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褐海(下)
張卓群上課的時候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我沒有叫醒他,右手捏著一個粉筆盯住他看,他一隻手托住下巴,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打著掩護,腦袋像小雞啄米一樣一點一點,嘴巴略微張開,呈字母「O」狀。他這樣子太滑稽了,引起了全班同學的注意。起先,是他周圍的同學像路邊散落的野花一樣零星地笑著,後來,笑聲像瘟疫一樣四處傳染,波及了整個教室。孩子們笑得猖獗,不可一世,根本沒有*下去的可能。何況,我也不想*,看到他們弓著背像蝦米一樣,壓抑。我嗅到了笑聲里蘊藏著爆炸的危險,似乎隨時可以將屋頂掀翻,可即使是這樣,張卓群仍在酣睡,變本加厲的是,他居然流出口水。他昨晚肯定是一夜未睡。
我走下講台,同桌以為我會拿粉筆頭擲張卓群,不懷好意地笑著。我沒有,我只是走到他的身邊,把他叫醒,居高臨下地說:「下課你到我辦公室去一次。」
他似乎是「哦」了一聲,腦袋隨即又垂下去,睡著了。
這次教室里的笑聲更大了,我的耳邊充盈著爆裂的豆子般的響聲,嗶嗶剝剝。我悲涼地置身於笑的海洋,抬起一隻手,示意同學們安靜。他們真的就安靜了,笑聲戛然而止。其實,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校長大人肯定站在教室的門口。
我轉過身,看著她,面無表情。
她很嚴肅,語氣沒有一點起伏,僵直地對我說:「下課你到我辦公室一次。」
——其實我一點都不喪氣,真的,我心情很好,明亮的透徹的。四肢前所未有的舒展和鬆弛。我站在操場中間抻著懶腰,對在我不遠處的依舊睡眼惺忪的張卓群說。
他心懷歉意:「老師,這次真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了。」
我揮揮手,像撫去蛛絲一樣,對他的道歉不屑一顧。這一刻,我又是心不在焉的,覺得拴在身體上的鐵鏈消融了,我伏出水面,至少是雙手攀住船弦,清清爽爽地呼吸著空氣,而我對面的少年,臉色蒼白,彷彿貧血。
他昨天上了半夜的網,我叫他到我這裡來,他沒來,後半夜徹底地失蹤。
「你昨天晚上,後來到哪裡去了?」
他說:「柵欄酒吧。在那,我又碰上了潘景家。」
曼娜出現在柵欄酒吧似乎是一個意外。
——她在褐海的一再閃現,多少讓我確信她還在我的身邊。我承認,我總是感到孤獨,覺得自己是茫茫大海上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我不能虛無地活下去,我要尋找活著的意義,現在,意義在我的眼裡已經衍化為一個個具體可感的符號:尋找曼娜、尋找多年前在漢中路13號玩耍的小女孩、尋找我虛構中的小姐妹?這大約就是我來到褐海並在此長久逗留的目的。
可是誰知道呢?
