第一章 永遠的牽挂
1.淡藍色的戀情
我常常捧書到這裡散步,儘管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天也一樣,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眼睛盯著枯燥的方程式,思想卻早已開了小差,稀里糊塗地與一個抱著足球的大男孩撞了個滿懷……
離中考僅剩一個月了,最後一次模擬考試結束,我抱著厚厚的化學書在林蔭道上漫步。那陣子學校林蔭道的丁香和米蘭開得正旺,但我的心情卻壞到了極點,與這份淡淡的美麗極不相稱。
快中考了,一向成績不錯的我卻莫名其妙地丟掉了信心。我所在的A中是省重點中學,考上了A中就相當於一只腳邁進了大學的校門。儘管老師早已把我列入了A中准高一新生的名單,但我的心情仍一天天地跌落。
於是,我常常捧書到這裡散步,儘管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天也一樣,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眼睛盯著枯燥的方程式,思想卻早已開了小差,稀里糊塗地與一個抱著足球的大男孩撞了個滿懷,手中的化學書落在地上,書皮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對不起啊。」男孩撿起書,正準備遞給我時瞥見了書上的裂口,他不由皺皺眉說:「真不好意思,把你的書弄壞了。我帶回去粘好它,明天按書上寫的班級還給你。」男孩說完抱著球跑遠了,丟下我一個人獃獃地立在原地。
半天,我才回過神來,暗暗地在心裡罵自己,快考試了,還讓人家把書不明不白地拿走,我究竟是怎麼了?
所幸的是書果真第二天就還回來了。裂口已被整整齊齊地粘合,還包上了一層滿是楓葉的書皮,我不禁佩服起男孩的責任心來。
拿起書,一張淡藍色的卡片掉了出來:「很抱歉,昨天不小心撞到了你,並弄壞了你的書,但慶幸的是我因此而認識了你。你的情緒似乎不太好,是因為中考吧?放鬆些,一定沒問題的!下周六是我的生日,我想搞個Party,一起來輕鬆一下吧?有事給我打電話,55795892.高你三屆的洋。」
看完,我竟有些惱火,自己的心事居然被一個只有一面之交的男孩看透了。高我三屆,就是說他讀高三,也是畢業生了?高三還有這麼好的心情安慰我,真是不可思議,還有他的生日Party,請我去?我甚至覺得有些可笑,如果不是昨天,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何況我現在正處於緊張的中考備戰時期!
星期六很快就到了。猶豫中,我還是如約去參加了洋的Party.那是一個普通的快餐店,裝修並不豪華卻很有情趣,隨處可見從屋頂垂下的星星和玩具熊,我不禁被這種溫馨的氣氛感染了。洋帶我來到一個角落,那裡已有很多人了,大概都是洋的朋友。「這是我妹妹——晴。晴,這些都是我的朋友。」洋拉著我大方地向大家介紹。
我不好意思地在洋的身邊坐了下來。我真沒料到,洋居然說我是他妹妹!
Party開得很熱鬧,大家都開心地笑著、鬧著。興頭上,洋不知從哪裡抱來一把吉他,邊彈邊唱起了《同桌的你》,那低沉的聲音和略微沉醉的神態,似乎真和老狼有些相像……
10點了,洋的朋友們仍意猶未盡,我卻向大家道別,起身離開。洋平靜地說:「我送你。」我沒有拒絕,雖然在這以前我一向都是拒絕男孩送我回家的。
我們靜靜地走著。「你為什麼說我是你妹妹?」我突然略帶著怒氣問他。「怎麼,你不喜歡我這個大哥?」洋笑著並不正面回答。
沉默。似乎與這夜很和諧。
「晴,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像是我妹妹。真的,沒什麼理由。只是一種感覺。我喜歡你這種性格的女孩。只是,現在的你似乎不太快樂……」洋停了下來,我也跟著停了下來,想說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是個優秀的好女孩,我看過你在報上發表的文章,也看過你在藝術節上的舞蹈,學校榮譽證書。並不是每個女孩都能做到這些的,你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才對,為什麼還會不自信呢?」洋分明已看到了我內心深處的陰影!「只剩幾個星期的時間了,好好複習,記住,堅持到底就是勝利!考試時我去看你。」
洋說完竟用手攏了攏我被夜風吹亂的頭髮,那一刻,在我心中他分明已成為關心我疼愛我的大哥了。
接下來的日子,緊張而又浪漫。每天當我在學校應付完那些讓人焦頭爛額的考試和習題之後,總會在放學時從自行車筐里拾到一片美麗的書籤,洋每天都用一句不一樣的話鼓勵我。那十幾天簡直成了我最快樂的日子,我從糟糕的心情中走了出來,我彷彿看到了成功在向我招手,向我微笑。
中考的第一天,天下著小雨,可我知道自己的天空是晴朗的。即將走進考場的那一刻,我不禁回頭張望,在眾多祈盼的目光中,我的目光與洋不期而遇,他果然守著諾言,帶著他久違的微笑來了。
我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做「V」形,回報他一個自信而燦爛的微笑。
中考很快就像夢一樣滑過了,成績出來,分數線也公布了,我以超出A中錄取分數線50分的好成績被錄取,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天很藍,陽光也很燦爛,而我的心情也像我的名字一樣晴朗得不得了。
我這才想起,洋的高考也應該結束了。果然,洋的信適時而來:
「小妹妹,那天看到你自信的微笑,我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了,我已被保送到北京一所名牌大學,我想利用假期先過去打工,適應一下環境。請原諒來不及和你告別,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也許正在館子里涮盤子抑或是在工地搬磚……但不管身在何處,我都會真心地祝你永遠開心、快樂!」
合上信,我的心被牽出了很遠,像是小時候丟了一件十分喜愛的東西一樣,一種失落感湧上心頭。
9月,我回到了A中,緊張的高中生活使我很快又開始了「兩點一線」的公式化生活。洋的音訊與問候依舊是空白,只是他時常會溜到我的夢裡,帶給我那個永恆的微笑。
高中第一次期中考試,自信又聰明的我又打了一個漂亮仗。公布成績那天,我突然有一種美麗的預感。鬼使神差地走進校傳達室,一封寫著我的名字、來自北京的信果真靜靜地躺在信箱里。
透過朦朧的水霧,洋那熟悉的剛勁的字體映入眼帘:「小妹妹,你還好嗎?我不知道你在哪一班,但我知道,A中高一的教室里,一定會有你自信的笑臉。大學里很忙,一直想寫信給你,但實在抽不出時間。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也不想打擾你原本繁忙的高中生活。高中的確很累,但我相信你會努力地去學,相信自己,三年之後,我們北京再見!」
我哽咽了,淚眼中,洋那燦爛的笑容再次清晰地浮現……
2.永遠的牽挂
當時真讓我想到了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那個小女孩。看我打量他,阿亮頓時眼角有些紅了,那樣子很委屈很傷心。
在我飽滿的抽屜里,珍藏著一套溢滿山情的明信片,這是調動工作時一個山裡孩子送給我的。他在第一張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
譚老師:
說真的,我一直是把您看作我的阿哥的。您要走了,我實在沒有什麼好東西送您,我賣掉了撿來的幾個酒瓶子和一捆破紙,買了這套最便宜的明信片,不知您會不會喜歡。您還會到山裡來玩、來看我嗎?
您的學生:阿亮
阿亮是個不幸的孩子,因為一次吵架,性子暴躁的阿爸竟用斧子砍死了阿媽。阿爸蹲進了監獄,家裡只留下10歲的阿亮與70多歲的阿爺湊合著熬日子。阿亮每天都要走二十幾里上高下低的山路趕來上學,有時阿爺一病,大大小小的家務事例都得小小年紀的阿亮去料理了,上山打柴、過坳割豬草、做飯、洗衣服,諸多的生活瑣事一齊壓上了阿亮單薄的雙肩。這些傷痕纍纍的家事深深地嵌入了阿亮的每一個生活片斷。
那是極冷的一天,我發現坐在最後一排的阿亮上課時一直都是垂著眼瞼,微微蜷縮的身子還不時打著寒顫。下課後,我把他叫到房裡,摸摸他瘦小的身子,他只穿了三件舊單衫,腳下連襪子也沒有,一雙長長的大布鞋可能是他阿爸留下的,已經被上學路上的露水給弄濕了。當時真讓我想到了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那個小女孩。看我打量他,阿亮頓時眼角有些紅了,那樣子很委屈很傷心。
「老師,我不讀書了,阿爺一人在家好苦好苦的,我真讀不下去了。」看得出,阿亮強忍住了就要湧出的淚水。
「阿亮,老師知道你的苦處,可不讀書將來的日子會更苦的,懂嗎?暫時有困難我可以幫你,好嗎?」我把炭灰端過來,阿亮的腳已經凍紫了。我又趕緊拿出自己以前的一些衣服和襪子給阿亮穿上。
在那世外桃源一樣的深山老林里,田土上的收穫不多,加上一老一小,有草藥采不到,有樹扛不動,家裡就更沒什麼收入了,阿亮和阿爺的生活一天比一天難過了,有時只好連著幾天吃一些沒油沒鹽的小菜。面對這樣一個命苦的孩子,我感到自己有一種莫大的責任,我只有毫不猶豫地幫他一把。於是我把節餘的工資都擠了出來,給阿亮家買上油鹽米菜等生活用品。
幾個月過去了,阿亮塞給我一張紙條:「老師,我知道您錢也不是很多,聽說您有20歲了,過幾年結婚要用好多錢的,我不能總用您的錢了,是真的,我可以自己去弄一點,老師您相信我嗎?」從那有些濕潤的紙上,我可以想到阿亮一定流了幾大顆激動而脆弱的淚水。
以後,阿亮上完課便開始撿一些破紙破薄膜酒瓶子之類的東西,到了星期六便背到墟上換幾塊幾角的。他說等長大了一定要還我很多的錢。
阿亮無奈的臉上有了一點苦澀的笑意,我不想阻攔他,但一到星期天,我總要買些東西爬上山去看看阿亮的家和他的阿爺方能平靜些。從小在城裡長大的我已經漸漸習慣了上山下山的勞作,我感到這是生活的另一種意義,喚起了我心的共鳴。
「譚老師,您可真是個大好人啊!」已經記不清阿亮的阿爺說過多少遍這樣的話了,只記得老人家每回總要從那個黑糊糊的老箱子里摸出一根短香煙硬要我抽,他自己只能倚在門框上大口地抽生煙,時而咳出一陣陣難言的辛酸。我知道,這已是老人表達心情最好的方式了。
快過年的時候,駝著背的阿爺硬是頂了一擔木炭到四十裡外的墟上去賣,天不亮就摸著霧下山了,到下午3點多鐘才賣脫,此時,滄桑累累的阿爺還沒吃早餐,為了儘可能多買上一點所謂的年貨,他連一個包子也捨不得去買。回家的路上,渾身無力的阿爺一個沒抓穩,摔倒在高坎下的亂石堆里。等阿亮趕來,他已經永遠地不能起來了。阿爺的手裡捏住的是那能擠出血水的二十幾塊錢。
學校免去了阿亮的學費,全體師生不約而同地湊錢安頓了阿爺的後事。
阿亮成了孤兒。
在我的發動下,每逢星期六下午,全班同學都開始動手收撿破爛物,換來的一張張零錢像一片片問候,支持著阿亮去完成學業。
告別山區已兩年了,我一直牽挂著阿亮,除了寫信安慰鼓勵阿亮,我依舊每月寄去或多或少的一些錢。我以為,如果說當一名教師確實光榮,是因為首先必須用一顆愛心去承擔許多責任,或是精神上的或是物質上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默默地祝福著,那遠山裡的阿亮永遠無恙永遠溫暖。
3.火車此處進站不停車
我知道我還得一站一站地進行下去。像從前一樣,我對自己說:火車此處進站不停車!
