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楊雲琅出事的那個傍晚,我在學校操場上跟幾個足球隊的男生打架,其中還有高二的,我知道他們跟廖勇都是一夥的。那賤人被車撞成一殘廢后,這夥人一直在伺機而動。
其實,這種硬邦邦的金屬似的冰冷緊張感,從不久之前,我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卸掉了廖勇車閘的時候,一切就又開始了。
我以前所做過的關於過平靜生活的承諾全是放屁。
我鼻子的靈敏程度跟一隻警犬一樣,我嗅得到空氣中哪怕神經末梢的細微變化。這種略帶焦灼的緊張使我重新進入了戰鬥的警覺狀態。
興奮得如同注射了興奮劑。或者,比起寂寞得能聽見植物呼吸的生活來說,這才是我需要的。
特別是認識了呂小希之後,因為我覺得她身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
她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著,然後表揚我打架的樣子好看。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可能被揍死了,正在前往地獄或天堂的路上。不過好在她很快就大嗓門兒吵吵著問我到底是誰,我告訴他,我叫張文銘。
我這個人總是很懷舊,無論是看到楊雲琅還是呂小希,我就想到了過去的生活。那種如同翻湧著的黑色海洋,不斷上漲,一直到覆沒頭頂的窒息感。
我忍不住想帶他們一起出逃。
被呂小希送進了就近的診所,簡單包紮了一下,就被醫生宣告可以回家了。呂小希當著醫生的面對我說:「我救你一命,打算怎麼報答?」她自問自答地說著,「你就以身相許吧。」我注意到背朝著我們站立的醫生,苦惱地搖了搖頭。
從時間上推算,我們親吻到牙齒都在打戰的時候,楊雲琅已經被路上「偶遇」的藺曉楠送進了醫院。
楊雲琅只是小腿骨折,以及半張被擦破的臉。乍看之下,觸目驚心。
見到我時,咧開嘴笑。
笑得那麼單純、開心,就像是幼兒園的小孩子一樣。
小腿已經打上了夾板,他想從病床上起來,被護士看見了呵斥道:「不許亂動!」
他的黑色眼珠滴溜溜地轉了幾圈,臉上現出驚慌的表情,真的跟幼兒園裡偷吃糖塊被老師發現的小孩子絕無二致。
我走過去,拍了拍了他的肩:「你沒事就好。」
「我是好人。」
「嗯?」
「我是好人,所以我跟大卡車撞在了一起都沒事,而廖勇是壞人,所以跟汽車一撞就撞成植物人了。」
我聽了哈哈大笑,沒說什麼。
後來我問起當時追他的人都有誰,楊雲琅吞吐地回憶著那幾個人的名字。###、鄒寶亮……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目光的焦點漸漸凝固在我的身後。
我開玩笑地說,出了場車禍,你是不是得了選擇性遺忘症啊?
然後我轉過身,就看見了懷裡抱著一大捧鮮花的藺曉楠。
走的時候,我跟她說,你有買鮮花的錢不如來幫楊雲琅負責一下醫藥費。
***
我不該又把他叫做「束誠」。
他別過臉,聲音沉到胸腔,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不是你的什麼束誠。」他猛然看向我,眼中布滿紅血絲,「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倒霉的束誠。」
我抱著一大束花,有點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兒。
而走到門口,正準備離開的張文銘說了句謝天謝地的話:「楊雲琅,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你別耍什麼小孩子脾氣!」
他又不是束誠。
他的確不是束誠。