生活往往會製造出更多的讓你眼花繚亂的蝴蝶一樣的謎,好看卻鬼魅。
張卓群昨天晚上到柵欄酒吧的時候,已經是凌晨2點了。大街上一片冷清寂靜,幾個人影浮過街頭,孤涼凄冷,一豆豆散發著微弱光線的路燈將瘦骨伶仃的張卓群襯托出來,像是貼到夜色中的一個皮影,顯得如此多餘且隔膜,這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了。無聊,無聊到走路都要踢著石子往前走,嘴裡咒罵著一切可以咒罵的東西。反正,一切都是糟糕透頂,敗壞人的心情。
他進柵欄酒吧之後,躲到角落裡去,一聲不吭,像安靜的貓。
潘景家的出現讓他有點意外。
張卓群下意識地將自己藏匿得更加隱蔽,調整好了角度,偷窺著眼前的一切。重金屬的音樂聒噪刺耳,彷彿人被拋進了一個噪音工廠,像有千萬條小蟲子徐徐爬來,啃噬著張卓群的軀體。他注意到,潘景家先是混在人群里跳著舞的,穿一件紅得像血的T恤,經耀眼迸裂的燈光照射,變成了一片奇異的色彩,透明又一片燦爛,像一朵雲,這朵雲飄來飄去,如同被颶風所挾持,當所有人安靜下來,他還是在那跳,頭機械地搖晃,如同3歲娃娃手裡的撥浪鼓,節奏時而猛烈時而舒緩。身邊有幾個人陪著,在他向地面摔去的時候及時阻止,並維持他接著舞動下去。
潘景家從小受過專業的舞蹈訓練。他跳舞的時候,身體里揮發出一種*的味道。——這僅僅是張卓群起初的判斷,不久,這個判斷就被推翻,他得出了一個新的結論:「天!難道他吃了搖頭丸!有人想害死他!」
從門口竄進來幾個便衣,上去反手摁住正在極力搖擺著身體的潘景家。
安靜。世界像是突然在這一刻凝聚。
燈光依然在每個人的臉上嫵媚著,眼花繚亂。一明一暗之間,張卓群看見潘景家已經被扣了起來,他痛苦而抽搐的臉,有大顆飽滿的汗珠凝在額頭,懸置著,搖搖欲墜,他的聲音被禁錮,像一條憤怒的魚,聽不到叫喊。這讓張卓群幾近窒息。他「呼」地躥起來。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
她攙扶起跌倒在地上的潘景家,這個時候,酒吧里的人忽然亂了起來,剛才片刻的寧靜,又破碎掉,亂鬨哄的,像一個早市。張卓群看到她撥開人群,跟隨著兩個便衣向外走去,邊走邊解釋著什麼,狼狽不堪的張卓群被挾持著,沉沉地下墜。
身後依然有人在喧囂:「這小子這次是掛定了,吃搖頭丸被按了個正著!」
「兩個便衣在這守株待兔有好幾天的時間了。」
「依我看,這背後肯定有詐!」
「能有什麼?還不是因為女孩子!」
「潘景家這小子雖痞,但還不到吃搖頭丸、吸毒的地步吧!」
「合著你說,是有人在陷害他!」
「無聊!」
七嘴八舍。
張卓群更深更深地沉下去。那個念頭早就蹦出來了,從在這個屋子裡見到潘景家的第一眼起,他就想到了榛。這個女孩子,蒼白著唇,佇立在那,孤苦伶仃,或者是那些她坐在藝體館門前的日子,他遠遠地看著她,而她的視線總是被一個人牽掣著,這個人就是潘景家。他從他身邊經過時,張卓群覺得頭皮發緊,發脹,喘不過氣來。他故意去鏟他,而不是他帶在腳下的球,就是這樣,兩個男孩子,時隔多年,在褐海中學的綠色塑膠操場上,再次邂逅。他們本來可以互不相識,像兩條曾經交叉過的直線,奔相各自的未來。可是,在這個操場上,他們又一次別過頭,彼此傾軋和糾纏。球斜著飛了出去,滾落到操場的一側,已經卧倒在地上的張卓群向遠處看去,除了一瓶礦泉水在那,空空如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陣涼意油然而生,他無力地趴在地上,等待著潘景家,那個被他故意鏟倒在地上的男孩來揍他,這樣他就有借口和他打上一架了。
——他想,他是需要打架的。他似乎很少打架。記憶如此稀薄,幾乎成為真空。這就是一個由頭,他看不慣維繫在眼前男孩和坐在藝體館門前的女孩之間神秘的眼神。
潘景家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張卓群拉回視線,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只是覺得似曾相識而已,他理著短髮,一身橙色球衣停在了張卓群面前。
沒有說任何話,開始廝打。
