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

(1)

那時是秋天，我最熱愛的季節。因為它的溫暖。所以，這樣的日子裡我更願意一個人坐在窗子邊，一個人或者有朋友相陪，說著話，一些潮濕的心情在這樣的天氣里才更適合拿出來晾曬的。那時，天上有流雲在行走。

現在，我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開始生活。自己似乎還沒有適應這樣的變化。心裡還在想著冉冉。這是否註定了我的生活里不會有更多的快樂。為什麼呢？在我們才開始彼此的心的交流的時候，卻又要分開。分別的疼痛就像是被葉子割碎的陽光一樣好看地灑在我的記憶深處。在我開始對往昔時光懷念的時候，新的生活和朋友正在走來，可是，也許我這樣永遠對不起的只是自己。

九月的天空風輕雲淡。陌生校園裡的大鐘在慵懶的走動。我孤單地坐在窗口時，想起的只是冉冉。他的面容從我記憶的黑夜裡浮現出來……

我想起一年前的時候，一起坐在校園操場上看西沉的落日。冉冉那時吸煙，他吸煙時的樣子很好看。我們坐在一起追憶曾經的日子。我說我記得和冉冉搬到學校外面的時候，兩個人落荒而逃的狼狽模樣，就像兩隻餓瘋了的狗。冉冉說，你說的我同意，我們的樣子像落水狗。我們的哈哈大笑引來了那麼多人的注視。那時，我還看見有幾個校籃球隊的男生將草坪上的洒水管舉起來當成水槍玩，那些水很快將另一些人淋得渾身濕透。他們和我有著一樣的快樂，很單純。

冉冉問我為什麼要出來住呢？我沒有說話。他其實知道我的想法。於是，冉冉會開懷大笑。很純粹的微笑在他的臉龐上蕩漾起來的時候，我會跳起來大叫。

冉冉後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竟然以為是他們和我說笑。可是，當楚楚站在我面前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無話可說了。我一下子記起了曾經的很多夜晚，我是在冉冉的陪護下一起抱著被子跑到診所去打針。有些時候，是冉冉把我裹在被子里，然後，他背起我的時候，就像背起了一座小山。在夜的深處移動。我感到難以言說的溫暖。

我和楚楚一起去了醫院。冉冉的眼睛很不安。他努力地看著天花板。小鎮醫院的衛生條件很糟糕，我們幾乎是在地面上跳著跳到了冉冉的床邊。在我看到他的額頭上纏繞著厚厚的紗布時，眼淚禁不住涌在了眼圈。冉冉那時把頭轉過去。我知道他的意思，儘管他不說話。他不喜歡矯情的孩子，就像我。房間里除了我們一直保持著沉默外，其餘的人喧鬧不已。孩子的哭聲，醫生的訓斥聲。我們的言語都藏在了眼睛里。陽光很好，溫馨地透過窗子，可以看見灰塵在空氣里舞蹈的樣子。冉冉身上的被單撩起了一角，有一點和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在冉冉的唇角盪開。

點滴瓶里的葯滴在輸液管里矜持了一小會兒，輕輕的帶了一點震撼的力量落了下去，無聲無息地進入冉冉的體內。在長久的對視后，我和冉冉說，我把你的課本拿到這裡來，好嗎？

冉冉微笑著，他說，我還需要嗎？冉冉的話讓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楚楚那時離開了我們。我看著固執的冉冉，很堅硬的冉冉，很滄桑的冉冉，我知道他的決定沒有人可以更改。他說，我的好兄弟，你有什麼可傷心的呢？我不安地搖搖頭。冉冉，你知道嗎？社會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簡單。我多麼希望你的日子可以在學校里繼續，而不是那一道圍牆的外面。

我說，你不能這樣。

冉冉凝視著我，他的凝視讓我突然之間感到陌生。我看見在冉冉的兩頰處生長了一層厚厚的絨毛。它們使冉冉變得陌生。

(2)

我和冉冉經常在校園外面的一棵高大的樟樹下面說話。我們的日子在那裡顯得靜謐而快樂。但是冉冉就是在那裡被人打倒的。後來，我一直試圖通過努力想象冉冉被人打倒的樣子，是不是很淋漓，是不是很致命。有鮮血從他的嘴裡流出來的時候，他是怎樣擦去的。但是，冉冉在離開我的時候，他總是變得張牙舞爪。有好幾次，我看見他把別人打倒時的得意洋洋，他那時的樣子很囂張。我討厭，因為那裡有故做的成熟。他在看見別人的嘴角流出鮮血時會放肆的大笑。我不知道冉冉的內心是怎樣柔軟和堅硬，它讓我陷入了一如既往的尷尬。

