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邂逅了
1
潘娜看見了我,驚惶失措地撞翻那杯白水。
我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原來如此。」
潘娜立即恢復了平靜,說:「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說:「更出乎我的意料。」
潘娜掏出一包七星,點上一根說:「想知道更多故事嗎?」
「想!」我說,「你都學會抽煙了。」我給她點著火。
2
我對女孩抽煙向來反感,不是因為男尊女卑,只許男人干,女人靠邊站,我是看不慣她們抽煙時候比男生還猥瑣的樣子。
上大學的時候,學校有幾個女生抽煙是出了名的,有一次我沒帶火,就跑到樓下挨個兒問過往男生誰帶火了,都搖頭,這時過來一個女生,說你怎麼不問我呀,然後掏出打火機,給我點上,火苗還挺躥,差點燎了我的眉毛,我看見她點火的手已經白里透黃。點著煙后,我說謝謝,她嘴一咧,微笑著說不用謝,讓我看見了兩顆黃澄澄的門牙。
後來我經常在教學樓下面碰到她,都是課間的時候,她也下來抽煙。我通常在牆上把煙頭攆滅,而她只需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攆,煙頭便被掐滅,她能將煙頭彈到二十米遠的地方,而且指哪兒打哪兒。每抽完一根煙后,她都要深吸一大口氣,鼻腔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吸上一口濃痰,含在嘴裡,並不著急吐出去,先後仰身體,直到上半身和地面接近平行,才擺動腰肢,奮力將其向很遠的地方吐去,如果她在樓頂做此動作,這口痰能穿越食堂上空,飛出校園。
此刻,潘娜抽起煙來卻婀娜嫵媚,煙捲夾在她的手中,儀態端莊,落落大方,一看就煙齡不短了。
3
高考分數公布后,潘娜知道自己的成績即使連外地的學校也考不上,就哭哭啼啼地跑回家,進了家門,看見她爸依然和她上次看見的那個年輕女人在一起,還被她爸叫到跟前,讓她管這個女人叫媽,還說:娜娜,我和你的新媽媽今天登記結婚了,正好你也放假,我們準備明天帶你去越南旅遊,然後轉站新馬泰,你收拾一下東西吧。她爸這幾年做生意掙了些錢,否則也不可能找到一個年輕漂亮的新媳婦,自己卻二婚還帶著一個十八歲的孩子。
這個消息讓潘娜暫時忘記了高考失利的痛苦,意識到自己面臨著更嚴酷的窘境,也使得她快速做出一個冒險的決定。潘娜抽了一口煙說,讓我管一個大不了我幾歲的女人叫媽,笑話!
潘娜繼續說,當晚我把用得到的東西統統裝進行李箱,那個女人要幫我收拾,我說不用,你還是管好我爸吧,她居然說我真懂事。我一共裝了兩個行李箱,爸說雖說去越南也算出國,可半個月就回來,你怎麼帶了這麼多東西。我說我喜歡,爸也沒再多問,他還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中。
4
潘娜又叫了一杯白水,喝了一口,接著說:第二天,我們就出發了。機票是先到南寧機場,然後再轉簽河內。到了南寧,機場廣播因為河內大霧,班機將延時起飛,於是我爸就說先去餐廳吃飯,我說不餓,讓他倆去吃,我在候機廳等著,因為機場餐廳按人數有最低消費,爸就沒再強求,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去享用了。
我趁機取出自己託運的行禮,找了地方寄存,然後站在機場玻璃窗外的樹后看著他們的反應。半個小時后他倆從餐廳出來,發現我不在了座位上,起初爸還不以為然,好像以為我去上廁所了,但是,等了十分鐘,他們開始左顧右盼,東張西望了,那個女的進了女廁所又出來,對我爸搖了搖頭,顯然是去找我。
然後他們去了服務台,不一會兒廣播傳出聲音:北京來的潘娜小朋友,你的家人在3號登機口等你,聽到廣播后請立即到3號登機口,你的父親在那裡等你。
真可笑,居然叫我小朋友,那麼那個女的就是大朋友了。
