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
這回書緊接上回講得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茌平旅店遇見一個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貌荊釵布裙本領驚人行蹤難辨一時錯把他認作了一個來歷不明之人加上一備防範。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來彼此陰錯陽差你越防他他越近你防著防著索興防到自己屋裡來了。及至到了屋裡安公子是讓那女子出來自己好進去。那女子是讓安公子進去他可不出來。安公子女孩兒一般的人那裡經得起這等的磨法?不想這一磨正應了俗語說:「鐵打房梁磨綉針」竟磨出個見識來了。
你道他有了個甚麼見識?說來好笑卻也可憐。只見他一進屋子便忍著羞向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算是道個致謝。那女子也深深的還了個萬福。二人見禮已罷安公子便向那鞘馬子里拿出兩吊錢來放在那女子跟前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女子忙問說:「這是甚麼意思?」公子說:「我方才有言在先拿進這石頭來有兩串謝儀。」那女子笑了一笑說:「豈有此理笑話兒了!」因把那跑堂兒的叫來說:「這是這位客人賞你們的三個人拿去分了罷。」那兩個更夫正在那裡平墊方才起出來的土聽見兩吊錢也跑了過來。那跑堂兒的先說:「這我們怎麼倒穩吃三注呢?」那女子說:「別累贅拿了去。我還干正經的呢!」三個人謝了一謝兩個更夫就合他在窗外的分起來。那跑堂兒的只叫得苦。他原想著這是點外財兒這頭兒要了兩吊那頭兒說了四百一弔六百文是穩穩的下腰了。不料給當面抖摟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合那兩個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完了他算多剩了一個大錢掖在耳朵眼兒里合兩個更夫拿著钁頭繩杠去了不提。
公子見那女子這光景自己也知道這兩吊錢又弄疑相了才待訕訕兒的躲開。那女子讓道:「尊客請坐我有話請教。請問尊客上姓?仙鄉那裡?你此來自然是從上路來到下路去是往那方去?從何處來?看你既不是官員赴任又不是買賣經商更不是覓衣求食究竟有甚麼要緊的勾當?怎生的伴當也不帶一個出來就這等孤身上路呢?請教!」
公子聽了頭一句就想起嬤嬤爹囑咐的「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話來了想了想:「我這『安』字說三分可怎麼樣的分法兒呢?難道我說我姓『寶頭兒』還是說我姓『女』不成?況且祖宗傳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捷了當的說:「我姓安。」說了這句自己可不會問人家的姓。緊接著就把那家住北京改了個方向兒前往南河掉了個過兒說:「我是保定府人。我從家鄉來到河南去打算謀個館地作幕。我本有個夥伴在後面走著大約早晚也就到。」那女子笑了笑說:「原來如此。只是我還要請教這塊石頭又要他何用?」
公子聽了這句口中不言心裡暗想說:「這可沒的說的了。怎麼好說我怕你是個給強盜看道兒的要頂上這門不准你進來呢!」只得說是:「我見這店裡串店的閑雜人過多不耐這煩擾要把這門頂上便是夜裡也嚴謹些。」自己說完了覺著這話說了個周全遮了個嚴密這大概算得「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了。只見那女子未曾說話先冷笑了一聲說:「你這人怎生的這等枉讀詩書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況且男女有別你與我無干我管你不著。如今我無端的多這番閑事問這些閑話自然有個原故。我既這等苦苦相問你自然就該侃侃而談怎麼問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
列公若論安公子長了這麼大大約除了受父母的教訓還沒受過這等大馬金刀兒的排揎呢!
