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時光機

小米·時光機

電話非常簡潔:「喂,小米嗎?」

「嗯。」

「老地方見。」

不等我反應,電話被掛斷。從聽筒里傳出來嘟嘟的刺耳的芒音。彷彿細密的針,戳在我的臉上,尖銳而火辣辣的難過。

我媽在廚房裡也能監視我,大聲地吼:「誰啊?」

我說:「深北要我陪她去做頭髮!」——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說謊話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而且總是愛拿深北做擋箭牌。

「早去早回啊!」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媽還在嘮叨:「這孩子……」

我也不由跟著感慨:這個男生,我非常熟悉他的聲音,熟悉到彷彿是自己的聲音。可是,從此再也聽不到了,儘管他信誓旦旦地對我講他會經常打電話給我,可我還是不相信他會千里迢迢從加拿大打電話給我,換句話說即使打了又能怎麼樣呢?他人都不在我身邊。

但聽到他的聲音,我還是激動,飛似地跑了出去,連拖鞋都忘記了換。

他帥帥地戴著一頂棒球帽出現在我面前。

站在陽光下,一臉的燦爛。

「嘿!」

他問我打招呼,然後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低頭看著地面。他這個人,很是陰鬱。跟他在一起,常常猜測不到他的內心,像是站在一片深沉而無聲的大海面前,無法預測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

可是,他這個人,我還是喜歡的吧?

他穿白襯衫。好看。

他卻總是說難看。這一身衣服,是學校規定要穿的。末了,還要補充一句,真難看!

我們一前一後地在運動場上走來走去,我望著他,他的目光卻拉向遠處,風吹來,他的襯衫被風吹來,可是我的視線無法逾越他那薄薄的襯衫,看見內里的涌動。

他半挽了袖子:「我們去打籃球?」

我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打了,你不是一直賴著我要學的嗎?」

我說:「你是不是真的就要走了?」

他說:「但我會永遠記得你的。」

我像言情劇的酸女人一樣酸溜溜地問他:「永遠有多遠?」

他不說話了:「可是你還是我的……女朋友啊!」

他又笑了笑,非常乾淨的笑,與他嚴肅起來時候陰鬱那麼不一樣。他說:「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我沒說話,但腦袋裡卻想到那一幕:半年之前,就在這個體育場舉辦的jay的一場演唱會上,我們兩個因為見到偶像激動得不顧一切地蹦跳鼓掌,最後不知怎麼搞的,沒有廉恥地抱在了一起。然後,就這樣,我發誓一定要剮了這個佔了我便宜的小人,於是就跟在他屁股後面一直一直追問他的姓甚名誰。像個催債的一樣,終究是認識了。

在運動場外面的小樹林里,我們大吵了一架。

卻成了朋友。並且還一直持續到今天。

他從衣服里掏出一張白紙,說:「這是我在國外的地址,給你!」

我微笑著接了過來,然後當著他的面,一條一條撕碎。然後,我非常冷靜地說:「你知道么?我從來就沒有在乎過你。我可以在一轉身之後就把你忘記!」

他前所未有的驚訝,站在那說不出話來。

我得意地笑了。

然後轉過身,邁著可笑的大步走開了。

一步,兩步,三步……你知道嗎?那一刻,我多麼想他衝上來,緊緊地抱住我,猶如那天在Jay的歌聲里,他年輕的身體緊緊地將我束縛住。我是一個多麼不羈的女孩啊。

我一邊走一邊哭。

我心裡在喊:「其實我一點也不想你走,其實我真的沒法像自己說的那樣,在一轉身之後就忘記你,其實我真的想留住那個地址,在你走之後給你寫信打電話或者在MSN上聊天,其實,其實,我多麼渴望你給我一個擁抱!我們在一起的一百八十一天,卻只有一次擁抱。剩下的時間,都是在放學之後或者每個周末,在一起壓馬路。——這就是我們的悄無聲息的地下愛情,即使如此平靜亦被時光帶走,不可挽留。

