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8.

記憶雖然有時比想像中糟得多,但有時卻好得出乎你想像。

就像視障人士因為看不見所以聽覺比一般人敏銳;

而聽障人士因為聽不見所以視覺比一般人敏銳的道理一樣,

由於我從未見過她,紙條上的記憶便因而更鮮明。

日子一旦形成規律,那麼逝去的速度會變快,也更無聲無息。

21世紀到了,地球並未毀滅,也看不出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跡象。

時代原本只是緩緩地向前流動,但電腦與網路科技發達后,

時代的流動卻變成洪流。

依戀在原地的人,無法抵抗洪流,只能被推著走,載浮載沉。

錄音帶被CD取代,CD被mp3取代;

錄影帶被VCD取代,VCD被DVD取代。

電話變成手機、BBS變成BLOG。

手指的功用不再是握著筆寫字,而是利用指頭按鍵。

大學聯考也不再是窄門,門已大開。

甚至「聯考」這名詞,也被「指考」取代。

將來某天,當我跟孩子說起聯考壓力的種種時,

他也許會覺得我在說猴子話。

如果我跟她在這個時代相遇,而且仍然是高二時相遇。

那麼我們大概只會通一次紙條。

「你的MSN是什麼?或是即時通?」

之後我們便不會在抽屜內通紙條,而是在電腦前利用MSN交談。

就像《Thewaywewere》所唱的:

「如果我們有機會重來一遍,

我們還能像從前那樣單純嗎?時間能重寫每一寸片段嗎?

可以嗎?

可能嗎?」

「我們回不去了。」

張愛玲在《半生緣》里這麼說。

我和她也同樣回不去那樣的年代、那樣的情節、那樣的心情。

快30歲時到台東工作,如今也已30好幾。

單位的同事看我單身已久,生活又單純,總喜歡戲稱我為宅男。

當宅男也不錯,起碼心地很好,因為有句成語叫宅心仁厚。

同事們認為我一定很仁厚,便幫我安排了幾次近似相親的活動。

雖然我應該算是個好人,同事介紹的女孩們也都很好;

不過兩個很好的人湊在一起,未必會產生很好的結局。

就像火鍋很好、冰淇淋也很好,但冰淇淋總不能加到火鍋里吧。

所以我跟那些女孩們,最後都沒能開花結果。

犯罪心理學家常說,連續殺人犯不管已經殺了多少人,

總是喜歡流連徘徊於殺害第一個人時的命案現場。

我的心理應該跟連續殺人犯類似,因為經過這麼多年,

我還是常想起她,也常回味那些紙條。

然而你知道嗎?

月球以每年將近4公分的速度,逐漸遠離地球。

總有一天,月球將會完全脫離地球,不再繞著地球轉。

就像久未碰面或聯絡的老朋友甚至是戀人一樣,

其實他們正一點一滴、以我們根本無法察覺的緩慢速度,

悄悄離開我們的生命。

我相信她也會如此。

俗話說:破鍋自有爛鍋蓋。

意思是再怎麼破舊的鍋子,自然會有與它匹配的破爛鍋蓋。

我也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找到了我的鍋蓋。

有天同事們一起到富岡漁港吃海產,那家店之前已去過幾次,算熟。

開店的是一對母女,女兒的年紀小我幾歲,

同事們取了個「富岡之花」的綽號。

這天我們吃得晚,其他客人都走光了,老闆的女兒便來跟我們聊天。

「開海產店的,最怕碰見什麼人?」富岡之花問。

同事們紛紛回答:不付錢的人、不吃海產的人、怕魚腥味的人等等。

我同事的等級就到這裡,令人感慨。

這時我突然想起以前她也老愛問我這類題目,不禁脫口而出:

『蜘蛛人!』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於是問我:「為什麼是蜘蛛人?」

『因為蜘蛛人不吃海產。』我回答。

「為什麼不是蝙蝠俠、超人、綠巨人浩克、X戰警、火影忍者……」

有個同事很激動,大聲說:「為什麼只有蜘蛛人不吃海產?」

『蜘蛛人還會咻咻噴出很多蜘蛛絲,會把店裡弄髒。』我說,

『這些蜘蛛絲很難清掃,如果清掃不幹凈,客人會以為店裡不衛生,

就不會再來光顧了。所以開海產店的,最怕碰見蜘蛛人。』

我說完后,所有人都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然後我那個激動的同事似乎崩潰了。

結帳時,富岡之花說要打八折。

「你剛剛的答案很無厘頭、很好笑。」富岡之花指著我,邊說邊笑,

「蜘蛛人這答案實在是……」

富岡之花笑岔了氣,無法把話說完。

在我講冷笑話的咻咻寒風中,富岡之花既沒凍僵也沒崩潰,

同事們認為我跟富岡之花一定很有緣,便想撮合我們。

當他們打聽到富岡之花還單身後,竟然去找富岡之花的母親商量。

富岡之花的母親擔心女兒的終身大事,加上對我們的印象還不錯,

便抱持著樂觀其成的態度。

我們去那家海產店的頻率變高了,每次待的時間也更長了。

富岡之花的母親會主動詢問我一些事情,比方會問我為何還沒成家?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脫口而出。