無奈人家的詞嚴義正自己膽怯心虛只得陪著笑臉兒說:「說那裡話!我安某從不會說謊更不敢輕慢人。這個……還請原諒。」那女子道:「這輕慢不輕慢倒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這等一個多事的人:我不願作的你哀求會子也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輕慢些兒也不要緊。這且休提。你若說你不是謊話等我一樁樁的點破了給你聽。你道你是保定府人聽你說話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滿面的詩禮家風一身的簪纓勢派怎的說得到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從上路就該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東大路奔江南江北的一條路程。若說你往南河淮安一帶還說得去怎的說到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覺得你斯文一派像個幕賓的樣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間可有個行囊里裝著兩三千銀子去找館地當師爺的么?」
公子聽到這裡已經打了個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復一笑說:「只有你說的還有個夥伴在後的這句話倒是句實話。只是可惜你那個老夥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來得恁快。你想難道你這些話都是肺腑里掏出來的真話不成?」
一席話把個安公子嚇得閉口無言暗想道:「好生作怪!怎麼我的行藏他知道得這等詳細?據這樣看起來這人不止是甚麼給強盜作眼線的莫不竟是個大盜從京里就跟了下來?果然如此不但嬤嬤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來也未必中用!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裡猜度又聽那女子說:「再講到你這塊石頭的情節不但可笑可憐尤其令人可惱!你道是為怕店裡閑雜人攪擾你今日既下了這座店佔了這間房這塊地方今日就是你的產業了。這些串店的固是討厭從來說『無君子不養小人』。這等人喜歡的時節付之行雲流水也使得;煩惱的時節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這塊石頭何用?再要講道夜間嚴謹門戶不怕你腰纏萬貫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係用不著客人自己費心。況且在大路上大店裡大約也沒有這樣的笨賊來做這等的笨事。縱說有銅牆鐵壁擋的是不來之賊;如果來了豈是這塊小小的石頭擋得住的?如今現身說法就拿我講兩個指頭就輕輕兒的給你提進來了我白日既提得了來夜間又有甚麼提不開去的?你又要這塊石頭何用?你分明是誤認了我的來意妄動了一個疑團不知把我認作一個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的使些神通作個榜樣先打破你這疑團再說我的來意。怎麼你益在左遮右掩、瞻前顧後起來?尊客你不但負了我的一片熱腸只怕你還要前程自誤!」
列公大凡一個人無論他怎樣的理直氣壯足智多謀只怕道著心病。如今安公子正在個疑鬼疑神的時候遇見了這等一個神出鬼沒的腳色一番話說得言言逆耳字字誅心叫那安公子怎樣的開口?只急得他滿頭是汗萬慮如麻紫漲了麵皮倒抽口涼氣「乜」的一聲撇了酥兒了。那女子見了不覺呵呵大笑起來說:「這更奇了。『鐘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有話到底說呀怎麼哭起來了呢?再說你也是大高的個漢子咧方才若是小……就是小有眼淚也不該向我們女孩兒流哇!」這句話一愧這位小爺索興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那女子道:「既這樣讓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問你到底得說。」
公子一想:「我原為保護這幾兩銀子怕誤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範支吾。如今他把我的行藏說的來如親眼見的一般就連這銀子的數目他都曉得我還瞞些甚麼來?況且看他這本領心胸慢說取我這幾兩銀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約也不費甚麼事。或者他問我果真有個道理也未可知。」
左思右想事到其間也不得不說了。他便把他父親怎的半生攻苦才得了個榜下知縣;才得了知縣怎的被那上司因不託人情、不送壽禮、忌才貪賄便尋了個錯縫子參了革職拿問下在監裡帶罪賠修。自己怎的丟下功名變了田產去救父親這場大難;怎的上了路幾個家人回去的回去沒來的沒來卧病的卧病只剩了自己一人。那華奶公此時怎的不知生死打騾夫去找褚一官夫婦怎的又不知來也不來。一五一十、從頭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滾滾的對那女子哭訴了一遍。
那女子不聽猶可聽了這話只見他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腮邊烘兩朵紅雲面上現一團煞氣口角兒一動鼻翅兒一搧那副熱淚就在眼眶兒里滴溜溜的亂轉只是不好意思哭出來。他便搭訕著理了理兩鬢用袖子把眼淚沾干向安公子道:「你原來是位公子。公子你這些話我卻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窮途末路舉目無依。便是你請的那褚家夫婦我也曉得些消息大約也絕不得來你不必妄等。我既出來多了這件事便在我身上還你個人財無恙父子團圓。我眼前還有些未了的小事須得親自走一盪回來你我短話長說著。此時才不過午錯時分我早則三更遲則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為遲你須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兩個騾夫回來無論他說褚家怎樣的個回話你總等見了我的面再講動身。要緊!要緊!」說著叫了店家拉過那驢兒騎上說了聲:「公子保重請了!」一陣電卷星飛霎時不見蹤影。半日公子還站在那裡呆望悵悵如有所失。