今天晚上,當我通過168電話語音查詢系統得知我今年的全國律師資格考試成績是二百七十分時,我先是在皎潔的月光下昂首高歌,而後闊步回到家裡,看到母親正在柴草垛前準備做晚飯的柴草,我抑制不住滿腔的喜悅,高聲告訴她:「媽,我考取律師了……」
這與八年前的情形有些相似,那年中考,我的成績是全區第二名,我所在中學的領導一再挽留我繼續讀高中,而且允諾免去我期間的一切費用。可是家境太艱難,為了早一點自立,幾十個日日夜夜的流淚思索后,我還是放棄了我的大學夢,選擇了中專,讀了「內燃機車」專業。那好像就是人生的一個岔口,我挑了其中的一條路,以為再沒機會拐彎或轉身。
我畢業后的第一個崗位,是在蒸汽機車上見習焚火(抄煤)。每天渾身上下摸滾得如同煤礦里的掏煤工。下了班回到公寓,躺在床上心想:這輩子就這樣拴在火車頭上,跟著火車一站一站飛馳過去,自己卻總是在「原地」?可是我還不到十八歲。真的就沒有別的軌道了嗎?沒有機會自我「翻新」了嗎?我不甘心。
記得從前看到過一句話,「寂寞中要自己有聲音,正如在寒帶生存,要自己血液沸騰」。於是,我一邊熱情高漲地幹活兒——經常一干就是幾個區間,一趟車跑下來累得滿身臭汗,洗了澡一覺就能睡十多個小時,可醒來后我照樣不忘看些書,並且試著寫作。終於,我的《跑車的滋味》登在了《上海鐵道》上。緊接著其他報紙雜誌也登了我的作品。我對自己說:看,只要你努力出聲,就能聽見回聲!
1996年1月,我聽說同事正在參加律師專業自學考試,我立刻跑去問報名辦法。那時候我每月只有二百塊錢的工資,書本可以向同事借,可每門課一百多塊錢的報名註冊費實在不是個小數字,可我咬咬牙交了錢。以前學校開《律師基礎教程》時,我就對法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且,我覺得律師是一個主持正義、無比高尚的職業。可我一直都覺得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現在,起碼是「可望」了!
我決定儘早把全部十五門課學完,以便早日參加律師資格考試。為此,我付出了難以言盡的心血和汗水。
寒冷的冬天,宿舍里的同事早已酣然入夢,我卻用被子裹緊雙腿堅持自學到深夜;酷熱的夏夜,別人都到外面納涼散步,可我還要躲在室里汗流浹背地埋頭苦讀;周末,朋友們都去逛街了,我卻要帶上書本到田野或是樹林里去……那時候,我住的宿舍邊,凡是讀書的好去處全被我光顧過了。朋友同事們見到的我,總是行走做事中還帶著書本。同時,我還要努力把工作做得出色。有時真的感到身心疲憊到了極點,最難辦的是我的工作流動性強,三年多的時間裡有近兩年是在開火車中度過的,二十四小時隨時都可能出乘,正常的休息時間全被打亂了。一趟車跑下來人已沒了一點兒精神,一覺睡醒卻又到了上班時間,哪兒還有學習的環境?
儘管這樣,我還是將書帶在行李包里。麻城鐵路公寓旁的池塘邊、九江沙河街公寓旁的七里湖畔,都留下過我讀書自學的足跡。就連這幾年的大年初一,我也沒放下書本。
當我的同窗好友紛紛談對象、結婚成家的時候,我摘取了安徽大學和安徽省自學考試委員會授予的大專文憑。
這已是1999年6月。三年中最難的時候,除了自學,我還要參加段里組織的提升司機考試。我被迫一邊上班,一邊自學,一邊複習考司機的專業書籍,三面夾擊。結果不但自學考試順利通過,還在全段兩百多人中取得了司機考試第一名的成績。這中間,許多人勸過我,又不是沒工作,何苦這樣折磨自己?可我認準了目標,就沒有回頭過。
拿到大專文憑后,我又報了本科,並報考了全國律師資格考試。我知道這被稱作「全國第一考」的分量和難度,幾十萬人為之晝夜苦讀呢?這次,我拿出了最艱苦的拼搏勁頭,在不耽誤工作的前提下,一百多個日子,起早貪黑,哪怕一秒鐘的業餘時間都沒放過。
1999年10月16日和17日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兩天,我趕到淮南市參加律師資格考試。這兩天晚上,我緊張得一直失眠到深夜。
就在昨晚,我還寫了一篇長長的日記,告訴自己:一切都不可怕,因為你只有二十一周歲,還可以從頭再來。
僅相隔一天,成績揭曉了。我以高出分數線三十分的成績考取了律師資格。七年的夢想真的成了現實!
我知道我還得一站一站地進行下去。像從前一樣,我對自己說:火車此處進站不停車!
4.大學女生(1)
春去秋來,大學四年竟然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我們有些遺憾我們在一起還沒有玩夠。
上大學的時候,我們班的女生宿舍分為718和720,與下一屆女生的719相隔著,往來不多。
在學校時及後來走出校門,我都搞不懂,我們的班主任老潘怎麼那麼能聞「味」識女生,他把兩個宿舍的女生分得那麼的精確而恰當。因為720的女生們基本上都是一個味——「脂粉味」;而718的則是另一種味道——「怪味」,大學四年我們都「臭」味相投。
一
我是被分在718的,當然屬於其中一「怪」,然而比我怪的人還大有人在。進學校不久,我就驚喜地發現,我的多數舍友有兩大愛好就是睡覺和看書,這太對我脾氣了,那時我能從睡眠中發掘出無窮的樂趣。我們經常把蚊帳關得嚴嚴的呼呼大睡,日上三竿了還不起來。有時睡得太離譜,一個宿舍集體遲到。老師批評我們,我們還振振有詞地說,是因為晚上太用功起不來。老師說,你們應該早睡早起身體好。我們說,是是是。然而他一轉過背即被我們罵為「老農民」,農民才日落而息,日出而作,而我們則是大學生。
最能睡覺的要數我和海燕,因為貪睡,我們經常地逃課。常常是我睜開惺忪的睡眼,發現我的「睡友」只剩下海燕一個了。海燕比我能睡,我倆被那幫缺德的男生稱為「睡獅」。因為嗜睡這個共同愛好,我和海燕成了好朋友。每次睡醒之後,我們像汽車加足了油一樣勁頭十足,頭腦活躍。於是我們妙語連珠談論許多有意思的問題,思想的火花四處亂射。
海燕醒來之後,還有一個非常好的習慣就是抓起筆來寫詩,當時那一首首在系裡、學校小有影響的詩就是海燕睡懶覺的碩果。記得大學畢業時,我給我的忠實「睡友」的分別留言是「難忘的睡友,我終生的遺憾,就是睡覺沒比贏你」。我真的非常喜歡我的睡友,這個來自膠東半島的女孩子:純潔、聰明而豪爽。她經常把家裡剛寄來的在當時我們看來十分寶貴的大包小包吃的東西往桌上一扔說:「你們吃吧。」這讓我深刻地感受到了齊魯大地上長大的人的那種淳樸與厚道的本色。後來我常想,我為什麼偏找了一個膠東男人作老公,肯定是海燕的原因。
在我對大學生活的記憶中,最難忘的是在一個天寒地凍的日子。那天,別人都去被暖氣烘得暖暖的教室上課了,我與海燕不知道是哪根神經出了點毛病,竟然決定逃課去圓明園。那天在呼嘯的寒風中,我們倆騎著車,在京城的西郊奔走著,也許是因為天氣太冷,一路上人影稀少,只有風吹著零星的落葉到處飄著,顯得異常的凄涼。那個年紀的我們心中,西部就意味著浪漫傳奇、無拘無束。
來到圓明園,我們在冰凍的福海中迎風奔跑著,還大聲地念著當時頗為流行的西部詩人楊牧的作品。此時此刻,荒涼而曠大的圓明園只有呼嘯的風聲和我們兩個瘋丫頭的喊聲和笑聲。這時我們覺得自己非常浪漫而且偉大。
然而回來后,我們卻為我們的浪漫行為付出了代價,我們都得了感冒,我還發了燒。禍不單行,那天的古代文學課進行了一次重要的測驗,據說要佔這學期1/4的成績,我們一聽就立刻跳起來。好不值啊,以後我們考得再好,也只有75分的成績了。為此我和海燕很長一段時間都無精打采。
海燕還有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她的那位姓黃,溫和、寬厚和仁慈,但不知怎麼的被我們宿舍的人戲稱為「黃埔江」。「黃埔江」浙江大學畢業後分配在北海艦隊,是海燕父親的下屬。有一次放暑假,海燕到艦上看父親認識了「黃埔江」而一見鍾情。每次「黃埔江」到我們宿舍看海燕,海燕總是樂得嘴咧到耳根,兩個眼睛笑眯眯地成了一條縫,這時我們總是沒大沒小地拿他們倆開玩笑。不過即使我們玩笑開得過分,海燕仍然是沒脾氣,總是樂呵呵的,一副幸福得不得了的樣子。
大學畢業后海燕跟著「黃埔江」去了浙江杭州,她經常寫信告訴我西湖有多美麗,那裡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時候,我對北京我們的首都一天到晚總是人來人往的熱鬧很不習慣,非常想逃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我便向海燕說,我盡量爭取到杭州來。然而命運的陰差陽錯,使我到了更為熱鬧的廣州。
在廣州的日子裡,我總是想念我們的718,718真像是我們的搖籃,我們成天在裡面迷迷糊糊地睡啊睡。大一時,720宿舍總是熱熱鬧鬧的,她們非常歡迎男生去作客。然而我們不行,我們都怕吵,熱情的男生來了,經常被我們三下五除二地打發走。何況男生來718從不敢多呆,因為我們幾個人都有關蚊帳的嗜好,男生們以為我們在睡覺。那時的男生比現在的男孩子臉面要薄,少有能在受了冷遇后坐著不走的。
其實我們很多時候在蚊帳里並沒有睡覺,有時是聽音樂,有時開著若明若暗的檯燈在看書。躲在蚊帳里看書,尤其是雨天,絕對是人生一大享受。然而正是這種享受搞得718有好幾個人神經兮兮的。比如阿萌吧,她附庸風雅地讀了不少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東西,弄得自己也稀里糊塗,顛三倒四地把家裡那隻貓叫黑格爾,那條哈巴狗叫費爾巴哈。又比如阿潔吧,晚上滅燈了還點蠟燭看書,不料睡著了,蠟燭倒了,蚊帳燃起來,要不是對面床上阿卉驚醒,我們可愛的睡在上鋪的「睡獅」海燕該在「烈火中永生」了,阿潔自己也會成為「火鳳凰」了。
我們718從來就沒有布娃娃,沒有明星照,從來是素麵朝天。而720則是另一道風景線,她們的宿舍永遠是花紅柳綠。她們還極會生活,五六個電爐做飯,經常搞得樓道里香氣四溢,引誘得我們趁她們不注意,飛快地偷點什麼來吃。
