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7節
22
少年時代夥同私生子羅小龍的離家出走是我唯一一次隻身在外的經歷。那種感覺簡直是刺激極了,是驚天動地的。
我們因為膽小而緊緊拉住對方的手,因此,多少年來,即使在夢裡,我也一直記得羅小龍的手是潮濕的,任何時候都是,彼此擁著夢幻泡影般的夜晚,迷航在孟夏的夜晚,腳邊的淙淙流水見證著我們暴虎馮河的少年情懷,流水和青草散發出迷人的味道,頭頂的星也比往日要明亮,似曾經過水洗。
走到鎮外的時候,羅小龍拿出小刀,在一棵剛剛生長了三五年光景的小樹上刻字。他把這看作是很嚴肅的一件事情,要我別驚擾他,他說這是我們愛情的見證。
——先是用刀子在樹上劃出要刻的字痕迹,是歪歪扭扭的難看,但他還是很認真的划著,再沿著劃下的痕迹,扣掉一層皮,裸出青色樹皮下白色的干。
月光下的少年。
他在樹榦上寫道:「羅小龍一生一世愛方愛桑。」
「你帶我遠走高飛吧!」
羅小龍說:「然後我們結婚,再生個小孩子。」
「他們說男生和女生只要一親嘴,就可以從屁股里生出小孩來?是真的嗎?」
羅小龍說:「我也不知道。要不讓我親你一下試試吧。」
「不行,要是我從屁股里拉出一個小孩怎麼辦?」
「我帶你遠走高飛啊,反正誰都不會知道!」羅小龍在月光下露出潔白的牙齒。
「那你就親吧。」我小心翼翼地說。
我站在那,沒動,羅小龍的身體傾了過來,傾了過來,我的身體被羅小龍所環繞,我感覺自己就是一隻花,被嗡嗡嚶嚶的蜜蜂所圍繞,他的嘴巴貼上來,有點咸,卻是溫熱。
「你別看著我好嗎?」羅小龍很鄭重地對我說,彷彿我妨礙了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似的。
我說:「好。」
我閉上了眼睛,感覺羅小龍有點手忙腳亂,在嘴巴剛要貼過來的時候,他的褲子似乎出現一點問題,我猜想可能是褲帶鬆開了吧,他低頭去系,這當,我仰面朝天地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天的藍,純粹的藍,藍到我的心都破碎了,一瓣一瓣,卻不覺得疼痛。——我們還太小,連接吻都不會,他咬住了我的嘴唇,似乎想讓它們永遠粘在一起。
我是不是太過寬縱自己了?在那個時候,我反省著自己:是不是不熱愛死去的小情人萬大雙了?並且我在設想不久之後的事情,我的肚子會慢慢地大起來,如同大黃,所有人都會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著我,恨不得把目光變成X光,穿透我的衣服,薄如紙張的皮膚甚至五臟六腑。那時候,我的母親會因為我的丟人現眼而氣急敗壞,她會把我吊起來,危如累卵的我,除了默默承受母親的毒打之外,想不到任何逃避的辦法——我可以想到自己大肚子的模樣,笨拙得根本逃離不開母親的魔爪,我肯定完蛋了,而且,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可憐,同他的父親一樣,被帶到很遠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
就像大黃一樣。流產。
23
隨著年齡的增長,心智亦逐漸成熟。可我卻依然尋不到生活的意義,只有煩亂的思緒和往事的碎片不斷糾纏撕扯著我的內心。
我想看清楚未來的道路。
我想找一個人,然後好好去愛,去體味一切酸甜苦辣。
我想坐看雲起。
我想有溫暖和安慰。
我想哭想笑想斷了過去讓明天繼續。
我想寧願自己是一團火焰,翩翩起舞,以燃燒自己的方式傾訴,完成轟轟烈烈的生命。
可事實上不是,我註定是一介庸民,碌碌無為。
24
我還是來說說羅小龍。好嗎?
