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
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在鄧家莊給鄧九公祝壽事畢便要告辭他父女兩個是苦留不放。鄧九公並說要請老爺去登泰山望東海這之後還要帶老爺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
安老爺見他說得恁般鄭重不禁要問因問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東海也就算得個大觀了你還要我到個甚的地方見個甚的人去?」
鄧九公道:「你別忙等我先告訴你這個來歷。我這庄兒上有個寫字兒的性孔的叫作孔繼遙我們庄兒上大伙兒都叫他老遙。據這老遙自己說他是孔聖人的嫡派子孫合現在這個衍聖公還算得個近支兒的當家子。聽他講究起孔聖人墳上那些古迹兒廟裡的那些古董兒來那真比聽台戲還熱鬧。他說這些地方兒他都到的了就連衍聖公他也見得著。他兩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這肚子里斗大的字通共認不上兩石可瞎鬧這些作甚麼!如今難得老弟你來了你也是個閑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兩天咱們就帶上那個老遙先生逛了泰山、東海回來再到孔陵、聖廟去瞧瞧就拜拜那個衍聖公你合他講說講說。你想這對你的胃脘不對?」
安老爺聽了當下只樂得手舞足蹈說道:「九兄你這話何不早說?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寫封家信回去通知家裡我就耽擱幾天何妨!」他父女兩個見留得安老爺不走了自是歡喜。當下便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攜酒怎的帶菜。
正在講得高興只見褚一官忙碌碌從外面跑進來一直跑到安老爺跟前請了個安說道:「二叔大喜!」老爺忙問:「甚麼事?」他道:「家裡打戴勤戴爺來了說少大爺高升了換上紅頂兒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爺聽了先就有些詫異忙問他:「升了甚麼官了?」褚一官道:「這個官名兒我學說不上來。戴爺在外頭解包袱拿家信呢就進來。」說著早見華忠等一干人跟了戴勤進來。
戴勤進了屋子匆匆的先見過鄧九公轉身便給老爺請安叩喜。老爺此刻忙的不及問他別的只問:「大爺到底放了甚麼了?」他先把手裡那封信遞上去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加了個副都統銜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大臣了。」安老爺聽得這句話只「阿呀」一聲登時滿臉煞白兩手冰冷渾身一個整顫兒手裡的那封信早顫的忒楞楞掉在地下緊接著就雙手把腿一拍說道:「完了!」鄧九公忙問:「老弟你這是怎麼說?」安老爺只搖搖頭望空長吁了口氣說道:「九兄這話一言難盡你我慢談!」
這個當兒葉通早把公子那封稟帖揀起來遞給老爺拆開一看見上面無非稟知這件事的原由卻聲明其餘不盡的話都等老爺回家面稟。老爺看完把信交給葉通便問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爺放下來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來的這日奴才大爺還在海淀住著不曾回家。大爺叫奴才就便請示老爺幾時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卻叫奴才回老爺請老爺務必早些回家才好正有許多事都等老爺回去請示定奪呢。」
安老爺點了點頭說道:「這個自然。」因回頭向鄧九公道:「九兄承你爺兒兩個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這樁意外的事來其實不好耽擱了我只此告辭明日五鼓就走。」說著便吩咐家人們去歸著行李。鄧家父女見這光景知是不好強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預備明早的上馬飯給老爺送行。一時擺上酒來老爺勉強坐下。
此時甚麼叫作登泰山望東海拜孔陵謁聖廟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怎的個侍坐言志老爺全顧不來了只擎著杯酒愁眉苦眼一言不的在坐上愣。
列公你看這老頭兒這一愣愣的好生叫人不解!我朝設立西北、西南兩路鎮守邊疆的這幾個要缺每年到了換班的時候凡如御前乾清門的那班東三省朋友那個不羨慕這缺是個財的利途?便是有等獲罪的卿2督撫又那個不指望這途作個轉機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過一個四品國子監祭酒便加了個二品副都統銜已經算得個越級升了。再講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貴重只看外省有個經費不繼開起捐來如那班坐擁厚資的府廳司道合那班盤剝重利的洋商鹽商都得花到上萬的銀子才捐得這件東西到頭上。安公子一旦之間兩樁都得了可不算得個意外的榮華飛來的富貴么?怎的安老爺得了這個信息不樂得眉開眼笑倒愣到苦眼愁眉起來?這是個甚麼道理?
從來各人的境遇有個不同志向有個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個不同。這位老爺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慾輕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養成那等個好兒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兩個好媳婦才成果起這分好人家來。如今眼看著書香門第是接下去了衣飯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個兒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著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圖利;他那分家計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溫飽正用不著叫兒子到那等地方去死裡求生。按安老爺此時的光景正應了「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的那兩句俗語再不想憑空里無端的岔出這等個大岔兒來。這個岔兒一岔在旁人說句不關痛癢的話正道是「宦途無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不違性情上頭就未免覺得兒女傷心英雄短氣;至於那途路風霜之苦骨肉離別之難還是他心裡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時只管見安公子這等珊瑚其頂、孔雀其翎、猱獅其補、顯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覺這段人慾抵不過他那片天性去。一時早把他那一肚子書毒合半世的牢騷一股腦子都提起來打成一團結成一塊再也化解不動撕擄不開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著杯酒一言不愁眉苦眼的坐在那裡愣了。
那鄧九公是個熱腸子人見安老爺這等樣子一時測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裡著急又是替他難過。便不問長短只就他那個見識講了一大篇不入耳之談從旁勸道:「老弟你不是這麼著。人生在世坐官一場不過是巴結戴上個紅頂子;養兒一場也不過是指望兒子戴上個紅頂子。如今我們老賢侄這麼個歲數兒紅頂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說的:『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從這麼起幾天兒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么!這還不樂?怎麼倒愁的這麼個樣兒?真箇的拿著你這麼個人不信會連這點理兒看不破嗎?」
他這套話一講才正講得是安老爺心裡那個皮面兒。老爺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憂患場中有這等個向熱的人殷勤相勸也自難得;待要合他談談自己這段心事一時合他怎生談得明白?沒法只就他嘴裡的話鍊字鍊句的煉成一句合他說道:「看的破忍不過。九兄你只細細的體會我這六個字去便曉得我心裡的苦楚了。」鄧九公那個粗豪性兒如何打得來這個悶葫蘆?他聽了這話只擰著個眉扎巴著兩隻大眼睛瞅著安老爺看他那光景一時比安老爺本人兒煩的還煩。
只這等獃獃的瞅了半日忽然見他把胸脯子一挺說道:「老弟你這話我聽出來咧!放心這樁事滿交給愚兄咧!世街上要朋友是管作甚麼的!」安老爺此時才叫個「不勝詫異之至」忙問說:「九哥這事你有甚麼法子呀?」他道:「你聽阿!我這半天細咂你這句話的滋味兒大似是叫我們老賢侄前回黑風崗能仁寺那樁事把你的攢兒嚇細了如今他走這盪遠道兒你一定有個不放心怕有個失閃兒。我有主意。」說著揎拳擄袖的才要說他那個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兒等我們家裡先商量商量著。」說著便大嚷著叫道:「姑爺、姑奶奶呢?」
褚大娘子正在套間里忙著打點東西褚一官是在廂房裡幫著捆箱子聽得他家老爺子這聲嚷忙的都跑了來了。鄧老頭兒見他兩個來了便道:「你們倆坐下我有話說。」當下便先合他女兒說道:「你干老兒現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點子不放心他心裡在這兒受著窄呢。照咱們這個樣兒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們要不給他冒股子勁那還算交情了嗎?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爺保著他去走這盪倘或道兒上有個甚麼事兒到底有個仗膽兒的也叫你干老兒放點兒心。姑奶奶你想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安老爺一聽這話心裡暗笑說:「這老頭兒這才叫個『問官答花——驢唇不對馬嘴。』這與我的心事甚麼相干?」忙說:「老兄豈有你這樣年紀倒叫大姑爺遠行之理!這事斷斷不可。」他道:「你別管。我們姑爺在家裡也是白呆著趁著我還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場中巴結巴結萬一遇著個機會謀幹個一官半職也是件兩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別為難。」
這邊褚大娘子還沒開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實人聽了便說:「罷了老爺子可是這話?也有你老人家養活了我半輩子這會子瞧著你老這麼大年紀了我倒扔下跑這麼遠去自己找官兒作的?真箇的我也忒認得官兒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沒有呢!」
褚大娘子的性情卻又合他丈夫不同方才聽他父親一說就早合了他的意思。你道為何?難道他果的看得他那個老玉那般重看得他這個一官這般輕無端的就肯叫他到烏里雅蘇台給老玉保鏢去不成?非也。他是這兩年合安府上這陣走動見安太太那等尊貴金、玉姊妹那等富麗他把個腳步眼界鬧高了熱廝唿喇的一心只想給他家一官大小也鬧個前程兒他好藉此作個官兒娘子。聽褚一官這等說他便說道:「不是這麼著。你聽我說這件事不值甚麼家裡有我呢。咱們索興把東庄兒的房子交給莊客們看著我還搬回來跟老爺子住早晚兒也好照應。你只管幹你的去就留你在家裡也是『六枝兒�痒痒兒——敷余著一個』。」說著他倒站起來向安老爺拜了一拜說道:「就是這麼著了。只求你老人家把這話好好兒的替我託付託付我們老玉罷。我也不會花說柳說的一句話我就保他不撒謊、出苦力這兩條兒。要講本事呵不是我過獎他可『掛拉棗兒——有線(限)』。」
鄧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你這是何苦來!」因合安老爺說道:「老弟這一來你放了心了罷咧!再要不放心我還有個人。我們那個大鐵鎚6老大老弟你不也見過他嗎?你來的頭裡我原說叫他同女婿倆人接你去。沒得去你就來了。如今我還打他倆送你回京就叫他倆去替我給我們老賢侄道喜。這事也得合我們老賢侄商量商量。」說罷就回頭吩咐他女婿道:「姑爺這話你明白了?你別為我耽誤了事。你瞧不得老頭子慶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還賞幾年子老米飯吃呢!你只管安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這話告訴6老大。你倆也別累贅連夜趕著收拾收拾馬上捎上個小包袱子明日就跟了走了。到京里瞧光景是用得著你們用不著你們果然用得著你倆再回來取行李。多遠兒呢大概也還有這工夫。就這麼辦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還有個東閃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卻是從來說一不二。如今兩下里一擠他響也不敢響只有一句一答應的盡著答應便出去找6葆安收拾行李馬匹去了不提。
這裡安老爺見他一家這等個至誠向熱心下十分不安覺得有褚、6這等兩個人跟去也像略為放心。一時倒覺不好推卻只得應允轉向他父女稱謝了一番。當下合鄧九公吃了幾杯因是明日起早飯罷便各各安置。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囑咐了他許多話回到上房合他家那位姨奶奶兩個張羅了這宗又打點那項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
次早才交五鼓安老爺合鄧九公早都起來褚一官、6葆安兩個已經遍體行裝的上來伺候。鄧九公一見他兩個便道:「可是我昨日還落了囑咐你們一句要緊的話。你倆這一去見著少大爺不比從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戲來了。見面得跪倒爬起說話得『嗻兒』『喳兒』還得照著督府衙門那些戈什哈[戈什哈:滿語護衛]的排場兒稱他『大人』你們自己稱是『小的』那才是話呢。別說靠著我這個面子兒合你們倆腦袋上鈕子大的那個金頂兒合人家套交情去這齣戲可就唱砸了。」二人聽了只有連連答應。當下安老爺忙忙的一面吃些東西一面催齊車馬便辭了大家帶同小程師爺、褚、6兩個並一眾家丁上路。鄧九公一直送至岔道口才合安老爺灑淚而別。按下這話不表。
如今話分兩頭單表安公子。卻說安公子自從他家老爺前在山東去后那一向適值國子監衙門有幾件應奏的事他連次赴園都蒙召見。接著吏、兵等部有兩次奏派驗看揀選的差使也都派得有他。因此就把這位小爺熱得十分高興。恰巧那個當兒正出了個內閣學士缺祭酒的名次題本里例得開列在前他自己心裡的紅算計:下次御門這個缺八成兒可望。過了幾日恰好衙門裡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門辦事的鈔來他算了算這日正是國子監值日因是御門的時刻比尋常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候御門事畢一時一班卿相各歸朝房。早聽得大家在那裡紛紛議論說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這回的閣學缺放了乾清門翰詹班又過了一個缺了。他這才知這個缺不曾放著他得失之常一時心裡倒也不覺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來了叫起兒的單子也下來了他見不曾叫著便同了一眾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飯。將吃完飯只見一個軍機蘇拉[蘇拉:滿語閑散人。此指廷中擔任勤務的小太監]進來向他說:「烏大人打蘇拉出來叫回大人吃完了飯別散請到烏大人園子里去有話說。」原來那時烏克齋已經進了軍機。
安公子聽得老師叫便忙忙的催著家人吃了飯辭了褚同寅到老師園子而來。將進門恰好烏大人也散朝回來一見他便滿臉是笑卻又皺著雙眉說了句:「恭喜放了這等一個美缺。」安公子還只當是今日這個閣學缺倒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應了一聲:「是。」烏大人見他還沒事人兒似的便問:「難道你沒得信么?」他這才問老師說:「門生沒得甚麼信。」
烏大人道:「我的爺你賞了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了。」只這一句安公子但覺頂門上轟的一聲那個心不住的往上亂迸要不是氣噪擋住險些兒不曾進出口來。登時臉上的氣色大變那神情兒不止像在悅來店見了十三妹的樣子竟有些像在能仁寺撞著那個和尚的樣子!