我們班的男生評價說,718的女生不適合做老婆,沒有一點女人味,又不會生活,哪裡像人家720的,天生都那麼溫柔,那麼善解人意,那麼會生活。說得我們一個個怒目圓睜,我們會沖著他們說,別自作多情了,誰說要給你們做老婆,我們還想要老公侍候哩。我們這個宿舍的大多數人都有一個無可救藥的毛病,那就是懶。我覺得我可能是最懶的,因為懶,我永遠趕不上第一節課上課的鈴聲;因為懶,我永遠吃不上熱熱的玉米糊,還常買不到最愛吃的魚香肉絲。看著別人吃得津津有味,我曾發誓以後下課再也不磨磨蹭蹭,然而一下課看見別人拿著飯盒不要命地衝鋒陷陣,我就對自己說,得了吧,魚香肉絲我也不吃了。我的這種沒有一點競爭精神的毛病,也許懶就是根源。
5.大學女生(2)
二
大一、大二時,我們718沒有電爐,不是因為我們守紀律是因為我們懶。不過我們有加熱器,我們因睡覺看書耽誤了吃飯就用加熱器煮麵條。因此我們成箱成箱地買速食麵。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以為學校里肯定有不少像我們這樣的懶蟲,於是給她們建議是否該去批發點速食麵來賣,為718創收。然而她們都異口同聲地討伐我說你那麼懶還想賺錢,於是我只好閉上了嘴。現在我的同學給我來信時,提起這件事還忘不了要挖苦我一番,她說難怪這麼有文化的京城留不住你,非要跑到那個銅臭十足的廣州去。其實上學時你就在琢磨做生意了,你是一個十足的財迷。他們一口咬定我是想錢想瘋了才跑到廣州的。
我說冤枉呀,我都不知道是怎麼稀里糊塗地到了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在這裡我一直是清清白白地以文字為生,即使是在商品經濟如此發達的地方我也從來沒有動過心思去賺點錢。
等到大二了,我們看720的人個個帶著男朋友花枝亂顫地出入於舞會及各種交際場所,我們才反思是不是我們的生活太單調了,尤其是有兩個年齡較大的勸說我們不要成天這麼稀里糊塗地把「終身大事」耽誤了。雖然我們718的人不乏追求者,然而那時我們都認為幸福要靠自己去尋找。於是有人建議去跳舞,但立即被我和阿萌否定了,我們擲地有聲的理由是:舞會是別有用心的男人與心懷鬼胎的女人廝混的場所,是墮落的根源。
其實我們真是太天真了,太「文藝」了,以為那種自然而然來的愛情才是純潔的。直到大學畢業了我們宿舍的人才痛心疾首地認識到舞會能充分展示女性的魅力。你想想本來是平平淡淡的五官,經過那麼精心的左描右繪,在五彩繽紛的燈光下怎能不放出燦爛的光芒?本來已算苗條的身材,穿上了飄飄的衣裙,再隨音樂翩翩而舞,還不把人迷死。
後來高年級女生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舞會不過是尋求愛情的一種手段,我們也忙點頭稱是。確實在大學「象牙塔」里的舞會還是比較單純的,在那裡產生純潔的愛情不奇怪。在我的記憶深處,在大學校園裡有一對形影不離且十分相配的情侶——法律系的「小紅臉」與我們系的「小細腰」。聽「小細腰」班上的人說,他倆就是在舞會上相識的。那時我們宿舍的人聽了哼哼說,舞會上成的,別看現在多好,一畢業准散。「小細腰」是上海人,早一年回去了,我們以為他們的故事就到此為止,因為「小紅臉」是出生於吉林農村的村姑。除了一張紅紅的臉蛋外,沒什麼自持的了,大上海的「小細腰」還會要她嗎?後來讓我們大跌眼鏡的是,第二年她與我們一起畢業時,「小細腰」從上海來接她,據說她分在了上海公安局。於是我們才感嘆參加舞會的也有好人。
不過也許是觀念問題,現在我對舞會依然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依然覺得在昏暗的燈光下,兩個不認識的男女摟在一起多不好意思。這也許是我們在那個新舊交替的年代所留下的後遺症。
後來我們的生活又增加了新的內容,讓我們把什麼狗屁舞會拋在腦後。發生了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是由我們的阿米引出的。有一天,阿米,一個品味很高的北京女孩異常興奮地告訴我們,她發現了一個特棒的男人,那就是我們的外國文學老師,我們立即為她的發現而歡呼。那老師在當時的我們看來就像著名的哈姆雷特。他是我校全國著名學者的兒子,剛從英國讀完博士回來。該同志氣質絕佳,上完課不像其他男老師有話沒話找女生聊。他總是非常憂鬱而孤獨地在吸煙。
他的憂鬱讓我們總是想入非非。他是不是有一個很不幸的愛情故事,是不是被沒心沒肺的戀人拋棄了,才找了一個平庸的女人結婚。這個女人最好是像北京隨處可見的被人稱為「衚衕串子」的女人,品味低下,而長相醜陋,這樣我們班的女生就會有戲了。我們也猜,他爹是個老古董,很可能他還在肚子里就被指腹為婚,於是在英國學了外國文學的浪漫的他感覺這種姑娘一點也不浪漫,便感到萬分痛苦。反正我們都憑著我們中文系女生的想象而隨意想象他的不幸的愛情故事。
因為這位老師,一上外國文學課,我們中不少人改掉了無可救藥的毛病——遲到。我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佔據了最好的位置,裝模作樣、目不轉睛地聽課,下課後又找些雞毛蒜皮的問題去問那位老師。後來在黑夜滅燈后的「卧談會」上我們又熱烈地討論,誰有實力去把這位老師勾到手。我們都知道,他眼神憂鬱、不幸福,肯定和那個沒文化不漂亮的老婆有關。有一天晚上,阿米激動地說,如果我得到了他,一定要讓他每天都精神抖擻地來上課,喜笑顏開地回家。
然而阿卉帶來的不幸消息給了718以致命的打擊,她說,那位老師的老婆是電視台一位出色的節目主持人。心急的阿米,立即跑到男生宿舍,不管那些正在看足球的男生反映如何,噼里啪拉地把電視頻道亂換一通,終於見著了我們想象中的「黃臉婆」,驚嘆她竟是個大美人。最後沮喪地回來說:完了,沒戲。於是這件事在718宿舍再也沒人提了。只是許多年以後,留校的阿米,又沿著那位老師當年求學的足跡去英國念文學去了。不知道心中是否還存著當年的情結。
不過,我們的718也有很可惡的事情。一次,在蚊帳中睡覺的我已醒來,但明子她們以為我不在便很刻毒地談論我,說班上有兩位男生因我而從好友變成怨友,說我是禍水,說得唾沫亂飛。其實這完全是道聽途說,無中生有。其中的一個男生,我覺得他還挺像孩子,一說話就臉紅,我想他要是來追我的話,肯定怕我把他給吃了。當時我可能氣極了,立即從蚊帳里蹦出,破口大罵,把他們都罵傻了。等我痛快淋漓地罵完,大笑一聲出門而去,很是解氣。
三
大三時,我們718團結的陣營,由於幾個異性的闖入而宣告解體。畢業時我們還對那幾個男生恨得咬牙切齒。他們不僅破壞了團結友愛的小團體,而且搞得我們的718再不能像一個幽靜的搖籃一般,讓我沉睡其中。對這一點我們既憤怒,又無可奈何。女大不中留嘛。
春去秋來,大學四年竟然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我們有些遺憾我們在一起還沒有玩夠,我們還有許多宏偉的計劃沒有實現,我們還有那麼多的地方沒有去,還有那麼多的架沒有吵。
然而畢業時,我們718女生歡天喜地地唱著平時我們最愛唱的歌:「到了畢業的時候,都要說再會,海闊天空任鳥飛,何必再傷悲……」718就是718,不會像其他宿舍女生那樣哭哭啼啼,我們是樂觀而悲壯的。因為我們知道,前面路正長,夜正長,我們還有再見的時候……
6.燈光
臨離去之前,我從殘破的窗紙漏孔中向老師的小屋裡望了望——迎著我的視線,昂然站在案頭的,是那盞油燈。
我曾在深山間和陋巷裡夜行。夜色中,有時候連星光也不見。無論是山懷深處,還是小巷盡頭,只要能瞥見一豆燈光,哪怕它是昏黃的,微弱的,也都會立時給我以光明,溫暖,振奮。
如果說人生也如遠行,那麼,在我蒙味的和困惑的時日里讓我最難忘的就是我的一位師長的窗內的燈光。
記得那是抗戰勝利,美國「救濟物資」滿天飛的時候。有人得了件美製花襯衫,就套在身上,招搖過市。這種物資也被弄到了我當時就讀的北平市虎坊橋小學里來。我曾在我的國語老師崔書府先生宿舍里,看見舊茶几底板上,放著一聽加利弗尼亞產的牛奶粉。當時我望望形容消瘦的崔老師,不覺想到,他還真的需要一點滋補呢……
有一次,我寫了一篇作文,裡面抄下來了冰心先生《往事》裡面的好幾個句子。作文本發下來,得了個漂亮的好成績。我雖很得意,卻又有點兒不安。偷眼看看那幾處抄來的地方,竟無一處不加了一串串長長的紅圈!得意,從我心裡跳光了,剩下的只有不安。直到回家吃罷晚飯,一直覺得坐卧難穩。我穿過後園,從角門溜到街上,衣袋裡自然揣著那點像「贓物」的作文薄。一路小跑,來到校門前一推,「咿呀」了一聲,還好,門沒有上閂。我側身進了校門,悄悄踏過滿院里古槐樹上灑落的濃重的陰影,曲曲折折地終於來到了一座小小的院落里。那就是在住校老師們的宿舍了。
透過濃黑的樹影,我看到了那樣一點亮光——昏黃,微弱,從一扇小小的窗欞內浸了出來。我知道,崔老師就在那窗內的一盞油燈前做著他的事情。當時,停電是常事,油燈自然不能少。我迎著那點燈光,半自疑又半自勉地,登上那門前的青石台階,終於舉手敲了敲那扇雨淋日晒以至裂了縫的房門——
篤、篤、篤……
「進來。」老師的聲音,低而弱。
等我肅立在老師那張舊的三屜桌旁,又忙不迭深深鞠了一躬之後,我覺得出老師是邊打量我,邊放下手裡的筆,隨之緩緩地問道:
「這麼晚了,不在家裡複習功課,跑到學校里做什麼來了?」
我低著頭,沒敢吭聲,只從衣袋裡掏出那本作文薄,雙手送到了老師的案頭。
兩束溫和而又嚴肅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臉上。我的頭低得更深了。只好囁囁嚅嚅地說:
「這、這篇作文、裡頭有我抄襲人家的話,您還給畫了紅圈兒,我騙、騙……」
老師沒等我說完,一笑,輕輕撐著木椅的扶手,慢慢起身,由靠後牆那架線裝的和鉛印的書叢中,隨手一抽,取出一本封面微微泛黃的小書。等老師把書拿到燈下,我不禁側目看了一眼——那竟是一本冰心的《往事》!