束誠跟他不一樣,束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們倆的臉皮還真是厚」之類的字樣;束誠也從來不是誰的小尾巴,一天到晚粘在某個人的身後;束誠也不是什麼地理科代表學習更談不上出類拔萃;束誠唱歌很好還參加過選秀比賽;束誠在受人欺負的時候也沒有誰來保護他——
可是,他的確和束誠很像,就像溫嵐形容的那樣,簡直是栩栩如生。
想到束誠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的心又一次火辣辣地疼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在床頭,折身去洗手間將玻璃花瓶盛滿清水,又把花安放在花瓶中,做完這一切之後,我在楊雲琅的床前坐定。
「那些人老是欺負你。」我說。
「……」他扁扁嘴沒說什麼。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關注你嗎?」我不好意思地笑,「其實並非我的朋友溫嵐她們所想的那樣,我喜歡上了你,不是這樣的,只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束誠的影子……請原諒我又一次提到他,他跟你一樣,也經常有很多人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欺負他。」
我注意到楊雲琅慢慢鬆懈下來的表情。
病房之外的世界,陰雲漫天,大雨滂沱,厚厚的黑色雲團囤積在城市的上空,彷彿永遠都不能散開一樣,真是一個適合說傷感故事的天氣,那個下午,我拉拉雜雜跟楊雲琅說了很多關於束誠的舊事。
***
注意到束誠,完全是因為他在進入高中之前曾經參加過一個電視選秀比賽。
按我媽的說法,電視上這些時尚少年都是花瓶一朵朵。手按遙控器跟我逐次品評一頓后,特強勢轉了台,完全不顧及我這顆水晶般脆弱的少女心。我跟我媽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我並不排斥徒有其表的人——至少人家還有美好的外表呢,比起那些既沒內在又沒外表的人,還算是有存在的價值——我媽看著我的目光格外叫人寒心,就好像我是什麼噁心的東西。然後狠狠地按了按遙控器轉回之前的台,電視上的白衣少年微微壓下嘴角,掛在臉上的表情很倔強,但眼淚出賣了他,他就像小孩一樣紅著眼睛,看得見大滴大滴的眼淚。這個男孩就是束誠。
我媽特鄙夷地說:「是不是男人啊,哭個屁啊?」
然後,我眼睛瞟了我媽一眼:「就算是你已經告別少女時代好多年,但至少你還要保存一點淑女氣質吧,動不動就爆粗口,簡直比我爸還男人。」
我媽橫了我幾眼,但預想中的雞飛狗跳並沒有發生。她只是饒有興趣地盯著電視的少年,嘖嘖地說:「這小鬼生得還真耐看。」
然後,我就崩塌了。
跟我一起崩塌的還有電視上的束誠。我從來沒見過哪個選手哭得像他那麼厲害,主持人不停地告訴他要繃住繃住,但他還是哭得彎下腰,一隻手緊緊地捂住嘴巴,嗚咽聲驚天動地。現場很多人被這個少年感染了,特別是那些粉絲們,更是哭倒一片。
我媽特不耐煩:「電視台是要搞什麼嘛?一派大好光景,弄得哭哭啼啼的,好像要死人一樣。」
我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抬起頭跟我媽說:「你沒聽他說嗎?他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朋友來參加這個比賽的,可是,現在,他的朋友卻出了意外……」
「你這孩子忒傻了點吧?」我媽朝我翻了翻眼睛,「這都是炒作,你知道不?」
就在我媽對我進行諄諄教導的同時,電視畫面突然一片混亂,起因是束誠突然宣布要退出比賽。粉絲紛紛衝上舞台,因為是計劃之外的突髮狀況,主持人驚慌失措,無法控制混亂的局勢,現場導演不得不讓導播切斷現場畫面,開始插播廣告——