為什麼時間這東西就這麼快呢?很快很快,快到讓我不適應,快到讓我憂傷。

在我的身後,我聽見他很大聲很大聲地喊了起來:「啊——」

可是,我沒有回頭,繼續走了下去。

深北隔著桌子看著我。這會兒,把手伸過來,兩隻手攥緊我,她可憐似地問我:「小米,你什麼時候經歷的這些啊?我怎麼不知道呢?和我比起來,你一點也不蒼白。」

「我們這個年齡,還是學習要緊地。哈!」

深北點了我一下腦袋:「少跟我玩嚴肅!搞出這麼老掉牙的話題,你看你現在這副嘴臉,簡直就像是一出土文物!」

「本來就是嘛,還有幾天就中考了。你不緊張啊?」

「緊張。可……」

「什麼?」

「我覺得我的初中就這麼過去了,什麼都沒留下,一點也不像你,還有一次那麼可歌可泣的愛情。」

「我這算不上什麼愛情。」

「為什麼?」

我沒有去解釋,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檸檬汁。我也不想去解釋。不管事實是什麼樣子的,說出來就變成這個樣子的了,有時候,是真是假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中考很快就到來了。

這個時候我根本來不及為我那過早夭折的愛情悲天傷地了,彷彿真的就把他給忘記了,那個只有在笑起來感覺很溫暖很乾凈的男孩,像是被一陣秋風吹得乾乾淨淨,不復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封Email:

小米:

原諒我吧。中考就要來了。有時,我想,我真該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在你身邊,別讓你一個人徒手面對這讓人崩潰的中考,你一定像是行走在地獄里一樣,感到孤單害怕。我該牽著你的手,我該靜靜摟著你,我該像照顧小孩一樣照顧你的。

你知道嗎?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裡,我以為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的,一直到老,到天荒地老,我以為我可以拉著你的手走完這一輩子。哈!現在想起來,有多麼可笑啊。

不過有些不可能的事,想想不也是很好嗎?儘管別人管他叫白日夢。——我夢想和你並肩站立,或者牽手行走於這落寞的人間。

可,當你看清我的面目的時候,小米,你就會把我遺忘。

還是祝福你平安,坦蕩。

這是我永遠不能抵達的信仰,現在送給你。

我對著那封郵件哭了一夜之後,繼續投入到中考的奮戰之中。那段日子漫長而壓抑。像是進了地獄一般。我厭惡身邊所有的人,老師和父母的絮叨,同學之間的虛偽和可笑的惡性競爭。那一切嘴臉都不及他的一個微笑。如同在很黑很黑的世界里忽然亮過的一道光。那就是他。

他的名字被我深深掩藏起來。

可是,這個夏天,他卻不在我的身邊。

中考終於到來了。

真正來的時候,就不覺得什麼了。倒是想起來,很讓人恐懼。老是覺得天是黑的,黑壓壓的天,黑壓壓的人,黑漆漆的夜……不知為什麼會這樣,三天的時間一下就過去了,只是等待的日子裡太過煎熬,如同漫長的凌遲。

中考結束之後,我和深北上街狂逛。

我記得深北和我約定過,中考結束之後我們一定要瘋狂到底,把累積了三年時間的壓抑和痛苦全部釋放。為此,我們曾在一起制訂了N多的計劃,譬如說要把我們雪片一樣的捲紙全部焚燒,我們要一整夜都在大街上大喊大叫,喝啤酒,抽煙還有學著罵人,反正我們打算做好多好多惡劣的事來,把我們那曾被緊緊束縛著的生活全部打開,爆破,像是竄入高空不顧一切盛開的煙花。

那是多麼讓人期待的釋放啊!