卻說那女子搬那石頭的時節眾人便都有些詫異及至合公子攀談了這番話窗外便有許多人走來走去的竊聽。一時傳到店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個老經紀他見那女子行跡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輕不知庶務生恐弄出些甚麼事來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問個端的。
那公子正想著方才那女子的話在那裡納悶見店主人走進來只得起身讓坐。那店主人說了兩句閑話便問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個娘兒們是一路來的么?」公子答說:」不是。」店主人又問:「這樣一定是向來認識在這裡遇著了?」公子道:「我連他的姓字名誰、家鄉住處都不知道從那裡認得起?」店主人說:「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實話說給你。客官你要知我們開了這座店將本圖利也不是容易。一天開開店門凡是落我這店的無論腰裡有個一千八百以至一弔兩吊都是店家的干係。保得無事彼此都願意;萬一有個失閃我店家推不上乾淨兒來。事情小還不過費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著經官動府聽審隨衙也說不了。這咱們可講得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己個兒招些邪魔外祟來弄的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據我看方才這個娘兒們太不對眼還沾著有點子邪道。慢說客官你就連我們開店的只管甚麼人都經見過直斷不透這個人來。我們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
公子著急說:「難道我不怕嗎?他找了我來的又不是我找了他來的。你叫我怎麼個小心法兒呢?」那店主人道:「我到有個主意客官你可別想左了。講我們這些開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進店來喝壺茶、吃張餅都是我的財神爺再沒說拿著財神爺往外推的。依我說難道客官你真箇的還等他三更半夜的回來不成?知道弄出個甚麼事來?莫如趁天氣還早躲了他。等他晚上果然來的時候我們店裡就好合他打飢荒了。你老白想想我這話是為我、是為你?」
公子說:「你叫我一個人躲到那裡去呢?」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說:「那不是他們腳上的夥計們回來了?」
公子往外一看只見自己的兩個騾夫回來了。公子連忙問說:「怎麼樣?見著他沒有?」白臉兒狼說:「好容易才找著了那個褚爺給你老捎了個好兒來。他說家裡的事情摘不開不得來請你老親自去今兒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公子聽了猶疑。那店主人便說:「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藉此避開了豈不是好?」那兩個騾夫都問:「怎麼回事?」店家便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騾夫一聽正中下懷便一力的攛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願一則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則當不得店家、騾夫兩下里七言八語;三則想著相離也不過二十多里地且到那裡見著褚一官也有個依傍;四則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該有這場大難。心中一時忙亂便把華奶公囑咐的走不得小路合那女子說的務必等他回來見了面再走的這些話全忘在九霄雲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背上牲口帶了兩個騾夫竟自去了。
列公說書的說了半日這女子到底是個何等樣人?他到此究竟為著些甚麼事?他因何苦苦的追問安公子的詳細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他既合安公子素昧平生為甚麼挺身出來要攬這樁閑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話又匆匆的那裡去了?若不一一交代明白聽書的聽著豈不氣悶?如今且慢提他的姓名籍貫。原來這人天生的英雄氣壯兒女情深是個脂粉隊里的豪傑俠烈場中的領袖。他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彌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雖然是個女孩兒激成了個抑強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殺人揮金的事業:
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瀝膽訂交。見個敗類縱然勢焰熏天他看著也同泥豬瓦狗;遇見正人任是貧寒求乞他愛的也同威鳳祥麟。分明是變化不測的神龍好比那慈悲度人的菩薩!