還能說什麼呢!老師都知道了,可為什麼……
「怎麼,你是不是想:抄了名家的句子,是之謂『抄襲』、『剽竊』,為什麼還給打紅圈圈?」
我彷彿覺出,老師憔悴的面容上流露出幾分微妙的笑意;心裡略鬆快了些,只是點了點頭。
老師真的輕輕笑出了聲,好像並不急於了卻那樁作文薄上的公案,卻抽出一支「哈德門」牌香煙,默默地點燃了,吸著;直到第一口淡淡的煙,消溶在淡淡的燈影里的時候,他才忽而意識到了什麼,看看我,又看看他那鋪墊單薄的獨卧板鋪,粲然一笑,訓教里不無憐愛地說:
「總站著幹什麼?那邊坐!」
我只得從命。兩眼卻不敢望到腳下那塊方磚之外的地方去。
又一縷煙痕,大約已在燈影里消散了。老師才用他那低而弱的語聲說:
「我問你,你自幼開口學話是跟誰學的?」
「跟……跟我的媽媽。」我怯生生的答道。
「媽媽?哦,奶母也是母親。」老師手中的香煙只舉著,煙裊裊上升,「孩子從母親那裡學說話,能算剽竊嗎?」
「可,可我這是寫作文呀!」
「可你也是孩子呀!」老師望著我,緩緩歸了座,見我已略抬起頭,就眯細了一雙不免含著倦意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案頭那本作文薄,接著說,「口頭上學說話,要模仿;筆頭上學文章,就不要模仿了么?一邊吃奶,一邊學說話,只要你日後不忘記母親的恩情,也就算是個好孩子……」這時候不知我從哪裡來了一股子勇氣,竟抬眼直望著自己的老師,更斗膽搶過話頭,問道:
「那,那我這篇作文呢?」
「學童習文,得人一字之教,必當終身奉為『一字師』。你仿了誰的文章,自己心裡老老實實地認人家做老師,不就很好了嗎?模仿無罪。學生效仿老師,談何『剽竊』!」
我的心,著著實實地定了下來;卻又著著實實地激動了起來。
也許是一股孩子氣的執拗吧,我竟反詰起自己的老師:
「那您也別給我打紅圈圈呀!」
老師卻默然微笑,掐滅手中的香煙,向椅背微靠了靠,眼光由嚴肅轉為溫和,只望著那本作文薄,緩聲輕語道:
「從你這通篇文章看,你那幾處抄引,也還上下可以貫串下來,不生硬;就足見你並不是圖省力硬搬的了。要知道,模仿既然無過錯可言,那就聰明些的模仿,難道不該略加獎勵么——我給你加的也只不過是單圈罷了……你看這裡!」
老師說著,順手翻開我的作文薄,指著結尾一段。那確實是我絞得腦筋生疼之後才落筆的,果然得到了老師給重重加上的雙圈——當時,老師也有些激動了,蒼白的臉頰,微漾起紅暈,竟然輕聲朗讀起我那幾行稚拙的文章來……讀罷,老師微側過臉,嘴角含著一絲狡黠的笑意說:
「這幾句么,我看,就是你從自己心裡掏出來的了。這樣的文章,哪怕它還嫩氣得很,也值得給它加上雙圈!」
我雙手接過作文薄,正要告辭,忽見一個人,不打招呼,推門而入。他好像是那位新調來的「訓育員」:平時總是金絲眼鏡,毛嗶嘰中山服,面色更是光鮮紅潤;現在,他披著件外衣,拖著雙舊鞋,手裡拿個搪瓷蓋杯,對崔老師笑笑說:「開水,你這裡……」
「有。」崔老師起身,從茶几上拿起暖水瓶給他斟了大半杯;又指了指茶几上的「加利弗尼亞」笑眯眯地看了來人一眼,「這個,還要麼?」
「呃……那就麻煩你了。」
等老師把那位不速之客打發得含笑而去之後,我望著老師憔悴的面容,禁不住脫口問道:
「您為什麼不留著自己喝?您看您……?」
老師默默地,沒有就座:高高的身影印在身後那灰白的牆壁上,輪廓分明,凝然不動。只聽他用低而弱的語氣,緩緩地說道:「還是母親的奶,最養人……」
我好像沒有聽懂,又好像不是完全不懂。仰望著燈影里的老師,仰望著他那蒼白的臉色,憔悴的面容,又瞥見那聽被棄置在底板上的奶粉盒,我好像懂了許多,又好像還有許多、許多沒有懂……
半年以後,我告別母校,升入了當時的北平二中。當我拿著中學第一本作文薄,匆匆跑回母校的時候,我心中是揣著幾分沾沾自喜的得意勁兒的,因為,那薄子里畫著許多單的乃至雙的紅圈。可我剛登上那小屋前的青石台階的時候,門上一把微銹的鐵鎖,讓我一下子愣在了那小小的窗前……聽一位住校老師說,崔老師因患肺結核,住進了紅十字會辦的一所慈善醫院。
臨離去之前,我從殘破的窗紙漏孔中向老師的小屋裡望了望——迎著我的視線,昂然站在案頭的,是那盞油燈:燈罩蒙著灰塵;燈盞里的油,幾乎熬幹了……
時光過去了近四十年。在人生的長途中,我確曾經歷過荒山的兇險和陋巷的幽曲;而無論是黃昏,還是深夜,只要我發現了遠處的一豆燈光,就會猛地想起我的老師窗內的那盞燈;那熬了自己的生命,也更給人以啟迪,給人以振奮,給人以光明和希望的,永不會在我心頭熄滅的燈!
7.我們曾經同桌
直到幾天以後班主任遞給我一袋瓜子時,我才知道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肖遙,你來回答。」班主任略帶憤怒的臉上霎時變得溫柔了起來。我「嗵」的一聲站了起來,像搭在滿弓上的箭被發射了出去。「嗯,這個問題嘛,嗯……嗯……」我嗯了半天也沒嗯出來。剛才只顧構思自己的文章,完全沒考慮老師會提什麼問題。班主任的臉又陰了下來:「都統統給我站著,誰也不許坐下!」「哈哈——,活該!」同桌的他滿臉嘲諷地笑了起來。只要我受罰,不管什麼場合,他都敢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一次,他竟被我給瞪住了。
他叫任辛,班主任的兒子。真不知班主任對我有什麼偏見,全班惟一的男女生同桌就我和他。我們有明顯的「三八」線,他老愛捉弄我。當然我也會尋機報復他,發本子時,我就故意把他的本子發到我座位上(天時地利,我坐外面),趁他拿本子時,迅速拿出我的「尚方寶劍」(一根圓溜溜的竹竿,專門對付他的)打他的手。他就齜著牙,揉著手,虎視著我,說我公報私仇,但他又無可奈何,只能吃不了兜著走。
「哈哈,今天你慘了。」剛一落座,他略顯憂慮但又好像幸災樂禍地對我說。我緊緊地白了他一眼,「閉上你的烏鴉嘴,我好好的,哪慘!」對他說話,我從來不客氣。「你上課寫信的事被我媽知道了。」「八成是你告的密,真是你媽的心腹,十足的間諜、特務,罪該萬死!」我咬牙切齒地說。「什麼間諜,特務,」他不無揶揄,「是你自己不小心,誰叫你一邊寫一邊偷偷地瞄老師,這就叫欲蓋彌彰,懂嗎?」我不理他了,心裡想著該怎麼應付。班主任那雙鷹眼,再靈敏也難以逃脫它。「賄賂賄賂我吧,我幫你想想辦法。」看我愁眉苦臉的,他把頭湊過來說。「去去去,誰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他竟然願意幫我,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他巴不得我每天被他媽罵。膽戰心驚地過了一下午,風平浪靜,暗自慶幸終於逃脫了一關。正想罵他亂髮謠言,該打成反革命時,班主任在門口朝我招呼:「肖遙,跟我來辦公室!」臨走,他做著鬼臉陰陽怪氣地說:「祝你好運,我媽很仁慈的。」我氣得差點暈倒,於是很禮尚往來地對他說:「謝謝你的狼心狗肺。」結果班主任並沒有提上課寫信的事,而是讓我準備參加一次徵文比賽。我又被他惡作劇了,真鬼!
「今天我請客。」一包鼓鼓的台灣瓜子隨聲飛到了我桌子上。看到他那得意忘形的樣子,就知道他的文章又發表了。我們曾約定,誰發表了文章誰請客。我也拿出早已買好的巧克力向他扔去,我取笑他大男生還吃巧克力。他恬不知恥地說他既要有男子漢的豪放,又要有女性的溫柔。我問他吃巧克力能變溫柔嗎?他說他正在努力試驗。「我還以為這次你會感激我呢,想不到還是沒敵過你。」我對他展開了甜蜜蜜的笑容,但絕對陰險。他竟然一愣說:「你從來沒這麼溫柔過,我還以為你是從石頭縫裡長出來的一株植物哩,沒有七情六慾的。」我頓時火冒三丈,又拿出了我的「尚方寶劍」。他見勢不妙,忙跳起來說:「我只誇你兩句,也用不著那麼激動嘛,糖衣炮彈都受不了,以後還怎麼鬧革命……」還沒等他說完,我就追得他抱著頭滿教室竄了。
一天,兩天,幾天過去了,他沒來上課,班主任也沒來。我感覺有點不對勁,同時也感到一絲絲不安,但我沒往壞處想,幾天以前他還是那樣活潑得簡直可以飛檐走壁。直到幾天以後班主任遞給我一袋瓜子時,我才知道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清醒時刻,他還不忘叮囑他媽媽給我買一袋瓜子,他知道我愛嗑瓜子。望著手中的瓜子,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滴在我早已拿在手裡的巧克力上。
從此,我再也沒有和誰同桌。
8.麻雀
大家似乎也忘記了她的存在,尤其是每當下課時,教室里熱鬧的氣氛更讓葉子感到落寞。
葉子清晰地記得那一天。
那個夏日的早晨,天氣晴朗。高一(一)班那位班主任在講台上三十分鐘唾沫橫飛后,對期中考試全班排名最後的葉子說:「你把座位換到後面去吧!」
葉子默默地整理好書包,低著頭向後排位慢慢走去。那一天,葉子都沒抬頭看黑板。
夕陽西下,葉子背著沉沉的書包,沿著通往家中那條長長的巷子踽踽而行。夕陽調皮地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經過電線杆時,葉子抬頭望了望那隻停在電線上孤單的小麻雀,它似乎總在黃昏的暮色中等待葉子的歸來。
葉子是個不被人注意的女孩,她總是一個人沉默寡言地坐在教室僻靜的角落。大家似乎也忘記了她的存在,尤其是每當下課時,教室里熱鬧的氣氛更讓葉子感到落寞。她不由想起了那隻孤單的小麻雀。「我就是那隻麻雀」,終於有一天,葉子輕輕地對自己說。
日子一天天過去,葉子覺得自己過得很平淡。葉子希望就這樣平平淡淡地生活。她不喜歡轟轟烈烈地干一件事,更不想去改變現狀,這就是葉子的想法。
可葉子錯了,錯就錯在她那天不該看全年級期中考試排名榜。
那實在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下午,可對葉子來說卻不是一個平常的下午。那個飄著雨絲的下午,校園裡空蕩蕩的。葉子獨自一人走到校宣傳欄前,看著高一年級期中考試排名榜。「林葉子,一百一十五名」幾個字突然映入葉子的眼帘。葉子感到一陣眩暈,強裝鎮定的她終於頹然地坐在石凳上,聽憑淚水恣意地宣洩。「葉子,你怎麼了?」一陣富有磁性的聲音劃過葉子的耳際。葉子抬起失神的雙眸,是江凡!那個許多女孩傾慕的男孩。葉子慌忙地揩了揩臉上的淚水,輕輕搖了搖頭,把臉深深地埋在臂彎里。四周靜悄悄的,空氣也彷彿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葉子重新抬起頭時,早已不見了江凡的身影,卻發現一個淡藍色的信封靜靜躺在她的身邊。展開信箋,上面是江凡那漂亮的行書字體:「葉子,其實你可以做得更好,走出那片陰影吧,你會看到更美的風景,還有深深祝福你的我!」
葉子覺得心中好溫馨好感動。她似乎聞到了信紙散發的淡淡的清香。
迎著西天美麗的斜陽,葉子又走近那條熟悉的巷子,遠遠望見電線杆上的那個小黑點,如同五線譜上的一個黑色音符。那隻孤單的小麻雀還在暮色中等待著葉子的歸來。葉子不再凝神注視著它,而是用一種閃爍不定的眼神看著這隻寂寞的小麻雀。她匆匆地經過電線杆,又慢慢拿出江凡給她的那封信。葉子猛然意識到這種平淡得近乎蒼白的生活並不是她想要追求的,可要改變又是那麼難。葉子很迷惘。
第二天,葉子走進教室,發現江凡正望著她,那眼神讓她感到了很多。語文課上,刁鑽的語文老師提了一個很難的問題。葉子在參考書上看過這個題,她想回答,可卻沒有勇氣。葉子的腦子好亂,一會兒想起那隻孤單的小麻雀,一會兒又想起江凡給她的那封淡藍色的信箋。葉子很猶豫,她把目光投向了江凡,沒料到江凡扭過頭,微笑地望了她一眼,那張帥氣的臉上寫滿了真誠。
驀然,有一股力量從腳底迅速溢遍全身,葉子說不清是什麼力量,她無暇顧及了。
葉子站起來,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出這個讓同學們冥思苦想了很久的題目。全班嘩然,老師也驚愕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玻璃窗」。惟有江凡用滿含笑意的眼睛望著她。突然,江凡鼓起掌來,一個、兩個、三個……大家都跟著鼓起來。四十多雙明亮的眼睛不約而同地望著葉子,那眼睛里分明地流露出真誠和信賴。一向嚴厲的語文老師的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葉子感激地望著大家,覺得同學們的眼神如同一束光亮撥開了她心中的雲霧,「走出那片陰影,你會看到更美的風景」。此時,葉子才深深體味到江凡的話。