烏大人見他如此說道:「你先別慌咱們到裡頭去說。」
說著一把拉住他進了兩重門一路過假山度小橋繞竹林穿花徑來到一處三間小小的精緻書房裡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來。這位爺此時莫講想升閣學連生日都嚇忘了!
但聽他老師向他說道:「龍媒昔人有云:『讀萬卷書不可不行萬里路。』如你這等英年正是為國宣力的時候作這盪壯遊也好。只是這條路你走著卻大不相宜便怎麼好?然雖如此聖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賢弟你倒不可亂了方寸努力為之。」安公子這才定了定神問道:「只不知門生怎的忽然有這番意外的更調?不敢請示老師上頭提到放門生這個缺彼時是怎樣個神情?」烏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
向來放個要緊些的缺軍機見面時候上頭總有個斟酌。今日烏里雅蘇台這件四百里報缺的摺子是軍機見面下來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摺子下來就夾下個硃筆條子來放了你了。」
安公子聽了便站起來說道:「這實是格外天恩。門生的家事老師盡知這個缺門生怎的個去法?怎生還得求老師栽培門生想個方法挽回這事才好!」說著便淚如雨下。烏大人也嘆息一聲道:「龍媒這個何消你說!但是此時已有成命如何挽得的回來只好看機會罷如今且自預備明日謝恩要緊。你的謝恩摺子我已經叫我們軍機處的朋友們給你辦妥當了明早並且就是他們替你遞。你可想著給他們道乏。」說著便叫:「來個人兒呀。」
當下見個小廝答應著進來烏大人道:「你把大爺的帽子拿進去告訴太太找找我從前戴過的亮藍頂兒大約還有就把我那個白玉喜字翎管兒解下來再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無論叫那個姨奶奶給拴好了拿出來罷。」好個小廝去了一刻一時拴得停當托出來。烏大人接過去又給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謝了一謝這才想起見師母來。只見烏大人扭了扭頭臉上帶著些煩煩兒的說道:「師母又犯了肝氣疼了。」
當下安公子只覺心裡還有許多話要說無奈他只坐了這一刻的工夫便見他老師那裡住了這部里畫稿便是那衙門請看摺子;才得某營請示挑缺又是某旗來文打到;接著便是造辦處請看交辦的活計樣子翰林院來請閱撰文;還有某老師交題的手卷某同年求寫的對聯;此外並說有三五起門生故舊從清早就來了卻在外書房等著求見。安公子見老師實在公忙的很不好再往下絮煩只得告辭。一路回到下處便忙著打小廝回家回明太太並叫戴勤來打他上山東稟知老爺忙了半日。一宿無話。
次日起早上去謝恩頭起兒就叫的是他。及至進去碰頭謝了恩聖人開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記得他是某科從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點的探花跟著降了幾句溫諭仍叫第二日遞牌子。一時軍機大人下來他迎上去見。大家又給他道喜說:「你見面甚妥有旨意賞加了副都統銜了。等述下旨來換了頂子明日還得預備謝恩。」這位爺經這等一提又提的有些熱起來。
列公你看人生在世不過如此。無非是被名利賺被聲色賺被玩好賺否則便是被詩書賺被林泉賺被佛老賺自己卻又把好勝、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賺一直賺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當不起一切不來賺他他便想上賺也無處可上那便熱不來了。安公子此時才遇著些小的一個釘子碰碰此後正有偌大的一把棗兒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熱?
閑話休提話轉三叉踅回來再講安太太。講到安太太這面這件事真好比風中攪雪這回書又不免節外生枝。列公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閑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風掃雪逗節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卻說安公子赴園這日太太見老爺、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兩日張親家太太又在家裡害暴火眼那個長姐兒又兒犯了他月月肚子疼的那個病。太太吃過早飯無事便合舅太太帶了兩個媳婦四家鬥牌。看看斗到晌午以後忽見張進寶帶了公子一個跟班的小廝叫四喜兒進來回說:「奴才大爺從園子里打人來回太太說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大臣了。」安太太聽了只唬得扔下牌「啊」的一聲。舅太太接著也道:「噯喲這是怎麼說!」金、玉姊妹兩個裡頭那何玉鳳聽了「烏里雅蘇台」五個字耳朵里還許有個影子只在那裡愣愣兒的聽;到了張金鳳更不知這是山南海北還道:「怎麼也沒個報喜的來呀?」
安太太此時是已經嚇得懵住了只問著舅太太說:「這烏里雅蘇台可是那兒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麼忘了呢?家裡四大爺當日不是到過這個地方兒嗎!」安太太這才想起來說道:「噯喲天爺!怎麼把我的孩子弄到這個地方兒去了呢!再說他好好兒的作著個文官兒怎麼又給個轄呢?這不頂了他了嗎!這可坑死我了!」說著便眼淚婆娑的抽搭起來。
金、玉姊妹見婆婆這個樣子也由不得跟著要哭。舅太太忙勸道:「你們娘兒三個且別儘管哭哇到底問問那個小子怎麼就會出了這麼個岔兒?再外甥打他來還有甚麼說的呀?」他只管是這等勸著他卻也在那裡拿著小手巾兒擦眼淚。
安太太這才詳細問了問那個小廝。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辦摺子預備明日謝恩不得回來並叫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東去見老爺以至大爺還說叫告訴二位奶奶再打點幾件衣裳叫他帶回海淀去的話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傳戴勤一面便叫金、玉姊妹兩個回家去打點衣裳。一時戴勤來了四喜兒取的衣裳包袱也領下來了太太便吩咐他兩個:「快去罷。」並說:「告訴大爺明日謝下恩來沒事務必就回家來見見我。」
二人領命去后金、玉姊妹兩個依就過上房來。安太太見他姊妹一個哭的眼睛紅紅兒的一個還不住的在那裡擦眼淚自己不禁又傷起心來。舅太太又說道:「姑太太你別盡著這麼著外甥是說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兩三年的工夫也就回來了。再說大喜的事這麼哭眼抹淚的是為甚麼呢!」
安太太未曾說話先長出一口氣說道:「噯!大姐姐你那裡知道我這心裡的苦楚!你沒見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兒把個心傷透了。平日我們說起閑話兒來我只說了句『咱們這就等跟著小子到外頭享福去罷』你聽他這話么頭一句就是『那可斷斷使不得』!他說:『一個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兒子成了名了出力報國是兒子的事這不是老子跟在裡頭攪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頭憑是自己怎麼謹慎只衙門多著個老太爺便帶累的了兒子的官聲。』大姐姐你只聽這話別說是烏里雅蘇台無論甚麼地方還想他肯跟出小子去嗎?他一個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這個玉格我倒捨得。甚麼原故呢?一則呢小子也這麼大了;再說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說不給皇上家出苦力嗎?就只我這倆媳婦兒熱廝忽喇兒的一時都離開我我倒有點兒怪捨不得的。」說著又哭了招的兩個媳婦益哭個不住。
舅太太是個爽快人看了這樣子便道:「你們娘兒們不是這麼個鬧法兒!你們家這不現放著倆媳婦兒呢嗎留一個去一個一樁事不就結了?也有娘兒三個盡著這麼圍著哭的?難道哭會子就算不上烏里雅蘇台了罷?」安太太那片疼兒女的心腸是既不願意自己離開兩個媳婦兒又不願意倆媳婦之中有一個離開兒子聽了這話只是搖頭。
不想這話倒正合了金、玉姊妹兩個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他兩個這陣為難一層為著不忍看著夫婿遠行一層也正為著不忍離開婆婆左右並且兩個人肚子里還各各的有一樁說不出口來的事。一時聽了舅太太這話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這話也說的是。那麼著我就在家裡服侍婆婆叫我妹妹跟了他去。」張姑娘道:「自然還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點本事兒道兒上走著還便利些兒。這麼大遠的個道兒再帶上這麼個我越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聽他這話說得近理一時找不出句話來駁他急的肚裡的那句話可就裝不住了只見他把臉一紅低著頭說道:「瞧這妹妹!你難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車嗎?」安太太聽了這話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兒抱孫子了才覺有些歡喜。將要問他張姑娘肚子里的那句話也裝不住了說:「姐姐這話!姐姐坐不得車難道我又坐得車嗎?」
列公你看這等一個「扛七個打八個」的何玉鳳「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的張金鳳這麼句「嫁而後養」的話會鬧得嘴裡受了窄直挨到這個分際還是繞了這半天的彎兒借你口中言傳我心腹事話擠話兩下里對擠才把句話擠出來!
安太太聽得倆媳婦一時都遇了喜滿心歡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說道:「你瞧瞧!你們這倆人也有這麼個大喜的信兒會憋著不早告訴我一聲兒直到這時候憋得十分十沿兒了才說出來的?」說著這才問:「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倆嬤嬤說:「這倆老東西怎麼也不先透給我個信兒呢!」當下便要叫來作他兩個幾句。何小姐是怕他兩個得不是忙說:「他們上月就要上來回婆婆的。我合妹妹商量想著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興等過些日子再說罷;誰知這個月倆人又都……」說到這裡臉一紅只瞅著張姑娘笑。張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過臉去暗笑。安太太此時樂得只不錯眼珠兒的望著他兩個。又囑咐說:「這可得小心點兒。第一不許冷的熱的胡吃輕的重的混動走道兒總叫個人兒招呼著點兒倒得常活動活動。」
正囑咐著只聽舅太太合他兩個說道:「怪事!你們兩有個甚麼事兒從沒瞞過我怎麼這件事兩人都嘴嚴的這個分兒上呢!」安太太也說道:「倆媳婦兒呢還罷了還說臉上有個下不來。我只可笑我們玉格這個傻哥兒眼看著這就要作哥兒的爹了也這麼傻頭傻腦的不言語一聲兒!」正在一頭笑著忽然又把眉一�就說:「站住!先別樂大了!這一來咱們娘兒們不是都去不成了么?把我們這個傻哥兒一個人兒扔在口外去可交給誰呀?這事情可不是更累贅了嗎?」說罷只皺了眉歪著頭兒在那裡獃想。呆了半日忽然說道:「這可也就講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罷!只求大姐姐合張親家母在家裡好好的給我招呼著我這倆媳婦兒!」金、玉姊妹兩個聽得依然得離開婆婆更是不願意。才要說話早聽舅太太嚷起來了說道:「喂!姑太太你這是甚麼話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護著外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合你們那個老爺怎麼過得到一塊子呀?」他婆媳一想這話果然行不去一為難重新又哭起來。
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說:「姑太太你們娘兒三個這哭的可實在揉人的腸子!這麼著我合姑太太倒個過兒姑太太在家裡招呼媳婦我跟了外甥去這放心不放心呢?」
安太太道:「也有這麼大遠的道兒怪冷的地方兒叫大姐姐你跟了去受罪我們倒在家裡舒服的?」舅太太道:「這也叫作沒法兒了哇!」安太太見他一副正經面孔便問:「大姐姐你這說的是真話呀?」舅太太道:「可不真話!姑太太只想你我這個樣兒的骨肉至親誰沒用著誰的地方兒?再說這個孩子我也疼他。講到我了又是個一身無掛礙的人別說烏里雅蘇台呀就叫我照唐僧那麼個模樣兒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經》我也去了!這又有甚麼要緊的!」安太太見他這等關切說:「真要這麼著我就先給姐姐磕頭。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說著站起來跪下就要行禮。倆媳婦一見連忙也跟著婆婆跪下。慌得個舅太太連忙也跪下攙住安太太說:「妹妹你這是怎麼說?」說著他也哭了。
列公你看只安太太這一拜叫普天下作兒女的看著好不難過!才知老家兒待兒女這條心真真不是視膳問安、昏定晨省就答報得來的!