那兩個騾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見的那個騎驢兒的便是這個人。他從山下經過耳輪中正聽得白臉兒狼說:「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的這句話心中一動說:「這不是一樁倚勢圖財的勾當么?」他便把驢兒一帶繞到山後下了驢兒從山後上去隱在亂石叢樹里竊聽多時把白臉兒狼、傻狗二人商量的傷天害理的這段陰謀聽了個詳細。登時義憤填胸便依著那兩個騾夫說的路數兒順了大道一路尋來要訪著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個人怎樣一個來歷。及至到那悅來老店訪著了見安公子那一番的舉動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艱難人情利害的一個公子哥兒看著不由得心中又是可笑又是可憐;想著這番情由又不覺得著惱。因此借那塊石頭作了一個見面答話的由頭。誰想安公子面嫩心虛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實話。他便點破了疑團一席話激出公子的實話來才曉得安公子是個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他那一腔酸心恨事動了同病相憐的心想救他這場大難。方才又明聽得兩個騾夫商量不給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騾夫的賺不肯動身又叫他一人怎樣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輕輕兒的把這樁不相干沒頭腦的事兒一肩擔了起來。想著先走這盪把這事弄個澈底周全也不值得間這兩個騾夫自己自然有個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穩到淮安的本領。故此臨行諄諄的囑咐公子無論騾夫怎樣個說法務必等他回來見面再行。至於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騾夫的一番陰謀那女子如何算計得到?這又叫作無巧不成書。如今說書的把這話交代清楚不再絮煩。
言歸正傳。卻說那兩個騾夫引著安公子出了店門順著大路轉了那條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來。書里交代過的從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紅柳樹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風崗的路。他兩個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行了一程安公子見那路漸漸的崎嶇不平亂石荒草沒些村落人煙心中有些怕將起來便說:「怎的走到這等荒僻地方來了?」白臉兒狼答說:「這是小道兒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遠遠的不是有座大山崗子嗎?過了那山崗子不遠兒就瞧見那二十八棵紅柳樹咧。」公子只得催著牲口趲向前去。行了一程來到黑風崗的山腳下只見白臉兒狼向傻狗使了個眼色說:「你可緊跟著些兒走還得照應著行李合那個空騾子。我先上崗子去看有對頭來的牲口好招呼他一聲兒;不然這等窄道兒擠到一塊子可就不好開咧!」公子心下說:「不想這兩個騾夫能如此盡心到去倒得賞他一賞。」
那白臉兒狼說著把騾子加上一鞭子那騾子便鑿著腦袋使著勁奔上坡去晃的脖子底下那個鈴鐺稀啷嘩啷山響。不想上了不過一箭多遠那騾子忽然窩裡炮的一閃把那白臉兒狼從騾子上掀將下來。你道這是甚麼原故?這個書雖是小說評話卻沒有那些說鬼說神沒對證的話。原來那白臉兒狼正走之間路旁有棵多年的回乾老樹那老樹上半截剩了一個杈兒活著下半截都空了裡頭住了一窩老梟。這老梟大江以南叫作貓頭鴟大江以北叫作夜貓子深山裡面隨處都有。這山裡等閑無人行走那夜貓子白日里又不出窩忽然聽得人聲只道有人掏他的崽兒來了便橫衝了出來一翅膀正搧在那騾子的眼睛上。那騾子護疼把腦袋一撥甩就把騎著的人掀了下來連那脖子底下拴的鈴鐺也甩掉了落在地下。那騾子見那鈴鐺滿地亂滾又一眼岔他便一踅頭順著黑風崗的山根兒跑了下去。那馱騾又是戀群的一個一跑那三個也跟了下來。
那白臉兒狼摔的草帽子也丟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見四頭騾子都跑下去一咕碌身爬起來顧不得帽子撒開腿就趕。這趕腳的營生本來兩條腿跟著四條腿跑還趕不上如今要一個人跟著四頭騾子跑那裡趕得上呢?一路緊趕緊走慢趕慢行一直的趕至一座大廟跟前。那廟門前有個飲馬槽那騾子奔了水去這才一個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攏住那個騾子罵道:「不填還人的東西等著今兒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來口裡嘆道:「怎麼又岔出這件事來!」抬頭一看只見那廟好一座大廟只是破敗的不成個模樣。山門上是「能仁古剎」四個大字還依稀彷彿看得出來。正中山門外面用亂磚砌著左右兩個角門盡西頭有個車門也都關著。那東邊角門牆上卻掛著一個木牌上寫「本廟安寓過往行客」。隔牆一望裡面塔影沖霄松聲滿耳香煙冷落殿宇荒涼。廟外有合抱不交的幾株大樹挨門一棵樹下放著一張桌子一條板凳。桌上晾著幾碗茶一個錢笸籮。樹上掛著一口鐘一個老和尚在那裡坐著賣茶化緣。
