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梭冰
我終於成為一個寂寞的王,一個困守寂寞之城的寂寞之王。
我日復一日地站在渡風殿上仰望天空,無論晨曦微露還是星光滿天,雲走雲停,鳥飛鳥棲,我的生活只剩下思念。我思念父王。思念母后,她已魂歸故土。還有被我親手殺死的濯隱。還有門戈,我的師父。
莫北帝國已陷入到一片支離破碎之中,那千年如一日的安寧消失了,像堅冰一樣層層破碎。翔留下來的那些鴿子,成為了我宮殿的主人,它們隨意投下糞便,嘲諷般地落在我的披風之上。我似乎失去了所有的靈力,父王的權杖在我的手裡變得異常的沉重。
我自己占卜天象,一場前所未有的混亂即將登場,戰亂更迭,狼煙四起,無懈可擊的莫北帝國的積雪將要在春風的拂動下融化。
我隱約感到一種氣息包裹在我的周圍,一個巨大的謎團正等待著我去揭開謎底。
我頭疼欲裂。
第二天,我獨自一人趕往雪毫山。
路上我看見成群的白色大鳥遷離莫北帝國,破空的嘶鳴喑啞而凄然,這就是傳說中的百鳥南陟的故事。傳說中,每當莫北帝國出現大的更迭,百鳥都要南飛,一去十年,甚至百年不再回來。
上蒼啊!讓我去戰鬥吧。我是莫北帝國的王,可我也是一個戰士啊!讓我為保護莫北帝國子民的寧靜生活而拼盡最後一滴血吧。
可我的敵人在哪裡?
一個孤單的身影矗立在雪毫山頂,他左手執杖,右手托著一個白光四溢的水晶球,即使他背對著我,他飄在風中的如雪的白髮也已經告訴我他是誰了。
門戈說,我王,我已經在這裡等待你很長時間了。
我說,門戈,濯隱死了,是我親手殺死的。
門戈說,我已經知道了,所以我堅信你會來找我。
我和門戈迎風而立,腳下的大地正在銳變成無底的深淵。
門戈說,莫北帝國的王族是世界上罕見的長壽之家,歷代先王中,即使年齡最小的也活了兩個甲子,也就是一百二十歲。你的父王只有九十二歲,比我還年小五歲。況且,他也是身具極高靈力的巫師,他的死亡值得懷疑。先王駕崩不久,雪毫山發生了雪崩,這是一種昭示,先王含冤未雪。清理先王靈地的時候,我意外發現先王的臉色失去紅潤,變得暗黑,而且手上出現了明顯的紫癍,這是劇毒進體的明顯表現。為了緊一步查明原因,我擅自打開了棺槨,發現了一個駭人聽聞的秘密,先王死於一種叫劍菡的劇毒,這種毒藥來自大滎古國,無色無味,混入水中無法察覺。這使我想起了一個人,也就是你的母后,她熱衷於養植一種叫菡的植物,而劍菡的毒液就是從這種叫菡的植物中提取出來的。
你是說我的母后……?
開始的時候我還不能肯定,可是接下來的事情發生了。雪毫山發生了雪崩,我來清理靈地。在我打開先王棺槨的一剎那,我已經避開了八道光箭的攻擊路線,我檢查先王的龍體,尋找可以佐證我推斷的證據。一切完畢之後,我正要抽身離開,第九道光箭突然而至,那光箭是從先王的口裡射出來的,正好刺中了我的胸膛。能在先王口中安置第九道光箭的人,只有你的母親,因為先王駕崩之後,惟一能夠接近先王靈柩的人,只有她。按照莫北帝國王族的族規,先王離世之後,棺槨之中只能安裝八道光箭,你的母後為什麼要多加一道呢?原因只有一個,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先王體內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先王死於他殺!
母後為什麼要殺死父王呢?
