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節

第8-10節

8

我面目全非地站在母親身邊的時候,她先是尖聲叫了起來。

「啊!」她探過身來,「你怎麼了?」

「我和同學打架了。」

「因為啥?」

「因為她們罵我。」

「罵你什麼?」

「她們說我精神病!」

「——她們才是!」

她說完這句話,埋下頭去理手中的活計去了。我以為她會跳起來,暴跳如雷,她沒有,像是在打聽一件與自己莫不相關的事一樣,有一搭沒一搭的,不再追問下去。她沒有像以前教訓我那樣,捏著一桿從娘家帶來的雞毛撣子,掄圓了膀子抽打我的身體。

她沒有。

我深表遺憾。

我用溫水洗幹了臉,坐在一旁理書包,就是那時,一包葯滾出來,我怕母親看見,慌忙掩飾。

「都有誰打你?」她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這麼問了一句。

「……王小花、林敏、黃麗、張百紅……」

念完了一串名字之後,我站起身走出房間。

她敷衍一般補充了一句:「以後少和她們在一起玩。」

「哦。」

我走出去,走到外面,我跳上牆頭,是黃昏,太陽像個破碎的鵝蛋黃,無法收拾,我在牆頭上站了很久很久,甚至流了一點淚,但我很快又堅強下來,我想了很多,想到了我的未雪的仇恨,想到了我外強中乾的母親,想到母親,我未免太過喪氣了,有這樣一個母親似乎是恥辱,真的,她是一個喋喋不休的母親,常愛傳播各種蜚短流長巷陌俚語,並且有時是它們的製造者,但她所有的本事不過是在家裡,同父親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做事看上去左右逢源實際卻是沒有主見,她不可能像前面鎮里的林桂花一樣拿著磚頭子將試圖*她的許木匠趕跑,抱頭鼠竄並且嗷嗷亂叫。

……

我不願意想下去了。

我生活在如此粗鄙的地方,

一年四季分明,但愛與恨卻一片模糊。冬天偏長,寒冷總是讓我渾身長滿凍瘡,我發誓以後要離開這個小鎮,要躲藏到南方去,再也不肯回來了。可是,可是,夏季的冗長的悶熱又讓我昏昏欲睡。這可真是太討厭了。

想想就氣不過。

我跳下牆頭時,夕陽已經快被黑暗吞沒了,還有一點光,殘存。

劉小天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對我喊:「桑,我喜歡你。」

我說:「我喜歡你媽!」

劉小天說:「操你媽!」

我說:「操你姥姥!」

劉小天說:「紅骨朵,綠骨朵,你媽*嗷嗷響!」

我跳下牆頭之後,就再也看不見劉小天了,我折身進了房間之後,對我母親喊了一聲:「媽!」——可是後面的半句話,還是沒有吐出來。

「幹什麼?」

「肚子餓了。」

「回頭叫你爸吃飯,他又在賭。」

「哦。」

——我是想讓母親去找那個更年期的老女人,她憑什麼不問青紅皂白掄起教鞭就在我的腦袋上打,我伸手摸了摸,腦袋上還有好幾個大包。我真的不想再去學校了,那裡好像是地獄,真的好像是地獄。

黑色,洶湧,窒息。

晚上的時候,我躺在床上,心情煩躁,又去理書包,書包里的葯是陣痛葯,肯定不是母親放進去的,那是誰呢?應該是在學校的時候,有人偷偷地放在我書包里的,那麼這個人是誰呢?

我想,也想不明白。

我一個又一個猜過來猜過去,王鵬、劉小滿、許純……不是不是都不是。那能是誰呢?死去的萬大雙嗎?只有這個死去的鬼會對我這麼好的。想到那裡,我嚇了一跳,立即拉緊被子,去睡覺了。

第二天,我逃學了。

我早上裝模做樣地背著書包走出家門,大黃跟在我屁股後面搖擺著尾巴,平常都是走出家門我就要趕它回去——因為它最近正在做母親,不想讓它太辛苦。可那天,我一個人無聊,就帶著大黃沿著通往鎮外的道路走,一直走一直走,很久,在我的記憶里,似乎是春天都來了,風裹挾著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我的臉上,還吹落了一地的桃花,我坐下來,一手搭在大黃毛茸茸的脊背上,我們一起眺望遠方。