公子便問那老和尚道:「這裡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有多遠?」那老和尚說:「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怎的走起這條路來?你們想是從大路來的呀?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自然該從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聽:「這不又繞了遠兒了嗎?」說著只見那白臉兒狼滿頭大汗的趕了來公子問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擱了這半天工夫得甚麼時候才到呢?」
白臉兒狼氣喘吁吁的說:「不值甚麼咱們再繞上崗上去一下崗子就快到了。」公子向西一望見那太陽已經銜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著說道:「你看這還趕的過這崗子去嗎?」
兩個騾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說:「你們這時候還要過崗子可是不要命喝粥了?我告訴你們這山上倆月頭裡出了一個山貓兒幾天兒的工夫傷了兩三個人了。這往前去也沒飯店人家。依我說你們今晚且在廟裡住下明日早起再過崗子去罷。」說著拿起鍾鎚子來「噹噹當」的便把那鐘敲了三下。只見左邊的那座角門嘩拉一響早走出兩個和尚來:一個是個高身量生得渾身精瘦約有三十來歲;一個是個禿子將就材料當了和尚也有二十多歲。一齊向公子說:「施主尋宿兒呀?廟裡現成的茶飯乾淨房子住一夜隨心布施不爭你的店錢。」公子才點了點頭還沒說出話來那白臉兒狼忙著搶過來說:「你別攪局我們還趕道兒呢!」那兩個和尚話道:「人家本主兒都答應了你不答應!就是我們僧家剩個幾百錢香錢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沒化你的。」
不由分說就先把那馱行李的騾子拉進門去。傻狗忙攔他說:「你也不打聽打聽『誰買的胡琴兒——你就拉起來』咧!」白臉兒狼一見生怕嘈嘈起來倒誤了事想了想天也真不早了就趕到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著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廟裡住下等明日早走依就如法泡製也不怕他飛上天去。便攔傻狗說:「不咱們就住下罷。」他倒先轟著騾子趕進門來。
公子進門一看原來裡面是三間正殿東西六間配殿東北角上一個隨牆門裡邊一個拐角牆擋住看不見院落。西南上一個柵欄門裡面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門窗脫落滿地鴿翎蝠糞敗葉枯枝。只有三間西殿還糊著窗紙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來。公子站在台階上看著卸行李。兩個和尚也幫著搭那馱子搭下來往地下一放覺得斤兩沉重那瘦的和尚向著那禿子丟了個眼色道:「你告訴當家的一聲兒出來招呼客呀!」那禿子會意應了一聲。
去不多時只見從那邊隨牆門兒里走出一個胖大和尚來。那和尚生得濃眉大眼赤紅臉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觸觸的鬍子楂兒脖子上帶著兩三道血口子看那樣子像是抓傷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著問訊說道:「施主辛苦了!這裡不潔凈一位罷咧請到禪堂里歇罷。那裡諸事方便也嚴緊些。」公子一面答禮回頭看了看那配殿里原來是三間通連南北順山兩條大炕卻也實在難住便同了那和尚往東院而來。
一進門見是極寬展的一個平正院落正北三間出廊正房東院牆另有個月光門兒望著裡面像是個廚房樣子。進了正房東間有槽隔斷堂屋、西間一通連西間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張方桌兩個杌子左右靠壁子兩張春凳。東裡間靠西壁子一張木床挨床靠窗兩個杌子。靠東牆正中一張條桌。左右南北擺著一對小*平頂櫃。北面卻又隔斷一層一個小門似乎是個堆零星的地方屋裡也放著臉盆架等物。那當家的和尚讓公子堂屋正面東坐下自己在下相陪。這陣鬧那天就是上燈的時候兒了。
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氣一輪皓月漸漸東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晝。接著那兩個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進來堆在西間炕上。當家的和尚吩咐說:「那腳上的兩個夥計你們招呼罷。」兩個和尚笑嘻嘻的答應著去了。只聽那胖和尚高聲叫了一聲:「三兒點燈來!」便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和尚點了兩個蠟燈來又去給公子倒茶打臉水。門外化緣的那個老和尚也來幫著穿梭也價服侍公子。公子心裡十分過意不去。
一時茶罷緊接著端上菜來四碟兩碗無非豆腐麵筋青菜之流。那油盤裡又有兩個盅子一把酒壺。那老和尚隨後又拿了一壺酒來壺梁兒上拴著一根紅頭繩兒說:「當家的這壺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兒上。那和尚陪著笑向安公子道:「施主僧人這裡是個苦地方沒甚麼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們廟裡自己淋的。」說著站起來拿公子那把壺滿滿的斟了一盅送過去。公子也連忙站起來說:「大師傅不敢當。」和尚隨後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著盅兒讓公子說:「施主請!」公子端起盅子來虛舉了一舉就放下了。
讓了兩遍公子總不肯沾唇。那和尚說:「酒涼了換一換罷。」說著站起來把那盅倒在壺裡又斟上一盅說道:「喝一盅!