我不知道,也許是為了翔能夠順利的進入莫北帝國吧。如果先王在世,翔是不能踏進莫北帝國半步的。
可是翔不但來了,還帶走了我的母后。
是的,他帶走了你的母后,也將帶來戰爭,莫北帝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
我看著年邁的門戈,悲從心來,我伏在他的肩頭,放聲大哭。
我從未想到戰爭到來的如此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戰爭。
我關於戰爭的零星記憶全部來自於父王對於遠古傳說的神奇描述。莫北帝國初建的幾百年裡,征戰連綿,民不聊生,大地被鮮血浸透,天空瀰漫著死亡的氣息,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有一兩個男兒死於沙場,莫北的白雪就是對它們最好的悼念。經過幾千年的過濾,莫北帝國變得晶瑩剔透,子民們習慣了寧靜而寂寞的生活,他們煮雪而酒,破冰而漁,定格於莫北帝國才有的祥和和幸福之中。
可現在,戰爭又回來了。
大滎古國的軍隊一夜之間從沙漠里冒出來,水蛭一樣漫過洹水,靜靜地蠶食著莫北帝國的版圖。
何啻調動自己身上所有的靈力也無法阻擋大滎古國軍隊的前進,他們步步為營,雖然進攻的速度極為緩慢,可是他們蠶食掉的每一塊土地都讓我的內心充滿無法言說的疼痛。
大滎古國的將軍叫商穹。
何啻陣亡了。
大滎軍隊的挺進速度明顯加快,我甚至聽到他們的腳步聲穿梭在雪野之上,宮殿的微微顫抖也讓宮役們坐卧難安。
我想,我也許是莫北帝國的最後一任王了。
我不是一個壞王,但我也絕談不上是一個好王。
我失去了我的父王還有我的母后,我最愛的人濯隱,現在我連我的國土也要失去了。我的生命變得慘白而無力。
我的存在還有意義嗎?
我的師父門戈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他仗劍迎風,長發被高高地挽起。我抓住他蒼老的手,激動地問,門戈,你怎麼來了?
門戈說,我年輕的王,你的心不應該如此的寒冷,我已經感受到你鮮血的熱度,我已經承接了你淚水中的堅強,我是來帶你走的,我們一起去前方吧。
我內心深處的孤獨漸漸消融,代之而來的是無法遏止的顫慄。我如同一棵紮根沃土的小樹,身上盎然生出燦爛的鵝黃與淺綠,那是靈力與勇氣的象徵。我的披肩和門戈的戰袍一起被寒風鼓盪,它們的姿態如同寒鳥在烈焰下翻飛。
門戈似乎又蒼老了許多,但他依舊氣宇軒昂地站在那裡。
記得我小的時候,門戈在雪毫山向我和濯隱傳授巫術,他常常把我抱在懷裡,親吻我的面頰。他說,我親愛的王子,你一定會成為莫北帝國最優秀的王。
我從王座上站起來,像個孩子似地對門戈說,我要成為一隻飛鳥,自由地戰鬥和歌唱!
門戈的眼淚流了下來。
我的聲音在宮殿里四處回蕩。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地。他們抽泣著高呼,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幾千年了,莫北帝國的又一任新王將突破狼煙,踏碎鐵蹄,置身於血雨腥風的戰場。
我在宮役們的祈福聲中離開了高大恢弘的莫北宮闕,並在第二天的黃昏抵達莫北軍營。所有的巫師,武士以及煉術士對我的出現驚訝萬分,他們紛紛聚攏在我的身邊,表情中滿懷幸福和激奮。
大巫師煙周告訴我,大滎古國的軍隊被一道山谷所阻隔,山谷之中布滿了藜藤——一種含有劇毒的食人植物。它們是依靠千年雪水的滋養在冬天的寒風中緩緩長成。它們是飢餓的,惡劣的環境給它們的覓食帶來了巨大的困難,所以,當它們在空氣中感受到人的體溫的時候無一例外地興奮起來。跨越藜藤谷的惟一木橋已被我軍封鎖了,大滎古國的軍隊想要穿越藜藤谷比登天還難。十幾天前,一隊貿然進攻的大滎古國的士兵被藜藤所吞噬,鮮血使這種駭人的植物變得瘋狂起來,一夜之間,所有的藜藤都冒出了新的枝芽,並且迅速地向山坡上蔓延,它們發出嘶嘶的吶喊,葉脈也變得越來越紅。
藜藤谷真的無法逾越嗎?我問煙周說。
是。
萬一這道防線被突破了呢?