那一天真的來了,我和深北卻安定得像是兩隻在叢林中遇到危險的小兔子,非常安靜,我們手拉著手頂著炎炎的烈日在街上走來走去。

在一家又一家專賣店裡躥來躥去。躥到我累得像頭老牛,氣喘吁吁。深北蹲在地上,不肯再動,我拉起她就走。

「求求你了,小米,我真的走不動了。我們去KFC吃東西吧!」

「深北,跟我去李寧專賣店,我去看看護腕。買到合適的我請你吃必勝客!」

「真的?」深北這沒出息的丫頭,聽到必勝客,我覺得她的口水都流了出來,一副痴樣。「不過,好奇怪哦,你看護腕做什麼?」

「我想打籃球!」

她摸了摸我的額頭:「沒發燒吧,你?」

我只是沉默:他曾經一直要教我打籃球,卻被我拒絕。現在,他離開了,我卻又想學了。深北看著我:「小米,你真是發燒了!」

「行了。」我拍了拍她的腦袋,一起蹦達著進了專賣店。

——幾乎是夢魘一樣,隔著一大筐的橙色籃球,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熟悉到我說不出一句話,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很長時間沒有反應,等我有了反應之後,我的意識是:不會是我花眼了吧,或者,或者他有個孿生兄弟,再或者,我是在做夢吧,再再或者是不是我真的陷入了自己編撰的虛偽謊言之中不能自拔,真的愛上他了,愛到出現了幻覺……

深北在遠離我的地方看鞋子。

我膽戰心驚地站在那,一動不動,惟恐她跑過來,其實就算她跑過來,又有什麼,沒什麼的,他和她又不認識。

「你不是去了加拿大嗎?」

他好像沒有注意到我,他的頭髮長了,從他的穿著到他的言笑,整個都變了。他身上原來的那種氣質,沒了。他成了一個徹底陰鬱的男生。

一個人,默默地挑選著籃球。看來,他沒有喪失愛打籃球的愛好。

「肖子重!」

「嗯?」

他抬起頭,穿越了那些漂亮嶄新的籃球望向我時,先是怔了一下,但很快就鎮定了。「哦,這麼巧?是你,小米?」他還笑了一下,是那樣的生硬、牽強。

「你不是出國了嗎?」

他幾乎連猶豫一下的表情都沒有,非常自然地說:「那只是一個謊言。我們還是學生,主要任務是學習,所以我編造了那個謊言……」

去他媽的!我像個精神病一樣衝上去,簡直都不能夠讓我相信的出手如夢,「啪」一個耳光甩在了他的臉上。

我轉身抽風一樣衝出專賣店。

等深北找到我的時候,我差不多已經消氣了。

我說:「深北,你知道我跟你講過的那個男生嗎?」

她搖了搖頭:「我哪裡知道!」

「我跟你說,深北,他就是一個賤人,是一個偽君子,是一個畜生!我詛咒他生個孩子不拉屎!」

「你別噁心了。」

「可是我現在就是這樣想的,我一想到他就有拉不出屎的感覺。他這個人……我跟你說,從前講給你的那些全是假的,從第一天開始我就沒有喜歡過他,我們倆見面也絕對沒有那麼羅曼蒂克,我們是初二那年的全市中學生運動會上認識的,我們也沒有擁抱,只是彼此撞了一下,就那麼認識了。然後,他這個人,沒皮沒臉地追我,從開始到最後,我從來都沒有答應過他!從來都沒有。我們連牽手都很少,更別提親吻了,我只記得自己趴過他的肩,那一次,我回家被我媽狗血淋頭地臭罵了一頓,我就給他掛電話,他出現在我家樓下,我瘋子一樣向他衝去,抽風一樣趴在他肩膀上大哭了一通。結果被我媽在陽台上看見了,回家之後又挨了一頓臭罵。後來,他說他要出國。我就說那你就出唄。然後我就把他給踢了。離開他之後,我真的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別人說的思念的那種東西離我好遙遠好遙遠……深北,你相信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深北,我沒想過他,真的,我真的沒想過他……」

「可是,小米,你流淚了。」

「他沒有像我夢想的那樣,是一個衣著乾淨的男孩子,手持大捧的玫瑰花站在我的窗子下喊我的名字,也沒有在摩天輪上緊緊地將我擁抱。」

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深北說:「小米,我一直不懂得愛,愛情這東西是什麼呢?愛情是帶刺的嗎?總是傷害人……小米,你知道嗎?你只在意你在乎的那些人,一旦他們做了背棄你的事,你就覺得無可容忍,你會受傷、委屈,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憐的人。可以你想過沒有那些喜歡你的人呢,他們一直站在你的身後,默默地看著你,忍受著你帶給他們的傷心絕望,忍受著你對他們的不屑一顧,你不是一樣在傷害他們嗎?」