像兩頭野蠻的小獸。
真正動手的時候,張卓群才知道自己製造了一個如何棘手的難題。這是一個極富進攻性的人,他出手之狠使張卓群難以承受。這麼多年來,唯一對張卓群構成恐懼的就是孩提時代在孤兒院的那次流血事件——他和一個叫做潘景家的男孩打架,原因僅僅是因為張卓群不服從他的命令,想穿過柵欄看一個穿公主裙的女孩。他霸道地對張卓群以及其他的孩子們說:「除了我,你們都在後面站著!」張卓群不甘示弱,向前走了一步,他們先是虎視眈眈地對視,後來,就打了起來。
他的腦袋被敲出了鮮血,泅浸了視線。他記得,那是一個紅色的秋天。
他看見飛鳥斜斜地從空中飛過。
他雖不願回頭面對盛大麴折的過去,卻有力地記住了一些細節,細微的,比如說,堅硬砸在頭上時,眼前的電光火石,恍恍然被光線所折掉的白天和夜晚,天空筆直陷落,天光大滅,荒無人煙。
——他和潘景家就如此重新成為仇人,站在愛和恨的兩端,勢不兩立。他們最後都筋疲力盡地趴在地上,誰也不肯服輸,即便張卓群的眼淚已經滑落出來。
潘景家忽然笑了:「你好像一個人。」
「誰?」
「像我小時候在孤兒院里的一個小夥伴。」
張卓群豎起了耳朵:「沈小朋?」
「你是?」
張卓群靠在門柱上笑著:「我就是。」
潘景家用懷疑的目光看著面前的男孩,光線是暗暗的,在這個男孩的身後一跳一跳:「你真的是沈小朋?」他走過去,拉癱坐在地上的張卓群。
望著伸過來的手,張卓群沒有搭,自己站起來,對潘景家說:「這次又是你贏了!」
他背著書包,蔫蔫地敲開家門的時候,媽媽尖聲叫了起來,她見到的兒子似乎是從垃圾堆里爬出來的,渾身是血,他蹭了一把臉,對失魂落魄的媽媽說,理直氣壯:「我打架了!」
我說:「潘景家在酒吧吃搖頭丸和榛有什麼關係?」
張卓群篤定地說:「有關係就是有關係!他還在酒吧里和人打架呢!據說是因為一個女孩,肯定是榛,他們……」張卓群低下了頭,說不出話。
「為什麼你就這麼確信呢?」
靜默的張卓群,在清澈的光線中順著風吹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大片荒袤的天空。
我又追問了一句:「為什麼你說一定是榛,潘景家才和那些人打架呢?」
其實,我是惴惴不安的。
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的確有自己的私心。有些話,是我不敢對站在我面前的這個水晶一般透明的男孩說出口的,比如,在我看來,那個叫榛的女孩完全是放任自流的女子,就在昨天下午的雨中,我還看見她在便利店裡買避孕藥。而在她的身後站著的,就是她的弟弟,潘景家。
不難想象,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
可我不敢把這些對張卓群說。
「我覺得榛和潘景家不是一般的姐弟關係。」
張卓群嘆了一口氣說:「我倒願意他們真的是姐弟,可他們不是,他們都是被人領養的孤兒。」
忽然覺得累了。
我說:「你該回家了吧。」
「那你呢?」
「我啊,我想隨便轉轉,褐海這個地方,我想我呆不久的,再有一個月,我的實習就要結束了。」
張卓群笑了:「是不是想念你在澹川的小愛人了?」
這個小孩子,用一種幸福的眼神看著我,他還不知道我的童童已經死了,被碾在車輪的下面,死了。
我說:「大約是有點想了吧。」
我沒頭沒腦地問了張卓群一句:「你知道去漢中路13號怎麼走嗎?」
他說:「知道,但不怎麼好找。要不我帶你去找吧。反正我也沒意思,現在還不想回家,不想見到我媽,絮叨得要命。她要不是我媽,我非揍她一頓不可!」
我們三番五次倒了幾次公交車,最終到達漢中路13號的時候,除了瞠目結舌之外,似乎沒有其他的表情了,這裡被挖了一個無比巨大的坑,四周用木頭圍起來,防止有人失足落下去——我想要是有人自殺的話,就從這裡跳下去好了——四周空無一人。我問張卓群:「這是什麼意思?這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他搖晃著腦袋,示意我同樣不知道答案。
遠一點的街面上,有一個雙手皸裂的老人,佝僂著脊背,目光黯淡地從垃圾箱里翻出飲料的瓶子,踩爛后,裝進編織袋,以每日數元的收入維持著自己的生命。