卻說舅太太攙住安太太又忙著拉起金、玉姊妹來他姑嫂兩個一齊歸坐。安太太心裡這才略略的放寬了些叫丫頭裝了袋煙來吃。吃著煙兒忽然的又自言自語的說:「這還不妥當。」因合舅太太道:「這一來玉格他這個外場兒我算放了心了他那貼身兒的事情可叫我怎麼好哇?」舅太太問道:「姑太太說的怎麼叫個外場兒又怎麼叫個貼身兒呀?」安太太道:「類如他到了衙門裡過起日子來凡是出入的銀錢嚴謹個裡外甚至穿件衣裳的厚薄吃個東西的冷熱這些事情都算個外場兒。如今我們娘兒們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這一盪好極了我也不說甚麼了。講到他貼身兒的事倆媳婦此刻既不能去就說等分娩了隨後再打一個去這也不是甚麼一個半個月的事。玉格到了那裡就拿每日早起給他梳梳辮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裡掖掖蓋蓋這些事無論大姐姐你怎麼疼他這也不是驚動得舅母的。
難道說一個娶了媳婦兒的人了還叫他那個嬤嬤媽跟在屋裡服侍他不成?你說這可不是叫人沒法兒的事嗎?」這話舅太太卻不好出主意了只說了句:「有日子呢罷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這個當兒這老姑嫂兩個只顧在這邊兒悄悄兒的說那小姊妹兩個卻在那邊兒靜靜兒的聽。聽來聽去也不知那句話碰在他兩個心坎兒上了只見何小姐兩眼睛一積伶便笑著在張姑娘耳邊嘁喳了兩句。不聽得張姑娘說些甚麼卻只見他不住的笑著點頭兒。恰好安太太合舅太太說完了這話又回過頭來問著他兩個說:「你們倆白想想我這話慮的是不是?」不承望這一回頭一眼正看見倆人在那裡打梯己的神情兒因說道:「你們倆有甚麼主意也只管說出來咱們娘兒們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嗎?」
何小姐聽婆婆如此說將要說話又望著張姑娘向外間努了個嘴兒那光景像是叫他瞧瞧外間兒有人沒有。緊接著張姑娘走到屋門旁邊兒探著身子望外瞧了瞧回頭只笑著合何小姐擺手兒那神情像是告訴他外間兒沒人。你道安太太家許多丫鬟僕婦外間兒怎得會一時沒人?原來他家的規矩凡是婆兒媳婦們無事都在廊下聽差。其餘的丫頭們一個長姑娘不在上屋裡早一邊兒說笑的說笑、淘氣的淘氣去了因此一時無人。
金、玉姊妹見沒人在外間他兩個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卻有個主意這話倒不因著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才說起。自從今年來見他的差使漸漸兒的多起來了往往一進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著媳婦兩個又不好怪厭氣的一盪一盪的只是跟著來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給他弄個服侍的人總沒得這個機會。如今他既出外媳婦們兩個又一時不能同去請示婆婆趁這個當兒給他弄個人跟了去外頭又有舅母調理管教這麼著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聽了先點了點頭兒又搖了搖頭兒沉吟了一刻才說道:「你們這麼年輕輕兒的心裡就肯送到這件事上頭難為你們倆。但是你們只知道說弄人卻不知道這弄人的難講究。外頭叫媒人帶去不知道個根底只圖一時有個人使腥的臭的弄到家來那時候調理是別想調理的出來打是不好打出去不但你們倆得跟著糟心連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斷乎使不得。這個樣兒的我看得多了。要說就咱們家裡這幾個女孩子裡頭給他挑一個罷你們屋裡那倆還是兩個糊塗小孩子呢;我這兒的幾個裡頭不成個材料兒的不成材料兒像個人兒的呢又不合式。你們倆說這會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兒給他現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婦們兩個心裡可到瞧准了一個只沒敢合婆婆提到這裡。」太太想了想說道:「哦我猜著了你們準是瞧上跟舅母那個丫頭的模樣兒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倆人還沒及答言舅太太先搖頭兒說:「不是倆外外姐姐知道他有人家兒了。」安太太納悶兒道:「這可罷了我了!你們瞧准了的這個可是誰呢?」
何小姐見問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邊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兩個才說相准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長姐兒姑娘。這個人要講他那點兒本事兒、活計兒眼睛里的那點積伶兒心裡的那點遲急兒以至他那個穩重那個乾淨都是婆婆這些年調理出來的不用講了最難得的是他那個性情兒。只婆婆止這麼一個得力的人別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這個頭是個要緊的;再他又在上屋當了這些年差了可還不知媳婦們合婆婆討得討不得?因此心裡只管相准了嘴裡總沒敢提。」
太太才聽完這話就笑道:「敢是你們倆想的也是他呀這件事在我心裡也不知過過多少過兒了。你們倆才慮的那兩層倒都不要緊。打頭如今我這兒拿拿放放的都是你們倆真要到了沒人兒了就叫你們倆打我梳梳頭又能甚麼使不得的呢。再者還有張進寶的那個孫女兒招兒合晉陞的丫頭老兒這倆如今也學著幹上來了。到了別的事我綽總兒合你們說這麼句話罷:這丫頭自從十二歲上要到上屋裡來只那年你公公碰著還支使支使他到了第二年他留了頭了連個溺盆子都不肯叫他拿甚至洗個腳都不叫他在跟前說他究竟是從小兒跟過孩子的丫頭。你就知道你這位公公拘泥到甚麼分兒上別的話更不用深分講了。至於你們方才說的他那幾宗兒好處倒也不是假話。這件事照這麼辦我心裡也盡有隻我心裡還有好些為難。這個人得這麼個歸著也算我不委屈他。只是我這位梅香他還有他娘的多少累贅不然我方才為甚麼說家裡挑不出個合式的來呢!這話咱們娘兒們還得從長商量。頭一件我覺著他只管說還大大方方兒的不貧不下流只是到底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第二件他空有那麼個模樣兒身段兒我只說他那肉皮兒太黑翠兒似的可怎麼配得上我那個白小子呢?第三件他比玉格兒大著好兩歲呢要開了臉顯著像個嬤嬤嫂子似的!這是我心裡的三宗不足處。就讓都合式沒這三宗不足你們只說這件事要合你公公這麼一商量能行不能行?」
舅太太介面就說:「姑太太你才說道那三層呀依我說都沒甚麼的。眼下只要外甥兒出去有個得力的人扶侍他苗點兒就苗點兒黑點兒就黑點兒大點兒就大點兒那都不打緊。說一定要等著合你們老爺商量他那個脾氣兒只怕吃個雞蛋還得挑四楞兒的呢!那可怎麼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這句話究竟還說可以想方法兒商量著碰去。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這個長姐兒是在我跟前告了老永遠不出嫁的了。他說他等服侍著我歸了西他還給我當女童兒去呢!你說這時候要合他說這個怎麼說得清楚啊?」
舅太太道:「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個影兒啊?」
張姑娘道:「就是我過來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園裡住的那一程子的事么那時候還有他媽呢。我婆婆一進城就說他大了叫他媽上緊給他找個人家兒。後來說了一家子他媽不是還帶了那個小子來請我婆婆相看來著么?」張姑娘將說到這裡安太太說:「虧是有個對證在跟前兒不然叫你這一掰文兒倒像我這裡照著說評書也似的現抓了這麼句話造謠言呢。」
因接著張姑娘方才的話說道:「我還記得他媽說那個小子是給那一個鹽政鈔官坐京的一個家人——叫作甚麼東西——的個兒子家裡很過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長得渾頭渾腦的就只臉上有點子麻子。我想著一個小子罷咧怕甚麼呢就告訴他媽等定個日子叫他們相看丫頭來罷。誰知他媽給他說這個人家兒沒合他提過他這天知道了合他媽叨叨了倒有幾車話只說他媽怎麼沒良心了又是怎麼『主兒打毛糰子似的掇弄到這麼大也不管主兒跟前有人使沒人使這會子你們只圖找財主親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連數落帶作的就哭鬧成一處。把他媽鬧得沒法兒了說:『你就不肯出去也讓我回太太一句去呀。』他也不理他媽就跑了來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兩行淚的哭了個不了就說了方才我講的他那套糊塗話還說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別想他離開我咧!大姐姐你說這是他娘的苗子不是!」
舅太太聽了只抿著嘴兒笑說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這件事呀!我只說句公道話這固然是這丫頭的良心也是你素來帶他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們那個丫鬟可心高志大呀!素來就講究個拿身分好體面愛鬧個酸款兒你安知他不是跟著你這麼女孩兒似的養活慣了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個蠢頭笨腦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姊妹聽了這話齊聲說:「舅母這話說得是極了。再還有一說人第一難得是彼此知道個性情兒他又正是從小兒合玉郎一塊兒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說:「好哇就是這話了!這話我可是白說主意還得姑太太自己拿。」
這位老太太心裡本正在又是疼兒子怕他沒人;又是疼丫頭怕他失所。一時聽了這套有成無破的話想著這件一舉三得的事就把他們那位老爺是怎麼個難說話也忘了不由得說道:「你們娘兒三個這話也說得是就是這麼著。」才說了這句下文還沒說出來金、玉姊妹兩個見婆婆應了樂得忙著跪下就磕頭。安太太笑道:「咧!你們倆先別磕頭啊知道我這個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
這裡正說得熱鬧何小姐積伶一閃身子早從玻璃里看見那個長姐兒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東遊廊門從台階底下慢慢兒的往上屋走了來。何小姐便合太太擺手兒。太太看見悄悄兒道:「別提了看他聽見。」又合金、玉姊妹道:「這話就只咱們娘兒四個知道別人跟前一個字兒別露。就是玉格兒回來也先不用告訴他。」當下大家便將這話掩住不提。
且住!長姐兒他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裡養病怎的又得出來?既得出來大爺這麼個驚天動地的人出了這麼個驚天動地的岔兒遍地又都是他的耳報神他豈有不知道之理?