就這樣,時間過去很久了。

頂喜歡這樣的時刻,實際上,是秋天,天上的雲一朵接著一朵,隨意你把它想象成是什麼,天空是藍白相間的,像是一塊好看的花布。我蜷起身體,坐在一棵老榆樹的下面,風吹來時,漫天的葉子在飛舞,劃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線。仰望。目光穿透葉子的縫隙,去看湛藍的天,想象有一天,天空可以上演最華麗的樂章,即便是幻覺,焰火一朵接連一朵,升上高空,在蒼涼與空曠中開放。然後消失。

終究是無疾而終。

還有。

遠處的麥田。金澄澄,熱烈得近乎絕望,我被迷住了。多年前,我就為色彩、光線、內心的顫動、疼痛與撫摸、拯救、細部所著迷,我在等待紫色暮藹的同時為如何記錄下眼前的一幕迷惑不解。

到現在,我仍然不能理解,為什麼我選擇了文字,而不是繪畫。

我是一個懶散的人,對我來說,文字也許是一種最簡單地切入內心的方式,它不像音樂繪畫雕塑等等那樣的繁瑣。寫作是一種自我就可以完成的活動,適宜於所有的自閉症患者。可是,我終究還是有許多未及並永不可抵達的夢想,它們雖如天馬行空卻又真如孤傲的焰火一樣,寂寞的盛開,亦孤獨的死去。

少年時,我把掩藏在心底的秘密說給大黃聽。

大黃是我養過的最溫馴的狗。它是母性的,因而就多了幾分脆弱和敏感,我常常從它透徹的並且深淵模樣的眼睛里看到天真,孩子般的。

大黃那時開始準備做母親。

臨產之前,我經常撫摸它漸漸隆起的肚子,希望可以帶來慰藉和安慰,要它不要害怕,要它堅強,要它知道作為母親的喜悅,即便是孩子依然不能夠懂得母愛是什麼,不懂在此之前它所經歷的一切疼痛與堅硬。它依舊要堅持下去。

那些時日的大黃,情緒敏感,眼神中的哀傷和脆弱讓我心生憐憫,它常常不動聲色地伏在我的腳下,乞求憐愛。我從不吝嗇給予——背著母親,我偷偷把生雞蛋拿來給它吃。很不幸,這一切成為大黃的劫難。

9

常年獨自在外漂泊。生性懶散。不喜經營自己。所以常常是狼狽不堪,為一些人暗地所恥笑,並且習以為常。曾有過一段放縱的日子:每日都要喝酒、抽煙。在不同的場合,同自己喜歡的男子搭訕,跟他回家。天光大亮之前,整理好自己,各奔天涯。

就是那樣的時刻,從陌生的房間里走出來,凌晨稀薄且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以及從大馬路上漸近蘇醒的城市觸覺中,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曠的悲戚與哀傷。

誰來拯救我?

10

大黃突然竄起來,沖著從遠處走來的老人狂吠。

「大黃!」

我叫住它。

比那時更小的時候,經常在上學或者放學的道路上被各家兇狠的大狗所阻擋,它氣勢洶洶地站在那吠叫,沒有一點道理可以講,甚至是一些鬥志高昂的公雞也來啄人。一直以來,討厭這些動物。在與它們的對峙中充滿了荒謬。

我說:「大黃,回來。」

那個老人一身破爛,頭髮很長,長久未經梳洗,已經揉成一團,皺紋里充滿了鄉村小路上飄起來的泥土,他靠近你的時候,遠遠地你就可以聞到一種味道,和大地相近。

是我所熟悉的一種人。屬於貧窮。

他的拐杖實際上就是一隻揀來的棍子,還可以用來打攔截他去路的野狗。他站在路口處,迷惑不解。

「丫頭,問個路?」

「你說?」

「去三叉鎮的路怎麼走呀?」

「我說你找誰?」

「我找我閨女。」

「我就是三叉鎮,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來這裡走親戚?」

「我是第三次來呀?前兩次我都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似乎有長談下去的意思,我無法忍受他身上的那種氣味,一刻也容忍不了。我看見他的眼睛里的渾濁和骯髒。

於是我揚了揚手,指著前面三條道路中的一條:「你走中間的那一條吧。不到一個小時,你就會看見一個墳地,順著墳地往右走一會,你就到了三叉鎮了。」

他舉起袖頭使勁地蹭了蹭流出眼淚的眼睛,自言自語:「人老了,眼睛也花了,真是不中用了,所以要來投靠閨女了。」

他還哼唱著一首我聞所未聞的民謠,似乎和打仗有關,什麼蔣介石什麼八路軍的,就這樣,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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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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