「深北……」

我看見深北哭了,哭得那麼傷心,絕望。

「深北,怎麼了?」

「對不起,小米,這不關你的事,是我太神經質。」

「到底怎麼了?深北!」

「小米,還記得那個體育特長生嗎?」

「哦。」我忽然想起來。他曾經傻兮兮地跟在我的身後。「記得,他怎麼了?」——那個傻瓜一樣的體育特長生,我記得他老是像個賊似地跟在我身後,有一天,我忽然掏出一把刀來向他衝去,怒氣沖沖地喊:「你要是再跟著我……」

他怯怯地說:「你是要自殺嗎?寧死不屈?」

我哭喪著臉說:「我是要殺了你!難道你沒看出來嗎?」

他很誠實地沖我說:「我沒騙你,我真的以為你要自殺!」

他氣得我差點當場暴斃。

深北告訴我:體育特長生是她的鄰居,他告訴深北他喜歡我,卻沒有勇氣來和我講。他害怕初中的時光將會像是火車一樣轟隆隆飛過去,再沒機會被提起。——而現在,真的沒機會再提起了……

我像是一個被融化的雪人站在夏日的陽光里,想那個體育特長生,那樣高大,那樣怯生的眼神,那樣……那樣不真切,宛若一個虛假的謊言,在灼灼的日光下花一樣盛開著。

我想起之前他問過我的話:「你可以跟我去坐摩天輪嗎?」

我當時說:「我恐高!」

他說:「那……」

我說:「那就這樣吧,我有事先走了。」

哼!莫名其妙。為什麼要去做摩天輪?真是莫名其妙。——可是現在,我再也不莫名其妙了,我記得自己曾經像個花痴一樣,對著一大堆的朋友還有深北說過,我有一個信仰,能有一個男孩子和我坐在高高在上的摩天輪上,緊緊地摟住我向我表白。我記得當時我這句話麻倒了全班所有女生號稱「麻姐」。——倒,只要不是芙蓉姐姐就好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矯情的想法。

我更不能知道那個男生是怎麼曉得,並且死死記住的。

我疑惑地看著深北。

「所以,你背地裡把我介紹給他?」

「有一天放學,他把我截住,結結巴巴地問我要你的地址……我想了想,就告訴他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跟我一起回家,在路上的時候,他像個孩子一樣唧唧喳喳地問我關於你的一切。好多人都以為我們是一對,其實不是,我能和他走一段回家的路,完全拜你的所賜。」

「深北……你別激動!」

「我沒激動,我只是想說,我非常喜歡他。可是為了你,我又不能說出口。你知道那種滋味嗎?後來,我就寬慰自己,愛情是什麼東西呢,愛情就是奉獻,非常無私的奉獻,只要自己愛的那個人幸福,自己忍受一些又能有什麼呢?看《泰坦尼克號》,看到傑克沉入到冰冷的海底的時候,我就非常絕望。整個電影里,最讓我心疼的就是那個情節,那張乾淨俊美的臉,就那麼安靜地沉了下去。但為了愛人的誓言,露絲選擇活了下去。我相信,那就是愛情的力量,連絕望都可以拯救。我甘願為他做一些事情,只要他覺得快樂,我就無所謂了。可是你卻一再一再地傷害他,你是那麼殘忍地傷害著他,如同凌遲一樣一刀一刀扎中他的命脈,看著他難過,我的心一片疼痛。」

「對不起,深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事情是這個樣子的。」

「你知道什麼?你只知道拒絕,拒絕!!!」

「……」

說完,深北蹲下去,瑟縮著雙肩。他像是一個雪人,在太陽下全部融化了。我不知所措地看著隱忍了那麼久的深北,我最好的小姐妹,我發誓,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顧她!

我也蹲下去,拿一個骯髒的雪糕棍撥拉著地面上的螞蟻洞,我喃喃地說:「深北我們都要好好的。」

深北說:「小米,我真的很想他,可他不在了。」

然後,我們就那樣姿勢難看地抱在一起哭了。

人生中,有一些朋友,就是為了用來抱頭痛哭的。

而那些你愛的和愛你的人,那些讓我迷亂或者為我痴狂的男孩子,到底哪一個是值得我珍惜的?