廣播重複了三遍,聽得我心裡酸酸的,差點兒就跑過去,但那個女的跑出機場大廳,四處張望,我只好把頭埋在樹后,我討厭她。
這時機場廣播去河內的乘客準備登機了,他倆又去行李處問訊,猜到我是預謀好的,爸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知道我的性格,我想跑,他根本找不到。
他們還是登機了。爸焦慮地向身後漫無目的地張望了一眼,那一刻我真想跑過去,但是,我又看見了那個女的,她挽著爸的胳膊,怎麼看她怎麼像他的女兒,可她卻成了我的繼母,於是我在樹后藏得更深。
直到聽到去河內的飛機已經起飛的廣播后,我才從樹后出來,我決定開始新的生活,將北京忘得一乾二淨。
可是你靠什麼生活,我問。
潘娜說,我拿了我爸的一張活期存摺,他做買賣掙了錢,為了少上稅就用我名字存的,裡面有5萬塊錢,密碼是我們家電話。
後來你爸爸也沒找你嗎,我問。
他當然會找的,我打電話告訴他我要自己生活,讓他和那個女的好好過日子吧,不用管我,錢不夠我會再給他打電話的。不久后爸爸又買了一處房子,那個女的說住在我家每晚都夢到我媽來敲門,她睡不塌實。這都是後來的事情了,接著剛才的機場說,潘娜說。
5
正好當地一家民辦大學在機場招生,凡是高中畢業均可報名,我沒有絲毫猶豫,就報了名,我決定先在這裡生活一段時間,北京我是不想再回了,潘娜說。
你就這麼輕易地下了決定,沒有想過我會找你嗎,我問。
不要提你了,就是因為你,我後來退學了,潘娜說,入學沒多久,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辦好,我知道應該去醫院,但是我一個人不敢,這件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有時同宿舍的女生還向我借衛生巾,她們不知道我已經幾個月沒來例假了,事情就一拖再拖,直到肚子漸漸顯形,我看紙包不住火了,就提出退學,住進醫院。大夫說已經晚了,孩子都很大了,我說那也不要,大夫說很危險,我說不怕,然後我在手術通知上籤了字,其實我害怕極了。
這麼說我已經當過一個孩子的父親了,我攥住潘娜的手說,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潘娜撤出手說,那天我在無名指上帶了一枚戒指,免得大夫說三道四,手術還算成功,我住了半個月醫院,出院那天,大夫說你丈夫真過分,手術不來陪、住院不來看、出院不來接,這種事情至少有他一半責任。我說他出國了。
潘娜繼續說,離開醫院,我背著行李坐在路邊不知何去何從,晚上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在這裡又舉目無親,除去第一年的學費、手術住院的費用和日常開銷,錢還剩3萬不到,我有點兒想回北京了,但是就這樣回去我更難受。
在我進行激烈思想鬥爭的時候,一輛寶馬停在我面前,一個中年男子走下車說,姑娘,去哪兒呀,我捎你一程。一個人坐在南寧街頭無家可歸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句北京話,你知道我有多舒服嗎,也沒多想,就上了他的車。就是那輛車,潘娜指著窗外停在路邊的白色寶馬說,現在這車給我開了。
當晚我跟他回了家,他在北京有個公司,來南寧是辦分公司的,在酒店長期租了一個套間,那晚我睡裡間他睡外間,他沒問我為何流落南寧街頭,只說他這裡我隨便住,吃飯打個電話就能讓人送上來,我要是找到住的地方可以隨時搬走,但是不能讓我白住,沒事兒的時候得給他洗洗衣服。就這樣,我睡裡間他睡外間的狀況持續了一個多月,可後來我們還是發生了關係。
6
有天晚上,我正準備洗澡,他醉醺醺地回來,進來后就倒在沙發里睡著了,我給他蓋上一條被子,就去了衛生間洗澡。他睡得很死,所以我沒有插門,正洗著,他沖了進來,我無處藏身,但他並沒有看到我,先是趴在馬桶上狂吐不止,然後又撒了一泡尿,水也不沖,轉身就走。