怎的又直到此時才出來呢?其中有個原故。原來他方才正合著桃仁杏花引子服了一丸子烏金丸躺在他屋裡就滲著了。他這一滲著那班小丫頭子誰也不敢驚動他。直等他一覺睡醒了還是那個小喜兒跑了去告訴他說:「長姑姑大爺要出外了。」只這一句他也不及問究竟是上那兒去立刻就唬了一身冷汗緊接著肚子擰著一陣疼。不想氣隨著汗一開化血隨著氣一流通行動了行動肚子疼倒好了些。轉念想到:「大爺這一出去老爺、太太自然斷沒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兒還怕我不跟到那兒嗎?」心裡又一鬆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兒扎掙著出來。將進門安太太還生恐他聽見些甚麼跑了來了便先問:「你好了嗎?怎麼又跑出來了?」
他道:「奴才聽說大爺要出外了奴才想起來太太從前走長道兒的那些薄底兒鞋呀風領兒斗篷呵還都得早些兒拿出來瞧瞧呢。再還有小煙袋兒咧吃食盒兒咧以至那個關防盆兒這些東西也還不記得在那兒擱著呢。趁著老爺沒回來明兒個趁早兒慢慢兒的找找也省得臨期忙。」安太太道:「那兒呢咱們走還早呢!你先裝袋煙我吃罷。」他便去裝煙不提。
到了次日安太太從吃早飯起就盼公子不見回來忽然聽得門上一陣吵吵便有家人來回說:「大爺賞加了副都統銜了。」安太太聽得兒子換上紅頂兒了略有喜色。只想著他明日還得謝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來了。
那知安公子豈止次日不得回來只從那日起便一連召見了**次這才有旨意賞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當日歸著了歸著次日起了個大早才回到莊園。合太太一見面兒娘兒倆先哭了個事不有餘。大家勸住他便忙著到祠堂行禮。
才把家庭這點兒禮節完了外頭便回:「吳侍郎來拜。」又是位老師不好不見接著就是三四起人來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裡換了換衣裳一切沒得閑談。
只見上屋裡一個小丫頭跑來說:「太太叫大爺。戴勤回來了。」公子合金、玉姊妹連忙過去見戴勤正在那裡回太太話說:「老爺昨日住常新店叫奴才連夜趕回來告訴大爺不必遠接只在家候著。老爺今日走得早大約晌午前後就可到家。」公子聽了重新去冠帶好了去到外面伺候。遲了一刻便見隨緣兒先趕回來回說:「老爺快到了。」少時老爺來到家門公子迎了幾步便在車旁跪接。老爺在車上見他頭上頂嵌珊瑚冠飄翡翠面上卻也喜歡心裡卻不免十分難過。你看這老頭兒好扎掙勁先在車裡點頭說了句:「起來。」
下了車便說道:「不想你竟也巴結到個二品大員趕上爺爺了比我強。這才不枉我教養你一場!有話到裡頭說去罷。」
公子也明知這是他父親安慰他的話只得陪笑答應。這種笑那臉上的神氣卻比哭還疼。
這個當兒便見褚一官、6葆安兩個過來謁見。他兩個果然就照著鄧九公的話立刻跪倒請安口稱「大人」。安公子雖說一時不好直受不辭但是一個欽命二品大員正合著「三命而不齒」體制所在也不便過於合他兩個紆尊降貴只含笑拱了拱手說了句:「路上辛苦。」便隨了老爺一路進來。
一時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爺跟去的家人又叩見公子。
正亂著張親家老爺合老程師爺也迎出來。老爺應酬了兩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6兩個。自己進了二門便見太太帶了兩個媳婦接到當院子里來。倆媳婦連著請過安安老夫妻兩個還按著那老年的舊牌子兒彼此拉了個手兒。那班僕婦丫鬟卻遠遠的排在那邊跪安老爺都不及招呼見舅太太在廊下候著便忙著上前彼此問過好談了兩句一路風塵的話又問:「親家太太怎的不見?」張姑娘代說明了原故。老爺一路進房子坐下當下公子行過禮媳婦便倒上茶來。
此時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爺這一到家為著公子出口定有一番傷感大家都提著全副精神應酬老爺。看了看老爺依舊是平日那個安祥樣子只不過問了問公子奏對的光景毫不露些張皇煩惱。公子此刻卻是有些耐不得了。原來他自放下來那日起凡是此番該是從家裡怎的起身到那裡怎的辦事這些事一時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點家事幾個親丁心裡盤算了迨有萬轉千回總盤不出個定見來。第一件為難的是這等遠路不好請著父母同行;待說把他兩個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養又慮到任上內里無人不成個局面;否則兩個之中酌量留下一個偏又兩個一齊有了喜了不便遠行;便是他兩個有喜的這節也還不曾稟過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這話合金、玉姊妹私下計議一番先討太太個示下然後等老爺回家再定不想一進門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爺早回來了。他此時見了老爺只覺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只得回道:「兒子受父母的教養正想巴結個升途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幾年不想忽然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實在不得主意。」說著又行了個家庭禮兒屈了一膝說:「請父親教導。」他那眼淚卻是掌不住了。
只聽安老爺「嗯」了一聲說道:「怎的叫個『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我以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為『意外』者只不過覺道你從祭酒得了個侍衛不曾放得試差學政耳。卻不道這等地方不用世家旗人去卻用甚麼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這等輕年新進又用甚麼人去?且無論文章華國戎馬防邊其為報效一也。便說不然大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條『意外的岔路』?順天聽命安知非福?你說討我的教導我平日合你講起話來言必稱周、孔不知者鮮不以為我立論過迂課子過嚴可知為子為臣立身植品的大經都不外此。那烏里雅蘇台雖是個邊地參贊大臣雖是個遠臣大約也出不了周、孔的道理。至於你此行我家現有的是錢用多少盡你用只不可看得銀錢如土;有的是人帶那個盡你帶只不必鬧得僕從如雲。講到眷口兩個媳婦不消說是合你同行了太太要果然母子姑媳一時難離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們作個守門的老叟料想還不誤事。」安老爺只管講了這半日話這段話卻是拈著幾根鬍子閉著一雙眼睛講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睜眼那副眼淚也就掌不住了!
舅太太見安老爺這樣子便點點頭悄合安太太道:「這一當家你們這個家可就當成個家模樣兒了。」便聽安太太合老爺說道:「依我想這件事不必定忙在這一時玉格起身盡有日子呢。老爺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兒。索興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誰該去呀誰不該去呀誰能去呀誰不能去呀再定規不遲。要說請老爺一個人兒在家裡我就跟出他們去也斷沒那麼個理。我不出去又怕這倆媳婦兒萬一在外頭一時有個甚麼喜信兒沒個正經人兒招呼他們。我的意思還是請大姐姐替我們辛苦這盪。」
老爺還沒聽完這話便道:「阿!一個何家媳婦已經勞舅太太辛苦那場此時這等遠行卻怎的好又去起動?」舅太太說:「噯喲!不用姑老爺這麼操心了姑太太早合我說明白了。我左右是個沒事的人樂得跟他們出去逛逛呢!」
老爺見舅太太這等爽快向熱心下大悅連忙打了一躬說:「這個全仗舅母格外費心!」舅太太被安老爺累贅的不耐煩他便站起身來也學安老爺那個至誠樣子還了他一躬口裡說道:「這個愚嫂當得效力。」他打完了這躬又望著大家道:「你們瞧這那兒犯得上鬧到這步田地!」惹得大家無不掩口而笑。
卻說安公子方才聽老爺那等吩咐正想把金、玉姊妹現在有喜並自己打算不帶家眷留他兩個在家侍奉的話回明聽太太說了句「老爺才得到家先請歇歇兒」便不好只管煩瑣。
如今卻又見他母親給請了舅母同去心裡一想這一來弄得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益不便了登時方寸的章法大亂。他卻那裡曉得人家娘兒三個早把計議得妥妥噹噹了呢!
偏是這個當兒老爺又吩咐他鄧九公差褚、6兩個來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話就叫他出去定奪行止他無法只得且去作這件事。
安老爺這裡便合大家說了說路上的光景講了講鄧九公那裡的情由。緊接著行李車也到了眾小廝忙著往裡交東西有的點交帶去的衣箱的有的點交路上的用帳的都在那裡等著見長姐兒姑娘。此時只不見了長姐兒姑娘你道她此刻又往那裡去了?
書里交代過的他原想著是大爺這番出外大爺走到那兒太太跟到那兒太太走到那兒他跟到那兒定了。不想方才聽得老爺一個不去連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合公子竟要母子分飛他也「謝三兒的窩窩——剩下了」。登時心火上攻急了個紅頭漲臉又犯了那年公子鄉試等榜、他等不著喜信兒頭暈的那個病了。連忙三步兩步跑到院子里扶著柱子定了會兒神立刻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肥了就有四指那個領盤兒大了就有一圈兒不差甚麼連圍腰兒都要脫落下來了。他便合別的丫頭說道:「我怪不舒服的家裡躺躺兒去。太太要問我就答應我作甚麼去了。」說著一路低著腦袋來到他屋裡抓了個小枕頭兒支著耳跟檯子躺下只把條小手巾兒蓋了臉暗暗的垂淚。
他偏又頭兩天一時高興作了個抽系兒的大紅氈子小煙荷包兒。這日早起又托隨緣兒媳婦兒找人給安了根玉嘴兒湘妃竹桿兒的小煙袋兒為的是上了路隨身帶著上車下店使著方便。事有湊巧恰恰的這麼個當兒隨緣兒媳婦給他送了來。一進門兒見靜悄悄的沒個人聲兒叫了一聲:「大姐姐。」他聽見有人叫他這才扎掙著起來問:「是誰呀?」
隨緣兒媳婦一見他這個樣兒便問道:「大姐姐你好好兒的這是怎麼了哭的這麼著?」他嘆了口氣說道:「好妹妹你那兒知道我心裡的難受!你坐下等我告訴你。你瞧自從大爺這麼一放下來我就念佛說:『這可好了我們太太要跟了大爺、大奶奶享福去了。』誰知叫這位老爺子這麼一拆給拆了個稀呼腦子爛。你說這娘兒四位這一分手大爺、大奶奶心裡該怎麼難受!太太心裡該怎麼難受!叫咱們這作奴才的旁邊瞅著肉燎不肉燎!再者二位大奶奶素來待我的恩典我們娘兒們怎麼離得開!」說著又把嘴撇的瓢兒似的。
隨緣兒媳婦明鏡兒也似的知道他姑娘合張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的嚴叫且不許聲張此時是不敢合他露一個字。只說了句:「那兒呢還有些日子呢!知道誰去誰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這麼個樣兒!」說完了放下煙袋去了。
他把那根煙袋扔在一邊兒躺下又睡卻又睡不著只一個人兒在他屋裡坐著愣。上屋這裡只管一群人等著他交代東西那班丫頭聽他方才說了那句話又不敢去叫他。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裡便看人一件件往裡收。舅太太見這裡亂烘烘的他也回西耳房去。
安老爺見舅太太走了這才要脫去行裝換上便服。安老爺的拘泥雖換件衣裳換雙靴子都要迴避媳婦進套間兒去換的。只這個當兒老爺換著衣裳一面合太太提起閑話兒來說:「難得舅太太這等向熱不辭辛苦。他小夫妻三個得這個人同去照應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著一肚子的話此時原不要忙著就說因見老爺這句話是個機會再看了看左右無人只得兩個小丫頭子便把那兩個小丫頭子也支使開先給老爺一個高帽兒戴上說道:「可不是他自然也是看著老爺平日待他的好處。只是如今他只管肯去了兩個媳婦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為甚麼我方才說等慢慢兒商量呢?……」老爺忙問道:「他兩個怎的不好去?」
太太滿臉含春說道:「好叫老爺得知倆媳婦兒都有了喜了。老爺說可樂不可樂?」老爺聽了大喜說道:「這等說你我眼前就要弄孫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兩個孫兒來看他成*人益可上對祖父矣!」
太太道:「老爺只這麼說世間的事可就難得兩全。老爺只想倆媳婦這一有喜自然暫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個人兒在衙門裡怎麼是個著落兒呀?」老爺道:「然則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爺這話又來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個大麵皮兒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兒怎麼好驚動長輩兒去呢!所以我同倆媳婦兒為這件事為了這幾天難總商量不出個妥當主意來。依倆媳婦的意思是想求我給他買個人帶了去。」
老爺聽到這句才要繃臉太太便忙著說道:「老爺想玉格這麼年輕輕兒的再者屋裡現放著倆媳婦兒如今又買上個人這不顯著太早些兒嗎?我就說:『這斷乎使不得。就打著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準。』老爺說這話是不是?」老爺道:「通啊太太這話是極!所以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講的夫妻一倫恩義至重非五十無子斷斷不可無端置妾。何況玉格正在年輕媳婦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息此刻怎的講得到買人這句話上!」
太太見老爺的話沒一點活動氣兒便說道:「老爺不是說我說的是嗎?我說可只管這麼說了想了想真也沒法兒。老爺想一個人家兒過日子在京在外是一個理。第一件裡外的這道門檻兒得分得清楚。玉格兒這一出去衙門裡自然得有幾個丫頭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帶兩個人去;倆媳婦呢少說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這一年的光景他就這麼師爺也似的一個人兒住著那班大些兒的女孩子合年輕的小媳婦子們類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來進去的可不覺得怪不方便的嗎?老爺是最講究這些的老爺白想想。」太太說到這裡只見老爺臉上按著五官都添了一團正氣說:「啊噯!太太你這一層慮的尤其深遠這倒不可不給他籌畫出個道理來。卻是怎樣才好?」
太太聽這話有些意思了又接著說道:「倆媳婦兒不放心的也是這個見我不准他買人就請示我說:『要不就在家裡的女孩子們裡頭挑一個服侍他罷。』我說:「你們倆瞧家裡這幾個丫頭那兒還挑得得出個像樣兒的來?』誰知他們倆說這句話敢則心裡早有了人了。」老爺道:「他兩個心裡這人是誰?」太太笑道:「照這麼看起來倆人到底還是倆小孩子只見得到一面兒。倆人只一個勁兒的磨著我求我替他們合老爺說說是要咱們上屋裡的這個長姐兒。老爺想這個長姐兒怎麼能給他們?我只說:『這一個不能給你們哪你公公跟前沒人兒啊。』」
老爺一聽這句只急得局促不安說道:「阿!太太你這句話卻講得大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著打頭呢那丫頭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又那麼漆星的個臉蛋子比小子倒大著好幾歲可怎麼給他呢?再者咱們這上屋裡也真離不開就拿老爺的衣裳帽子講向來是不準女人們合那一起子小丫頭子們著手的如今有他經管著就省著我一半子心呢。所以我就那麼回復了倆媳婦兒了。」
老爺道:「嗨!此皆太太不讀書之過也。要講他的歲數兒豈不聞『妻者齊也明其齊於夫也;妾者接也側也雖接於夫而實側於妻也』。太太你怎的把他同夫妻一倫講起嫁娶的庚申來?況且女子四德婦德、婦言之後才講得到婦容何必論到面目的黑白上!」太太道:「這麼說他是個貴州苗子也沒甚麼的?」
老爺道:「太太你就不讀書難道連『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這兩句也不曾聽得講究過?如今你不要給兒子納妾倒也罷了的既要作這樁事自然要個年紀長些的才好責成他抱衾與禂聽雞視夜。況且我看長姐兒那個妮子雖說相貌差些還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賞罪人之子何傷又豈不聞『罪人不孥』乎?這話還都是末節而又末節者也。太太你方才這話講的還有一層大不通處。你卻不想這長姐兒原是自幼伺候玉格的從十二歲就在上房當差現在�梅已過如今兩個媳婦既這等求你向我說我要苦苦的不給他卻叫他兩個心裡把我這個公公怎生敁敠?此中關係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合他們說我跟前沒人起來?豈不大謬!」
安太太未曾合老爺提這件事本就捏著一把汗兒心裡卻也把老爺甚麼樣兒的左縫眼兒的話都想到了卻斷沒想到老爺會往這麼一左。這一左倒誤打誤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時喜出望外。雖然暗笑老爺迂腐的可憐卻也深服老爺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長夢多遲一刻兒不定老爺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話合這件事不對岔口兒來又是塊糟連忙說道:「老爺說的關係不關係這些話別說老爺的為人講不到這兒就是倆媳婦兒也斷不那麼想總是老爺疼他們。既是老爺這麼說等閑了我告訴他們就是了。」
老爺道:「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於忙得這麼著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丫頭也是他娘的個拐棒子。」太太這裡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阿太太說那裡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說著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奶奶。
