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人之水(6)
6.
男人的感情在一生當中都是專一而不變的。試證明之。
當男生17歲時,喜歡20歲左右的女生;
當男生唸大學時,也是喜歡20歲左右的女生;
當男生成為30歲的男人時,依然喜歡20歲左右的女生;
當男人老了,變成60歲的糟老頭時,還是喜歡20歲左右的女生。
所以男人的感情在一生當中都是專一而不變的。
故得證。
因此雖然知道這不太應該,但我很喜歡她。
我甚至想把她的號碼儲存在通訊錄裡,卻始終覺得不妥。
起碼在找到他之前,我不可以這麼做。
我開始矛盾,想找到他,又希望找不到。
還是專心回到電腦螢幕比較單純。
我統計了重賞策略的結果,總共16家公司,39位蔡姓工程師。
但沒有人認識韓英雅,看來他們都不是solution。
扣掉這16家公司,還剩46家公司,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我想了兩天,大概只能用土法鍊鋼的方式。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公司姓蔡的工程師有哪幾個呢?』
我直接殺進別的公司大門,向負責保全的警衛詢問。
如果他們一臉疑惑,我會再搬出尋找失散多年同父異母弟弟的說法。
為了避免讓人以為我是間諜,我會強調我人一定在大廳內,
而且會公開談話或打電話,也不會使用江湖暗語。
我通常苦苦哀求、死纏爛打,有些警衛只好幫我通報。
但多數的情形,他會說:「如果你再不離開,我就要叫警衛了。」
『你自己就是警衛啊。』我說。
「說的也是。」他站起身,「請吧。」
『拜託啦,我只是要問他們認不認識一位叫韓英雅的女孩而已。』
「可是你剛剛說要找同父異母的弟弟。」
『因為只有我弟弟認識韓英雅,而認識韓英雅的一定是我弟弟啊。』
「莫名其妙。」他開始推我,「快走!」
『我要找solution啊!』
「但我根本不懂你的question!」
他把我推到門外,說了聲不要再進來了,然後轉身就走。
有次我正被趕出來時,手機剛好響起。
「歐吉桑。」她說,「你在做什麼?」
『正在練輕功。』我說。
「嗯?」
『兩個壯漢一左一右架著我,我兩腳騰空了。』
她笑了,在她的笑聲中,我雙腳著地。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哦。」她的語氣很興奮。
『什麼事?』
「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恭喜。』我問,『是什麼樣的工作?』
「公司在關廟,是食品加工業。」
『嗯。』我笑了,『要好好工作喔。不懂的地方,記得要問人。』
「嗯。」她也笑了,「先這樣。bye-bye。」
『bye-bye。』
雖然剛被趕出來,但聽到她找到工作后,我覺得我比她還開心。
連續一個半月,我利用上班時間的空檔熘出來找人。
其實上班並沒有所謂的空檔,我只是單純熘出公司而已。
每天熘出來一次或兩次,視當天情況而定,但每次只找一家公司。
46家公司都找過了,只有11家成功,還剩35家。
主管應該知道我這種詭異的行徑,但只要我的工作進度不delay,
他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這期間每個星期天清晨,她都會約我一起騎單車,路線不一定。
老是跟同事借單車很怪,我乾脆自己買了輛單車。
騎完單車回家后,我會整理檔桉或是打電話,晚上再跟她一起吃飯。
她選的餐廳很怪,店名一定有「家」這個字。
比方貴族世家、三皇三家、咖啡藝術家、我家牛排等。
『為什麼妳選的餐廳名字都有「家」這個字?』
「這樣才有在家裡吃飯的感覺呀。」
『妳這只是單純的幼稚?還是妳渴望家的溫暖?』
「單純的幼稚。」她笑了。
『妳果然是23歲的小女孩。』我也笑了。
她說她老家在雲林,父母都是公務員,她從高中開始出外求學。
唸高二時交了第一個男朋友,高中畢業后就分手了。
「那時才17歲,什麼都不懂。我好像太早談戀愛了。」她說。
『早戀愛總比晚戀愛好。』我說。
「哦?」
『如果妳三、四十歲,結了婚有了小孩,這時突然想談戀愛,豈不是
很慘?』我說,『如果談戀愛的時間不對,那麼寧可早也不要晚。』
「你這只是單純的抬槓?還是真有哲理?』