傍晚,葉子又背著沉沉的書包走進那條熟悉的巷子,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沉悶的氣槍聲。葉子奔過去,只見那隻孤單的小麻雀晃晃悠悠地從電線上掉下來。葉子憐憫地望著這隻小麻雀,正準備捧起它,突然,意識清醒地告訴她,「我不該只是只麻雀。」想到這兒,葉子毅然站起來,跨過那隻死麻雀,步履輕盈地向前走去。悠悠夕陽將葉子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9.有海的地方
他笑的時候,我明白了海有了心事也會流淚,可海的流淚是宏闊而充滿希冀的。
他是從有海的地方來的。據說他還要回到有海的地方。他轉到我們班時引起了轟動,因為一枚枚漂亮極了的貝殼和一隻只光滑極了的海螺。
他坐在我後面,「近水樓台先得月」,我得了許多貝殼和海螺。有隻小貝殼背上馱著一圈圈淺黃的紋路,泛著暗而柔的光,我最喜歡它。我對他說:看它的形狀多像一大顆淚。他仔細而親密地打量半天,說:它是一顆樸實而豐富的淚,它想過很多事,都是海的心事。
我還從海螺里聽到了海的心事,濤聲忽遠忽近,衝擊著耳膜,宏大之中透著滄桑變幻。他給我講青島的石老人,老人眺望女兒歸來而化成了冷石,他說也許老人的淚凝成了貝。我發現從有海的地方來的男孩很懂得海的心事。在內陸揣想海,總覺得隔膜,似懂非懂間,我總是纏著他給我講海。
後來我知道從有海的地方來的男孩是孤兒。他的父母死於海難。我不曾想到海是與死亡相聯的,我也不能理解他對海的深愛。他告訴我在海里游泳的驚險和快樂;他告訴我退潮時海灘的石縫間無數有趣的小東西,包括不知名的好吃的小生物;他告訴我在濤聲中熟睡的夢境;他告訴我望著平靜蔚然的海水時與海底的父母相通;他還告訴我他想到海就抑制不了流淚和回歸的衝動。
因為他愛海,所以我也愛了海。海在我胸中涌動,海的心事和淚一樣的貝殼成了我和他的默契。
我和他經常在一起,說海、說心事、說海的心事。到同學們開始說我們時,我們發現海其實在很遠的那邊,內陸只有天空是遼遠的。我們終於不說海了。
他的成績很好,我的成績也很好。我們咬著牙努力學習著,都感到了海的力量和海將兩個人聯繫起來的底蘊。
高三那年他回到了有海的地方,臨走時他偷偷塞給我一本書,是印度詩人泰戈爾的《愛者之貽》。「愛者之貽」是一個國王為紀念死去的愛妃而造的泰姬陵,它的中間便是弧形的穹窿,像一大顆淚珠。我扶摸著那顆貝殼,想起我曾說:它像一大顆淚珠。而他曾說它是樸實卻豐富的淚珠。他的心事正像海的心事。我傾聽海螺里的嗚咽,我想呀想,躲在被窩裡流淚。
他是個孤兒,而我有寵愛的雙親。他在海邊沉思,我在內陸懷想。他寄來一大盒貝殼,一顆顆都像淚珠。他寫了整整十二張紙的長信給我。我覺得自己如同站在海邊,聽海的心語和嘆息。他憂傷而堅毅的目光穿過重重阻隔照亮了我的渾噩。我每天從家走到學校,從學校走到家,背著沉重的雙肩書包,書包里塞滿了高考複習資料,心裡則盛滿了海。正因為海的希冀,我才丟棄了所有的嬌氣把自己埋入了書堆。
他說他在海邊的學校讀書,成績依舊拔尖,教室是臨海的,聽到海在柔曼或激情地詠嘆心事,他會很感動。他說走在海灘上的時候,若是看到像淚珠的貝殼,他必然跪倒,感謝它並且收藏它。他問我:讓我們一起考上大學好嗎?讓我們一同去任何一個有海的地方好嗎?
好啊。好啊。我要考上大學,和他一起,去任何一個有海的地方。淚珠形狀的貝殼是我的護身符,也是我的力量之源。
後來我們果真同上了大學,大學就在有海的地方,大學的操場就是海灘。我們重逢時,我依舊背著雙肩書包,書包里躲著《愛者之貽》,而我手裡握著淚珠般的貝殼,他的個子躥得老高,目光堅毅,他捧出幾隻小盒子,盒子里全是淚珠般的貝殼,他笑的時候,我明白了海有了心事也會流淚,可海的流淚是宏闊而充滿希冀的。
10.永遠的酸棗面兒
每次放假從老家回學校,我們都帶些家鄉的特產參加同鄉們的聚會,我努力揣度純子最愛吃些什麼。
上大學的時候,我最喜歡的是純子。那時候整個年級有我們這個城市的七個人,從老大到老七號稱「七人幫」。純子最小,是惟一的一位女性,如當今的江姍一樣清沌脫俗,被稱為「七仙女」。幾個男孩子紛紛把呵護純子當做己任,我更是覺得義不容辭。
我年齡最大,讀大三時,在一次全校的河北老鄉聚會中要選同鄉會長,是純子提議讓我當會長。其餘幾個哥兒們就鼓起掌來,於是我迷迷糊糊地成了同鄉會會長。當了會長,我有事沒事都喜歡找純子,純子就那麼嘻嘻哈哈地周旋於我們幾位男士之間。
後來局面就明朗化了,純子喜歡交往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另外一個是老六大林,我們三個人形成很微妙的「三角戀」。
每次放假從老家回學校,我們都帶些家鄉的特產參加同鄉們的聚會,我努力揣度純子最愛吃些什麼。那時家裡除了些地瓜干再沒有什麼可引誘女孩子的。快開學時路過村子的小賣鋪,櫃檯上擺著很大的一塊酸棗面兒,吃一塊酸酸甜甜的。對了,帶些酸棗面兒給她。
吃酸棗面的時候,純子笑逐顏開地叫嚷:「呀,真好吃哪!」我心裡就酸酸甜甜,感覺實在是好極了。
但我的酸棗面兒沒有使純子成為我的戀人。有一天夜晚我終於發現純子和大林在學校的操場上漫步。和我一塊驚呆的還有「七人幫」中的老三。看到大林很自然地攬了純子,老三說:會長,你完了,老六捷足先登了。我大腦迷茫一片,知道自己的情夢將告一段落。大林這小子,不僅長得高大英俊,能歌善舞,而且老爸是我們市財政局的一個頭頭。而我出身貧寒,只會寫寫字做文章。
隨著我的單相思的破滅,我們的學業也相繼結束。說來也怪,我們七個人又原封不動地回到我們這個小城,進工廠進機關,只有純子一個人進了醫院,穿上了白大褂。
再見純子的時候她已快要和大林結婚了,他們裝修新房時,「七人幫」又相聚在一起。純子對我說,會長你也該找一個成家了。我說我找不到合適的,尤其是找不到愛吃酸棗面兒的。說這話時就我們兩個,其他人都滿頭大汗地往牆壁上刷塗料。純子的臉紅了,我也顯露出剎那間的窘迫不安。
我問純子:快結婚了,送你什麼禮物?
純子說:有空回老家,捎些酸棗面兒吧,我愛吃。
他們結婚時我就真的送去了一大包的酸棗面兒,四四方方的。純子很驚訝很喜歡地喊了一聲。大林說,放在冰箱里,保准吃半年。
「七人幫」自此開始分裂,各自忙著找自己的伴侶。「七人幫」再次聚齊的時候已是五年過去了,那會兒純子的女兒已經會喊伯伯叔叔了。我們都結了婚,我的愛人也是如純子般清秀聰穎,而且也愛吃酸棗面兒。但這次相聚不是在大林家,而是在醫院的病房裡——純子生病住院。見到她時,我們幾乎哭了起來,純子不再是豐滿清秀,而是消瘦蒼白,一頭秀髮開始脫落。純子正在輸液,見我們去了,喊了一聲「會長」就言語凝噎。我握住她的手,涼涼的。一剎那我回憶起大學時的愛情經歷。
我說:純子,好好養病,會好的。想吃什麼?哥哥給你買去。
純子說:會長,我想吃酸棗面兒。
偏偏那會兒大棗剛剛紅了半邊兒,按時令,酸棗面兒冬天才有的。我和大林受了純子的託付就四處尋酸棗面兒。奔波了幾十里,轉遍了整個城市都沒有買到。我愛人說:回老家吧,也許老家有呢。於是我連夜回到老家,尋了兩天,終於在一家遠房親戚家裡找到了一塊酸棗面兒。
回到城市,愛人說大林來了好幾次電話,純子好像病得很厲害。我和愛人又馬不停蹄地趕到醫院。純子這時已經靠輸液維持生理機能了。大林這時才告訴我們:純子患的是骨癌,未及截肢,癌細胞又轉移到肺上。
我手中的酸棗面兒沉沉地跌到地上。純子睜眼見到我說:「會長,可惜,我不能吃你的酸棗面兒了。」我把酸棗面兒送到她的手上,純子很艱難地笑了笑。出了病房,我的淚水就嘩嘩地流出來。
純子終於沒有挨過春節。離過年還有一個半月,純子就離開了人世。告別純子時,純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戴著假髮套,靜靜地卧於鮮花叢中。
後來,我終於給愛人講了自己在大學時是如何地愛純子追求純子。那夜愛人也流了淚,我腦海里不時湧出純子第一次吃酸棗面兒的情景。
直到春節,我才從純子辭世的悲傷中脫離出來。大年初五,我對愛人說:「咱給純子燒些紙錢吧。」
這時老三和老五來了電話,說大林又結婚了,在純子去世僅二十天。
我頭上好像挨了一棒,很憤怒地打電話給大林。大林嘟嘟噥噥地說:「純子走了,孩子太小,現在的愛人原來關係就挺好的,快過年了,家裡冷冷清清的,反正早晚得……」
我罵大林:才過了二十八天啊,純子屍骨未寒,你他媽的忍心嗎?說罷我摔下電話。
過了半年,到了「七月七」,我忽然又念起「七仙女」純子來。於是和妻子打電話分頭行動,「七人幫」剩餘的六個人在我家聚了一次會。說話間,我捧出一疙瘩塊酸棗面兒,說:「請你們吃酸棗面兒,純子最愛吃了。」
我們幾個人把冷眼投向大林。大林怔怔地流了眼淚。再聚會的時候,大林就很難請到了。
秋天時,老三說他幫助大林的女兒尋了全市最好的學前班,看純子的面子……
那年秋天,我的女兒也降生了,我給她起的名字叫純子,一年後,我驚訝地發現,女兒最愛吃的也是——酸棗面兒。
11.還是覺得你最好
不管前路如何,我們總算有緣相識,但求真情的永恆,不奢求飄渺的永存。
去年十一月份的一天,抱著為主隊加油助威的想法,我看了四川——廣東一役。這場比賽雖以廣東隊的失敗告終,但這個隊前鋒線上的一個隊員卻讓我凝住了視線。他踢得很漂亮,傳球、射門……嫻熟而瀟洒。整場比賽,都是他在唱主角,細膩的腳法,博得全場一陣陣喝彩。或許我不該看這場比賽,不該留意他,我沒有想到這就是我無盡的等待的開始……
第二天,作為校文學社記者,我去採訪四川隊,訓練場上沒有四川隊的影子,我卻在一群正練習跑步的隊員中一眼看到了他。微黑的皮膚,好看的輪廓,被陽光映照得像童話中的英武的王子。我靜靜地看著他跑動的身影。一圈、兩圈……我竟然一直未挪動腳步!休息的時候,他跑到球門後面坐了下來,一轉頭,正碰上我頗為尷尬的眼神。
「怎麼女孩也迷足球?你一直在看我們練球?」他問。
「為什麼不能?」我不服氣。他搖搖頭,再搖搖頭:「真是難得啊!看了我們昨天那場比賽沒有?……」
真沒想到他如此隨便、健談,不覺中和他聊了好一會兒。
「後天我們就回廣州了,明天你還來嗎?」他的眼睛很黑很亮,我怔了怔,有幾分失望,不知道他看出來沒有。我想說「會」,但頭卻不聽使喚地搖了搖。他歪著頭笑,再搖搖頭,不知在想什麼……我默然不語地看完他們訓練。
「怎麼還不回家?」他提著一兜足球在我身旁停下來。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和地址嗎?」我很輕地問。我想這是我那天說得最艱難的一句話。他一笑,掏出紙筆飛快地寫下名字、地址、電話號碼。最後他握握我的手,我覺得有淚弄濕了眼。
「再見,小女孩……」他向我揮揮手,最後一個登上了停在場外的專車……
一陣悵然忽湧上心頭。為什麼會到這裡?為什麼會這麼巧地認識他?為什麼要他留地址?為什麼會有幾分不舍?我找不到答案。第二天,我沒去……
日子就在表面的平靜中滑過了一大截,與他的偶然相識常在不經意中想起。或許是太喜歡足球,或許是他的親切、洒脫給我很深的記憶……我在不知不覺中造了一個很美很遠的夢。他的容顏、他在綠茵場上的洒脫,仍舊清晰如昨,畢竟我們有緣相識。縱然我扮演的「追夢人」角色很無奈,但亦無悔……
從球報上我知道了他更多的事情,他曾是國奧隊的主力,是個頗有才能的隊員……幾次想給他打電話,拿起話筒卻又放下。他是個優秀的足球隊員,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球迷,彼此之間是否有很大的距離?元旦節過後便是他的生日,惶然中,我終於撥通了電話。聽到他的聲音,我忘了該說些什麼。他告訴我近期的比賽安排,謝謝我給他打電話,末了,祝我節日愉快,我竟忘了道聲「生日快樂」!