我因為無法忍受惡臭的酒氣,就替他搬動了沖水旋鈕,水嘩的一聲傾斜而下,他回過頭,看著我說:琳琳,你怎麼在這裡,你回來了,太好了,不要再離開我,我現在有錢了,有的是錢了,足夠我們花的,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後來才知道,琳琳是他的初戀。
替他沖水真是多此一舉,無論我怎樣反抗,還是被他死死地抱在懷裡。我用噴頭澆他、敲他的腦袋,直到流了血,可他始終說著一句話:琳琳,我愛你。
我徹底沒了力氣,丟掉噴頭,不再掙扎。
他把我放在床上,壓在我的身上,頭上的血順著脖子向下流。
他強暴了我。過程中還是那句話:琳琳,我愛你。邊哭邊說。
事後,他酒醒了,發現我正躺在他的懷裡,他揉著腦袋說頭疼,問我剛才發生了什麼,哪兒來的這麼多血。
我說,剛才你把我當成了一個叫琳琳的女孩,強姦了我。
他沉默了許久,說,琳琳不是女孩,現在都四十多了。
他還說,你洗個澡吧,然後我和你去公安局。
7
我洗了澡,但是沒有和他去公安局。我讓他給我講琳琳的故事。
他說,琳琳是他的初戀,兩人一個工廠的,談了半年,他提出結婚,但是她的父母不同意,嫌他家庭背景不好,就給琳琳找了個高幹子弟,沒兩天就結了婚,琳琳對此卻毫無怨言,她說她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好一點,於是他一氣之下,扔掉工廠的大鍋飯,和琳琳徹底訣別,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揚起經商的帆,順流而下,直到今天。
我問那琳琳呢,他說琳琳現在是局長夫人了,半年前他在北京新聞里見過她,她和局長老公去參加一個植樹的公益活動,上了電視,撅著屁股刨坑,腰有原來兩倍粗了。
他說,那天我坐在街邊,和十八年前的琳琳太像了我說,十八年前我剛出生。
他說,對不起,我今晚喝得太多了。
我說,可惜我不是琳琳。
他說,剛才我真的以為琳琳回來了。
我說,如果我願意成為琳琳呢。
他沒聽懂我的意思,茫然地看著我。
我說,你可以把我當成琳琳,無論在你清醒還是酒醉的時候。
他說,你能接受我有老婆孩子的事實嗎,她們在北京。
我說,都這歲數了,你沒有老婆我才奇怪。
他說,可我女兒都初一了。
我說,這不是問題,我繼母比我大不了幾歲。
我要報復我爸和那個女的,是他們逼得我有家不能回,這就是我那一刻的真實想法。
潘娜說。
8
潘娜繼續說,他在南寧的分公司走上正軌后,就帶我回了北京。他在郊區有一處房子,我現在就住那裡,和你聊天也是在那裡,他每周五晚上來看我,在這裡住一宿,第二天去陪他的老婆和孩子。
那座房子在順義吧,我問。
你怎麼知道的,潘娜問。
那天你呼我我查到的,但我不知道這個故事如此複雜,我說。
現在你真相大白了吧,潘娜說。
那你每天都幹什麼,除了上網,我問。
潘娜說,他每月給我三萬塊錢,平時我找一些女孩打麻將、聊天、喝咖啡,我住的那個地方是有名的二奶鄉,全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平日里冷冷清清,一到周五,就熱鬧非凡,那些老闆、款爺們都來過周末了。
潘娜又叫了一杯白水,她說,我不喝茶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就像水中的茶葉,早晚要被泡掉滋味。
難道你不能改變現在的生活嗎,我說。
潘娜說,說得容易,我工作哪兒要我啊,也沒上過大學,再說了,我幹嘛改變呀,現在生活挺幸福的,行了,我走了,今天是星期五,他還要回去,你沒事兒不要找我,我不希望以後的生活被打亂。
9
否及泰來。不久后,非典被眾志成城的中國人民戰勝,各行業經濟全面復甦,公司的活兒又多了起來,我們從早忙到晚,歇口氣兒的機會都沒有,更沒時間考慮兒女情長。
這天,一個建築公司的老闆打電話到公司,正好是我接的,他問拍攝一個十分鐘的宣傳片要多少錢,我按公司的收費標準,告訴他大概二十萬,他說能不能便宜點兒,我靈機一動,說,如果這二十萬你給了公司,老闆會把這個片子交給我做,如果你不通過公司,給我五萬塊,這個片子我私下給你做,而且會做得更好,孰輕孰重您掂量。他說,好吧,讓我考慮考慮,給我留個電話。我多了個心眼兒,沒把手機告訴他,給了呼機號碼,公司沒人知道我用呼機。他說,都這年代了,你還用呼機。我說,我打算接完你的活兒就換手機,我的通訊工具現代化的進程與你息息相關,就等你電話了。