回來的路上,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搭乘的公交車上,一個中年女人,穿著最常見的女式對襟毛衫,言語苛責尖銳,眉眼之間提示著年輕時候的姿色萬千,但臀部還是有了贅肉,是緊身褲所無法包庇的,精心地化了一些淡妝,額頭上的頭髮落下來,擋住一隻眼睛,顯得神秘、詭異。
因為一個座位,她和一個醉酒的男人吵嚷起來。
其實是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她的。
大約是去年的這個時候,要再晚一些的光景,我曾經見到過這個女人,她站在童童的葬禮上揮淚如雨,幾次昏倒過去,她穿著一身黑顏色的衣服,醒目得有些扎眼,我作為童童的男朋友,她死亡的目擊人和牽連人,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曾被她迎面扇來兩個耳光,之後,她就是哭,一直哭到昏厥過去。依稀記得童童曾經給我講過夕的故事,她曾如何如何喜歡上一個叫光強的男人,如何如何背棄婚約逃逸到蘅城去找她的小愛人……不過這都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眼前這個女人的形象和童童所描述的夕吻合在一起。可事實上,她們就是一個人。
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了累積起來的悲戚。
那個醉酒的男人不肯讓座。她薅起他的脖領子,口若懸河地破口大罵,她說她已經死了丈夫死了女兒,她就是一個寡婦,她什麼也不怕,有種的現在就楔死她算了。
張卓群小聲嘀咕:「這女人真是潑婦!」
我有點忍受不下去了,我來褐海的目的一點一點被洞穿,我不是為了逃避童童死亡的陰影才來到這個城市的,而是尋著童童的蹤跡才來這裡的。在來這裡之前,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了童童,她對我說:「島嶼,我現在就要回家了,回褐海,你還記得我給你的地址嗎?我家的。我要回家看看。我媽一定是想我了,她一個人生活得太辛苦了。」我就對夢裡的童童說:「那我也去褐海吧。」她笑了,表示同意——僅僅因為一個夢,我苦心積慮地來到了褐海,企圖能捕捉到少女時代童童的氣息,可我眼前的褐海是什麼呢?是個岌岌可危的城堡,隨時可以坍塌,將我粉身碎骨。
我對張卓群說:「下站我們下車!」
「還沒到站!」他抗議,這時那邊的爭吵直線升級。張卓群說:「我看啊,就是吃飽了給他們撐的,要是現在在武漢,天熱得他們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呢!」
我再看一眼夕,我想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她了,見到她是我的噩夢,心會抽搐著疼。我會想起她對我的詛咒——當童童的屍檢結果出來時,她衝到我的面前,對我又抓又撓,就像現在這樣,如同潑婦一般歇斯底里地對待我,將我弄得面目全非,她說是我害死了她的女兒,因為童童懷孕了。
我也是孩子,我希望她可以原諒我,的確,一切錯誤全源於我,就是那個下午,蘇不在家,我帶童童去了車站附近那所大房子,在那裡和童童有了第一次*經歷,可是,我從來沒想到僅僅的一次會導致如此尷尬的結果。
現在設身處地地想,那些我不在澹川的日子,我親愛的童童一定是憂從心來無可訴語,學校又因她而封閉,她無法對任何一個人說出那句話:「我懷孕了。」如果說出來,人們一定會像對待魔鬼一樣對待她,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我……
我和張卓群不約而同地目送著那輛吵鬧不停的公交車漸行漸遠。他說:「看不到後面的熱鬧了。」之後我們並著肩一起向前走,走了很長時間都沉默不語,陷入了各自的心事。後來又不約而同地說了同樣一句話:「你現在多幸福!」說完之後,彼此都苦笑了一下。
他後來問我藉手機,他說從昨天晚上跑出來,他已經疲倦不堪了,想回家睡覺去。可是,必須先給媽媽掛一個電話,這樣她才能接納他。