且住!照這段書聽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裡玩弄他家老爺呢么?這還講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弄他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著了!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偽性之真」也。
且自擱起老生常談切莫耽誤人家好事。卻說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才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他那個丫鬟又是個一衝的性兒倘然老爺合他一說他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那句話來卻怎麼好?便暗地裡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里合金、玉姊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合他姊妹說道:「莫不是是那事兒作了?」他娘兒三個便一同過來。
安太太一見便合舅太太說:「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合你妹夫說明白了。」回頭便告訴倆媳婦說:「你公公竟把他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罷。」金、玉姊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只說得句:「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我們。」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
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著望之儼然的一臉嚴霜凜凜不提別話第一句便問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提並論的?」公子聽了一時摸不著這話從那裡說起只得含糊答應了個「是」。這才聽他父親說道:「兩個媳婦遇了喜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稟我一句?這也罷了只是他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安太太大家聽這話頭兒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靜靜的聽著要聽老爺怎麼個說法。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喇�喇合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麼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著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著老爺說卻又一邊望著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像說得是這個人他母親使著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的人帶去服侍自己呢?彷彿是在那裡心裡不安口裡苦辭的話。
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麼段話不是。
只見老爺沉著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窩[阿那他喇博珠窩:滿語不可推諉的意思]。」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你這話好不糊塗!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太太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裡對鑿起四方眼兒來了便說道:「玉格這孩子真箇的怎麼這麼擰啊!你父親既這麼吩咐心裡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著你父親的話就是了且先鬧這些累贅!」公子見母親也這麼說只急得滿臉為難說:「兒子怎麼敢擰?其如兒子心裡過不去何!」安老爺聽了益不然起來便厲聲道:「這話更謬!然則『以父母之心為心』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不信你這參贊大臣連心都比聖賢高一層!」
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嚇得一聲兒不敢言語。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麼會湊趣兒的了說道:「我瞧著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共總阿哥還是臉皮兒薄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還是我來罷!」說著坐在那裡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說:「不用說了快給你們老爺、太太磕頭罷!」
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裡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墜咕碌兒可就不是話了。」只得跪下謝了老爺。老爺這才有了些笑容兒說道:「這便才是。」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老爺又道:「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他一拜么?」太太也說:「這可是該的底下仗著舅母的地方兒多著的呢!」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為難。只是迫於嚴命不敢不遵只得又給舅母磕了個頭。便聽老爺拿著條沉顛顛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長姐兒呢?」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按下這裡不表。
再說長姐兒。卻說他在他那間屋裡坐著了會子愣只覺一陣陣面紅耳熱躺著不是坐著不是。一時無聊之極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煙袋兒來抽了抽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氈子抽系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著了叼著煙袋兒靠著屋門兒一隻腳跐在門檻兒上只向半空里閑望。正望著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房檐上對著他撅著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南飛了去了。他此時一肚皮沒好氣沖著那喜鵲「呸」的啐了一口說:「瞎收的是你媽的甚麼呢!」正說著又覺一個東西從廊檐上直掛下來搭在他額腦蓋兒上嚇得他連忙一把抓下來一看卻是個喜蛛兒。正看著又是那個小喜兒跑來說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爺那兒咦溜哇喇的翻著滿洲話合大爺生氣大爺直橛橛的跪著給老爺磕頭陪不是呢!」他聽了這話心裡「轟」的一聲立刻連手腳都軟了。
連忙擱下煙袋拿起半碗兒冷茶來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聽打聽只見一個女人迎頭跑來一疊連聲兒的說:「老爺叫!」
他此刻正因老爺耽誤了他的事心裡有些不大耐煩老爺聽得叫他一面叨叨說:「老爺好好兒的又叫我作甚麼呢?」一面便梗著個脖子往上屋裡來。將來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合老爺、太太一處坐著大爺、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幾個大丫頭也一溜兒伺候著外間還有許多女人們在那裡聽差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
他將進屋門兒太太就告訴他說:「老爺這兒叫你有話吩咐你呢。聽著。」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便聽老爺吩咐道:「你大爺現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時遇喜不便坐車遠行。
大爺身邊一時無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討你去給大爺作個身邊人。我因平日看你也還穩重再又是自幼兒伺候過大爺的如今就給你開了臉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後你卻要知你二位***恩典聽你二位***教訓刻刻知足自愛。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兒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聽了這話又怕決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頭正要把老爺方才這話從頭兒款款兒的說一遍給他聽。只見他也不說長也不問短也不磕頭也不禮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絹子捂了臉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
安太太生怕老爺見怪忙道:「丫頭不許!這是怎麼說?老爺這兒吩咐你話么怎麼不知道好好答應呢?無論你心裡怎麼委屈也是等老爺吩咐完了慢慢兒的再回呀。也有就這麼長號兒短號兒哭起來的?這可不像樣兒了!」金、玉姊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見是他們屋裡的人了越覺多番親熱。倆人只圍著他悄悄兒的勸他呱咭說:「你瞧老爺、太太這個樣兒的恩典又是這麼大喜的事你還有甚麼委屈的地方兒呢?有甚麼話只好好的說快別哭了。」他娘兒三個當下就這等一遞一句的勸了個不耐煩問了個不耐煩。無奈這裡只管說破唇皮萬轉千回不住口兒的問他那裡只咬定牙根一個字兒沒有不住聲兒的哭。
列公你道他這一哭可不哭得來沒些情理么?卻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豈不聞語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便是婦人女子的志向也有個不同。有的講究個女貌郎才不辭非鴉非鳳;就有講究個穿衣吃飯只圖一馬一鞍的。何況這長姐兒還是從前因為他媽給他擇婿決意不嫁說過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也休想他離開太太甚至太太日後歸西他還要跟了去當女童兒的個人呢!要據他這番志向而論莫講是安老爺吩咐要把公子安龍媒給他作乘龍婿便是佛旨綸音要把他送到龍宮去作個龍女也許萬兩黃金買不動他那個「不」字兒!話雖這等說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帶著嘴此時正不妨大庭廣眾侃侃而談請老爺看看他這個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聽聽他這段話是何等的光風霽月便是老爺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個字兒沒有隻不住聲的哭起來?這個情理又在那裡呢?
噫嘻!原來他這副眼淚不是委屈出來的正是感激出來的。你道感激怎的倒會感激的哭起來?在位的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著朝廷施恩放個好缺那謝恩摺子里必要用「感激涕零」這四個字。這長姐兒心裡想這個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兒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說仗著上頭平日待的那點分兒借著告奮勇求個恩典說「奴才情願巴結這個缺」其實不是個甚麼巴結得的缺一時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個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當兒夢也夢不到老爺忽然出其不意的當著闔家大眾冠冕堂皇這麼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這個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個好缺。人誰沒個天良?這有個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嗎!「感激」的過了頭兒了那「涕零」自然也就過了頭兒了所以他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這正是個天理人情。人家心裡正在那裡一團的天理人情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旁邊兒的人只一個勁兒的問他說有甚麼委屈這句話卻叫他怎的個答應法?所以只急得他心裡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越著急越沒話越沒話越要哭。
只是安老爺那個方正脾氣那裡弄得來這些勾當?見他這樣登時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這妮子怎的這等不中抬舉!我倒問你你這委屈安在?」他見老爺動了氣了當下從著急之中未免又上點害怕心下暗想說:「這一來倒不好了!別的都是小事老爺那個天性倘然這一翻臉要眼睜睜兒的把只煮熟了的鴨子給鬧飛了那個怎麼好?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我這一輩子可那兒照模照樣兒的再找這麼個雪白粉嫩的大河鴨子去?」他想罷便連忙跑到老爺跟前雙膝跪倒說:「求老爺先別生氣容奴才慢慢兒的回。聖明不過老爺老爺替奴才想想老爺施的這是甚麼樣兒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頭兒說的上『委屈』來?就算老爺委屈了奴才罷主兒就是一層天天牌壓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說甚麼?」安老爺還在那裡瞪著雙眼睛問他說:「然則你哭著何來呢?」他被老爺這一問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偷眼瞅著太太瞅了半日這才抽抽搭搭的說道:「奴才想著是這一跟出去別的沒甚麼奴才怪捨不得奴才太太的。」
嗯!你瞧人家原來是為捨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於那層兒敢則是不勞老爺費心他心裡早打算「這一跟出去」上頭了!只是這句話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爺了這場大怒太太枉著了會子乾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這個。老爺聽了這話立刻怒氣全消倒點了頭望著太太說道:「照這等看起來他這副眼淚竟自是從天性中來的倒也難得。」太太這個當兒是聽他說了句「捨不得太太」早已眼淚汪汪的那兒從袖口兒里掏小手巾擦眼淚一面又要手紙擤鼻子。聽老爺這等說便勉強笑道:「甚麼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這兒糊塗蠻纏騷攪呢!」因又望著他說:「這一來不是才如了你的願一輩子不離開我了嗎?可還哭起是他娘的甚麼呢!」
卻說長姐兒此時是好容易在老爺跟前把一肚子話倒出來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見太太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來。
你道他這一哭又為甚麼?原來他心裡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這麼討了老爺只是這麼賞了我的話可也只管這麼說了可還不知我們這位老佛爺捨得放我捨不得放我呢?」及至見太太一哭他只道果然是太太捨不得放他覺得這事還不大把穩又急得哭起來。緊接著聽太太後來這兩句話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這番恩典。心裡一痛快不覺收了眼淚「嗤」的一笑立刻頭就不暈了心寬體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兒了。金、玉姊妹兩個見了滿心歡喜便叫他站起來帶他給老爺、太太磕了頭。他這一樂樂得忙中有錯爬起來慌慌張張的也給舅太太磕了個頭。舅太太說道:「喲!你這孩子可是迷了頭了這又與我有甚麼相干兒呀!」他一面磕著頭嘴裡還說:「都是一個樣兒的主子。」舅太太聽了好不歡喜。那知他這個頭磕的一點兒不迷頭他心此時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個耳鬢廝磨先打了個「小大姐兒裁席子。——閑時置下忙時用的」的主意呢!