冉冉第一次找到我的時候，我看見他臉上孩子一樣單純的笑容。他站在原地一言不發甚至給了我一種靦腆的感覺。可是後來他說話了，他說話的時候帶給我的是深深的失望。在冉冉的語言里，有太多不是我們這個年紀應該使用的東西。但是，我還是很快就接受了冉冉的要求。我在接過那些明天考試時要用的答題卡時勉強微笑了一下。

冉冉的身影旋即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在牆角，我看見他攜著一個火紅色的女孩。真的，她是火紅色的，她的頭髮，還有她的衣服。我經常在學校走廊的陰暗角落裡看到她和冉冉在一起。他們把身體緊緊貼在一起。不斷製造著一些細小的聲音。

第二天，我從考場出來的時候，在樓梯口的地方，看見了一個中年男子，他的樣子很慈祥，但是，有一些滄桑。他試著用溫和的口氣問我，可以幫他找到冉冉嗎？他說他是冉冉的父親，他有急事。我搖搖頭，我討厭再次接觸這樣的孩子，他們的惡劣使我感到恐懼。那時，冉冉和那個女孩子正在一起，他們也許坐在電影院里，看寫滿戀情的古老故事，冉冉會用寬大的手掌把那個女孩臉上的淚水擦乾。他們其實都是那樣的幼稚，臉上看不到風塵的樣子。黑暗裡，他們的身體彼此取暖。也許，真的，他們只是為了安慰彼此。他們沒有海誓山盟。他們像所有其他孩子一樣只是在進行一次遊戲。

冉冉的父親轉身離開的時候，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我不知道這個男人要和冉冉說什麼重要的事情。其實，當時，我是可以找到冉冉的，如果我想去找。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季節，溫暖的陽光使小鎮的每一條街道上都湧出了很多人。在弄堂口，我一直熱愛那樣的站立。那是這個小鎮的邊緣，可以看見不斷奔跑而過的火車，它們綠色的身軀一刻不停地走過我的眼睛，有時候，我把自己看得都有些眩暈了，但還在堅持。我是站在弄堂口那棵老樹下面的孩子。老樹的皮皸裂著，但還有人往上面貼一些骯髒的宣傳單，那種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的骯髒的東西。這是我心裡最乾淨的一條巷子，我不要有人這樣玷污它，我努力地撕扯，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在空中飛遠的時候，我很快樂。

有時候，淘氣地攀過鐵道的鐵絲網，踩著路軌向遠處走去。第一次的時候，是為了一個女孩子。她在行走的始終沒有看到我的身影。我知道她是從車站另一側進來的，我在尾隨著她的時候一直小心翼翼，就像我喜歡她一樣。後來，在她的身影拐下了鐵道進了另一條巷子的時候，我仍然沿著鐵軌走了很遠的路。我渴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從這裡走出小鎮。那時，溫暖的陽光被兩旁高大的樹木給割碎，我沒有感到不快樂。只是有一些傷感。

後來許多次，都是冉冉和我一起來的。我們一起在黃昏的時候跳過鐵絲網。儘管我們知道在車站的另一側有一個大大的豁口。但是，我們誰也不願意從那裡進入。我最後一次去那裡的時候，把衣服劃了一個長長的口子，鐵絲深入到我的肉里，我感覺到疼痛。後來，鮮血流出來。它們弄髒了冉冉白色的襯衫。冉冉和我拉著手走在兩根鐵軌上的時候，我哭了。我把這麼多年的心事全部說出來給冉冉聽。我是一個害怕孤寂的孩子。不要把我當成沒有長大好嗎？我喜歡一個女孩子的理由很簡單。只因為她的安靜和簡單。她在走動的時候，我可以用目光注視她。這些足夠了。可是，為什麼呢？如果老天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追上去，陪她走一段回家的道路。那時，是黃昏，會很美麗的。她的短裙上有一些陽光一樣的精靈在跳動。她是那種安靜的女孩子，走路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地低著頭。然後，就有一列我曾經熱愛的火車呼嘯而來。

我在看到鮮血的時候撲在了冉冉的懷裡。為什麼呢？為什麼會那樣呢？為什麼要帶走她呢？冉冉，告訴我好嗎？她是唯一可以給我溫暖的女孩子。我沒有別的奢求，只要她好好地活著，只要她快樂著，我可以在她的身後安靜地走路。在那個我最熱愛的季節，她的身影消失在我的含淚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