我只是順口說說:「我這個是澹川的卡,漫遊呢。」
從沒想到張卓群是那麼細膩敏感的孩子,他說:「那算了,我有電話卡。」他真的取下書包,翻起來,在最底的一層里,翻出來一張花花綠綠的電話卡對我笑。
「哪來的?」
「我班上一個女生送給我的。」
「為什麼呀?」
「她讓我拿它給她打電話,陪她聊天。」
「她一定是喜歡上你了。那你給她打了嗎?」
「……老師,你向左走,我向右走。我回家了。」
我把手機給他:「給你,別搞了。用這個打。」
他到底沒用我的手機,徑自穿過十字路口,紅綠燈交替閃爍,褐海暮春的黃昏里,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年橫穿馬路,迅速消逝,彷彿水消失於水中一樣。我的心裡悵然所失。
張卓群在一個藍色的IC卡電話機旁站住,先是左右張望。之後惴惴不安地撥通了家裡的電話。響了若干次,才有人接起。媽媽的聲音有點異樣。
「喂,你找誰?」
「媽媽,我是大群。」
她像是受了刺激,聲音突然尖銳起來:「你還知道回來呀?你怎麼永遠也別回來!」
「……」
張卓群終究還是一個孩子,他的眼淚齊刷刷地流下來,任憑路人側目,他握著聽筒,眼淚沿著話筒那端的沉默漸漸冷卻。他抽泣著說:「媽媽。」
媽媽在電話里也哭了,她詛咒他的不爭氣,她說要他現在就回來,她害怕她一個人在街頭上走失。
掛掉電話,張卓群飛奔似地向家奔去。在家門的樓道口,他遠遠地看見一對男女在那裡面紅耳赤的爭論。若是平時,他一定會用地上的石子投擲過去,或者吹口哨擾亂別人的幽會,實在是因為,他是一個調皮少年。
那個男人太熟悉了——黑顏色的衣服,經年日久,張卓群覺得似乎爸爸從未更換過其他顏色的衣服,他有白皙而骨節突出的手,伸出來,在黯淡的光線中,保持著頹敗的姿態,揮舞。
張卓群躲藏起來,剛好能聽見爸爸和站在他對面的女人之間對話。
「張建國,你要知道,你弄丟的那個孩子是你的親生女兒!」
「蘇,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了,你還要糾纏住不放嗎?我已經有了家,連我的孩子都已經讀中學了,我不希望我一手建立起來的這個家庭被毀滅……」
「夠了夠了。你別和我提什麼家家家,還有孩子!我討厭你的孩子!你有你的兒子,可我呢?你有沒有為我想過。我什麼也沒有,我只有一個女兒,卻被你狠心拋棄掉!」
「我不是故意拋棄榛的。當時那種情況,你讓我怎麼辦?大群當時就要出生,我難道要把榛抱回家,對她說,這是我的另外一個孩子嗎?我能怎麼辦呢?退一步說,這麼多年來,我心裡負疚的東西也太沉重了,壓得我都喘不過氣來,我為自己一時的衝動付出了這麼多的代價還不夠嗎?更何況,你還曾偷走過我的兒子,也算是扯平了。」
「你也是答應過我:你要幫我找回榛。」
「可世界這麼大,我怎麼找?」
「我不管,如果你找不回榛,我就不離開褐海了,我每周都會來找你。」
張卓群覺得許多年前的往事碎片一樣紛紛向他撲面而來,灼傷著他面龐。他已經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手心裡汗津津的。他局促不安地藏在那,像當年的張建國一樣窺視著別人的演出。世界原來是一個封閉的實體,現在卻忽然涌動起來,在他的眼前,他還看見世界漏了一個洞,光從那裡流出來,他看到前所未見的景觀。為此,他迷惑不解、瞠目結舌。對爸爸和那個女人之間的對話一知半解卻毛骨悚然。
「原來爸爸在這個家之外,還有一個孩子,就是說那個孩子也要像自己一樣管這個有好看的手的男人叫爸爸。」
張卓群先是覺得有點不適應,充滿了妒忌,後來想想,覺得這是一件十分微妙的事,思來想去,決定還是接受這個和自己有著同一個父親的孩子,這的確是一件冒險而刺激的事。
但是,他覺得自己的家庭已經裂開了很大很大的一條縫隙,正在不可阻止的傾斜,他內心已經猜測到,不久之後,也許就會倒塌,所有所有的一切,連同這個形跡可疑的春天,一同土崩瓦解。