話休饒舌。卻說安太太見他給舅太太磕過頭便叫他給公子磕頭。他答應了一聲早花飛蝶舞一般過去朝著公子插燭也似的磕下頭去。公子此時心裡一來不安二來有些訕三來也未免動了點兒「賢賢易」只滿臉周身鬧了個難的神情兒共總沒得甚麼話。那長姐兒早磕完了頭站起來他此時也用不著老爺、太太再說了便忙過去給二位大奶奶磕頭。他姊妹兩個受完了一個人拉著他一隻手說道:「這可是老爺、太太的恩典你往後可得好好兒幫著我們孝順老爺、太太。這一出去再好好兒的服侍大爺老爺、太太就更喜歡了。」
當下安老爺便望著兩個媳婦指著長姐兒說道:「這妮子從此便是你們屋裡的人了你兩個就此帶他去罷。」太太一聽老爺這話急了忙說:「老爺這是甚麼話呀?倒底也讓我給他刷洗刷洗紮裹紮裹;再者也得瞧個好日子。也有就這麼個樣兒帶了去的?」無奈老爺此時只說:「這個丫鬟既然給了兒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沒法兒又不好無端的倒把他攆到下屋裡去。
正在為難便聽舅太太笑道:「這麼著罷叫他先跟了我去罷。連沐浴帶更衣連裝扮帶開臉這些零碎事兒索興都交給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們那天要人那天現成。」因指著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們那麼大的件事走馬成親一天也辦完了。這算了事了?」說著就把煙袋遞給長姐兒站起來望著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長姐兒一瞧這光景心下大喜暗說:「再不想方才我誤打誤撞的錯磕了一個頭果然就『行下了秋風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說的:『有棗兒也得一竿子沒棗兒也得一竿子。』這話再不錯!」他心裡只顧這等想著也不曾聽得太太怎樣吩咐只趁接煙袋這機會搭訕著伸手攙上舅太太就跟過西院去了不提。
卻說金、玉姊妹自從那日探明婆婆口氣之後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應妝新的東西辦妥。如今見事成了閑中便把這話回了婆婆把個安太太樂的說道:「你瞧你們倆這個性急法兒!這要我那天一說萬一你公公有個不準可怎麼好?」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這句話說的好不獃氣!這樁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會有個不準?假如他果的不準別的莫講長姐兒那副急淚可不枉流了?燕北閑人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閑話少說。卻說過了兩日擇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長姐兒妝扮好了叫金、玉姊妹帶過來謁見老爺、太太。只見他戴著滿簪子的鈿子穿一件紗綠地景兒襯衣兒套一件藕色�絲氅衣兒罩一件石青繡花大坎肩兒上還帶了些手串兒懷鏡兒等等抬�里又帶著對成對兒的荷包。鬢釵��、手釧鏗鏘的站在那裡。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爺說道:「老爺瞧我打扮起來也還像個樣兒呀?」老爺只點點頭。金、玉姊妹兩個心裡只要討公婆喜歡又附和著太太問老爺道:「公公白瞧他這一開臉瞧著也還不算黑不是?」偏遇著他這位死心眼兒的公公素日說話一字字都要拋磚落地的便道:「黑怎說得不黑?不過在德不在色罷了。這黑白分明上卻是含混不得。」
說話間舅太太也過來了。恰好這日張親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來了。都給安老夫妻道過喜大家歸坐。金、玉姊妹便叫人鋪下紅氈子帶新人給老爺、太太行禮。太太先說:「孩兒阿我今兒個可只好先受你個空頭兒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現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說罷如今先把這個活的兒給你。」說著便叫:「喜兒呢?」只見那小丫頭子也擦了一臉怪粉戴著一腦袋通草花兒又換了件新紅布襖笑嘻嘻的跑過來。太太便望著長姐兒道:「我想著你這一過去手下得個人兒撥弄著使你招護了他一場就叫他跟了你罷。」
長姐兒更不想到此時水長船高不曾吃盡苦中苦早得修成*人上人一時好不興緻連忙又給太太磕了個頭。
太太因滿臉陪笑望著老爺說:「難道老爺就不賞人家點兒甚麼嗎?」老爺說:「有在這裡。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他這一跟出玉格去進了衙門須要存些體統卻不便只管這等長姐兒、長姐兒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這穩重上賞他個名字就叫他作『烏珍』。烏珍者便是滿洲話的個『重』字。」因合他說道:「你從此益該處處曉得自重才是。」太太聽了更加歡喜。便吩咐大家此後都稱他作「珍姑娘。」這句話一傳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湊齊了上來給老爺、太太、爺、奶奶叩喜。叩完了喜並說:「請見見珍姑娘。」
珍姑娘這一見除了那幾個陳些的家人只嘴裡說聲「姑娘大喜」之外其餘如平日趕著他叫姑姑的那些丫頭小廝不用講了還有等雖不叫他姑姑卻又不敢合他公然敘姐妹更不敢官稱兒叫聲大姑娘只指著孩子們也叫聲姑姑的那班小媳婦子、老婆兒們一個個都立刻上前跪倒請安。內中便有幾個有點分兒不須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訕著蹲蹲腿兒。
大家沒見他以前只說主兒素來待他的那個分兒今日又是大爺的姨奶奶了這一見不知他要大到甚麼分兒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舊是嬸子長、大娘短、姐姐親、妹子熱的不離口並且比向來倒格外加了些親香和氣。到了兩個嬤嬤跟前前兩天還不過一例兒的叫聲戴嬸子、華太太今日這一見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輩子改了字兒一口一個嬤嬤奶奶、嬤嬤老老了。
這裡禮節已畢金、玉姊妹兩個便回明婆婆要帶他到舅太太那邊行了禮還要過張親家太太那裡去。舅太太先攔說:「使不得先把你們家這點禮兒完了著。」張太太也說:「二位姑奶奶罷呀他這望後來也會那紅紙二房也似價的咧!再說咧你姐兒倆還這麼賢良呢!也有我大伙兒倒合他黑母雞一窩兒、白母雞一窩兒!」
安太太聽親家太太這套話可實在費解到了頭兒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頑笑話兒來便說:「這話也說的是恭敬不如從命索興等過了今日再叫他過去磕頭。倒是趁這個好時辰你們帶他家去受頭去罷。」說著便派了兩個齊全女人又叫了華、戴兩個嬤嬤來招護著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幫著照應他的隨身東西那個小喜兒就張羅他們珍姑娘的煙袋荷包。
金、玉姊妹又叫他見見老爺、太太再走。他這一見卻不由的一陣心酸早望著太太含了兩胞眼淚。只這兩胞眼淚卻真是捨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沒了人家的眼淚。當下二位大婦前行一個小星隨後後面還圍著一大群僕婦丫鬟簇擁著他往東院而去。
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識的大丫頭看了他如成佛升仙還有安太太當日的兩個老陪房此時早已就白慶蹀躞的了也在那裡望著他點頭咂嘴兒說道:「嘖嘖!噯!你瞧人家這才叫修了來的哪!」
話休饒舌。卻說一時到了東院安公子夫妻歸坐受禮他三個自然各有一番教導勉勵的正經話都不須煩瑣。一時珍姑娘磕完了頭起來見公子那頭摘帽子他便過去接帽子、撣帽子、架帽子、蓋帽子又張羅給二位奶奶裝煙倒茶打換衣裳服侍洗手。一進門兒把眼前的這點兒差使地陀羅兒似的當了個風雨不透還帶著當的沒比那麼擱當兒、得樣兒、是勁兒。二位奶奶此時看著已是心滿意足了那知人家還有過節兒的:只見他來到外間兒在他那隨身包袱里拿出個小紅包兒來打開鼓搗了又向花鈴兒、柳條兒兩個叫了聲:「好姑娘你給我找倆托盤兒來呢。」那兩個答應著就忙給他拿了倆匣屜兒來。他便把那分東西擺好了兩手托著進來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說:「這是奴才給二位奶奶預備了點兒糙活計。」
金、玉姊妹接過來一看只見一盤兒里托著是一雙大紅緞子平金釘花線兒a字錦地扣「百蝠流雲」三寸半底兒的滿幫著旗裝雙臉兒鞋合一雙魚白標布襪子並一個大紅氈子堆「瓜瓞綿綿」花樣的大底兒煙荷包;那一盤兒里是一雙大紅緞子掐金拉雙線鎖子如意錦地加「四季長春」過橋高底兒的漢裝小鞋兒合一副月白緞子鑲沿褲腿兒並一個絳色滿填帶子「�龍獻壽」花樣天蓋地起牆兒的檳榔盒兒只這件話計大約是他特為東屋裡大奶奶不會吃煙想空了心才憋出來的個西洋法子。此外還有一對挑胡椒眼兒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兒雞心包卻是一對兒分在兩盤兒擺著。
當下就把他姊妹兩個樂得笑吟吟的說道:「你瞧你何必還費這個事呢!」因又一樣一樣拿起來細看。何小姐便合張姑娘笑道:「活計兒是不用說了。我納悶了他跟著婆婆一天到晚不得個閑空兒還甚麼工夫給你我作這些針線?」他聽了便笑嘻嘻的說道:「這點兒糙活計實在不算得個甚麼。奴才想著二位奶奶待奴才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麼配?所以才親手兒作了兩雙鞋二位奶奶穿著就算踹著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列公想世間的人說話要都照這麼個說法兒對面兒那個聽話的聽著心裡有個不受用的嗎?這怎麼會得罪得了人?