第二天,我正在機房剪片子,呼機響了,呂先生留言:四萬能行,就回電話,6526XXXX。
我拿上手機,下了樓。
10
我和呂老闆簽了一個書面協議,我怕他不給錢,他擔心我拍不好片子,彼此不信任,但買賣照做。
呂老闆的公司在東方廣場,規模不大,五六十人,但他的工地遍布北京各個城區,養活著五六百民工,這個十分鐘的片子就是要體現該公司的實力雄厚,人才輩出。這類一味吹捧,沒什麼深度的片子,我手到擒來。
每天忙完自己公司的事情,飯都顧不上吃,我就拎著攝像機奔波於各個工地,風餐露宿,滿面塵灰。同事問我每天幹嘛這麼風風火火,我說上回做的片子不太理想,去補拍點兒畫面,可編輯的素材太少。他們說沒必要這麼敬業,也不是給自己幹活。可是他們沒有想過,我這麼廢寢忘食,能不是給自己幹活嗎。
工地拍得差不多了,我又轉戰東方廣場公司總部,拍些公司職員工作和各部門經理開會的場景,剛拍完,自己公司的電話就打來了,說都五點了,要我趕緊回去還機器,看設備的老王頭馬上就下班了。
我匆忙中收拾好東西,拎著機器一路小跑出了大樓,在長安街上打到車。
老王頭接過機器,說你怎麼用完了不關呀。我這才看到鏡頭上方還亮著紅燈,我說我不是為了爭分奪秒地趕回來讓您早下班嘛。
老王頭瞅了一眼表,說,這都幾點了,責怪我延誤了他十分鐘下班,老伴又該疑神疑鬼了,今兒個回家免不了嚴刑拷打。我給老王頭遞了一根煙說,您老伴也不想想,像您這樣的,有賊心有賊膽也有賊力氣,可哪兒有賊找您呀,今天我應該請您吃飯的,但是您老伴該以為您和賊去吃飯了,所以,我還是不請了,等您老伴有時間的,我一塊請。
老王頭鎖了攝像機,說,我老伴天天有時間,你要有誠意,我就叫她來。
我說,可是我今天沒空兒,等我忙完這段的,好好請請您。
老王頭拿起自行車鑰匙說,行,你小子可要說話算數,走的時候別忘了關燈,然後推門而出。
同事們都上床了,沒什麼事兒他們才不會多逗留一分一秒。我抱著拍了一天的帶子進了機房,不出意外的話,過了今晚,四萬塊錢就掙到手了。
我將剛才在東方廣場拍的一盤BETA帶放入編輯機,倒看畫面。因為忘了關機器,我是倒拎著機器跑出大樓,所以畫面拍得激動人心,跟《案件聚焦》似的,看得我饒有興趣。這時一雙黃色運動鞋進入畫面,然後鏡頭拉開,出現了一張女孩的臉,是雷蕾。
畫面晃動太厲害,我不能完全肯定,便將圖像定格,又局部放大,沒錯,就是她。
上次看到雷蕾進入大樓的時間是八點半,而這次離開大樓的時間是下午五點,那麼可以這樣認為:雷蕾在東方廣場上班。
我正想著,呼機響了,呂老闆讓我明早把樣片拿給他看。
我停止了猜想,抓緊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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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宿的艱苦鏖戰,終於剪完片子,天助我也的是,當接上最後一個畫面的時候,居然一幀都不差,整十分鐘。
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我現在準是兩眼通紅,一臉油漬,但還沒有累的感覺,多虧大學那幾年培養了我傑出的熬夜能力。我出了機房,點上煙盒裡的最後一根煙,打開窗戶深呼吸早上七點鐘的空氣。
啊,生活有時候也挺美好!
12
我去公司附近的洗浴中心泡了一個澡,又迷瞪了一小覺,然後英姿勃發地去永和豆漿吃早點,一切準備就緒后,帶著東西上了地鐵。
進了東方廣場的大樓,見幾個人正上電梯,我趕緊沖了過去,等到門口的時候,電梯已經關上一半,我飛身一躍,擠了進去。我想早點兒拿到錢,比什麼都重要。
可是由於我的匆忙,踩到了一位小姐的腳,她說:「你這人怎麼不看著點兒是你?」
我也一驚,雷蕾!