他抬頭看天,這是褐海4月的傍晚,這個傍晚似乎和每天沒有什麼不同,天是有褶皺的,起伏的厚重的雲,一層壓著一層涌過來,沉悶的黃顏色,一場暴風驟雨似乎將在不久之後的黑夜降臨。張卓群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他想象到雷電交加,想到廣告牌在風中嘎吱嘎吱作響的情景,想到烏雲過境時蒼穹的黯淡無光,想到道路兩旁的樹枝在風中瘋狂抽打著空氣……這時五樓的一個窗戶忽然推開,一個女人的上半身探了出來,是媽媽,頭髮有點凌亂,她正在做飯,每天她都抱怨家裡的抽油煙機不管用,需要把窗子打開,即便是這樣也要嗆得直流眼淚。她心不在焉地一邊眺望著天,一邊擇著手中的菜。張卓群的心一下提了上來,他害怕媽媽看見爸爸,他知道這才是他擔心的狂風暴雨,在他小小的心臟中盤亘著,不肯離去。爸爸似乎還沒有看見媽媽,正在和那個叫蘇的女人辯解。他從口袋裡掏出錢夾,熟練地抻出一沓人民幣來,張卓群不知道那是多少,只見那個女人不動聲色地看著張建國,狠狠地唾了他一口,咬牙切齒地說:「我不是*!我不需要你的錢!」。她的聲音太大了,引來了幾個買菜回來的老奶奶的注意。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媽媽也一定會發現,張卓群從陰影中躥出來,來到爸爸面前,拉起他躲到樓道口裡面去。
「爸爸。」
那個站在樓道口外面的女人目瞪口呆:「他是?」
張卓群說:「阿姨,我是張卓群,是他的兒子。」
她無力地笑了一下,眼睛里一閃而過的光芒:「都這麼大了。」
「阿姨,饒了我爸爸好嗎?」
她說:「我有點事,先走了,我會再和你聯繫的。」
蘇走了之後,張卓群看到爸爸的臉上交織著一種難以描述的表情,些微的憤怒、尷尬、慰藉、絕望、無助……他不知道怎麼去表述,就拉起爸爸的大手,像小時候一樣怯怯地叫了一聲:「爸。」
爸爸的手掙脫開,忽然揚起來,向他灼熱的臉龐落下去,可是就在要抽打上的一刻,它又僵止在空中。張卓群收緊的心又一次噼里啪啦地鬆散開來,「哇啦」一聲哭了。在樓道里跌跌撞撞,像小孩子玩耍的皮球。
爸爸拉他的手,在黑暗中叮嚀了一句:「回家什麼也不要和媽媽說。」
張卓群低眉順眼地鑽進自己的房間,任憑媽媽反覆敲打他的房門,也不肯起來吃飯,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他覺得也許自己會這樣一直睡下去,再也不必醒來。
——爸爸居然還有一個孩子,叫什麼榛。榛?榛榛,是榛榛嗎?可笑。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就這樣想到了榛榛,他發瘧疾一樣地想,抽搐著想。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爸爸又來敲門,無奈之下,他去開門,尾隨著爸爸去廚房吃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氣氛,媽媽給他的碗里夾了菜,他卻覺得一切都是沒有味道的,似乎看見在三個人之間的罅隙,於是更加小心翼翼起來,生怕說錯一句話。
媽媽提起了這個月的工資。
爸爸搪塞著說:「還沒發。」
媽媽看了張卓群一眼,沒有多說話,只是囑咐他:「吃好飯就回自己的房間休息。」
夜色漸深,張卓群還沒有睡覺,他先是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爸爸另外的那個孩子究竟是誰呢?現在又在哪?長得什麼模樣。終究是猜不透想不明白。爸爸管那個孩子叫榛,榛,榛榛,就這樣七想八想,又想到了榛榛,他躺不住了,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電腦,連上Intert,偷偷摸摸打開收藏夾,去了幾個常去的黃色網站,看累了,看厭倦了,躺下來抽一支煙,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從隔壁傳來細微的響動,像草叢裡掩藏著的蛇,開始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可後來,他聽見了一個女人嚶嚶的哭泣,他猛然之間清醒了,知道這是媽媽的哭聲。
門微微敞開了一條縫隙。