當時正是春末夏初,我因提前保送無需參加中考,所以不用再去學校刺激我那些還要埋頭苦讀的同學了。我媽對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然安排了一家補習班,但曠課也是家常便飯。
她切完了西瓜從廚房裡出來,電視畫面上還是一片歌舞昇平,扭捏作態的各路明星代言的廣告鋪天蓋地地充斥著熒屏。我沒有切換頻道,等著看接下來的直播。
「你還去上課不了?」
「當然……不去了。」
「那下午跟我上街吧。」
「做什麼?」
「做什麼也比你一天到晚憋在房間里好吧?」我媽過來戳了戳我的腦袋,「你看看,你都憋出內傷來了。」
「我不覺得。」
「看個電視就能掉眼淚,這麼脆弱就是憋的!」
「……總之,要是你約會的話,你不要叫我去做電燈泡。」我嘟囔著,「你都多大的人了,談戀愛這種事自己把握好。」
——哦,忘了交代,我父母在我小學的時候就和平分手了。我不像很多小孩那樣超然,一本正經地說什麼,要是你們倆不合適就離婚吧。這樣的話,我說不出來。不過我也沒驚天動地地鬧,只是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哭了一個下午,房門再打開的時候,我笑著對媽媽說,要是有一天你覺得撫養我太累,麻煩你把我轉交給我爸。這樣你不會太辛苦。
我媽說:「這個你不用操心,你爸又不是撒手不管。」
父母離婚這件事之於我,其實也沒有太多的傷害,我有時也會去我爸那兒,有一次,我爸帶我去pizzahut吃飯,一進去就看見我媽跟她的新男朋友也在吃東西,我們心照不宣地打著招呼,那男朋友傻傻地問他們是誰,我媽說鄰居還有他們家的小孩。
其實,我爸爸我媽媽都是很好很有意思的人。
直播在15分鐘之後重新開始,混亂的秩序恢復了最初的井然,而束誠也重新打理好表情,精神抖擻地站在舞台上,但依舊是那樣一副倔強的神情,微微下壓的嘴角以及堅定中略帶憂鬱的目光,這樣一副少年形象攫住了我。兩個主持人分立左右,一臉凝重。
其實沒等他們開口說話,我已經猜測到了結果。
主持人做了最後的努力,問束誠,是否真的決定要退出比賽。
束誠兩手背在身後,身體保持著微微鬆懈的姿態,眼神清亮,已看不見之前哭泣的痕迹,(可能剛才又補了一下妝)他篤定地說:「我已決定退出比賽。」
主持人明知故問地追究著原因。
或者說,主持人要引導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只為了能欺瞞電視機前的廣大觀眾,而束誠因為只是配合著他們的演出,而不再神情那麼緊張投入,當然也不會再哭,他只是臉龐上掛著淡淡的微笑,近乎淡定地說:「要退出比賽全力以赴準備中考。」
「借口,絕對是借口!」
我甚至有點憤怒。
然後主持人開始長篇累牘地說著一些沒營養的廢話。束誠是本次選秀比賽中年紀最小但人氣最高的一位,如今走到十強的位置……連坐在電視機前的我都扼腕嘆息,別提現場那些瘋狂的粉絲們了,他們山呼海嘯一般呼喊著束誠的名字。熒屏的下方也在不斷滾動播出著觀眾的留言以及選手人氣榜。對於束誠這種臨陣退縮的行為,不管什麼原因我都不能接受,何況,他所給出的借口實在太濫。
在我憤憤不平的時候,束誠已經開始了最後的演出。
他清唱著很多年前小虎隊的那首《放心去飛》。
很多人都哭了。
那天下午,我被我媽拖上街。
在某個商場的大堂里,正在舉行選秀比賽電視直播后各個選手下一場次的拉票會,從後台邊上經過的時候,我看見了束誠,當時造型師正在給另外一位選手做頭髮,他就像一個調皮的小鬼一樣不停地在旁邊搗亂,滿臉燦爛。
我當時就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這個小鬼到底在搞什麼?
***
至於開學后,竟發現我們倆在同一個班級,簡直讓我以為自己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夢醒了。
束誠還會不會在?