縱有千言萬語,也無從說起,我只好沒話找話:「你在這兒上班?」
「你來幹什麼?」雷蕾還是沒改到哪裡都主人翁似的口吻,好像這裡是她家似的。
「我去14層。」我說。
「你是不是跟蹤我了?」雷蕾說。
「沒呀,我真去14層,華典建築責任有限公司。」
「你怎麼知道我在那裡上班?」
「我不知道呀,我去找呂老闆。」
「你知道我的老闆姓呂!」雷蕾驚訝不已。
正說著,電梯停在十四層,雷蕾走出來,我緊隨其後。
「你到底要幹什麼?」雷蕾質問我。
這時候,另一座電梯到了十四層,門打口,呂老闆下了電梯。
「老闆早。」雷蕾向他問好。
「早!」呂老闆微微一笑,然後看到我,「拍完了吧,跟我來!」
我跟著呂老闆去了辦公室,回過頭向雷蕾神秘地一笑。她呆在原地雙眼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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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老闆叫我在辦公室等會兒,他拿著我刻好的光碟召集各部門經理去會議室觀摩,臨走的時候說:「雷蕾,給客人倒杯水。」
雷蕾端來一個一次性水杯戳在我面前,水灑了一桌子。這個時候她已經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你平時就是這樣給客人倒水的?」
「愛喝不喝!」
「沒想到還能享受你的服務。」我喝了一口水說,「比可樂都好喝。」
「你自己坐著吧,我畫圖去了。」
「你怎麼跑這兒上班來了?」
「那你說我應該去哪兒?」
「老亂跑,差點兒就沒找著你。這麼大了還愛捉迷藏。」
「還不是被你找到了嗎。」
「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
「小心哪天槍走火,傷著自己。」
「昨天我來怎麼沒看見你?」
「我哪知道,反正我天天坐在那個位置。」雷蕾指著自己的辦公桌說。
「怪不得,昨天沒拍這片兒,不知道你在,要不準給你來個超級特寫。」
「幸虧沒拍,拍那麼清楚幹什麼,能把毛孔拍得跟桔子皮似的。」
「雷蕾你來看這個地方的俯視圖怎麼畫?」她被一個也是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叫去。
我仰靠在沙發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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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醒醒,老闆叫你呢!」我被雷蕾扒拉醒,打了一個哈欠,進了老闆的辦公室。
呂老闆說了一堆開場白,我心想可能懸了,這麼鋪墊不是片子不滿意,就是為了少結帳。他說了好一會兒后,終於畫龍點睛,拿出一個牛皮信封,說,你點點這些錢。
我用了至少十分鐘,點完四萬塊錢。從來沒摸過這麼多錢,所以點得不快,中途老闆去了一趟廁所,回來的時候看我還在數錢,就說:還沒點完。我說:馬虎不得。他說:慢慢數,我去接點兒水,然後端著杯子走了。
我數到三百八十八張的時候,手機響了,我的老闆在電話里喊道:「都中午了,跑哪兒去了,還等著你幹活呢。」
「為什麼?」我不慌不忙。
「啥為什麼?」老闆一時還不明白。
「幹嘛回去幹活?」
「你不要工資了?!」
「不要了。」我掛斷電話。半年前他蒙了我一道,現在我也黑他一筆,誰也不欠誰的了。
在這種除了發錢,什麼都沒有的公司上班有個好處,隨時都能拍屁股走人,不像當初王大鵬辭職,辦了兩個月才辭下來,又是轉關係,又是調檔案,還要開證明,逼得他差點兒不想辭了。
我還欠老王頭一頓飯,這頓飯他能記一輩子。
我繼續數錢,數到三百九十九的時候,呂老闆進來了。
「四百,正好!」我裝好錢。
