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二○○四,我的暴虎馮河
2004年,我的生活由表及裡發生著改觀,甚至是突變、驟變:站在了人一生之中的轉彎處,決定著將來的走向;曲終人散;流離失所;我想要一次稍微像點樣子的愛情吧;我想寫一部好看的小說吧;從十五歲開始住集體宿舍,一直到現在,所以我還想有個自己的小房子吧……
從一個城市輾轉到另外一個城市。從一種熟稔衍變到另外一種陌生。從一種掙扎陷入到另外一種束縛——什麼對我來說都是嶄新的,卻也無望。我總是覺得自己在向過去訣別,於我來說,訣別意味著徹底成人,而我一直存有劇烈地掙扎和抗拒,保持對成人世界的敬畏,因著過多的人情世故讓我手足無措。以及我所痛恨的虛偽。
是的。虛偽。
敘事的虛構是更好的生活真實。亞里士多德說。二○○四年,自欺欺人的我一直靠虛構的情節經營著自己慘淡的生活。瘋了一樣,寫了兩個長篇,它們都是如此糟糕,常常是在寫完的那一刻,就讓我再也不忍去目睹。
寫完《隔著柵欄的愛情》的時候,剛剛送走了我的二十三歲,獨自一人過了生日——我覺得有點孤單。鑽進被子里,安穩地睡覺,那一夜,我沒有做夢,很踏實,跟這麼多同樣在命運漩渦中掙扎、彷徨的「孩子們」(原諒我叫他們孩子)一起穿越了塵世的喧響與沉寂,抵達了生命的安寧之處,儘管這並非就是美好,卻是一種劫后的溫暖、幸福,能安安靜靜地生活,自此以後,無論生活交給我們什麼,都學會去寬恕與容忍。
雖然這個小說被貼上了「愛情」的標籤,但我覺得它處理的大體上還是人的存在與選擇的問題。——三千年前,herakles經歷了青春期騷亂后,過起了短暫的單身生活。但他並不打算一直單身下去,因為這是不完整的人生。人都有追求完美的慾望,所以人才要有愛,個體生命亦無力去面對虛無和孤單,所以也要有愛。愛是火焰,照亮漆漆無光的黑夜,溫暖兩顆不安潮濕的心靈。愛是救贖。人需要愛就像需要空氣一樣必要。就是這一年夏天,herakles在大樹下乘涼的時候,看到了向他走來的兩個女人:卡吉婭和阿蕾特。她們分別代表著邪惡(肉身的輕盈與靈魂的墮落)與美好(肉身的沉重與靈魂的飛升)。於是,herakles陷入了迷惑……到底怎麼選擇呢?
這就是悖論吧。
個體生命的存在狀態如果看作是孤「島」的話,那麼需要用愛來拯救。可是,當愛出現后,孤「島」陷入了新的彷徨,到底何去何從呢?——生活里,我常有種種不切實際天馬行空的想法,它們充斥在我的腦袋裡,日夜不肯安分,攪得我也不得安寧。我又偏偏是個極其笨拙的人,想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人如果不肯為愛而活著,像ZY常常勸告給我的意思,把一個人的生命熱情投入到集體或者一項偉大的事業上去,除此之外的道路,就是無視生命的欲求,安然地接受偶然賦予的生命的欠缺。前者遮蔽了個體的真實存在,後者更為殘酷,要求人無欲無求。如果一個人不甘心這兩種選擇,他還有其他道路可以走嗎?
我真的想不通了,就把這些思考帶到了小說里。我筆下這所有的人物:「島嶼」、「曼娜」、「榛」、「張卓群」、「童童」、「伊諾」……都是我所憐惜的,他們在個人的無光的命運深淵中掙扎、吶喊,世界對他們中的一些人來說,太過虛無,總是空空蕩蕩,所以才那麼貪戀愛與溫暖。比如「童童」。
於是,這些人似乎毫無例外地陷入到絕望的掙扎之中。失去了方向。但生活總是要繼續的,一副充斥著悖論的景象出現了:「島嶼」遇到了三千年前的herakles的問題。他在「童童」和「曼娜」之間怎麼來做選擇?還有「伊諾」。如果說前者的選擇是愛與欲(欲本身是無錯的。是天賦予人的自然需求,使人體驗到生之快樂)的艱難抉擇的話,那麼「伊諾」的出現又帶來了新的悖論:個體性情與社會道德之間的矛盾衝突。
我愛他,但他卻不愛我,因為我有某些地方不被對方所喜歡。——笨拙地套用劉小楓的說法,應該是個體生命在體性欠缺和生命理想慾望之間的矛盾吧。
一層一層,這麼多矛盾纏繞在一起,形成了一張網。
畢希納說:「每個人都是一個深淵,當你往下看的時候,會覺得頭暈目眩。」既然連愛都不能救贖,我們依靠什麼把光亮和溫暖帶給別人。所以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到底還是存在的,連愛也不能融化。愛從來都是自己對他者的假定,彌補自己的不足,企圖用愛照亮自己。所以,真正的愛情故事總是美麗的,並且美到絕望美到支離破碎。
寫這個小說的時候,倒沒有想到這麼多。我總是覺得小說里的人物要比我勇敢得多純粹得多,並且充滿了力量。我喜歡「曼娜」吧,她似乎有一點掌握命運的力量。「張卓群」是一個有點傻卻很單純的小孩,比起「潘景家」來,更討我的歡喜。像「蘇」,充滿著孤注一擲的豪氣。而「伊諾」更適合做天上的流星吧,太過短暫與璀璨。「童童」是最無辜又最無助的一個,在這個世上,如果沒有一點依託,會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當所有的故事都結束的時候,我希望一個人能回到最初的地方,像個孩子一樣,對世事、對他人、對散淡的生活、對時光的涌動、對疼痛與偶然保持一顆孩子般的虔誠與敬畏之心。
人生不過如此而已。
開始動筆寫這個小說是在大連,之後稿子隨著我從一個城市遊盪到另外一個城市,最後在一個中學校園裡,慢慢地寫完它。一間不大的教室。窗口正對著紅色的塑膠跑道,操場上經常有男孩子在踢足球。生龍活虎。讓我覺得青春真是一件人世間最美好的事物。我原來的那些朋友,都離我而去。我一直在提醒自己,友情也是需要經營與維持的,能夠不離不棄太過艱難——只是,我是如此需要你們,需要溫暖、安慰。一直。
二○○四年就這麼呼啦啦的飛過去了,除了一堆龐大雜亂的文字,我其實什麼也沒有留下。
海子說: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春天就要來了,閉上眼睛想一想,春暖花開,可真是一件美好的事。
水格
2005年3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