我真的迷茫了。

像是一隻孤燕,失去了方向。

我們像是兩個男孩子一樣在街道上四處亂逛。路過「石頭記」的時候,深北站在那突然問我想不想進去看看。我說那就進去唄。可是等我就要邁進去的時候,深北又把我拉開了,一句話不說,臉色極其難看地迅速逃開。

就這樣,到了晚上。

深北小心翼翼地問我:「真的要一夜不回去嘛?」

「嗯。」我頭大如斗,因為遇見了肖子重,我的心情極其惡劣。——他居然欺騙我的感情,如果不是我今天撞到他了,說不定他還要騙我多久呢。

「那我們現在去哪?」深北像是一個完全沒有主意的小孩子。

其實我也是。可我不能在她面前表現出來。我裝成一個大人的樣子。揮一揮手,我們去藍色月光酒吧。

「可,可是我從沒進過那種地方。」

「正因為沒進去過,我們才要進去的嘛!」

深北大約是害怕了。

我們說這個話的時候,是午夜十二點的光景。我們像是在夜空中迷航的兩隻飛機,緊緊地挨在一起,跟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繫。——我們倆的手機全都沒電了。只能扔在書包里,連充當玩具的可能性都沒有了。在這之前,我們曾去打過電玩,去過網吧CS,還去洗浴中心打撞球,可是我們根本就不會打。那的男服務生色迷迷地看著我倆說:「小妹妹,要不,你倆在這等一會,等到凌晨,我陪你們倆打。你們不是不會嗎?沒事,有哥哥在,一定會把你們倆教會的!」

嚇得我和深北轉身就逃。一口氣跑出了好遠,站在交替閃爍的紅綠燈下面哈哈大笑。

然後我模仿著那個男人的腔調:「小妹妹,要不,你倆在這等一會,等到凌晨,我陪你們倆打。……靠,真他媽噁心!」

「像一玻璃!」深北補充道。

我們進了藍色月光酒吧的時候,正是這裡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候,一撮一撮的人躲藏在酒吧的各個角落。這個地方不是很鬧,以前去過的地下搖滾場子,鬧得簡直要嚇死人,那些人打扮得光怪陸離非常玄幻,頭髮除了被染成紅色綠色或者根本看不出來的顏色之外,還理掉了兩側的部分,只留下前額頭那一條,簡直和妖精沒什麼區別。一句話,進了那個酒吧,就如同進了盤絲洞。滿眼晃動的都是妖精。

這個酒吧很安靜。

台上坐著一個男生。

他埋著頭,穿一件乾淨的白襯衫,正在調音。我拉著深北坐在吧台前要酒喝。這個時候,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

「下面,我給大家唱一首朴樹的《那些花兒》,每年的這個季節,都屬於分離。我不知道在座的有多少位畢業生,我把這首歌送給你們,其實,七月不僅僅屬於分離,七月還屬於嶄新生活的開始。」

整個酒吧就更安靜了。

很長很長時間的安靜,很長很長時間吉他的安靜的旋律在旋轉綿延流淌,很長很長時間之後,一個天籟般的聲音降臨了……

深北說:「咦?小米?你看……」

「看什麼?」

「是不是他?」

「誰啊?」

「就是……」

「啊啊啊!」我忍不住尖銳地叫了起來。深北衝上來捂我的嘴巴,可是她一個小弱女子怎敵得過我這般的鋼鐵戰士呢!不過要不是深北提醒我,我還真的沒認出來。我像個瘋子一樣啊啊啊沒完沒了的叫喚,興奮得跳了起來,傻瓜一樣搖晃著光光的手臂,像是一個猿猴!

猿猴?!

好好難聽的形容吶!