只怪我滿腹經綸,一開口便引經據典,實在是傷腦筋。

幸好富岡之花的母親似乎沒聽過霍去病,也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以為我說了句偉大的話,於是對我的印象更好了。

同事們很希望我和富岡之花在一起,這樣以後吃海產時可以便宜點。

「打鐵要趁熱、吃海產要趁新鮮。」同事們總是這麼慫恿我。

還有人主動獻策,要我租艘船帶富岡之花到海上,然後說:

「看啊!這波濤洶湧的海,就象徵著我的愛。」

會想到這種對白的人竟然已成家並且幸福美滿,而我卻是孤家寡人。

人生果然是沒有公平正義可言。

30幾歲時的戀愛情節,通常不會高潮迭起、波折不斷;

也不會有莫名其妙的三角關係或是不小心出車禍而喪失記憶。

更不可能出現當論及婚嫁后,才發現彼此是同父異母兄妹的情節。

只要談得來,個性差異不太大,修成正果並不難。

富岡之花的個性很柔順,包容心很強,能接納缺陷不少的我。

而且富岡之花既不會在春天到來時突然想流淚,

也不會哈哈大笑說:「我出車禍了。哈哈,我出車禍了。耶!」

所以我跟富岡之花的交往雖然平淡,卻始終平順向前。

記得我第一次約富岡之花看電影時,富岡之花只說:

「可不可以看午夜場電影?」

『當然可以。』我說,『你喜歡看午夜場?』

「不。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店裡較忙。我怕我媽忙不過來。」

在那瞬間,我覺得富岡之花會是很好的伴侶。

跟富岡之花交往一年半后,我有了成家的打算。

小說中或許會出現男主角偷偷買了戒指和一大束花,

駕著小船帶著女主角航行到大海,然後單膝跪地吶喊:

「看啊!這波濤洶湧的海,就象徵著我的愛。所以請你嫁給我吧!」

但波濤洶湧除了可以用來形容愛情,也很容易淹死人。

女主角如果夠冷靜,應該要說:「讓我們先平安回到陸地,再說。」

現實生活中,我是在剛過完農曆新年後約兩個禮拜,

有天夜裡與富岡之花並肩坐在海邊。

我們很安靜,四周也很安靜,只聽見規律的海浪聲。

我抬頭看了一眼星空,打定了主意,然後轉頭問富岡之花:

『今年秋天結婚好嗎?』

「好呀。」富岡之花笑了笑。

就只是這樣。

人生就像等待船舶進港的過程。

歷經大海的風浪后,船舶終於駛進港區,順著航道緩緩前進。

船舶越走越慢,搖晃幅度越來越小。

最終停止,下錨,不再漂泊。

然而在大海的風浪中,船舶會渴望進港停泊;

一旦進港下錨后,卻會懷念起海面上的風浪。

船舶錨定后我又想起她,便拿出那40張影印紙複習。

我突然想聽《DiamondsandRust》,非常渴望的那種想。

雖然她的錄音帶還在,但身邊早已沒有可以播放錄音帶的東西。

我上YouTube搜尋,竟然發現今年,也就是2007年,

JoanBaez在布拉格的現場演唱影片。

JoanBaez已經66歲了,依然站在舞台上,抱著吉他自彈自唱。

年輕時清亮且餘韻不絕的高音已不復見,唱起歌來也顯得中氣不足。

當我正感慨歲月不饒人時,聽見:

「FortyyearsagoIboughtyousomecufflinks……」

我內心洶湧澎湃,非常激動。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JoanBaez開始唱起Fortyyearsago。

我想見她,也想讓她見我。

當年那對共用同一張課桌椅並在抽屜內交換紙條的17歲高中男女,

他們之間那段青春往事並不是一場夢,而是真實的存在。

可是我該怎麼做呢?

我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任何聯絡方式,又該從何找起?

我陷入一種絕望的情緒,持續好幾天。

直到有天上班時要利用搜尋引擎找資料時,才露出曙光。

在Google的搜尋格子中,點下去不是會出現之前搜尋過的東西嗎?