僧人五葷都戒就只喝口素酒。這個東西冬天擋寒夏天煞水像走長道兒還可以解乏。喝了這一盅我再不讓了。」
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謙讓說:「別斟了我是天性不飲抵死不敢從命。」一時匆忙手裡不曾接住一失手連盅子帶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砸了個粉碎潑了一地酒。不料這酒潑在地下忽然間唿的一聲冒上一股火來。那和尚登時翻轉麵皮說道:「呸!我將酒敬人並無惡意。怎麼你把我的酒也潑了盅子也摔了!你這個人好不懂交情!」
說著伸過手來把公子的手腕子拿住往後擰。公子「噯喲」了一聲不由的就轉過臉去口裡說道:「大師傅我是失手不要動怒!」
那和尚更不答話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這隻胳膊往廳柱上一搭又把那隻胳膊也拉過來交代在一隻手裡攥住騰出自己那隻手來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繩來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嚇得那公子魂不附體戰兢兢的哀求說:「大師傅不要動怒!你看菩薩分上憐我無知放下我來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盡他哀告總不理他怒轟轟的走進房去把外面大衣甩了又拿了一根大繩出來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後抄手繞了三四道打了一個死扣兒然後擰成雙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盤起來繫緊了繩頭。他便叫:「三兒拿傢伙來!」只見那三兒連連的答應說:「來了!來了!」
手裡端著一個紅銅旋子[銅旋子:指銅盆]盛著半旋子涼水旋子邊上擱著一把一尺來長潑風也似價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見嚇的一身雞皮疙瘩頂門上轟的一聲只有兩眼流淚氣喘聲嘶的分兒也不知要怎樣哀求才好沒口子只叫:「大師傅可憐你殺我一個便是殺我三個!」
那和尚睜了兩隻圓彪彪的眼睛指著公子道:「呸!小小子兒別說閑話。你聽著我也不是你的甚麼大師傅老爺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風大王的便是!因為看破紅塵削了頭。因見這座能仁古剎正對著黑風崗的中蜂有些風水故此在這裡出家作這樁慈悲勾當。像你這個樣兒的我也不知宰過多少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爺家裡有一點摘不開的家務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啞默悄靜的過去我也不耐煩去請你來了。如今是你肥豬拱門我看你肥豬拱門的這片孝心怪可憐見兒的給你留個囫圇屍給你口藥酒兒喝叫你糊裡糊塗的死了就完了事了。怎麼露著你的鼻子兒尖、眼睛兒亮瞧出來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這心有幾個窟窿兒!你瞧那廚房院子里有一眼沒底兒的乾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兒!這也不值的嚇的這個嘴臉二十年又是這麼高的漢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兒的日子咱爺兒倆有緣我還吃你一碗羊肉打鹵過水麵呢!再見罷!」
說著兩隻手一層層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喳一聲只一扯扯開把大衿向後又掖了一掖露出那個白嫩嫩的胸脯兒來。他便向銅旋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攏定了刀靶大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膊往後一掣豎起左手大指來按了按公子的心窩兒。可憐公子此時早已魄散魂飛雙眼緊閉!那凶僧瞄準了地方兒從胳膊肘兒上往前一冒勁對著公子的心窩兒刺來只聽噗「噯呀!」咕咚噹啷啷三個人裡頭先倒了一個。這正是:
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無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