那我們就回天無力了。煙周說。
我問門戈,我們該怎麼辦?
等待。說完這句話,門戈的臉上現出了不易覺察的微笑,他的目光看向遠處,對我講,王,你永遠是我心中最偉大的王。
我看著莫名其妙的門戈,難過地苦笑。
門戈主動請纓前去把守藜藤谷木橋,其他人與我一同來到了山頂。遠遠望去,大滎古國的軍營一片寂靜,除了巡邏的士兵,再也看不到任何身影,好像他們突破洹水不是為了打仗,而是要在皚皚白雪之中消磨時光。
莫北帝國的白豹旗在我的身後獵獵作響。一隻赤焰鳩落在旗杆之上,它抖抖翅膀向南飛去,掠過大滎古國的軍營時,投下了孤獨的陰影,同時也投下了它孤獨的啼鳴。它的身影遠去了,在我的視線中漸漸縮小為一個赤紅的圓點。
何啻的屍體就被擺放在白豹旗下,他半倚在一塊巨石之上,雪亮的眼睛怒視前方。
煙周說,何啻臨死的時候告訴他,即使他死了,也要讓他和將士們在一起,他要讓自己的身體化做一堵牆,用以阻擋敵人的進攻。哪怕只讓敵人在他面前停頓了一下腳步,他也就心滿意足了。他說,他再沒有顏面回去見莫北帝國的歷代先王了,洹水失守,他是莫北帝國的千古罪人。
我蹲在何啻的身旁,拉著他已經冰冷的雙手,輕輕說,何啻,跟我一起回雪毫山吧。
夕陽在山的那邊揮灑它最後的餘光,晚霞把我腳下的積雪照亮。
巫師和武士們各司其職,去堅守他們的崗位了,我依然站在白豹旗下,觀察對面軍營里的動靜。整整一天了,所有的帳篷里沒有任何人出入,佇立在我眼前的彷彿不是營帳,而是一座座墳墓,沒有炊煙,沒有馬嘶,沒有軍旗,沒有刀劍,只有那幾個遊魂一樣的士兵懶散地拖動著他們沉重的腳步。
一個士兵孤單的身影在距我不遠的地方移動,他警覺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
我王……
那個士兵突然向我跑來,驚懼的喊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
一股黑色的颶風徑直地向我襲來,它把堅硬的積雪劃出一道深溝。它巨大的能量讓我震驚。我跌倒在地上,雙眼被碎雪迷住。當我從地上爬起來,手拄權杖勉強站穩的時候,那個士兵已經僵直地倒在雪地上,他的手指著黑色颶風所來的方向,翕動著嘴唇,吐出了一個字,他……
在隨後的幾天里,類似的事情不斷的發生。那股黑風神出鬼沒,奔襲軍營的各個角落。已經有三個成名的巫師被黑風所斃,更多的武士,煉術士以及士兵也非死即傷。最後一個巫師倒下的時候,他的瞳仁突兀出來,那是一面鏡子,鎖定了行兇人影像。
一個黑色的影子!
他把所有的靈力全部集中在瞳仁之上。他想用他的生命幫我查出了兇手。
那是門戈!
當我在軍營里一個最為隱蔽的角落裡發現門戈的時候,他已經倒在了一片血泊里,一把尖利的短刀插入了他的胸膛,鮮血染紅了他潔白的長發。
看到我,他開心地笑了。他說,親愛的王,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終於看到你了。
我痛苦地問他,為什麼要殺那些人?
一滴渾濁的淚水淌出他的眼角,他比我更痛苦地說,王,你能原諒我嗎?
我沒做回答,只是緊緊地抱著他。門戈說,我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以後的道路還很漫長。
門戈的聲音和笑容戛然而止,莫北帝國最偉大的巫師就這樣離開了我。他以他瘦小的身軀,為我布置了一個巨大的迷宮。
大滎古國的軍隊出現在藜藤谷的木橋之上,他們人摘鐵甲,馬去鑾鈴,如同黑色的血液,涌滿了橋板。
我聽到了他們的冷笑之聲。
我王,你快看啊!