「小女孩,都喜歡過節……」是他嘻嘻哈哈的聲音。他總愛這麼說。他從不叫我的名字,只叫我「小女孩」,這時便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湧上我的心頭。
接下來的日子,他很忙碌,除了比賽還是比賽。寫給他的信,他忙得沒有時間回,我只能從球報上找尋他的消息。很想告訴他心裡深藏的那個夢,很想告訴他一個小女孩因為他才有的秘密,但他的隨便、不經意讓我終於未能說出口。也許在他眼裡,我真是一個幼稚、愛做夢的小女孩!他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怕給他寫信時,筆守不住秘密。
幾個月後,一個很突然的消息使我驚呆了。
難道認識他真的就是錯?為何命運總是為難我?香港一個名足球俱樂部經理看中他的才能,特別邀請他去那邊踢球。他去了,他從來就是一個喜歡挑戰的人!我不願相信,但事實是無法改變的。他的一位好友打電話給我說,他走時托他辦一件事:
「上次你想聽他唱《還是覺得你最好》,他自己把這首歌錄唱在磁帶里,讓我替他寄給你,過幾天你就可以收到……」
上次?對,那是最後一次跟他通話了吧。他真的走了,簽了約后,要踢幾年才能回來。他竟沒有給我打電話提及此事,我們不是朋友嗎?難道緣盡此時?我禁不住落淚了。
「……但我不懂說將來,但我靜靜待你歸來,就算春風秋雨中,與你願望已不同,還是有點故夢想傾吐……我依然,而我竟然還是覺得你最好……」這首歌是他最愛唱的。這一夜,滿天的繁星在流轉,遙寄記憶的迴音……
放假的前幾天,忽然收到他的信,裡面有一張他在香港機場拍的照片,還是那麼笑容燦爛。信上寫了短短數行字:「……小女孩,謝謝你對我的關懷!希望你能早日如願當一個體育記者,不要因為我而留下遺憾!祝:明年高考順利!」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他早已明了我對他的好!我的夢太遠太美,他知道自己不能幫我完成這個夢,卻不忍心讓我難過,給了我最真的摯情!在他眼裡,我永遠是個小女孩;在我心裡,會深藏他的名字,這終是一段無奈而又感人的美麗……
「我一直覺得你很好……」他在信中說,「我沒有告訴你我要走,希望不要怪我……」我潸然淚下,為他的坦率,也為自己那個太遙遠的夢,美麗而不可及。沒人能否認自己的幼稚,但更無人能否認那份純真。我一直想給他講那個夢,講夢中的落花飄飄洒洒……我想對他說:謝謝你在走過雨季的時候,帶給我一份欣悅、一份遐思……留給我一段深刻的美麗。雖然它不是很完整,但卻純凈、透明得沒有一點雜質!第一個步入我夢中的是你——始終覺得你最好!「
天邊,有幾朵很美的雲彩,這是夢裡見到的嗎?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還會記起我這個遠方的小女孩嗎?他知不知道我仍將在這裡等待?不管前路如何,我們總算有緣相識,但求真情的永恆,不奢求飄渺的永存。不管明天有幾天,不管永遠是多遠,當歲月悄悄滑過之後,在我的回憶里,依然有今天的一段歌、一段美麗……
12.愛情之外的梔子花
在四月天的黃昏,我們也一起去散步,雲淡風輕,滿山坡的油桐樹開著淺黃色的花,竟那麼美!
與宏的情誼是這個沒有隱私的時代,我不多的珍藏之一。
畢業實習,我們這些師範生被派回原藉,由縣教育局統一安排實習的學校。
和我分到一個學校的是兩個政教系的男生,不認識。那時,我只有二十歲,常常用外在的大大咧咧來掩飾內心的柔弱和羞怯。
「誰是王宏?」我看著名單,對擠在一堆看分配名單的人問。
「我就是。」人群中,一個文靜白皙、戴著眼鏡的男生答道。他的笑容像是說:我認識你。他真正是唇紅齒白。
不知咋的,我的囂張頓時泄了氣,不由回他一笑,低下頭,心裡有點歡喜:還好,不是和一個面目可憎的傢伙做伴。
上車時,我見到了另一個男生崔,黑而瘦,深度近視鏡,一副老夫子的模樣,他叫不清我的名字,喊我「貓」。
宏和崔幫我把一大堆行李運上車,三個人的座位都佔滿了。宏見我站著,又倒騰了幾下書包,挪出一點空隙,向我含笑示意。我坐下,不再為沒和同班同學分到一起而耿耿於懷。
在一個山環水繞、翠竹擁圍的美麗小鎮,我們開始了為期一個月的教師生涯。
相處中,宏的善良和正直不露形跡地一再顯示出來。崔要考研,早晨總是宏把飯打回來,把好菜留給他。崔的迂和我的率真總是「打架」。他常在吃飯時,板著臉背著手像對學生一樣教訓我:「段貓,你這就不對了。」心高氣傲的我哪有讓男生罵的時候?常常是負氣推了飯碗,跑到河邊竹林去哭。每次,宏總是也不吃飯,追出來勸我,但卻從來不故意在我面前貶低崔,在宏的眼裡,我和崔不存在誰好誰壞,個性不同而已。
不鬧彆扭時,我們三人相處甚歡,尤其我和宏。宏像一個可敬可愛的兄長。
不用上自習課的夜晚,崔複習備考,宏會來到我客居的小屋,和我漫天閑聊。不管聊到多晚,他態度的坦然和端敬,使我從沒產生過男女獨處的不安。
在四月天的黃昏,我們也一起去散步,雲淡風輕,滿山坡的油桐樹開著淺黃色的花,竟那麼美!
我折了一枝放在鼻前嗅嗅:「一點香味都沒有。」
宏很在行地說:「它要結籽的,不是觀賞花,當然不香。」
「咱們這地方,花香最好的就是梔子花,好幾年沒見梔子花開了。」
「你喜歡梔子花?我家就有一大株,到咱們實習結束,可能就會開了。」
我對他翻了一下眼睛:「那有什麼用?你家離這兒離學校都一百多里地。」
宏笑笑,沒再言語。無論我有理沒理,宏對我最多的表情就是笑,就像崔對我永遠都是批評一樣。
實習的最後一項成績是帶領團隊活動,那天我從家裡趕到實習學校,崔已提前返校,而宏一個人帶著一班學生去了幾十裡外的宣化。
幾乎沒有多想,我就到處找去宣化的車,宏一個人帶著幾十個學生,他一定需要我。
找了大半天,我和幾個掉隊的學生才找到了一輛三輪車,顛得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終於在紀念碑下和他們會合。
時隔多年,我還能清晰地記得,當宏見到我時,不是臉而是眼睛在笑,溫馨而默契。如果友誼是個容器,不單是宏,我也一樣在向裡面投注著熱情和真心,沒有絲毫的雜念。
遠在北京讀書的男友乘到安徽實習的機會,繞道幾百里來看我,宏和崔十二分真誠地歡迎他,那晚三個小男人喝得酩酊大醉。男友從此和宏成了哥們兒。
返校后,離畢業的日子屈指可數,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圈子,來往也少了。
一天中午,剛走到寢室門口,沁人的花香陣陣襲來。推開門,只見我的床上放著一尺見方的大紙箱,打開箱子,滿滿一箱潔白的梔子花,像是剛剛摘下來的。
同室的姐妹蜂擁而上,一邊搶花,一邊臉上暖昧地笑:「是男生送的吧?」
是宏,我不知道捧著這個大盒子,他是怎麼顛了一百多里土路,還讓花兒朵朵鮮潤的?生平第一次,有男人給我送花,卻又全不關乎男女風月。擁著滿懷的花,我實實在在地感動和幸福著。
畢業后,宏到了縣城高中教書,而我隨男友越走越遠。平時並不多聯繫,但從不覺得隔膜,不管分別多久,再見時,就像昨天剛剛分手一樣,我多麼慶幸時空沒把我們變成陌路人。
宏結婚了,有個很爽快很能幹的妻。有了女兒,他對我說:高才生,給我女兒取個名。我就絞盡腦汁取了個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名字。
每次見他,他會叫一桌我喜歡的家鄉菜,席間,有時有我的愛人,有時有他的小女兒和賢慧的妻。
姐姐的孩子上學,我打電話給他:「你得幫我辦好。」口氣還是當年的霸道,並不是無知到不明白這其中的艱難,但我對他沒有客套,我也只能依靠他了。他把一切辦妥,姐去謝他,給他小女兒買了點禮物,他漲紅了臉退回去:「我和段漠就像親兄妹一樣。」
在外奮爭多年,我的心早已粗糙麻木,可當姐姐講到宏說的「親兄妹」這句話時,電話這端,我仍是久久地感動著。
最近一次回去,母親準備了碩大一包土產讓我帶上,我直愁到北京這漫漫長途我怎麼奈何得了它?巧的是宏要去省城開會,我當即決定和他一起走。宏解嘲地說:「一認識你就幫你背行李;畢業,你把一百多斤的書箱甩給我,跑到北京去看男朋友了;現在,仍然是要人拎包才想起我。」
我心裡感動,嘴不饒人:「我叫你哥呀,別的男人我還不讓他幫哩。」
宏仍像每次那樣一笑,去提那山也似的大包。
坐到火車上,兩人竟有點拘束,我看著他依然清秀的臉,眼角已有一絲皺紋,人至中年,生活對我們都不輕鬆。
我說起了上學時的青春事:「你有芹的消息嗎?聽說當年她很喜歡你。」宏竟不自在起來:「沒有,那時傻,聽說她來,我就跑出去踢球。」「你不可能沒喜歡過女生吧,說給我聽聽。」我又頑皮起來。宏連連說沒有、沒有,接著就是沉默。
我有些緊張起來,收回了放肆緊逼著宏的目光。
很久,耳邊響起了宏開玩笑的、我又盼望又害怕的聲音:「認識你就喜歡上你了,可你卻有了男朋友,叫我怎麼辦?」抬起頭,第一次,我接觸了宏令人顫慄的目光。
正不知所措間,車到鄭州,宏下車了。
我回到座位,腦袋裡嗡嗡作響:原來他喜歡過我……
「喂,」身後一個男人推我,指著窗外,「他是不是找你?」
我一看,宏舉著一盒飯,挨個兒車窗尋找著。
我趕忙放下窗玻璃,他把盒飯遞上來,眼神和口氣已然又是那個多年的兄長:「你湊合吃一點,我馬上給你愛人打電話,讓他接你,車上自己當心。」
車開動了,我打開了飯盒。這麼多年,宏以愛情之外的一片冰心,靜靜地守候著我的幸福與安寧。
我吃著宏給我買的簡單的盒飯,淚流滿面。
13.我不是你的那個「萬分之一」嗎
我的眼淚不知何時已流了滿臉,也許他早有預感,才避開這最後的告別。
上大學的第一天,我是單身一人去報到的。我家離學校只有兩站路,比上高中時還近。才騎了五分鐘的車就到了,實在不過癮,看著那些外地同學大包小包、風塵僕僕的樣子,羨慕得要死。早知這樣就報一個外地的大學,也好體會求學他鄉的滄桑感。唉,現在可好,自己只背著個小背包,戴了一個太陽鏡,倒像個旅遊的,沒有一點兒莘莘學子的樣子。這樣的開場未免太平淡了。
入學手續非常麻煩,真該讓爸爸媽媽陪我一塊來。早上嚴辭拒絕了他們幾十次「陪同」的要求,還以為從此就能獨立成人,笑傲江湖了,可現在腿都要跑斷了,反而覺得自己離成熟越來越遠,自理能力只不過略高於學前班的小朋友罷了。