客廳里先是暗的,後來爸爸從卧室里出來了,赤著腳,開了一盞壁燈,坐在沙發上抽煙。媽媽跟著也出來了,在淡淡散開的夜色里,像一條蛇,渾身似乎散發著濕漉漉的磷光,她尖銳地說:「告訴我,是不是又是那個女人?」
爸爸有點不耐煩:「行了,你別一驚一詐的了!大群在睡覺,別讓孩子聽見了。」
媽媽說:「你自己做了虧心事,還不敢承認,你算什麼男人?!」
爸爸說;「我做什麼了?」
媽媽說:「你今天回家我已經看見了,那個女人,她不是蘇嗎?你以為我什麼也不知道嗎?不!我什麼都知道,清楚著呢,你想騙我,沒門!」
「對,她是蘇……是我許多年前的情人……你想怎麼樣?!」爸爸的聲音有點顫抖,低低的,像在地下運行的岩漿。有凜冽的味道。
「這就是了。你終於承認了。」
「是的,我承認了。你要我怎麼樣?」
「你是不是現在還和她一起睡覺?」
「……」
「是不是?」
「是又怎麼樣?不僅睡了,見一面睡一次,我們還有孩子呢!孩子都跟大群那麼大了,出落得水靈靈的。你不是只會生兒子嗎?她就給我生了一個女兒,要不要我帶回來給你看!」
「你……你禽獸!」
「……」
媽媽蹲在地上,聳動著肩膀,張卓群只能透過門縫看見她的半個身體,一抖一抖,一片一片的悲傷從她的身體里傾瀉出來。他覺得媽媽這樣壓抑的哭聲讓他窒息絕望。
「你不要折騰了好不好?」爸爸的聲音低下來。
「不好!」媽媽厲聲叫道。
張卓群被狠狠地嚇了一跳。
「不好就離吧。我再也想過這種窩囊日子了。」爸爸說完,將手中的煙熄滅,站起來,像卧室走去。
像是一場過境颱風,現在一切又安靜下來。
張卓群卻再也睡不著了。他看見了這個家無可彌補的罅隙,幸福從這個罅隙中一點一點地流出去了,他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想靠自己的身體來填補,卻無濟於事。他躺在那裡絕望絕望絕望。他覺得自己需要立刻找一個人哭。可是找誰呢?……榛。
接近凌晨3點的時候,張卓群從床上爬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昏昏欲裂。他去衛生間解手。他把衛生間的門狠狠關住,打開燈,看鏡子里憔悴的臉。一個念頭突然從鏡子里少年的面龐上蹦跳著跑了出來,現在就去找那個女孩。現在就去。然後抱住她,對她說,反反覆復地說……說喜歡……說其實一直一直我都是一個悲傷的孩子。因為從小到大,自己就一直生活在父母的摔摔打打中,他們之間充滿了曖昧、猜忌、暴力以及使人莫可名狀的恐慌。
怎麼辦?
對,就是去找榛。把這一切都說給她,還要大哭一場。
從家門裡出來,張卓群像往常一樣,取最簡捷的路線,向榛的家走去,他跑起來,在夜晚里跑步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他明顯的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有力,節奏分明。汗水很快就濕透了前胸後背,襯衫粘在身上,有點不太舒服。他停下來,解開幾粒扣子,接著跑下去,頭髮似乎有點長,他想她大約會更喜歡短髮——天一亮就去剪掉。
從多靈大街打彎進入一條衚衕的時候,他的眼前一亮,在稀疏的夜色中,他看見一個穿褶皺裙的女孩,正徐徐移動。
他的腳步放慢下來,緊緊跟隨,如影隨形。
就在同一天晚上,我在柵欄酒吧里看見了榛。她站在門口,光線襯托著她小小的孤獨的身影,可是她那麼*,想到她寫下的那些情節我就噁心。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對她無比惡毒地說:賤貨賤貨賤貨。
她淚流滿面轉身跑開。
她走之後,我立即放聲大哭。酒吧里所有的人都用一種驚訝的目光看著我。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一種什麼生活,我彷彿被懸置在空中,無所寄託。又一次打開手提電腦,進入信箱,最後一次看伊諾發來的Email。然後狠狠點擊了「徹底刪除」。
我的心又一次抽搐著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