一個巫師跑到我的身邊,他問我,王,他們怎麼佔領了木橋?
我悲哀地告訴他,是因為門戈,他製造了一連串的死亡吸引了我們的目光,大滎古國的軍隊就趁這個時候避開我們的視線,突至橋上。
門戈……
門戈為他們打開這惟一的通道。
所有的士兵都向我的身邊靠攏,我們退到山峰的最頂尖。巫師和武士們布置的防線被一個個擊潰,雪花飛揚的山坡上,一個黑衣男子如同出海的蛟龍在莫北軍營長驅直入。
一個士兵告訴我,那個黑衣男子就是殺死何啻的商穹。
鮮血瞬間染紅了半個山坡。
我高舉權杖,集合身邊所有巫師的靈力,把這些靈力轉化為一股白色的颶風,濃煙般滾下山峰。我感到異常的疲憊。我吃驚地發現,我所操縱的靈力在接近大滎古國的軍隊時就被全部驅散了,颶風落地,只旋起了片片雪花。
緊接著,對方的箭簇如同鳥群一樣呼嘯而來。
我身邊的人紛紛倒地。
一支長箭射入了我的左肩,箭頭深深地刺入胛骨。即使如此嘈雜,我依然聽到了骨頭開裂的聲響,我握緊權杖,挺立在那裡,任憑衝天的火光映紅我的臉膛。
綿延不絕的疼痛襲來,我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等我再次醒來,已置身於莫北宮闕冰冷的床榻之上。
我所謂的征戰結束了。
宮役告訴我,我是被兩個武士和三個巫師拚命護送回宮的。他們在把我帶回王城之前遭到了大滎軍隊的殘酷圍殺。五個人慾血奮戰,才殺出重圍,他們全部傷痕纍纍,身帶斷刃,用鮮血為我鋪就了一條逃生之路。
這其中就有大巫師煙周。
殿外傳來了滾雷一樣的吶喊和廝殺之聲,凄厲的哀鳴常常劃破長空直擊大殿。
宮役說,守城的士兵已經死傷大半,破城就在眼前了。
我手中的權杖在微微抖動。我知道權杖每抖動一下,都是在向我傳遞信息,又一個巫術或者煉術士死去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從我的腳底升起,一直淹沒到我的咽喉。
大殿的飛檐開始滴水。
雪停下來了,陽光是那麼刺眼。
莫北帝國的上空裂開了一道天幕,眩目的白光映照在廣袤而荒涼的大地之上,冰雪開始融化,潔白的世界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鵝黃。
我和宮役們一起望著殿外,目光中滿是驚懼和好奇。
……
我的耳畔終於傳來了巨大的坍塌之聲。大滎古國的軍隊已經攻入宮中,雜沓而沉重的腳步逼近大殿,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我的周圍。一些企圖抗爭的宮役被利器貫穿胸膛,他們倒地之前,一律將最後的目光投到我的臉上,他們在和我告別,他們在說,王,我先行一步了。
我的身體一晃,重新跌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
我努力讓自己清醒。
門戈說我是王我是心中容納一切的王縱然死也應該保持著一個王的高貴與尊嚴。
我挺直身子。
與此同時,一柄長劍直抵我的胸膛。我閉上眼睛,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我看見了我的父王,他的亡靈游移在我的面前。他看著我,冷冷地說,梭冰,幾千年的莫北帝國斷送在你的手上了。我的孩子,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有什麼辦法呢?一切都這麼荒唐,莫名其妙,又如此突然!
我無力為自己辯解。
我真的成了莫北帝國最後一任王?
許多年後,我仍然在想,莫北帝國滅亡的時候,是什麼力量支撐著我,讓我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如此巨大的陷落。在與死神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我選擇繼續活下去。
因為濯隱。
我走向崩潰的靈魂被照亮了。一道滾雷震落我周遭的灰塵,遙遠的天際的盡頭,濯隱含淚對我說,王,我被囚禁在一個看不見陽光的地方,你一定要救我,救我。
一個大滎古國的士兵持劍登堂,劍端上還滴著血。他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我,長劍破空而來。我的食指搭在他的劍尖之上,靈力穿過劍身直抵劍柄。
你以為你能殺死我嗎?我說。
奇怪的是,持劍的男子沒有說話,他的臉上結了一層寒霜,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兩下,身體突然滑落。
在他的背後,露出一張蒼老的臉。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張臉屬於翔,我母親的哥哥。他一劍貫穿了持劍男子的胸膛。
倒在地上的士兵對翔說,為什麼?