『單純的抬槓。』我笑了。
「你果然是35歲的歐吉桑。』她也笑了。
『35歲並不老啊。』我抗議。
「23歲也不小呀。」她也抗議。
在這個變動劇烈的時代,差了幾年出生,成長背景和環境便明顯不同。
十歲的差距就足以形成一道又寬又深的代溝。
她從國二開始上網,高一時就有了手機;而我上網的年代雖然較早,
但那也是我研二時的事了,手機更是到南科工作后才辦。
我和她差了12歲,在我們的心裡,難免會覺得彼此間差了一代。
所以我認為她是小女孩,她認為我是歐吉桑。
唸大學期間,她前後交了兩個男朋友,她說他們都是帥哥。
「我的結論是,帥的男生都不可靠。」她說完后,指著我:
「所以你很可靠。」
『謝謝。』我說,『我又想哭了。』
她卻笑得很開心。
可能是貪玩又常常約會的關係,她唸大學時很溷,課被當了很多。
「同學都順利畢業了,但我竟然還差26個學分才能畢業。」她說,
「大五上想振作,可惜只過了6學分。大五下一開學又剛好跟男朋友
分手,心情很差,本想乾脆休學算了,直到遇見了他。」
『看來他是個好人。』我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像被針刺了一下。
「是呀。」她很得意,「你知道嗎?我大五下總共修了20個學分,
而且竟然Allpass耶。」
『那是因為妳的努力。』
「或許吧。」她笑了笑,「其實有沒有拿到學位並不是那麼的重要,
我最感激他的是,他讓我的人生轉了個彎,不然我再朝以前的方向
走下去,遲早會看到懸崖,搞不好我還會往下跳。」
我靜靜看著她,沒有接話。
照理說我應該要因為她說到他時的眉飛色舞而不是滋味,但我沒有。
我由衷為她高興,真的。如果說謊的話,我馬上變禿頭。
「歐吉桑。」她說,「我一直提他,你不會不高興吧?」
『不會。』我搖搖頭。
「我沒有把你當成是他的替代品哦。」她說,「他是他,你是你。」
『我知道。』我點點頭。
既然提到了他,我便跟她說起這段時間內找solution的過程。
我只簡單說重點,也說了我通常用要找同父異母的弟弟當藉口。
不過中間的挫折和辛勞,隻字不提。
「歐吉桑。」聽完后,她說,「你好有毅力哦。」
『哪裡哪裡。』我說,『我也只剩下毅力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和毅力?」
『是的。』
我還得再發揮我的毅力,因為還有35家公司得打聽。
不能再直接走進別人的公司了,那些警衛一定認得我。
我甚至懷疑我的畫像已被貼在公司大門口,一經發現,立刻報警。
苦思了兩天,我決定使出殺手鐧。
我在午休時間快結束前,到別家公司大門口附近堵人。
有些工程師午休時會外出吃午飯,飯後一定要回公司。
我只要隨便堵個人,再請他幫忙就得了。
話是這麼說,但能不能成功我完全沒把握。
我利用午休時間,一天找一家。剛開始去堵人時,我很緊張。
堵到人時,我會先展示掛在胸前的名牌,名牌上有我公司的名字、
我的姓名和職稱,他們便知道我也是南科的工程師。
雖然我們不是同家公司的員工,但電子工程師的氣味相彷,
談吐穿著也類似,很容易會有親切感。
我一五一十說起要找solution的原因,沒有任何隱瞞。
因為電子工程師通常善良而單純,但腦筋與思路卻很清楚。
稍微不合邏輯的事他們馬上能分辨,因此據實以告才是最好的辦法。
「蔡姓工程師、小於等於30歲。就這兩個限制條件?」他們聽完后問。
『嗯。』我點點頭。
「OK。」他們很乾脆,「給我名片,資料整理完后我mail給你。」
『謝謝、謝謝。』我感動得快哭出來了。
有些人甚至說要直接幫我問公司的蔡姓工程師是否認識韓英雅,
然後再把結果mail給我。
也有一些工程師聽我說故事時津津有味,聽完后還會說:
「其實你的問題不在於如何找到他,而是在於如何取代他。」
『一針見血啊。』我說。
「有守門員又如何?還是得射門啊!」
『一針見血啊。』
「不過既然你大她12歲,她又那麼漂亮,你還是不要造孽吧。」
『仍然是一針見血啊。』但這次看見的血,是從我的心臟流出。
「我明天就mail給你。」他拍拍我的肩,「如果找到他,請你節哀。」
這個殺手鐧無往不利,我每天都有斬獲,別家的工程師都肯幫我。
依照這種狀況繼續下去,我遲早得節哀。
隨著確定的公司越來越多,solution.xls裡紅色字的部分也越來越多,
只剩20家左右還是黑色的字。
如果南科所有公司都找遍了,卻找不到solution,那該怎麼辦?