長大的一些年裡,我總是夢見這個孩子,他似乎一直都沒有長大。在我二十歲的夢裡,我見到他,仍然是讀小學三年級的樣子,認真地在白楊樹上刻字。
——他的確是一個私生子。
大約沒有誰見過生養他的女人,包括領養他的父母。花了500塊錢,養父從三十公里以外一個叫做五加站的地方買回了他。據傳說,生他的女人是一個不到十八歲的女孩,所以才不肯拋透露面地見人。即使她拋頭露面見人,此時的養父也不可能見到,因為到三叉鎮的時候,羅小龍已被倒賣了三次,每一次價錢都在不斷加碼,他的親生父親把他當作一件商品第一次販賣之後,他的命運就和大大小小的人民幣連接在了一起,如同年代久遠販賣黑奴的陰暗行徑。
厄運其實才剛剛開始。
來到三叉鎮其實是一個糟糕的開始,這是一個暴虐的家庭。很多個夜晚,藍色的花火在年少的羅小龍的肌膚上跳動。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在黑夜裡,半睡半醒之間,或者是稀薄的意識里,他會回家——雖然他不知道家在哪——但他卻模糊地勾勒出了家的樣子,還有曾經輾轉過的鄉村與小鎮,很小很小的年紀就開始顛沛流離。
這個第三任養母已經50歲了,正在經歷著女人生理周期的蛻變,月經在偷偷地消失,她有時候有點害怕,知道自己將徹底老去,性格經歷了撞擊和突變,如同一條大河,始終沉靜不下來,做到容忍、寬宥和波瀾不驚,對這個女人來說難如登天。
所以他時常挨揍,被打得色彩斑斕。
他第一次來到我們班的時候,只是在不久之前的一個秋天,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衣服,吊著褲腿,衣服顯然是用女孩的衣服改過來的,顯得絢爛奪目——全班同學見了他這樣的裝束,轟然大笑。他有點著急,不知所措。
他的臉上還帶著一點傷痕。
在老師剛剛安排他坐下之後,我們才發現教室的窗邊還站著一個女人——他的養母——她聲音渾厚,如同一個男人:「你要敢回家,看我不撕了你!」
老師不得不說:「好了,家長同志,你可以回家了!」
她說:「老師,他要是不聽話,你就往死里打他!把他剁成肉醬,打成稀泥……」
「好,我知道了。」
女人才悻悻地走開,屁股一扭一扭,像極了大白鵝。
全班同學都笑了,連老師都為這個女人的粗野和「老土」而笑了一下,同學們像是得到了鼓勵,更加放肆的笑。只有羅小龍不笑,套在他一身花花爛爛的衣服里,窘得一臉通紅。
25
我確定對延伸向遠方的鐵路產生迷戀的興趣就是那時候開始的——和羅小龍一起私奔的時候。
26
我們倆來到了小鎮最迷人的地方——火車站。
從側面鑽進去,拉著手在鐵軌上走路,我覺得延伸向遠方的銀色鐵軌十分好看。
「要是把它們立起來,是不是通往天空?」
他忽然問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說:「應該是。」
想了半天,他說:「那樣我們就可以到天上去。」
他總是一副傻乎乎的樣子,也可以說是天真吧。
「到天上給我摘星星嗎?」
「主要是我想見見自己的媽媽!」他說。
「你媽媽在天上?」
「有一次,一個掉了牙的老奶奶說的。她說生我的媽媽是在天上住著的,她可漂亮了,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一樣。」
他甚至有點炫耀的表情。
我生氣了。
我說:「那你為我做點什麼?」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了,半天才沒頭沒腦地問了我一句話:「還疼么?」
「什麼?」
他指了指結在我臉上的痂——是那天與王小花林敏麗張百紅她們打架時留下來的見證。這些恥辱的划痕刻在我臉上,所有人都在嘲笑我的失敗,我覺得連我的母親其實都在嘲笑我,她甚至沒有安慰我一句。可是,羅小龍卻在時隔數日之後提到了。