翔搖搖頭說,無論誰想殺他,我都會叫他死!
他艱難而晦澀地笑了,這笑容在他的臉上持續了很久。他的身體被血液染紅,彷彿尚未燃透的木炭,他的長劍落在身邊,劍柄已經被我的靈力震碎。
翔一把抓起我,身形一展,就穿越了血流成河的莫北宮闕。
一個守門的老宮役看見了我,他掙扎著向我伸出一隻手,他的身上插滿箭桿,左肩已被長槍挑破,但他沒有死,他在對我呼喊,恭祝我王此去南國一路平安!
我疑竇叢生。
莫北帝國千餘年沒有經歷過戰爭了。平日里,宮役們的主要工作就是侍奉王族的起居,他們不懂得巫術也未受過任何格鬥的訓練,他們雖然不像帝王一樣高高在上,但也是錦衣華食養尊處優,他們只靠王族的光環保佑自己,對陌生的征戰早已失去了抵禦的能力。
而眼前的這個老宮役在生命垂危之際,為何還能發出這種如此莫名其妙的吶喊。
翔向他出手了。
當一道光芒刺向他的時候,他本能地聚集了身上的靈力,在頭上形成一個藍色的保護環,那光環的顏色雖然微弱但足已抵擋翔的致命一擊。
翔說,看來你絕非一個普通的宮役。
老宮役笑了,我是一個普通的宮役,只是莫北帝國的內部還隱藏著太多的秘密,需要我王一一去揭開。
你?
不等我的話說完,老宮役接著說,王,你不能死,你是莫北帝國惟一的希望。
老宮役抬起手來,把一道光箭刺向自己的身體,他倒在地上的聲音成為我離開莫北帝國之前的最後一聲絕響。
在穿越沙漠的三個月里,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可以夢見濯隱。在高高的沙丘之上,冗長的夢境綴滿星光,我和濯隱並肩而坐,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
我問濯隱,你不是已經死了嗎?為什麼還在這個世界上。
濯隱哭了,說,我王,我離不開你,我被囚禁在一個看不見陽光的地方,你應該救我出去。
王,我還是王嗎?
是的,梭冰,你永遠是我心中惟一的王,我愛你。
天光破曉的時候,濯隱的身影像蛇一樣往北游移。她的身影消失在莫北帝國巨大的雪霧之中,那漫天的星光,蹁躚的身影,柔軟的語言,憂傷的哭泣,全部散盡了。只有我的心用酸楚告訴自己,一切和昨天一樣,僅僅是夢而已。濯隱不會回來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我腰中破鞘而出的長劍已經把她給殺死了。
接二連三的暗殺事件在大滎古國的軍隊中發生。讓人驚詫的是,所有死亡者的額頭都被刺上一彎新月,那月亮玲瓏而精緻,彷彿在傾聽死者的傾訴。軍營中一時謠言四起,翔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我自嘲般地問他,你懷疑是我殺死了你的士兵嗎?
翔說,是。
我問他,理由呢?
他冷笑了一聲,你是莫北帝國的王,你的國家被我們攻陷了,你完全有理由用巫術殺死這些士兵。
我說,如果我的巫術還能殺人,那麼死去的將不是那些無辜的士兵,而是你!
其實我也想知道暗殺者是誰。在莫北帝國,出手如此敏捷的巫師不超過十人,門戈,煙周還有何啻,他們都已經離開人世,而死去的人是不再具備任何靈力的。
這天夜裡,我用門戈留給我的水晶球獨自占卜天象,一股黑色的颶風從遙遠的北方滾滾而來,這颶風我是熟悉的,在藜藤谷,它曾經無數次出現。
難道是門戈?