女生就是這麼古怪的生物,明明是喜歡卻偏偏要說討厭,就好比我的那個一臉蠢相的同學馬燕說她喜歡束誠的時候,我立刻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自己對束誠的厭惡。可是你知道,那只是一種姿態罷了。接下來的事實證明了,又肥又蠢的馬燕並非束誠喜歡的類型,她的表白遭拒后,白痴的馬燕竟然找來他的哥哥,希望靠暴力獲得束誠對於自己的愛意。
我就是那個時候爆發了強大的母性關懷,我非常不自量力地跑到束誠面前,張開雙臂,像是老母雞保護自己的孩子一樣。
你知道我有多麼弱不禁風。
如你所料,我跟束誠都受到了馬飆的暴力侵犯。
那是我跟束誠的初見。
第二天束誠來上學時,我的表情只能用驚駭來形容。因為束誠蒼白的臉上滿是一塊塊淤青。我以為是馬飆還在找束誠的麻煩,就忍不住問起他臉上的傷(我真是一個多事的女生),他當時正被人叫去出畫黑板報。我看著他在黑板上輕鬆揮就了卡通形象以及花鳥蟲魚,忍不住將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那分明是一個未泯世事的少年的內心——他單薄的背影混在學校里那麼多同齡人之間,根本分辨不出,他只是一個平凡少年,但你若看見過他在舞台上的嘶吼歌唱,那麼你也會在心底的某個地方,氤氳起對這個少年的期待,他有那麼多與眾不同的地方,他的神奇在於你的不斷探索、挖掘。
「是不是馬飆乾的?」我指了指他臉上的傷。
「不是。」他直言不諱,「是我爸。」
「啊?」
「習慣了。」
「你親爸?」
「是。」他笑笑,「有時候我懷疑他是不是搞跆拳道的,下手又快又狠!」
「家庭暴力呀?」
「也可以這麼說吧。」
陽光下,我們倆一言一語的對話,無比簡練,就跟兩個人在聊天一樣,所有的驚心動魄都被藏在語言的後面,我盡量維持著鎮定。
「沒想過要報警嗎?」
他這次笑得格外歡暢,就好像我講了什麼大笑話一樣。
「他可是我親爹,除非是我不想伸手朝他要錢吃飯了,我才有理由去報警。」他垂下眉眼,「總之,不會被打死就是。」
「我看你都快被他毀容了。」
「毀容好,毀了,省得我四處撩起美少女的芳心。」少年狡黠且得意地笑。束誠能說出這樣的話,的確不在我的意料之內。
「臭屁吧,你!」
我們倆聊天的間隙,校園操場上殺聲四起。
我看見有人操著一把長刀一路狂追已經跑得氣喘吁吁的胖子,再仔細看,被追的人不是馬飆嗎。束誠的臉上露出驚訝惶恐的神情。
「誰膽子這麼大?在校園裡亮刀子?」
因為束誠的恐懼,我反倒鎮定起來。
「有時候,你要相信因果報應的,馬飆這樣的人,老是做壞事,有一天被人捅了幾刀也在常理之中呀。」
我這麼說的結果不但沒有安慰到束誠,他的臉色反而更為蒼白。此時,追殺者已經扯住了馬飆的後腿,刀子也順勢貼了上去,馬飆瘋狂的叫聲驚動了老師,整個操場亂成一團。
束誠匆匆走開,其實當時我很是失落了一下,那麼亂的情境之下,我不想要束誠獨處,可是他根本不容我說話,人已經到了樓梯口。
一個單薄的白色背影。
彷彿一尾白色羽毛,孤零零地被風托著吹向了烏雲密集的天空。
他忽然停住,那一連串動作就跟是要拍MV一樣事先訓練好了似的,突然轉身,朝我扯開一個大大的微笑,就像是一道光芒從鉛灰色的雲層中漏下來,照亮了我心底那個漆黑的潭。
聲音很輕,但我聽得見。
「謝謝你。」
我承認我喜歡上了束誠。
我暗戀一個男生。他不高大,跟我站在一起時,僅僅多出三五厘米的高度而已;他不優秀,如果排除了唱歌這項之外,很難再提煉出什麼特長來;他謹小慎微,如果是跟馬飆打架的話,一定會輸得體無完膚……他很多地方都不像一個男人,而是一個被保護的孩子的形象,可是我卻偷偷地喜歡上了他。
有一次是心理課,老師允許我們隨意坐。
我就坐到了束誠的旁邊。
其實不光是我,班級里互有好感的同學都努力坐到一起,在老師講課的時候,彼此在課桌下面牽著手,手心裡滿是汗水也不願意鬆開。他們覺得那樣很溫暖。我沒有這樣的幸福,我試過,假裝無意地碰到束誠的手,他就像是觸了電一樣把手縮回去。