「該置個手機了,下回有活兒還找你。」他說。
我抄起桌上的紙筆,留下手機號:「用了都兩年了。」
15
離開呂老闆的辦公室,我到了雷蕾桌前:「走,吃飯去吧。」
「還沒畫完呢。」雷蕾盯著屏幕,熟練地操作著AUTOCAD。這個軟體也陪伴我走過四年的光陰,現在忘得一窮二白。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沒胃口。」
「請你吃大餐。」
「有錢了?」
「還談不上,一頓飯倒夠。」
雷蕾存了盤,跟旁邊的女生打招呼:「我先去了。」那個女生點頭會意微笑。
「哪兒吃呀?」出了樓門我問。
「就麥當勞吧。」
「噁心我!」
「沒那意思,我想吃雞翅了。」
「好吧,今兒我撐死你。」
我和雷蕾正吃著,呂老闆端著餐盤經過:「原來你們認識?」
「何止是認識。」我說。
「您別聽他瞎說,就是認識而已。」雷蕾糾正說。
16
雷蕾問我:「你現在什麼地方上班。」
「沒工作了。」我說。
「你不是給人拍片子嗎?」
「那是今天中午以前,現在又失業了。」
「為什麼不幹了?」
「如果我是叫花子,肯定是最懶的那個,吃飽了決不會再去要飯。」
「這你就知足了?」
「至少近期不用要飯了。」
「你就這點兒理想?」
「你看我像深謀遠慮的人嗎。」
「聽說我們公司正準備招人。」
一聽能和雷蕾在同一家公司就職,我立馬來了精神,不給錢都幹得過兒。
「什麼職位,我行嗎?」
「你問問我老闆呀。」雷蕾沖不遠處正擠番茄醬的老闆揚了揚頭。
我湊到老闆身邊:「吃著呢您!」
「哦,坐!」老闆抬起頭。
「晚上有空兒嗎,請您吃頓飯。」我說。
「什麼事兒?」
「聽說您公司在招人。」我開門見山。
「這事兒呀,這麼跟你說吧,請我吃飯也沒用,因為公司是我自己的,經營得好壞直接影響到我的利益,但我不會放過一個人才,也不會聘用一個人渣,行不行靠業績說話。」
「您給我一個機會。」我萬分誠懇。
「你片子拍得不錯,這樣吧,我們的企劃部缺人,你要願意可以來試試,一個月的機會,行就留下,不行也別怪我無情。因為你是後門進來的,所以試用期沒有工資,轉正後的薪水取決於你的表現,你看怎麼樣。」
「好,謝謝!」我打算和呂老闆握一下手,但他捏著薯條不方便。
他三口兩口吃完一份中薯,擦著手說:「那就明天來上班,九點報到,希望我沒看錯人。」說完出了麥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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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頓飯讓我知道了,雷蕾在這家公司僅是實習兼畢業設計,一個工作日五十塊錢,她的畢設題目是一幢比國貿還高的大樓,三個已過花甲的設計師帶著她們六個學生來完成此課題,據說設計通過後,幾年內圖紙將變成實物,在CBD拔地而起。但雷蕾能否留在這裡工作,還要看錶現。
是研究生介紹雷蕾來這裡的。那晚他說服導師沒把雷蕾作弊一事上報教學處,並給雷蕾推薦了這份工作。他和呂老闆是在籃球場上認識的,後者對他的球技頗為賞識,並將其聘為私人教練,還讓他找幾個學建築的應屆生,公司為擴大業務正招兵買馬,於是研究生告訴了雷蕾,她欣然同意。
雷蕾說,那天以後之所以躲著我,是因為當研究生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忘掉他,他是她的初戀,雖然沒有結果,但兩人卻開過花。當晚研究生提出和她破鏡重圓,她的腦海中立即浮現出我的形象,似乎我就站在她的面前,和研究生並肩而立,任她挑選,讓她左右為難。
就在雷蕾猶豫不決的時候,研究生說,我知道你又有人了,剛剛你們還在一起,包括你的第一次沒有給我,這些我都不嫌棄,只要你以後別再朝三暮四。
雷蕾沒想到自己心儀了多年的人竟是如此本質,聽了這些話,鼻子都快氣歪了,她說,你滾,去讓你的導師上報我作弊的事情吧,我不用你幫,拿不到學位我活該,再也不想見到你!