那天我湊巧看到格子下面拉出的一長串東西中,出現:

「台新銀行+金庫+平面圖+警衛輪班時間」

到底要幹嘛?想搶銀行金庫嗎?

果然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竟然會有人上網搜尋搶銀行的資訊。

我突然福至心靈,把以前我跟她都百思不解的那兩句話——

「人皆見花深千尺,不見明台矮半截」當關鍵詞,開始搜尋。

沒想到竟然找到一個Blog,那個Blog首頁的描述就是:

人皆見花深千尺,不見明台矮半截。

我既興奮又緊張。

Blog主人的資料很少,只知道是女的,住在舊金山。

相簿也放上很多舊金山的照片,可惜沒有人物。

網誌裡面寫了些西洋老歌的討論文章,還有一些心情記事。

我花了三個小時看完所有文章,根本不能確定是否真是她?

只好寫封E-mail。

『冒昧打擾。「人皆見花深千尺,不見明台矮半截」這兩句,

讓我想起高中時認識的一個朋友。

不知道您是從哪聽到這兩句話?

如果方便,請告訴我,這對我很重要。謝謝。』

「這兩句話是我夢到的,不是聽來的。

您也讓我想起我高中時認識的一個朋友。

如果您是他,請輸入通關密語。」

通關密語?

我一頭霧水,又翻出那40張影印紙找線索。

看了幾頁便恍然大悟。

『19、69、10、15、22、48。』

「嘿,真的是你!

這麼多年不見,你好嗎?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我們已不再青春年少。

我現在住舊金山,已經七年了,有空歡迎來找我玩。

Ifyou'regoingtoSanFrancisco

Besuretowearsomeflowersinyourhair……」

果然是愛聽西洋老歌的她,隨便寫就是《SanFrancisco》的歌詞:

如果你要到舊金山,別忘了在頭上戴幾朵花。

『我在台東快十年了,工作很穩定。

如果你來台東,頭上不必戴朵花,我還會請你吃釋迦。

我去舊金山的機會較少,我比較可能去休士頓。

美國太空總署想找人登陸火星,我擔心會找上我。』

「你還是一樣愛講零分的冷笑話。

我在這裡的生活算悠閑,還不錯。

美國的治安不好,你送的防盜器很有用。

沒想到經過這麼多年後,會突然收到你的E-mail,

這不禁讓我想起《DiamondsandRust》的歌詞。

嘿,你一定仍然像鑽石那般閃亮吧。」

『我已經不像鑽石,只是冷飯殘羹。你還彈吉他嗎?』

「這些年很少彈了。但現在我卻有想彈吉他的衝動。」

『可惜我沒耳福,無法聆聽。』

「千萬別這麼說。對了,今年剛好是高中畢業滿20年,我們班上同學

想開同學會。今年暑假我或許會回台灣。」

『那麼或許我們會見面。』

「沒錯。或許吧。」

跟她通E-mail時,我雖然激動而興奮,但始終存在著陌生感。

直到後來,我們在E-mail的互動像寫紙條,我才找回一些熟悉。

但熟悉又如何?

高中畢業已經20年了,所以她的離去滿21年。

跟她相遇時,她是17歲的青春少女,如今她已是38歲的熟女了。

在人生最精華的21年裡,我們完全沒有交集。

我能跟她說些什麼?

遙遠的過去?東西相隔數千公里的現在?還是各自進行的未來?

我和富岡之花已有白首之約,此後的日子要相知相守。

而她或許早已結婚生子,搞不好她的孩子正處於我和她相遇的年紀。

雖然在我心裡,她的存在有特殊的意義,而且歷久彌新;

然而在她心裡呢?

那段通紙條的往事,會不會只是她人生中的小插曲?

或是早已遙遠得如同是上輩子的模糊記憶?

我還能跟她說心事嗎?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而且我和她如果真有所謂的「心事」,也應該跟各自的愛人傾訴。

回憶再怎麼美好,也應小心收藏在角落。

緊抱著過去回憶的人,無法飛向未來。

雖然我和她都因為這種意外的重逢而興奮,但時空早已改變。

我和她在E-mail中的口吻顯得客氣,還有一種揮也揮不去的陌生感。

即使我們把E-mail當作紙條來寫,也仍然喚不回17歲時的感動。

因為我和她已不再共用抽屜了。

漸漸的,我們不再通E-mail,只保留重逢時的美好。

但我還是想見她一面。

輪到我打從心裡相信,我和她一定會見面。

她送我的耶誕卡和第一張影印紙的左上角都這麼寫著:

「佛說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擦肩而過。」

我相信,我和她的前世一定回眸超過五百次。

所以我和她一定會見面。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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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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