男生嘛,幹嗎這麼被動,害得我好像是多麼開放的人似的。可人要是喜歡上某個人,腦袋可能就缺根弦,我厚著臉皮沒話找話:「你覺得心理老師怎麼樣?」
束誠卻轉移了話題:「你聽廣播嗎?」
「廣播?」我有點納悶,「……很少聽那個啊。我爺爺愛聽廣播。」
「中考前我經常聽音樂台。」
我真是笨,那時還沒有捕捉到束誠將要把話題引向何方,不過他喜歡音樂,聽聽音樂台也是很自然的事。
「然後呢?」
「然後我喜歡上那裡的一個女主播。」
「啊?」
束誠顯然沒把我的驚叫放在心上,繼續淡淡地說,「我有在她的節目里給她發簡訊表白過。」
「然……然後呢?」
「被拒絕掉了。」
「你傷心嗎?」
「無所謂了。其實那種喜歡我自己也很難說清楚,就像是現在見到了那個聲音的主人,反倒沒有最初的那些激動和不安了。」
「她漂亮嗎?」這麼問的時候,我的心裡不斷放射著酸性物質,酸得我的聲音都帶著一股餿味。
束誠說:「你覺得呢?」
「我……」
「她就在台上啊!」束誠歪著頭壓低聲音說,「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晚上在音樂台做兼職。不過她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啊,你不覺得嗎?」
「……」
「說起來,我原來只是喜歡她的聲音啊。」少年總結道,然後一本正經地在老師的要求下開始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嘴巴卻在念念有詞,我湊過去想要聽清楚。
我向上帝保證,那句話絕對不是我想要聽的。可是——
束誠說:「中考前的那些夜裡,我常常一邊自慰一邊聽她的聲音,想起來,竟然是一件無比美好的事。」看著石化的我,束誠無所謂地笑著,「你是不是覺得很噁心啊?」
我僵著面部壞死的笑,只感覺頭皮一陣陣發麻,什麼也說不出。
束誠,你也太能挑戰精神極限了吧。
溫嵐長了一雙孫猴子的眼睛,具有火眼金睛的本事。
那堂心理課一下來,她就不懷好意地把我拉進洗手間,饒有意味地看著我,卻什麼也不說。我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問她怎麼了。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你喜歡束誠?」
「胡說。」
「我看見你們倆拉著手呢。」
「蒙人吧,你。」
「你絕對喜歡他。」溫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沒說謊的話,你就看著我的眼睛,看著看著——」
我試圖別過臉,卻被她一把扳回來。
她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雀躍:「你臉都紅了!」
「哪哪哪,我喜歡他行了吧。」
不過那天臉最紅的並非是我,也不是束誠,而是溫嵐。我們倆掐來掐去的時候聽見廁所里的馬桶沖水的聲音,然後腳步聲。不過我們倆都沒在意。溫嵐還在說要把我的秘密告諸天下,我很憤怒地追著她,她就跟一頭小毛驢一樣滿房間跑,在我就要逮住她的瞬間,她一彎腰,鑽進了裡面廁所,接下來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叫,我直接就被那聲音給震腦殘了。
等我漸漸恢復了意識,以衝鋒舟的速度跑過去一看,那一幕血脈賁張的場景時至今日依舊讓我和溫嵐時常想起。
——溫嵐跌倒在地上。
——且以非常難看的姿勢半跌在地上,兩隻手死死地抓住某個男人的褲子。
——直立在溫嵐面前的男人正神情恐懼地抓住褲帶,但花內褲還是一覽無餘地進了我眼底。
——溫嵐的頭部正沖著男人的拉鏈位置。
我退回去看了看門口懸挂的牌子,那上面赫然畫著一個叼煙斗戴帽子的先生,也就是說,我跟溫嵐瞎了眼進了男廁所!