即使真的像猿猴,我也管不來那麼多了。

其實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安靜的歌,唱的人,聽的人,都應該是安靜。可偏偏我像是一個瘋子一樣將場子攪渾。(深北太不夠哥們了,她說我不像瘋子,我就拍拍她的肩膀等著她的狗嘴裡吐出倆象牙來,結果你猜她說什麼來著,她說,深北你那傻樣就像一牲口在那叫喚!我當時昏倒!)有一些人憤怒地看著我,彷彿要把我撕成碎片。他也看到了我,臉沖著我的方向,像個大歌星那樣點點頭,算做打過招呼。

「哇塞!真酷啊!」

深北往回拉了拉我:「行了,你還不知道人家叫啥名呢!」

我才恍若經歷了一場大夢。我到底算不算做認識人家呢?——就是中考前在珍珠奶茶店遇到的帶我去上廁所的帥帥的服務生。

「他那麼帥,肯定有女朋友吧?」我說。

「誰知道?你自己去問問他吧。」深北把身子扭過去,立即吃驚地叫了出來,「啊——」

我說:「你抽風啊!」

我伸手去抓深北的手,沒抓到,隨即扭過身子,卻幾乎同深北如出一轍地,連音色音高反正什麼什麼都是一樣地清晰有力地發出了一個無比標準的母音字母:「啊——」並且盡量地無限延長。

一個長頭髮的男人,正站在我們倆的面前,他的一隻手搭在了深北的肩膀上。

讓我吃驚的是,他的臉上有一道很恐怖很恐怖的刀疤,真的很像是電影里演的黑社會。那樣子整個就一超級大惡人。看上去就讓人生厭。

深北厭惡地說:「你把手拿開!」

他說:「怎麼了,小妹妹?可以交個朋友嗎?」

我「嚯」地再一次跳起來,「請你放尊重點,我們不想和你交朋友!」

「嘿,你怎麼說話呢?我跟你說,就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告訴你,你這樣的,都死得快。你知道嗎?」那人說起話來,臉橫著,手裡竟然還提著一個啤酒瓶子。深北有點害怕,往回拉我。我依舊不甘示弱,儘管心裡敲起了退堂鼓,但我還是裝出很倔強的樣子,我說:「我們就是不想認識你,怎麼著吧?」

「咣」,那酒瓶被磕在吧台的邊沿上立馬就碎了。

「小姑娘,別不識抬舉!就你這樣的,我叫你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我拉起深北一言不發地就走。

「嘿,幹什麼去?」他伸出長長的胳膊把我們倆攔住,我一把推開,它又立刻跟上來。躲也躲不掉。

「你他媽地給我閃開!」我嘴裡蹦出這句話之後就後悔了,因為我這純粹是等著挨抽。果然不出所料,他眼睛瞪得比老牛的眼睛還大很圓。

「你再說一遍!」

「你閃開!」

「我就不閃開!」

「臭流氓!」

我說完轉身走向另外一個方向,步子還沒邁出去,就被一隻手強硬地給拽了回來,而且拽的是我的烏黑油亮的秀髮,我緊接著發出了「啊」的一聲尖叫。

「叫你媽了×啊!」一個大耳光呼嘯而來,我像是風中擺子一樣迅速向地面衝去,要不是深北拉了我一下,我估計我肯定癱坐在地上找牙了。我被打得目瞪口呆披頭散髮,從嘴角流出鹹鹹的液體。

我說:「操你媽啊!」

這話還沒說完,另外一個大耳光又呼嘯而至。這回我徹底玩完了,「吧唧」一下就摔在地上了,唯一慶幸的是牙齒還沒有脫落。

深北嚇得大聲叫了起來:「不好了,打架了打架了!」

我當時幾乎完全失去意識。在這麼多人的面前,我被打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我真的有不想做人的衝動,但我更有剮了面前這廝的衝動,卻礙於自己沒有手段,只能抬頭定定地看著面前這人,我狠狠地看著他,記住這張面孔。

「你那麼看著我幹什麼啊?你不知道打是親罵是愛嗎?你可別罵我啊!你要罵我就證明你喜歡我,那樣的話,為了表示我愛你,我還要狠狠地揍你!」

「我記住你了。」

「你還要報復我么?那好啊,隨時恭候你來報復我,我等著。」

「是嗎?」我說。

然後,讓所有在場人都吃驚的一幕發生了:站在我對面這個高大的男人像是中了某種蠱惑一樣,頃刻之間癱倒下去。

在他的身後,我看到了一張非常非常熟悉的臉,那張臉曾多少次在我長長短短的夢境中出現,又離去,曾多少次害得我在夜晚一個人悄悄的流淚,如今,他又一次出現了,像是一個幽靈。此刻,他面色冷酷地站在那,手裡提著一個破碎的啤酒瓶子。——是肖子重。