不,絕對不會。我親眼看見門戈死在我的懷裡,他的胸膛之上插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不知什麼時候,我的面前站著一個黑衣人,在他的靈力面前,我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我問他,你是誰?
他並沒有啟動雙唇,只是藉助無比強大的靈力告訴我說,我是黑衣人,我知道你想見一個人,你沒必要知道我的名字,只需要按照我的指使去做事就行了。
我為什麼要聽從你的指使?
我能讓你見到你想見的人。
濯隱?
對。
可是她已經死了。
黑衣人狂笑起來,他說,我擁有天下最強大的巫術,我可以操縱和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我還想繼續問下去,可是黑衣人已經駕風離開。
空蕩蕩的帳篷內,除了我就是那個一直守侯在門口的士兵,他一頭栽倒在地,早已失去了氣息。
我尊貴的王,你就是這樣一個個殺死他們的嗎?
月光下,翔的臉上滿是痛苦的皺紋。
為了防止我再一次在軍營行兇,翔決定帶著我提前離開沙漠。他把部隊留給商穹,把死亡的陰影帶在自己身邊。
那些人不是我殺的。
我帶你走不是因為你傷人,而是怕你被別人傷害。沒有我的保護,梭冰,你在大滎古國寸步難行。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翔,我對你真的就那麼重要嗎?我是一個滅國之王,你帶著我回到大滎古國又能幹什麼呢?
翔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了我一句,你想為莫北帝國復仇嗎?
我說,想,做夢都想。
那好,那你就讓我安全地把你帶到大滎古國。
我不解地搖搖頭。
抵達大滎古國的樂陽城是在一個春雨淅瀝的早晨。
溫暖,潮濕是我對這個南方京城的第一印象。翔指著紅色的城牆對我說,梭冰,這是大滎古國的王居所在,也是我和紫刃一起長大的地方。
在我的眼裡,由青色條石和花崗岩建築起來的大滎宮闕猶如巨大的牢籠,通體散發著黑色的光芒。我們在城門前駐足片刻,雙雙陷入無邊的沉默。
春雨在這個時候輕輕飄落下來,青草的苦澀氣息讓我意亂神迷。
在穿行沙漠的道路上,翔不止一次告訴我,他是一個野心勃勃的男人。他的臉痛苦地抽搐起來。他還告訴我,他想成為大滎古國的王,他需要巫術的幫助,大滎古國的王認為自己是文明之邦,應該以法立國,以兵容城,把所有巫師看作是蠱惑人心的異族,對其毫不留情的驅趕和誅殺。若干年後,大滎古國的巫術師們或死或逃,斂翼息鼓,隱沒民間。
沒有人知道,大滎古國的王,酉帝,本身就是一個靈力強大的巫師,像翔也是巫師一樣,只是他的靈力無法超越酉帝。
他想取而代之必須找到一個幫手。而這個幫手就是我。
淅瀝的春雨淋濕了我的衣衫,我感到無比的寒冷。
翔說,梭冰,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大滎古國的王。到那時,方圓萬里的大滎古國以及繁華似錦的樂陽城將不再是囚禁你的牢籠,而是你浩蕩無涯的天下。總有一天,我會把王位傳給你,像莫北帝國的王把王位傳給你一樣,我夢想這一天已經整整十幾年了。莫北帝國只是你偌大王國的版圖之一角,洹水也只不過是你萬千河流之一,把心胸放開闊些吧,不要讓那些微不足道的憂傷擊潰你的堅強。
我回望北方,我的遙遠的北方,晶瑩剔透的北方,永劫不復的北方。
翔催促我進入城門,因為在我們的正前方,大滎古國的相國已經從宮闕中出來,他的車輦上綉滿了兇猛的怪獸,華蓋也像鷹翼一樣向兩邊無限地延展。
翔說,那是辛蕪,商穹的父親,權傾朝野的相國,也是我最大的敵人。
縱使我有一千種一萬種的設想,也不會想到觖落和濯隱的面容是如此相近,她從閣樓上飄然而下,臉上蒼白得如同紙片一樣。
在她的身後,是一個僕人模糊的身影以及檐雨的滴落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