只是替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紅鸞星」才動了沒兩天兒這幾件活計他是甚麼工夫作的?便說他平日好用個心兒會行個事兒早就作下預備著的;請教連影兒都沒夢見的事他心裡是從甚麼時候、怎麼一下子就曾送到這上頭了?其理卻不可解。這要律以《春秋》之筆此中就大費推敲。只是不過幾句閑人夢話何須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金、玉姊妹當晚便在自己屋裡給公子備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個「染指點金金滴液投懷倚玉玉生香」的溫柔鄉中忽然眼前又添了這個一個俏丫鬟雖說不得「白人之白」也猶「白馬之『馬』」;恰是他個髫年伴侶也算一段閨房佳話。只是他此時一心的怕上烏里雅蘇台那有閑情到此?因此酒在肚裡事在心裡不肯多飲只吃了幾杯便叫收拾過了。當下金、玉姊妹便一個扶著敷粉郎君一個攜了堆鴉俏婢送他二人雙雙就寢。
這段書交代到這裡要按小說部中正不知該有多少甚麼「如膠似漆似水如魚」的討厭話講出來。這部《兒女英雄傳》卻從來不著這等污穢筆墨只替他兩個點躥刪改了前人兩聯舊句:安公子這邊是「除卻金丹不羨仙曾經玉液難為水」;珍姑娘那邊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時」如斯而已。這話且自按了不表。
卻說安公子好端端的一個翰苑清班忽然改換頭銜要到邊庭遠戍他這番不得意且無論頭上那個花紅頂兒解不動他的牢騷就眼前這個墨玉人兒也提不起他的興緻。只是無論他怎的不得意也卻不掉他那些老師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話別餞行。這班人自從他見面賞下假來那日早已紛紛具帖來請。這其中也有在戲莊上公餞的也有在家裡單約的。安公子也只得強整精神一一的應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閑兩日又得分撥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來客往道乏辭行轉眼間早已假期將滿。安老爺便叫他看個吉日先請安陛辭。
陛辭的頭一天公子因要赴園子去住好預備第二天遞摺子便換上行裝上來謁見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張羅兒子起身心頭口頭時刻有樁事兒混著倒也罷了。
如今見他這一著行衣就未免覺得離緒滿懷。安太太望著他先自有些難過。老爺因他次日還要預備召見便催說:「你就去罷有甚麼話都等陛辭下來再說不遲。」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這番意思只得答應一聲無精打彩告辭而去。
這裡安太太隔著玻璃望著他的后影兒早不覺滴下淚來。
安老爺浩嘆一聲勉強勸道:「太太消長盈虛天地之至理;離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間那有個百年廝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這等不達!」太太聽了只含淚點頭不語。此刻正用著媳婦說話解勸公婆了無如金、玉姊妹兩個心裡那種難過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見了公婆這等樣子他兩個心裡更加難過怎的還能相勸?舅太太只管是個善談的只看著這個最合式的小姑兒合兩個最親熱外甥媳婦眼前就要離別也就夠難過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勸。此外張親家太太是個不善辭令的。那位珍姑娘雖然這一向有個正經事兒也跟在裡頭嘚啵兩句兒又無如這樁事他一開口總覺得像是抱著個不哭的大白鴨子只說現成兒話。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對愣著如木雕泥塑不則一聲兒。
正在靜悄悄的忽聽得珍姑娘「噯」了一聲說:「大爺怎麼又跑回來了?」大家聽了連忙望外一看果見公子忙兜兜的從二門外跑進來忙著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見他後面還跟了一群小廝。緊接著見張親家老爺也跟進來只在後面叫說:「姑爺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爺見這樣子隔著窗戶就高聲問道:「怎麼了忙到如此?落下甚麼了?」他道:「沒落下甚麼。回父親我不上烏里雅蘇台了。」老爺便問說:「不上烏里雅蘇台去卻上那裡去?」他又道:「上山東。」老爺問:「上山東作甚麼?」
公子早跑進屋裡來一時忙得連話都不及回只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呈給老爺說:「請父親看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爺百忙裡也不及招呼張親家老爺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問道:「又是甚麼信?」安太太聽了只覷著雙眼皺著個眉夾在裡頭說道:「噯喲佛爺!怎麼又上山東呢?你瞧瞧這到底都是些甚麼事情呀!」說著便站起來跟著舅太太、張太太也站起來。連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頭臉的婆兒媳婦合幾個大些的女孩子一時上上下下亂亂轟轟擠了一屋子人里三層外三層把老爺合公子圍了個風雨不透都擠著要聽聽這到底是怎麼一樁事。這一擠擠得張親家老爺沒地方兒站沒法兒一個人兒溜出去了。
你看此時可再沒比安水心先生那麼安詳的了!他接過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鏡兒又擦眼鏡兒然後這才戴上眼鏡兒;好容易戴上眼鏡兒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來看先自細看那封信信面上的字。他見那封信是高麗紙裱得極嚴密的一個小小硬封簽子上寫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啟」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寫著「靈鵲書屋手緘。」轉過背面看了看又見圖書密密花押重重。
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從不曾見過這等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頑意兒只問道:「這是甚麼人給你的信怎麼這等個體裁?」說著這才把那封信抽出來看。先見那信的蓋面一篇只一個梅紅名帖名帖上印著個名字是「6學機」三個字。
老爺這才明白了說:「這不是那個軍機章京6露峰么?」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將要上車他專人送到的。」老爺把那名帖揭過去見底下那篇信是張「虛白齋」寸箋上面寫著絕小的蠅頭行楷。老爺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鏡兒來那隻手還拿了那篇子信呆著個臉兒問著公子道:「這話又從何說起?」安太太在旁是急於要知道信上說些甚麼見老爺這等安詳說法道:「噯喲!真真的我們這位老爺可怎麼好呢!老爺只瞧瞧這一地人圍著都是要聽聽這個信兒的。老爺看明了到底也這麼念出來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麼件事啊!怎麼一個人兒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爺這才又重新戴上眼鏡兒一字一板的念道:
飛啟者:頃閣下已蒙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簡放山左督學使者並特旨欽加右副都御史銜作為觀風整俗使。凡此皆不足為公榮所喜免此萬里長征洵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啟。余不多及。
閱后乞付丙丁。
兩渾。即日
安老爺一時念完太太合大家聽了會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兒急得說道:「這到底說的都是些甚麼呀?只這麼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聽著像是放了山東學台了。」安太太道:「這麼著罷老爺剪直的拿白話說說是怎麼件事罷。」安老爺此時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雲外去了聽太太這等說便滿臉精神先拈著幾根鬍子望著太太說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蒼狗白雲之變幻無定也!這樁事才叫作『天外飛來夢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說旁邊早又慪急了一位比安太太還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爺這半日累贅得不耐煩早不容分說一把手從老爺手裡把那篇子信搶過去說:「算了罷!我的叔叔你饒了我罷!要這麼慪會子人只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麼使還叫你把人的屎慪出來呢!」說著便把信遞給公子說:「好阿哥你說說罷!你可千萬別像你們老人家那麼慪人!」公子也不覺好笑便同他母親並望著他舅母、岳母合金、玉姊妹說道:「我受恩典升了閣學放了山東學台作為觀風整俗使的欽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銜。如今是不上烏里雅蘇台了。」安太太又問他說:「那信里還有句甚麼『空』啊『空』啊的那是甚麼話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裡又把「克翁」兩個字給串到韻學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烏克齋老師。看這樁事我老師頗有個儘力的地方在裡頭。」
大家聽了這才一時都滿臉堆笑來。安太太先念了一聲佛他此刻且顧不得別的立刻就叫金、玉姊妹兩個到佛堂去上香許願許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滿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還要在菩薩廟裡裝金掛袍懸幡獻供。金、玉姊妹兩個答應一聲忙著去凈了手便到佛堂去燒香許願。一回來回婆婆話並說:「媳婦們也隨著婆婆在佛前許了個願心愿綉一軸觀音大士像寫一百部《心經》答謝菩薩的慈悲並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說:「很好這才是你們的孝順功德呢。」張太太便說:「噯!瞧著你們娘兒們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彌陀佛!」
安老爺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話要合公子說被大家這一路虔誠虔誠的他搭不上話便說道:「太太玉格這番更調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卻與菩薩何干?此時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這些不著緊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爺可不許這麼說了!這要不仗著佛菩薩的慈悲小子怎麼脫的了這場大難啊!」安老爺只搖著頭道:「愚哉!愚哉!這樣弄法豈非誤會吾夫子『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兩句話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姑老爺先不用合我們姑太太抬杠依我說這會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罷算皇上的恩典也罷算菩薩的慈悲也罷連說是孔夫子的好處我都依只要不上烏里雅蘇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說句實話罷烏里雅蘇台那個地方兒去得嗎?沒見我們四太爺講究只沿道兒這一步就膩得死人!一出口連個住處沒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個惡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麼破破爛爛的幾間房子。早飯是蘑菇炒羊肉晚飯要掉個樣兒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樣兒也沒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門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凍成冰疙瘩兒了。就我們娘兒三個這一到那兒怕不凍成青腿牙疳嗎?如今這一來甚麼叫調任哪直算逃出命來了!可夠了我的了!」
安老爺向來是經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話的何況舅太太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說道:「如今且自把這些閑話擱起我們先叫玉格到園子去要緊。」說著便吩咐公子叫他趕緊到園子去張羅明日的謝恩摺子並去叩謝他老師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詳細問問他怎得便有這番調動。公子此時是樂得忘其所以聽老爺這等吩咐答應一聲就待要走。
老爺又叫道:「你回來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個翎管兒還不摘下來嗎?愛當轄呀相公!」
老爺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時間積伶兒都來了何小姐便忙著過去接公子的帽子給他解那個翎管兒、翎繩兒、翎墊兒一分東西。他手裡一面解著嘴裡還在那裡自言自語的說道:「都好我就只怪捨不得這枝翎子的。」說著忽然又回頭合公子道:「你再請示請示公公既說明日謝恩不是還得換上長襟衣裳呢?」老爺聽了才說了句「是呀」張姑娘那裡就說:「那麼說還得換上長飄帶手巾呢。」珍姑娘接著就說:「那麼說還得叫他們把數珠兒袱子帶上呢。」說著他便過東院去打點這些東西。
你看他真積伶去了沒一刻的工夫早都打點齊了。一手托著衣裳一手拿著數珠兒袱子胳膊上還搭著兩條荷包手巾。一進門兒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說道:「奴才才還想起件事來既穿長襟兒衣裳這個月小建明兒就是初一還是個穿補子的日子呢。這褂子上釘的可是獅子補子這不是武二品嗎爺這一轉文按著文官的二品補子別該是錦雞……」舅太太聽到這裡連忙就說:「是錦雞不錯的。好孩子你可千萬別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這等橫攔豎擋的說著他一積伶到底把底下那個字兒商量出來了。及至說出口來他才「喲」了一聲把小臉兒漲了個漆紫登時連公子的臉都照得通紅的了。惹得滿屋子的人無不大笑只有安老爺合張親家太太綳的連一絲兒笑容兒也沒有。在張親家太太的不笑真聽不出不是怎麼句話來;安老爺卻分明聽出來了覺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這如何笑得?隻眼觀鼻鼻觀心的滿臉一團正氣。大家看他那臉上一陣陣紅的竟比公子臉上紅的還紅紫的竟比珍姑娘臉上紫的還紫。這個當兒幸得張親家太太問了珍姑娘一句話說:「姑爺他明兒個這一上殿見皇上只穿補褂不用把那滾龍袍也給他帶上喂?」
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這句「玉兔金金絲哈」的笑話兒給裹抹過去了。當下老爺便合張親家太太說道:「我夫子當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禮也我大清的制度卻是朔望只穿補褂的。」
正亂著外頭報喜的也來了。接著便是烏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來給安老爺、安太太道喜並說:「請大爺即刻到園子里去。」這個當兒太太還要忙著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補子說是有當日老太爺帶過的現成兒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說:「這件東西到了園子總借得出來的。」便在上屋外間匆匆的換了長襟兒衣裳赴園子去了不提。
且住!這回書只管交代到這個場中請教安公子好端端一個國子監祭酒究竟怎的就會賞了頭等轄加了副都統銜放了烏里雅蘇台參贊大臣?怎的才放下來不曾起身卻又從頭等轄轉了閣學從烏里雅蘇台參贊調了山東學政從副都統銜換了右副都御史銜?再說這個右副都御史正是各省巡撫的兼銜又與學政何干?怎的既說放了他學政又道放了他觀風整俗使?這觀風整俗使就翻遍了《縉紳》也翻不著這個官銜。這些不經之談端的都從何說起?難道偌大的官場真箇便同優孟衣冠、傀儡兒戲?還是著書的那個燕北閑人在那裡因心造象、信口胡謅呢?皆非也。這場公案真箇說也話長列公若不嫌絮煩待說書的從頭慢慢說起。
如今先講這位安驥安大人。他原是從金殿傳臚那日便蒙帝心簡在、從前十本里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點了探花及第的個人及至他得了講官大考起來漸次升到國子監祭酒便累蒙召對。聖人因見他氣宇凝重風度高化見識深沉心地純正早知他是個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來。只因他年輕資淺想要叫他到邊疆上磨礪幾年閱歷些困苦艱難然後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個人物。這正是大聖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篤的一番深意。