找solution的假設條件是她提供的資料正確,蔡、南科、工程師。
但還有個不確定性,就是他是否還待在南科。
萬一他離開南科了呢?
手機又響了,來電顯示的那組號碼,我已經很眼熟。
「歐吉桑。你在做什麼?」她說。
『我正在尋找獵物。』
「嗯?」
『我出來找人而已。』我說,『有什麼事嗎?』
「明天陪我到百貨公司買衣服吧。」她說,「我的衣服都太輕便了,
總不好意思上班時都穿這樣吧。你明天有空嗎?」
『只要是假日,我24小時都有空。』
隔天放假,我們約在百貨公司門口碰面。
時序已是夏秋交接之際,但她的穿著還是那麼清涼。
我得再忍一陣子,等秋天真正來了,我就不必擔心會流鼻血了。
我陪著她走進一些服裝專櫃,偶爾她問我哪件好看?
我只能苦笑著說出都好看這種毫無誠意的答桉。
「你要順便買你的衣服嗎?」她問。
『不用。』我說,『我不在百貨公司買衣服,我都隨便穿。』
「你呀,吃隨便、穿隨便、住也隨便、出門騎著破機車。」她說,
「食衣住行都隨便,那你還剩什麼?」
『還有育樂啊。』我說。
「那你有什麼娛樂?」她問,「你又快樂嗎?」
『這……』我竟然完全答不出來。
「這什麼這。你應該要好好認真過日子。」她說,「不然才35歲的你,
就已經是貨真價實的歐吉桑了。」
她的話突然點醒了我。是啊,我到底在過什麼樣的日子?
每天認真工作到底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想成為蜜蜂嗎?
「還發什麼呆?」她說,「幫我看看,這件漂不漂亮?」
我回過神,看見她試穿了一件新衣服,正站在一面全身鏡前。
這面全身鏡也許經過特別設計,使鏡子裡的人看起來特別明亮。
因此鏡子裡的她顯得非常亮麗,渾身散發出的亮度更是十分刺眼。
我不由得往前走了兩步,想看得更清楚,但自己卻也入鏡。
原來這面全身鏡很正常也很誠實,因為我身上完全沒有亮度。
我彷彿聽見鏡子說:「歐吉桑,你帶著你女兒來買衣服嗎?」
這面鏡子應該以謀殺罪被起訴,因為我照了后大概會吐血身亡。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照這種全身鏡了,沒想到它可以讓我看清自己。
雖然很遺憾,也很不想承認,但我和她的差距實在太大了。
「到底好不好看嘛。」她轉身又問。
『不公平。』我說,『妳怎麼可以這麼漂亮。』
「很好。」她笑了,「雖然你沒認真過日子,但你起碼說話有趣。」
『哪裡哪裡。』我說,『我也只剩下有趣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毅力和有趣?」
『嗯。』
她笑了笑,決定買下這件衣服。
她總共在這間百貨公司買了四件衣服、兩件裙子、一條褲子。
走出百貨公司時,她似乎很高興,好像終於解決了一件煩心的事。
「如果沒有你,我不可能買這麼多。」她說,「自己逛百貨公司時,
總是猶豫不決,根本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買。所以真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但其實我又沒做什麼。』
「你做了很多呀。」她笑了,「你讓我覺得,我穿什麼衣服都漂亮。」
『事實是這樣沒錯啊。』
她又笑了起來,越笑越開心,我不知道她在笑什麼。
「如果他一直沒出現,你就當我男朋友好了。」笑聲停止后,她說。
『我當然很想,但是不行。』我說,『我一定要找到他。』
「歐吉桑。」她說,「你好偉大。」
『哪裡哪裡。』我說,『我也只剩下偉大了。』
「所以你只剩下心胸、理智、毅力、有趣和偉大?」
『是啊。』
某種程度上,我應該可以算偉大。
因為其實我不想找到他,但我卻拼了命找他。
而且我還要繼續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