本來就已焦頭爛額的我,終於被激怒了。起因是一瓶礦泉水。在住宿登記處,我填完表,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男生正大口喝著我的礦泉水。我立刻大叫起來:「你這人怎麼這麼不像話,隨隨便便就喝別人的水。你看看你,渾身髒兮兮的,把水都污染了!」坐在他身旁的幾個男生哈哈大笑起來,他也憨憨地笑著。我更來了氣:「你還好意思笑,你必須給我買一瓶!」他顯然被我鎮住了,乖乖地跟在我後面,向小賣部走去,那些無聊的男生笑得更厲害了。
他買了一瓶礦泉水,一臉憨笑地遞給我。我白了他一眼,一把拿過來,馬上就去擰瓶蓋,準備當著他的面,豪飲幾口,好好發泄一下心頭的怒火。天哪!就在這時,我猛然發現去擰瓶蓋的手上還攥著一瓶礦泉水!原來我的礦泉水一直就在我手裡握著!我幾乎要被這無情的事實擊暈了,愣在那裡,腦子一片空白。等我緩過神來,本能地想到了脫身的方式——低著眼皮說一句「對不起」,把剛買的礦泉水塞到他手裡,然後迅速逃離現場。當我準備付諸行動時,卻發現他已不見了。
辦入學手續用了整整一天,傍晚我躺在架子床上,腦子裡一片混亂,這混亂卻和辦手續的繁瑣沒有一點關係。如果能讓這「礦泉水事件」不發生,我願意去做任何事,包括多跑一萬倍的路去辦那些曾讓我頭疼的手續。然而世上沒有後悔葯,這件世界上最尷尬的事讓我碰到了。在別人眼裡,我已是一個頭腦簡單、脾氣暴躁的傻子。只因為跑了幾趟腿就亂了腦子,主演了一場「騎著毛驢找毛驢,還罵別人偷毛驢」的鬧劇。唉,我該怎麼辦,今後怎麼在學校立足?原想上了大學做個淑女,現在卻成了「蠢女」,真真羞煞人也!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折騰了大半夜。
第二天起來,我一照鏡子,臉都有點浮腫了,來不及多想,趕緊去開「迎接新生大會」。我窩在角落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在涼爽的晨風中,腦子不像昨晚那麼亂了,情緒也松馳了一點。主持人宣布老生代表講話,我想一定要「老生常談」了,掃了一眼台上,那個老生西裝革履,齒白唇紅,倒也乾淨標緻,有點「英俊小生」味道,說話還挺幽默,引得大家集體發笑。他下意識地憨笑一下,我突然打了一個冷顫:竟然是他!我飛快地回憶昨天的情景,試圖否定這個驚人的發現。我實在記不起昨天那人長得如何,但那份憨笑,卻分毫不差。的確是他,正是那個任我吆來喝去,最後又及時消失、給我台階下的男生!
後來我知道他也是這個專業的,比我高一級,算是我的師兄,他的名字叫胡遠。
大學的日子是陽光燦爛的,我的混亂心情很快被曬化了,蒸發了,我和胡遠漸漸熟了起來,不過我們竟然誰也沒有再提起過「礦泉水事件」。
像大多數大學女孩一樣,我經歷著學習、考試、買衣服、聽音樂以及談戀愛。我認識了一個男孩,很快便拉著手出雙入對了,其實我也說不清這是不是談戀愛,反正有個人處處依著你,順著你,有種怪怪的甜甜的感覺。直到有一天,那個男孩告訴我,他喜歡上了另一個女孩。我什麼也沒說,掉頭走了,徑直去找胡遠。我沒頭沒腦地傾訴了一通,然後哭了。胡遠用他的手為我擦乾眼淚。上大學以來,我不止一次哭過,但因為感情問題卻是第一次。現在,為我擦淚的不是男友,而是胡遠——我的師兄。他是第一個為我擦淚的男性——除了我爸。胡遠說了一些什麼,記不清了,只記得他最後說了一句:我的師妹是我認識的女孩中最優秀的,不過我認識的女孩也不多,才一萬來人。然後他咧咧嘴。憨憨地笑了。我也笑了。
後來我又談過幾次「牽手」式的戀愛,每次都是半途而廢;每次分手后我都去找胡遠,彷彿成了一種程式;每次胡遠都為我擦淚,每次都會說起那句話,然後咧咧嘴,憨憨地笑了,每次我也會隨著他笑。
胡遠要畢業了,明天就走,晚上,我的腦子又混亂了。我想起了他為我擦淚的手,想起了他那句「萬里挑一」的開心話,想起了那瓶礦泉水,想起了他那憨憨的笑……我還想起了自己那些似是而非的戀愛,想起了向胡遠傾訴的習慣,想起了「迎新大會」上認出胡遠時那一絲莫名的慌亂……我突然明白了:原來自己心底里是如此地珍藏著一個人,曾經好像已被蒸發乾凈的情愫,原來卻濃縮成了一滴水,永遠地滲入了我的心底。我終於決定了,決定明天送他時向他表白——我願意他對著我憨笑一生。
天亮了,我認真地打扮了一番,拉開門走出宿舍,突然發現門下有一封信,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我打開信,幾行字映入我的眼帘——
我的小師妹:
師兄走了,有人和我換了車票,所以提前了幾個小時,深更半夜,就不當面告別了。我準備過幾個月結婚。她是我高中時的同學,我們靜悄悄地談了四年「兩地戀愛」,火候也到了。歡迎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伴娘非你莫屬,你一定會喜歡你這個嫂子的。你是個很天真的女孩,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很喜歡你,你是我認識的女孩中最優秀的,不過我認識的女孩也不多,才一萬來人。好了,再見。
你的師兄
我的眼淚不知何時已流了滿臉,也許他早有預感,才避開這最後的告別。他仍像三年前一樣,小心呵護著一個女孩的自尊,維繫著一份純真的感情。我的眼中又出現了那張憨憨的笑臉,這張臉的主人挨過我的亂罵,聽過我的傾訴,擦過我的眼淚,為我買過一瓶礦泉水,給我留下一封告別信……
我輕輕地向著遠方說:「一路走好,我的師兄。」
14.四個蘋果
走在異鄉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看著別人熱熱鬧鬧的笑臉,突然感覺自己很孤單。
自習室里兩個女孩在分吃一個蘋果,卻怎麼也分不開。無奈之下,倆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來,就像從前——陳辰、玭玭、丹丹和我。
一段時間,我們幾個人的晚飯都不回家吃,怕晚自習來不及,於是玭玭出去吃,陳辰和丹丹帶飯,有我的,後來我也帶飯,有玭玭的。每天晚飯時間4人會餐。那段時間忙於高考,爸媽怕我們營養跟不上,想方設法弄些好吃的,不同的花樣,不同的口味,每天都在變,可惟一的不變的是每天的4個蘋果。
開始時蘋果特大,我只帶一個,吃的人也只有3個,玭玭不在。那天也忘了帶水果刀,我們幾個女孩又沒有力氣分工,於是陳辰、丹丹和我一人一口地吃起來,嘻嘻地笑著。平時別人喝過的水我們都不會碰,可那時誰也沒嫌棄誰。
第二天,媽媽幫我把蘋果割成三瓣,吃的時候失去了許多水分,也失去了一些另外的東西。那天的蘋果嚼在口中沒有滋味。
慢慢地蘋果只剩小的了,吃的人也變成了4個。我每天從冰箱中選出4個近乎完全一樣的,中午帶到學校,忍住一下午的饞,晚飯後迫不及待地拿出來,偶爾還爭搶一下哪個最漂亮,其實心裡明白4個沒有不同,只是感覺爭搶是一種溫馨,一種別人看來可笑卻永遠體會不到的東西。
有時陳辰會在課間就把自己的蘋果吃掉,晚飯後我仍會不聲不響地拿出4個,就像荷西給三毛買的盒子。三毛喜歡一款盒子好久了,荷西偷偷地買了來,送給她。三毛欣喜至極,不知荷西如何知道自己喜歡,問他不答,之後三毛調皮地說:「你還是弄錯了,我喜歡那個心形的。」然後沒事人似地去給丈夫做飯。當她給丈夫添飯時發現碗中穩穩地放著那個心形的盒子。她笑著狂叫:「你到底買了幾個?」
她們也欣喜,卻從不問我帶了幾個,因為心裡都懂的,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仍是4個。
天好的時候,4人並肩坐在台階上眯起眼睛望著天空,再笑著問一個傻傻的問題:
「天為什麼是藍的?」
「因為海是藍的。」
「那海為什麼是藍的?」
「因為天是藍的。」
每當夕陽漫步在山坳的時候,風中的人總會這樣說:
「山的那邊是什麼?」
「是海。」
「海的那邊呢?」
「是山吧!」
一陣痴痴地笑,心裡卻是悵然。
快樂也傷感的日子,我們祈望走出那片土地,又實在害怕遠離那份相聚。
漸漸地,吃蘋果時的歡笑越來越少了。快高考了,這樣相聚的日子在每個人的心底數過,誰都捨不得,可誰也不說什麼。4個人都不是善於表達感情的人,而對這份友情的重視,更使我們吝嗇言辭,4個人都懂的,雖然只是沉默。
最後一天,晚飯誰也沒吃,就那樣坐著,不哭也不笑。許久,我拿出一個蘋果,紅紅的,最漂亮的一個,4個人終於抬頭,會心地一笑。一個秘密珍藏在彼此心底,像綻開的蓮花,聖潔又美麗。我咬了一口,遞給陳辰,然後玭玭、丹丹。脆脆的,果汁順著嘴角流下。4個人孩子一般地邊吃邊笑著。
那天的蘋果吃得最乾淨,也最有滋味。
那天我們沒有像別人那樣哭著告別,4個人笑著各道珍重,然後不回頭地走出校門。
經歷高考,我們考上了4所不同的本科院校。天各一方的日子,書信往來,幾句輕輕地問候,淡淡地安慰,有時也通通電話,言語間仍是痴痴的。陳辰感傷,懷念舊日,忘了海的顏色,我告訴她,海的顏色就是我們曾共同仰望的那抹晴空。海的這邊除了山、還有思念。4個人心底放不下的是一份牽挂。
走在異鄉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看著別人熱熱鬧鬧的笑臉,突然感覺自己很孤單。於是懷念4人吃蘋果的日子。
輕輕地咬一口,唇齒留香,淡淡地,似舊日的心事。道不明,只心知。
想念3個最好的朋友:陳辰、玭玭、丹丹。
15.遠方的樹葉
想著男孩若無其事的樣子,女孩感到一陣溫暖,不只是身上,還有心裡。
初三開學的時候,正是樹葉紛紛飛落的季節。據說班裡要轉來一個女孩,她的家在很遠的地方。男孩望著窗外不遠處的一棵樹,樹葉隨風像蝴蝶一樣飛舞,偶爾也會有一兩片被風從窗口吹進教室。女孩來了,就坐在男孩前面。男孩輕瞥了一眼女孩,看到了又一片葉子從窗口飄了進來,於是想:她大概就是一片葉子吧,一片從遠方飛來的樹葉。
初三是段幾乎沒有空閑的日子,每個人都有好多事要做,無暇顧及別人。女孩坐在前面好久了,男孩一直沒有注意過她,或許因為太忙,或許因為她是那種不漂亮、不愛笑,也不愛講話、什麼時候都安安靜靜——總之,太平凡的女孩。