我的內心涌動著溫暖。
——「我書包里的葯是你放進去的嗎?」
他說:「是。」
27
羅小龍說可以為我做任何事情。
他像一個真正勇敢的情人那樣,毫不畏懼。在月光下,他拉著我的手走來走去,一直到我再也走不動了,並且無聊透頂,並想著要回家睡覺。我把這個想法同羅小龍說了,他一聽就急了,跳起來質問我。
「難道一切都是假的嗎?」
「什麼是假的?」
「你對我說過的,你要陪我遠走高飛!」
——我們就是這樣產生了爭執,真的很像是一對情侶,熱熱鬧鬧的爭吵,又偷偷摸摸地和好。實際上,就是在那天以前,對於我來說,羅小龍這個人甚至他的形象還是陌生的。平日里,我們都是沉默寡言的孩子,那天卻滔滔不絕,一會惺惺相惜,一會又惡語相對,彷彿神經錯亂。
最後,為了證明他對我的愛,他捋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
我說:「你要幹什麼?」
他說:「殺人。」
我給嚇了一跳:「殺人?你瘋了吧。」
他不說話,手裡攥著小刀蹲了下去,在冰冷的鐵軌上反覆摸拭,正面一下,反面一下,發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音,有金屬感,很好聽。我的體內升騰起一片灼熱,微微興奮,又有點恐懼。
「你不是很厭惡她嗎?一直詛咒她死。」
「誰?」
「我們班主任。」
——你想到了嗎?就是我之前提到的年老色衰的更年期老女人。
是的。我厭惡她。一直,到現在也是,這我已經表述過不止一次了,她造成了我少年時代的恐懼。儘管如此,此事我卻未對他人過多提起。似乎只有一次,我們家後院辦喪事,趕上她也來參加喪禮,可我不知道,放學后,跟著我的小情人萬大雙並肩走路,邊走邊順口開河。我說她是一頭豬,我還說她簡直該死,她死了兒子是老天爺對她的報應,我似乎還說了一套罵人的順口溜。我肯定我說了很多難聽的不堪入耳的話。說完了這些,我和萬大雙都哈哈大笑起來,但我注意到萬大雙的臉上始終維持著一種恐慌。看來老師的威懾力已經完全控制住了他,儘管表面上他對我的發言表示了支持,但我還是看清了他的膽小與懦弱,這註定我們的感情早晚會有一天發生危機。我有點生氣。
「你幹什麼那麼緊張?」
萬大殺雙在左顧右盼,他忽然臉就白了,慘白慘白的,像是一張紙。
他意外地發現,在我們身後有人跟蹤——用眼角的餘光擦過去,他幾乎尿了褲子,正是我們的老師,她腳步邁得很輕,跟小貓似的,只為了聽到我對她的評價。
有一個動作,是她捂住了臉。在我扭過頭去之後——原來我想那一定因為她是魔鬼,不想讓我見到她臉上醜惡的內容,長大的一些年裡,漸漸懂得了諒解,所以寧願把她那個動作理解為掩面而泣。
萬大雙驚嚇得臉色慘白,彷彿身體里的鮮血被抽干。
如你所知,第二天上學,一個很小很小的借口,我就被劈頭蓋臉地揍了一頓,之後被懲罰停止上課,到操場上去打掃衛生。我一整天在籃球架下晃悠來晃悠去的,下課的時候,許多剛剛發育的小男生在我面前開始炫耀球技。六年級有個小男孩好看到讓我難過,因為知道這世界上有這麼好看的人,自己註定無法得到,我就難過,就想哭。
於是站在那裡,我神經質一樣哭了起來,邊哭還邊說:「我一定要殺了她!」
天知道,我嘴巴里吐出的那個她(他)到底是誰。
——當這一段往事從羅小龍的嘴巴里吐露出來之後,我再一次驚呆了。他卻漫不經心地說:「你不是恨她嗎?,現在我就去殺了她,來證明我有多喜歡你!」
「你怎麼知道這些,難道一直跟蹤我?」
「沒有,因為我喜歡你,所以能看到你的心裡。」
羅小龍手拿小刀想去殺我們年過半百的班主任。這樣的事,放在任何場合里,人們都會嘲笑他的暴虎馮河,對不對?這簡直就是一場玩笑,從頭到尾,是兩個少年的鬧劇。你也認為是這樣,是不是?
可當時我卻覺得很嚴肅很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