研究生說,你看你,做不成夫妻可以做朋友嘛,你作弊的事情我一定會擺平的,明天你去那家公司面試吧,這是老闆的名片,他掏出來遞到雷蕾面前。
雷蕾接過名片,看了看說,謝謝,事成后請你吃飯。研究生說不客氣,不用見外。雷蕾說,你又不是我什麼人,客氣是應該的。
那晚雷蕾決定不再見我,我和研究生搞亂了她的生活,她需要時間冷靜思考。
思考出什麼結果了,我問。
雷蕾說,當她今天看見我的時候,就決定不再躲藏,痛痛快快地和我好,因為她信命,命中注定我們相識。
最後,雷蕾勸告我:少說話,多動腦,再幹活。我說還用你教,我都老江湖了。雷蕾說,吃了虧你就傻了。
18
第二天,我掐著點兒到了辦公室,和同事們一一打過招呼,然後找老闆報到。
他端著一杯牛奶說:「昨晚我又考慮了一下,讓你來公司上班卻不開工資並不合適,我把你的薪水定在三萬,今天就按這個標準執行,你看怎麼樣?」
「三萬?」我難以置信。
「考慮到你剛來公司,對業務還不熟悉,以後還會再漲的。」
「給我這麼多錢,恐怕我難以勝任您要求的工作。」我還沒到什麼都敢應的程度。
「三萬多嗎,噢,我想你誤會了,我說的是年薪,摺合月薪是兩千五。」
我的驚喜頓時煙消雲散,心就跟被淬了火似的。
老闆看出我的失落,就說:「年底還會有這個數目的分紅。」
能不能幹到年底還兩說著呢,但為了能和雷蕾天天見面,先干著吧。
老闆問我是否需要一間宿舍,我說方便嗎,他說,我們是蓋房子的,怎麼能沒房子住,雷蕾沒跟你說嗎,她現在正一個人住一個小區,那裡的房子因為非典始終沒賣出去,我們就給職工一套鑰匙先住著,等賣出去再搬,也算公司的福利。我接過鑰匙說,那謝謝您了。
出了老闆辦公室,我找到雷蕾,晃動著手裡的鑰匙說:「我說怎麼去學校宿舍找不著你,原來搬家了。我也弄了一套,和你對門。」
雷蕾說:「你累不累呀,還對門幹什麼,搬過來和我就住完了。」
我又把鑰匙還給老闆,說:「我和雷蕾是雙職工,一套房子夠了。」
老闆說:「早就看你倆關係不正常。」又一再叮囑:「工作時間不準談情說愛,下了班隨便。」我說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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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開始了另一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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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在物競天擇的自然界生存,動物必須學會自我保護,於是它們身上就長出鋒利的毛刺、堅硬的殼甲和以假亂真的顏色,或具備噴墨汁、放臭屁、斷尾巴等本領;在比之自然界適者生存的殘酷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人類社會,想生活下去,更要學會保護自己,謊言、背叛、笑裡藏刀、恩將仇報,如此等等就是人類的護身符。
我在新公司上了兩個星期班,有了以上感受,此處果然不同凡響,我終於明白了雷蕾那九字恆言的含義。沒上過班的人會以為我在誇大事實,你上幾天班試試就知道了。
近期又出了一本名為《做一隻辦公室里的動物》的書,裡面說了哪些內容我沒看,也不想看,只是感覺書名起得好,某些時候,人在職場中的表現就充滿了獸性,個個都牲口似的,而辦公室就是圈住這些畜生的圈。
在公司里做事,就怕每個人都有追求,那事情就複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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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年齡在工作單位偏小,也可以認為是職位偏低的原因。雷蕾說,別著急,當初周星馳還在《射鵰》里作為宋兵乙出場了四次,才四句台詞,最後一次一回頭就被梅超風抓死了,連句話都沒說出來。年長者也告訴我,不要灰心,年輕就是優勢,說得跟真的似的,可實際情況卻是,年輕只是劣勢,每當我就某問題發表看法的時候,總聽到有人說,小屁孩,懂啥。
小屁孩是啥都不懂,年輕允許愚昧無知,但歲數大了再不懂事就說不過去了,而這樣的人卻不在少數。
那些比我早來公司幾年,三十歲上下的人,已有了自己的房子、車子、妻子和孩子,我在他們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即便若干年後我沒有他們現在混得好沒有孩子和妻子,但我想只要有了房子和車子,就不怕找不到媳婦,有了媳婦,還愁孩子嗎。
上了班難免不想錢,掙了八百想一千,掙了一千想兩千,掙了兩千想五千,如此循環,沒有盡頭。就像當記者問某女官員為何在收受賄賂已高達一億元人民幣的時候仍不罷休,該官員答道,人家還有收兩億的呢。慾望是個無底洞,永遠填充不滿,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一顆子彈穿透這個黑窟窿。
我想,如果我做到經理的位置上,每年三十萬掙著,除了生活得更糜爛,更驕奢淫逸,也別無選擇,所以,還是每年三萬吧,不費心不勞神,頂多挨挨罵,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