一個陽光很燦爛而又沒風的下午,班裡上著亂鬨哄的自習課。教室里的空氣暖烘烘的,流動速度很慢。男孩懶懶的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發現班裡除了自己和前面的女孩之外,所有的嘴都在發音。他覺得該和女孩說些什麼,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想想還是算了。男孩照舊趴在桌子上,閉上眼睛他迷迷糊糊地想:遠方的葉子真是與眾不同。
秋天要結束了,秋雨卻下個不停,亂亂的,讓人的思緒也像雨絲一樣飄忽不定了。男孩頂著雨踢了一中午的球,頭髮和衣服都濕漉漉的。當他提著泥乎乎的球鞋拐過樓梯時,看到女孩站在陰暗的角落裡,低著頭,頭髮遮住了大半邊臉,看不清表情,只看見臉上一道道的亮白,手裡捏著一封信。男孩停住了,注視著陰暗中的女孩。她看起來是那麼單薄、無助。男孩想過去安慰她,可說什麼呢?站在那兒,他猶豫了很久,怎麼也提不起走過去的勇氣,最後還是慢慢地轉身踏上了樓梯。走了幾步他不由轉身,女孩看起來更加脆弱了。他感覺女孩很可憐,於是深深地鄙視自己的懦弱,轉身逃似的跑掉了,樓梯上只留下一陣響亮的腳步聲。
男孩開始注意那個安靜流淚的女孩。她總是形單影隻,很無助的樣子。於是男孩經常向她借些練習本、橡皮、尺子之類的東西,或者找些話題來聊。男孩想,只要仔細看,每一片葉子都有自己的美麗,比如女孩,她愛書,也讀過很多書,有時讓人覺得她也是一本書,一本平和不張揚但充滿靈性的書。一次他在女孩的練習本上看到了幾個字——「獨在異鄉為異客」。整整的一張紙只有這幾個字。他的心好像被猛地揪了一下,一股酸酸的滋味橫在嗓子眼兒里,咽得他有些難受。他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女孩的背影。
班裡發了一本集著名家散文的書。除了女孩以外每人一本,因為她是新生。女孩向男孩借過書,欣喜地翻閱著,臉上露出很甜美的笑容。還書時她很認真地看著男孩說:「這本書真好。」男孩只隨口答了一句:「是嗎?」看著女孩,男孩閃亮的眸子里映著她眼中流出的遺憾。
第二天早上,女孩桌上端正地擺著昨天發的那本書。一向準時上學的男孩不知為什麼直到鈴聲響過,才匆匆忙忙走進教室。一見他來了,女孩歡快地把書捧給他看,雙頰因激動而緋紅,用異樣的眼光看著男孩的眼睛,好像希望能在他眼裡找到什麼似的。男孩顯得有些慌亂,不敢看女孩的眼睛,忙接過書掩飾。翻開書,扉頁上有一行飄逸的字——「你在他鄉還好嗎?」字體和男孩的大不一樣,落款沒有署名,只是「送給XXX」。男孩隨手翻了翻書,眼裡閃動著得意的神采,他很誇張地驚嘆了一聲,故作神秘地問:「誰送的呀?」笑著把書送給女孩。女孩沒說什麼,看著他,淡淡地笑著,接過了書。
坐在位子上,女孩獃獃地看著書,愛惜地撫弄著。陽光從窗子照進教室,有一縷柔和地伏在女孩的手和書上,女孩感到一陣溫暖由手中傳來。她抬頭看著窗外,陽光分外燦爛,湛藍的天空有一朵極白的雲;樹葉悠悠地飄動,對於將來未知的去向並不感到迷茫。原來秋天的美麗在不同的地方並沒有什麼區別。女孩挪動了一下桌子,讓陽光裹住全身。
女孩看到書角上的一點污漬,是昨天她不小心弄上去的。想著男孩若無其事的樣子,女孩感到一陣溫暖,不只是身上,還有心裡。女孩仰起頭,陽光照在她臉上,眼中有晶瑩的東西在閃動。
在自習課上,男孩收到了一張字條——原來無論在哪兒,陽光都是一樣的溫暖。
16.愛的傳呼
正是因為這個浪漫的主意,才使我經歷了一次生命的挑戰;也正是因為這個浪漫的主意,才使我深刻地體驗愛之於生命的偉大力量。
他很愛我,愛得精心,愛得透徹。
剛開始的時候,他用電話約我,我接了電話裝作很隨便地說上幾句,讓父母聽著很平常,畢竟那時我只有十八歲。有一天傍晚我們又一次見面。他表情嚴肅地對我說:「今後我不會再打電話給你了。」我的心怦怦跳起來,目光凝滯在他的眼睛上:「為什麼?」這時他詭譎地一笑:「為了這個。」說罷塞到我手裡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機!」我驚喜地叫起來。他雙手撫著我的肩頭說:「這台漢字機送給你,以後我會經常呼你。」我調皮地說:「如果我離開這座城市,你就呼不到我了。」他挺得意地擺擺頭:「這台機器我辦了漫遊,無論你走到哪裡我都會呼到。」我又問他是哪個尋呼台,號碼是多少,他說:「這是愛情專線,號碼不公開。」從此以後我每天都把它秘密地帶在身上,一刻不離。
也許是愛情來得太迅猛,我顯得措手不及,有一種承受不了的感覺,就像糖吃多了牙便疼。於是我想到愛情應該更浪漫一些,於是我想出了一個自以為浪漫的主意。正是因為這個浪漫的主意,才使我經歷了一次生命的挑戰;也正是因為這個浪漫的主意,才使我深刻地體驗愛之於生命的偉大力量。
那個周末的早晨,我靜悄悄地留下一張字條出了家門。坐上汽車奔鄰近的縣城而去。萬萬不曾想到,我正在走向一場災難。
在自認為挺新鮮的縣城裡轉了一個來回,腳步漸漸發沉,像陰暗沉重的天空。我隨便買了兩個麵包,一隻火腿,然後找到一家有淋浴間的旅館住進去。我把那些吃的東西放在房間茶几上,迫不及待地衝進狹小的浴室。就在我準備脫衣服時,腳下一陣晃動,我急忙扶住一根鐵管,心裡顫抖個不停。這是怎麼了?是錯覺嗎?事實很快證明,這一切並非錯覺,因為第二次晃動隨即出現了,而且還伴隨著急促、沉悶的斷裂聲。我的全身都開始顫慄。當我剛剛意識到災難即將發生的剎那間,第三次劇烈的晃動出現了,隨即一陣轟鳴,屋頂向下壓來,燈熄了,什麼東西重重地砸了我的肩頭一下,接著身邊這塊狹小天地充滿了嗆人的灰塵味——殘酷的地震發生了,無邊的黑暗和無邊的恐懼把我緊緊地包裹起來。身邊依然有咯吱吱的聲音,大概是那幾根結實的水管在呻吟。我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拚命地放聲號叫,拚命地拍打、撕咬浴室的門板。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折騰幾個回合后,我無力地蜷縮在陰涼冷漠的地面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候,忽然腰間突突地一陣顫動,機!我匆匆地摘下它,在一片漆黑摸索著按到了鍵子,顯示屏立即放出了熒綠色的光芒:「林先生請你七點鐘到老地方見面。」讀著這句話,淚水又一次湧出,滑過嘴角,鹹鹹澀澀。他一定不知道我已經被黑暗囚禁起來了;他一定喜滋滋地站在「老地方」等我;他一定拿著一束紅玫瑰或者其他什麼小禮物,藏在身後準備讓我猜測;他一定會越等越失望,因為我不可能赴約了。我的腿發沉,頭也發沉,肚子里咕咕直叫。我想起茶几上的兩個麵包和一隻火腿,它們正散發著香味,絲絲縷縷,我彷彿已經聞到。以前曾聽長輩人講過,人在死前沒吃飽飯,死後就變成「餓死鬼」,誰都不願意做餓死鬼,所以死前要吃一頓飽飯。而我,恐怕連這個起碼的要求都實現不了了。想到這裡,黯然神傷,全身毛骨悚然。這是我平生中第一次品味孤獨、悲愴和恐懼。
機又一次在我手中顫動起來:「林先生問你在哪裡,請速回電話。」我不可能回話了,即使告訴他我現在的處境,他也無能為力,大自然的力量又有誰能抗拒呢?我漸漸地冷靜下來。面對無法挽回的死亡,我別無選擇,只好冷靜面對。大約十分鐘過去了,機第三次震動:「我去你家看到了字條,請火速回家。」我有些驚喜,他知道我在這裡,可是他知道這裡已經發生地震嗎?我的內心一陣躁動,冷靜又離我而去了。
機第四次震動:「我聽到了廣播,知道你那裡發生了什麼,相信你此時正拿著機讀我的話。我們很快會見面。」似有一縷曙光在眼前閃現,忽明忽暗,若即若離。
我期待著機的第五次震動,我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雙手棒著的機上,它成了我生命惟一的寄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機卻像疲憊的孩子睡著了。這怎麼了?他在幹什麼?他也疲憊得睡著了嗎?不,他不會睡著,他一定比我更焦急,更擔心,因為在他心目中,我比他還重要。
已是深夜了,我一點睡意都沒有,更確切地說,我擔心一覺睡過去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機終於震響了,這是第五次:「我去找你,車不通,想盡各種辦法,還是無功而返。我相信你不會出問題,你是一個聰明又好運的女孩。我等待你的歸來!」
第六次,第七次……我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傳呼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小時,不知不覺間已過了兩天兩夜。然而死亡的陰影還是越來越緊地箍住我的全身,我彷彿看到自己體內的鮮血和肌肉正被一條黑色的巨蛇一口一口貪婪地吞噬。我馬上就要垮了,記憶中的一切都隨著我的思想被狂風撕扯著,無情地拋進滔滔大海,起初還隨波飄搖,接著漸漸向下沉落。就在即將沉落到海底之際,機第三十八次,也許是第四十八次或四十九次震動起來,那震動像磁極,牢牢吸住了我身體內殘餘的所有能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舉行哪些儀式?從現在開始我們分別設想一下,日後評選出最佳方案。」結婚,婚禮,實在太誘人了。在他的牽引了,我陷入了遐想之中。我聽說過海底婚禮,兩個人雙雙潛入大海,像魚一樣自由自在穿梭在海洋世界里,那該是別有情趣吧?還有一種跳傘婚禮,與白雲並肩飛在空中又是怎樣的感覺?我又一次振作起來,儼然我們的婚禮即將開始,海底或者空中,錄像師也早已做好準備整裝待發……人生多麼美好,又有多麼美好的人生等待著我啊!
第六十次,第六十一次……
他一次又一次向我傳呼,一次又一次給我注入生命的活力;一次又一次把我的生存信念從崩潰的邊緣拉回來;一次又一次豐富了我對未來的美好渴望。
度過了漫長的四個晝夜,我終於獲救了。當我看到他紙一樣慘白的臉,火一樣紅的眼睛,一下子明白了世間最為珍貴的東西就是愛。他擁抱著我,只說了一句話:「我堅信愛的力量是無窮的!」然後就昏迷著倒下了。
我感謝救援人員,更感謝他給我的每一次傳呼,因為是愛情專線發出的生命傳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