話雖這等說假使安公子果的從此上了烏里雅蘇台滿了北路再調南路滿了南路再調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無論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門安龍媒那樣的天性斷斷不得遭此孽障。便算夢幻無常請教這部天理人情《兒女英雄傳》後手該怎的個歸著?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給他安排了一個烏克齋在那裡。
這個烏克齋正是安老爺受業門生又正是安公子的會試老師。讀書人看得師生一門情義最重;況他又在當道一時不忍看著這位恩師日暮倚閭這個高弟天涯陟岵心裡早想從中為些力把這樁事斡旋轉來。只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轉?他也正在十分作難不想正在這個分際恰好就穿插出朝廷設立觀風整俗使的這等個好機會來。
列公你道這觀風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個來歷?這話說來越繞了遠兒了。卻說我大清聖祖康熙佛爺在位臨御六十一年厚澤深仁普被寰宇真箇是萬民有福四海同春。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鑿井耕田納有限太平租稅又何等大不快活?無如眾生賢愚不等也就如五穀良莠不齊見國家承平日久法令從寬人心就未免有些靜極思動。其中有膀子蠻力的不去靠弓馬乾功名偏喜作個山闖子流為強盜;會兩句酸文的不去向詩書求道理偏喜弄個筆頭兒造些是非;甚至畫符念咒傳徒習教的;有等養蠶種蠱惑眾害人的。這大約總由於人心不淳因之風俗不厚。
康熙佛爺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聖諭告天下兵民。後來佛爺神馭賓天雍正皇帝龍飛在位。這代聖人正是唐虞再見聖聖相傳。因此一登大寶便親制聖諭廣訓十六條頒各省學宮責成那班學官按著朔望傳齊大眾明白講解。無如積重難返不惟地方上不見些起色久而久之連那些地方官也就視為具文。那時如湖南便弄成彌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肅便有兵變的案山東便有搶糧的案。朝廷也曾屢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辦爭奈「法無三日嚴草是年年長」。
當朝聖人早照見欲化風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經濟學問的儒臣中密簡了幾員要差往各省責成他整綱飭紀易欲移風。因此特特命了這官一個銜名叫作「觀風整俗使。」只是這班人出去雖有職任沒得衙門便有衙門還須牙爪;凡如這些都不是一時趕辦得來的。當下便又有旨交廷臣會議。廷臣議得查各省學政本有個教士之責士習果端民風自正且有現成的衙門額設的吏役便請由各該省學差上兼充了這個觀風整俗使的欽差責成他去整頓地方。奏上時朝廷准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風俗責成他整頓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員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併准他一體奏參。這樁事但凡記得些老年舊事兒的想都深知須不是燕北閑人扯謊。
那時自設立了這個觀風整俗使之後一向如浙江、甘肅、湖南幾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東這省因前任學政不曾任滿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東巡撫奏報該省學政因病出缺聖意正因山東地方連年盜賊出沒騷擾地方想要用一個輕年壯志的旗員去振作一番卻又一時不得其人。因烏大人是個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裡說幾個人來。
烏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幾個裡頭不是年紀過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國子監祭酒新放烏里雅蘇台參贊大臣的這個安驥身上。當下便把這話奏明還聲說了一句說:「這安驥已有成命放了他烏里雅蘇台參贊了只恐更改不便請旨定奪。」他奏了這句靜聽旨意。卻見聖人默然不語只降旨道:「再說罷。」烏大人只道這話奏的不合聖意倒著實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無巧不成話只這個彎兒里當下就套出個彎兒來。
原來那個當兒正有一位內廷行走的勛舊近信大臣因合他家東床一時口角翁婿兩個竟弄到彼此上摺子對參起來。
這位大員便是當日安老爺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爺來給公子提親的那個隆府上。他家這個姑爺便是上次御門放了閣學那個乾清門侍衛。彼時聖人見內廷近臣這等不知大體龍顏大怒登時把他翁婿兩個逐出內廷又開了許多緊要管項仍將兩個人交部嚴加議處。這事只在烏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兩天。隔了沒兩日部議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員降了個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他家那位姑爺革去閣學賞了個藍翎侍衛在大門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這閣學缺放了安驥就放他山東學政兼觀風整俗使一體欽加了副都御史銜。
列公請看這場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門積慶和氣致祥怎的有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湊!卻不道只這等一番穿插倒正應了安公子中舉那年張親家太太說的那句怯話兒:「真箇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時他一家是怎的個樂法所不待言;大概而論怎的個樂法總樂不過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
你道這話怎講?假如安公子依然當他那個國子監祭酒安老爺怎的便准他納妾?便是放了山東學政金、玉姊妹一時不能同行轉眼之間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爺又怎的准他納妾?不想朝廷無端的先放了他個烏里雅蘇台在安公子既不便作個孤身客遠行金、玉姊妹又不能帶著大肚子同去只這等個天月二德就把這位珍姑娘的件好事給湊合成了。及至湊合成了安公子可不上烏里雅蘇台了改了上山東了。這個當兒珍姑娘的頭是磕了臉是開了生米是作成熟飯了大白鴨子是飛不到那兒去了。安老爺憑是怎的個方正難道還背得出第二部《四書》來不成?你看這可不叫作「運氣來了昆崙山也擋不住」么?還合他講甚麼「城牆不城牆」呢?只是可憐他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爺、太太甚至感激烏大人感激萬歲爺!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這日離了莊園早到海淀。一時到了烏大人園子門門上一時回進去裡面連忙道:「請。」烏大人見了公子給他道了喜便說:「我的爺可夠了我的了!幸而天從人願不然叫我怎麼見老師、師母!」公子見說:「實在是老師栽培。」說著一路進了書房便拜下去。烏大人忙道:「使不得!你還沒謝恩呢這豈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么!」因一面還了個半禮一面拉起他來說道:「這究竟是出自天恩也是老師的蔭庇你的官運。所謂『天也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坐下便把上項事詳細合他說了一遍。不消說謝恩摺子又是老師給辦妥當了。
安公子此時是只感激得一面答應一面垂淚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詞」了。當下談了幾句便要進去叩謝師母。烏大人陪他來到上房。原來烏大人那位太太相貌雖是不見怎的本領卻是極其來得雖烏大人那樣的精明強幹也竟自有些「豎心傍兒」。
安公子見了師母先請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師母的架子本就來得比老師沉些更兼又是個大胖子並且現在也懷月的身孕門生在那裡磕頭他只微欠了欠身虛伸了伸手說:「起來罷。」公子拜罷起來他才站起身來問了老師、師母的安便又坐下。這才讓公子坐問兩個門生媳婦好。因說道:「你老師為你這件事只急得幾夜沒睡這一來可好了。就只你們這一走我知道老師、師母一定是不肯同你們出外的難道倆奶奶都去不留一個在家裡伺候老人家嗎?」公子連忙站起來把兩個媳婦都現在有喜不能上路的話說了。烏大人道:「然則你一個出去不成?」公子沒及回話便聽師母說道:「一個人兒出去又有甚麼使不得的?這可講不得呀!再說一個人兒在外頭藉此操練操練身子才正好給萬歲爺出力呢!」烏大人便不敢言語。
公子是向來有甚麼事從不敢瞞老師、師母的見老師這等關切便說:「門生父母也慮到門生此去沒人賞了個丫頭叫帶了去。」烏大人合安老爺是個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個個都見過的便問:「是那一個?」公子只得答說:「就是那個名字叫長姐兒的。」烏大人聽了心下暗想:「這一個白的白似雪一個黑的黑似鐵卻怎生鬧得到一家子?」因是個師生一時不好合他戲言只說了句:「也倒罷了。」
烏大人太太便道:「這個女孩兒我也見過可倒大大方方兒的。只是你這個歲數兒倆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師、師母可又忙著給你放個人作甚麼呢?」說著便把嘴向烏大人一努合公子道:「你諸事都跟你老師學使得獨這條兒可別跟他學。你瞧這不是嗎?新近又弄了倆小的兒了。前前後後這倒有了八個夠一桌了。是說是為沒兒子起見也得他們有那個造化生長阿!我也不懂得怎麼叫個『糙糠之妻不下堂』又怎麼叫個『寡慾多男子』。你們爺兒們的書也不知都念到那兒去了!」說完了還「嘖嘖嘖」的在那裡咂嘴兒。
一片話把公子唬得一聲兒不敢響只望著老師。老師此時也覺不是勁兒只得皮著個臉兒向公子說道:「我因為今年是你師母個正壽所以又弄了倆人合上個『八仙慶壽』的意思。你師母還只說我不寡慾卻不道九個人里只有你師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個『雖在不存焉者寡矣』!」這裡只管說話公子卻見那一帶碧紗櫥後面有許多釵光鬢影粉膩脂香的在那裡的窺探。心裡暗道:「看這光景我走後管保又有場吵翻。」便不敢多言談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
到了下處歇了一晚次日上去謝恩。一連見了三面聽了許多教導的密旨。上意因是山東地方要緊便催他即日陛辭。公子陛辭下來在海淀拜了兩天客次日又由內城一帶辭了行便趕回莊園來。
安老爺此時見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閉著眼睛的神氣了便先問了問他這番調動的詳細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見面的話因是旨意交代得嚴密便用滿洲話說。安老爺「色勃如也」的聽完了便合他說道:「額扐基孫霍窩扐博布烏杭哦烏摩什鄂雍窩孤倫寡依扎喀得惡齋齋得惡圖於木布烏棲鄂珠窩喇庫[滿語意謂這話關係國家大事千萬不可泄露]。」公子也滿臉敬慎的答應了一聲「依是拿[滿語是的意思]。」
那時候的風氣如安太太、舅太太也還懂得眼面前幾句滿洲話兒都在那裡靜靜的聽著。又聽老爺吩咐公子道:「你這幾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我都給你計算在這裡了。你的盤費帶得自有敷餘人要不夠使也還可以再帶兩個去。眷口不消說自然仍是請你舅母帶了烏珍先去等兩個媳婦分娩了隨後啟程。那褚一官、6葆安想是九公怕他兩個沒工夫回去又打了兩個叫作甚麼趙飛腿、鐵肩膀的來給他們送行李來。我倒見了見這兩個人那個趙飛腿高里下里只書房那個屋門他便進不來;那個鐵肩膀也壯大非常。細問了問褚、6兩個據他們說起才知原來那趙飛腿叫作甚麼趙飛鵬因他腿上有兩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餘里這人跟著九公各路走了十幾年算他名『長行轎夫』。那個鐵肩膀姓馮名叫馮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鏢的個隨身伴當說他兩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鄧九公保著貨船天晚船擱了淺船上眾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動了因此得了這個綽號。九公如今歇了業便把他兩個留在莊上吃碗現成茶飯連他兩個家眷也在莊上。我方才聽你的話只怕此去這等人正用得著。究竟起來這些事尚且小焉者也。我以為現在第一樁要緊事你得請一位認真有些心胸見識的幕友去才好這樁事卻倒大難。我們家裡的程氏喬梓自然非其選也;便是親友薦個人來姑無論他人品學問如何到了那裡且自人地情形不熟;至於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無般不有這都是我領教過的。」公子便回道:「這話正要回知父親我克齋老師也替我慮到這裡說了兩個人一個姓顧名綮號肯堂浙江紹興人據說這人是從前紀大將軍的業師。他原要幫紀大將軍作一番事業因見他不可與圖便隱在天台、雁宕一帶。這一個大概未必肯出山了。」
老爺點了點頭便問:「那一個呢?」公子回道:「那個便是那個顧肯堂的同學師兄弟也在紀大將軍幕中待過姓李名應龍號素堂別號子云山人是唐李鄴候嫡派後人。據說這人天文地理無所不通遁甲奇門無所不曉以至醫卜星相皆能。只是為人卻高自位置的很等閑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其學問便可知了。聽新近山東撫台勉強請了他去相處了沒幾天便辭館出來。出來說道:『此非我居停也。』並說這人無家無業只在茌平一帶不知一座甚麼山裡住著學那嚴君平的垂簾買卜。偶然也出來舍葯濟人有時偶然到滕縣李家鎮來探望親戚便在那裡住一向作個市隱。我老師囑咐我沿路留心去訪這人只不知訪的著訪不著。想著此去正從鄧九公莊上經過詳細問問九公一定曉得。」安老爺又點了點頭說:「這個果是白衣山人之後不消講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這等個人相助為理吾無憂矣。或者有緣遇著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這等浪得虛名、慣說大話人也盡有。你此去訪他卻要自己訪個真切切不可以耳為目請個不三不四的人來那卻受累不淺!」列公你看只安老爺這一席話又給燕北閑人找出許多累贅來了。如今且自按下休提。
卻說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幾日便商定自己按著驛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順著運河由水路後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晉陞、葉通、隨緣兒、四喜兒合褚、6、馮、趙四個后撥兒。跟家眷去的便是華忠、戴勤、趕露兒。還有新置的兩窩子家人一名來升一名進祿。又有舅太太家兩個陳人一名馮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聽見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來。安老爺便在這四個裡頭派了來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進祿、馮祥兩個同著張進寶、梁材等在家照料。
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將近公子著實在他父母膝前親近了幾天。這其間不必講安太太合兒子自然有一番的絮話金、玉姊妹合夫婿自然有無限離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閨中自然更有一番說不出來的別懷離緒。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合安太太並金、玉姊妹骨肉主婢之間也有許多的難分難捨。但是他家前番經了那番要上烏里雅蘇台的那場離別如今再經這場離別彼此也就排遣了了許多。
到了長行之日公子便拜別家祠叩辭父母帶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過了兩日催齊了船便是家眷起行。內里跟去的是晉陞女人隨緣兒、四喜兒的兩個媳婦並跟舅太太的人、跟珍姑娘的喜兒。何小姐還道珍姑娘沒個貼己的人照應那知他不知甚麼空兒早認了戴嬤嬤作乾媽了何小姐又添派了戴嬤嬤跟了他去。其餘的便是兩個粗使的老婆兒、小丫頭子。舅太太合珍姑娘這一走安太太合金、玉姊妹自然也有一番託付交代不待煩言。至於這班人走後安老夫妻在家自有金、玉姊妹婦代子職侍奉家事自然依舊還是他兩個掌管這些事也不消煩瑣了。
此書原為十三妹而作到如今書中所敘十三妹大仇已報母親去世孤仃一人無處歸著幸遇鄧、褚等位替安公子玉成其事這就是此書初名《金玉緣》的本旨。後來安公子改為學政陛辭后即行赴任辯了些疑難大案政聲載道位極人臣不能盡述。金、玉姊妹各生一子安老夫妻壽登期頤子貴孫榮至今書香不斷。這也是安老爺一生正直所感。
這燕北閑人守著一盞殘燈拈了一枝禿筆不知為這部書出了幾身臭汗好不冤枉!
列公說書的話交代到這裡算通前澈后交代過了作個收場豈不妙哉!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