溫嵐灰溜溜地跟著程躍從廁所里走出來。兩人都偽裝成道貌岸然的樣子。只是我聽見程躍虎視眈眈地威脅著溫嵐:「你對誰都不許說!」
溫嵐紅著臉瞪回去:「是你佔了我的便宜好不好?」
「總之你要說出去我就叫你死得很難看!」
望著程躍漸漸遠去的背影,溫嵐的臉紅得就像一朵玫瑰花。她羞答答地跟我說:「……剛才我差點窒息了。」我說:「我也是。」
溫嵐緊張地問:「你也喜歡上了程躍?」
「拜託……」我轉過臉,恰好看見了從遠處走來的束誠,「我只是被剛才你們的動作嚇到了。」
他走到我們倆的面前停下來。
「請問程躍老師怎麼了?他臉色很難看。」
「沒怎麼呀。」
「他說廁所里有一隻妖怪。」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溫嵐,她剛才還紅撲撲的一張臉正迅速變成蒼白色,看著束誠的兩隻眼睛冒出火來。
「你就是那隻妖怪!」
然後溫嵐氣呼呼地走開了。
***
沒錯,那天晚上我去聽了音樂台。
其實對這種節目我本身是沒什麼興趣的,不過因為束誠喜歡而愛屋及烏。夜深人靜,連平時跟電視節目鬥爭到底的老媽也進入了夢鄉,我卻塞著耳機瞪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今天的主播是個男的,並非我們的心理老師。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我聽到了束誠的聲音。
他的聲音任何時候都是那麼清澈。
以電波的形式,束誠的聲音飄蕩在城市的上空,帶著過濾后的涼意,蔓延。
「我知道,明天是你的生日,因為沒法當面跟你說生日快樂,所以藉助這裡表達:我非常喜歡這個節目,已經是近三年的老聽眾了,我知道你也許會來聽,如果你可以聽到那就太好了,一直想說卻沒有勇氣說出的話是,我喜歡你。」
當束誠說完這一段話后,主持人被感動了。
他本來應該立即放一首歌曲,卻沒這麼做,而是接著束誠的話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憤怒極了,特別是男主播近乎無聊地問起束誠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的時候,我簡直怒了,我真想一把將收音機砸在那男主播的腦殼上。
他破壞了束誠努力營造的這份隱忍內斂的表白。
我喜歡。
後來放出的那首歌是五月天的《天使》。
我確定那個晚上我做了N多好夢,最美好的一個是我和束誠在美好的星空下,並肩躺在草地上,我們像王子跟公主一樣牽著手,世界很安靜,只有星星朝我們眨著眼,我能感覺到束誠轉過身,深情款款地凝望著我。我心裡的話卻是「看什麼看呀,想吻老娘就快點吧,老娘已經等不及了」,於是等不及的我立刻轉過身,把一張嘴靠了上去……
與此同時,我的世界爆炸了。
因為我媽特彪悍地扯飛了我的被子,手裡握著一隻鏟子朝我指手畫腳。
「太陽都照屁股了還賴在床上不起,你想懶死啊你!」
「幹什麼呀你?」
「你的電話!」我媽把電話遞給我。
「誰呀?」因為好夢被打斷,我一肚子怒火,「沒事一大早打什麼電話呀?」
「啊,是我。」束誠的聲音。
「啊啊——早上好。」我就跟被注射了興奮劑一樣,立刻興奮無比,「束誠,有什麼事啊?」
可能是我由慵懶轉為活躍的速度實在飛快,我媽朝我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雖然接下來束誠的拜託實在沒有創意:「你能代我寫一份作業嗎?」
「……」
「是這樣的,這個周末我們樂隊要排練,所以拜託你了,你學習那麼棒,一定沒問題的!」束誠的聲音格外清越,聽起來就是舒服,「拜託了,回頭請你吃哈根達斯。」
我徹底被這個小男孩征服了。
別說抄個作業了,就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啊。
「沒問題,交給我好了。」我拍著胸脯說,好在對方看不見。
「那謝謝你呀。」
「嗯,也謝謝你昨天送給我的歌。」我不假思索地問道,「我奇怪你怎麼知道我今天過生日的呢?」
束誠頓了一下,對於我主動提起這件事,我想他一定不好意思,所以有那麼一小會兒他沒講話,電話里是一段被放大的空白的寂靜。
然後他說:「不用謝的。」
掛電話說再見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束誠又說了一遍「生日快樂」。我就像是吃了全天下最好吃的生日蛋糕那樣甜蜜、開心。
掛了電話,我媽一臉神秘地飄過來。
「你男朋友?」
而在聽完我對美好夢境的描述,溫嵐則更為直接。
她說:「很黃,很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