男人在頭破血流地倒下去之前,嘴角還掛著淺薄的微笑,他不相信似地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心有不甘地喊著:「你,你……」

我從正面踹了他一腳:「去死吧,你媽×!」

然後他就像一台冰冷的機器,徹底沒油滅火了。

這時,我扭頭一看,酒吧里幾乎所有人都來看這場熱鬧,卻沒有人想伸手過來幫一把我們兩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

我心懷感激地說:「謝謝你。」

「你沒事吧?」

「沒事。」

「你怎麼會在這裡?」

「從遇到你開始,我就一直跟著你了……」他低下了頭。

四周亂糟糟的,比菜市場還要喧鬧,我不知道怎麼應付現在的場面。這時一隻手拉起我,非常有力:「快跑,110來了,從後門跟我走!」這隻手攥著我在人群涌動的酒吧里左奔右突,沿著手臂看上去,我看到的人不是肖子重,而是我叫不上名字來的那個帥帥的服務生、安靜地唱朴樹的歌的大男孩,我被他緊緊地拉著。中間我回頭去看深北,她正如同我一樣,被肖子重拉在手裡,牢牢地貼著我們一起跑。後面幾乎可以用黑壓壓來形容,除了110,還有屬於那個男人一夥的,他們三五成群,皮鞋踩在地上叮噹叮噹響亮。

「沉住氣,快跑。」他在我耳邊說。

平日里我和深北總是練習長跑,為的是保持苗條的身材,不成想,今天居然能派上用場。其實比起讓人動蕩不安的逃竄之外,更讓我激情澎湃的是眼前的小帥哥,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邂逅簡直是太浪漫了。我掩飾著內心的激動,貌似平靜地說:「我可以一直跑下去。」

這話現在想起來多少有點讓人匪夷所思。

或者我跑得太快了,簡直就一飛毛腿,或者我太全情投入了,等我徹底把身後那些雜亂如同潮水的腳步聲甩得一乾二淨的時候,我發現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兩個人的身影,那就是我,還有站在我對面大口大口喘氣的陌生男孩。

天,深北呢?——是不是被他們抓起來?被他們……

我嚇得哭起來。

他跑過來:「你咋了?害怕了?」

我什麼也沒說,一頭竄進他的懷中,繼續哭個沒完沒了。

「非常晚了。睡吧。」他走過來。

我不肯,我固執地陷到沙發里,一遍又一遍地給深北撥電話。

「她會平安的。」

「你怎麼知道?」

「她那麼善良……」

我粗暴地打斷她的話,「善良就能平安啊?這是什麼狗屁邏輯!」

他非常尷尬地看著我。

「那好吧,那你接著在這坐著吧,我要去睡了。」他伸了一懶腰,想走開。

我一把抓住他。

「別走!」

「幹什麼?你不睡覺還不讓別人睡覺啊!」

「求求你了,陪我坐會吧。我真的很害怕啊。深北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她要是真的出了點什麼事,我……」

「沒事,興許現在她早就在家了呢。」他坐下來,惆悵地看著窗子,天已經微微的藍了起來。

我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昏睡過去,身上蓋著他拿來的被子。我的睡眠被若干個畫面隔絕成無數個短夢,掙扎,呼喊,流淚,微笑……似乎人間所有的酸甜苦辣都被我一一品嘗。夢境的最後,伴隨著噼里啪啦的雨聲,我看見一個乾淨瘦削的男生仰起好看的下巴坐在高高的天台上憂鬱地唱歌。

「好後悔,好傷心,想重來,行不行,再一次,我就不會走向這樣的結局,誰把我放回去,我願意,付出所有的愛去換一個時光機,對不起,獨自回蕩在哭泣,沒人聽,最後又是孤單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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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樹榦上的結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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