伎樂飛天
一、點絳唇
八月的荷塘,還有些殘荷靜靜地鋪在水上。僅剩的一朵芙蕖尖兒上,停綴著一隻紅色的蜻蜓,她遠遠地拿扇子一撲,那小東西便嚶嚀地一下,忽閃著飛走了。
坐在臨水的檐下,拿絹帕擦了汗,那邊水榭之內,似乎有丫鬟的笑嚷。她探了探耳朵,露出一隻白玉般的臂,仔了細地聽。
「……說他本是高昌國的質子,皇上特准他寄宿在宰相府里,命相爺將他好生看著,莫逃了出去……」
「瞎說。若是質子,哪有那勞什子的心情去提筆做畫?那位公子人極好,還賞了我幾兩銀子,讓我為他去尋些硃砂——哪用的了這許多?」
她有些好奇,不理會丫鬟們的聒噪,轉過臨水的抄手游廊,西面便是幾日前管家囑咐小廝們慌忙整理出來的小院落。院落之外,是一排榆木雕花的窗,寶相花一朵一朵鑲嵌其上。早有木犀花濃郁的香氣紛至沓來,沙沙地落在青石板上。四周極靜,幾乎聽不見聲響。她輕輕地提了裙擺,像把心也提了起來似的,伸出腳,踏了進去。
仍是靜悄悄的,無人應響。
再往裡,是搬運來的大石堆砌的假山,蜿蜒反覆,人可穿行其間,自得其樂。她低頭鑽進那個豁然的口,還沒走上兩步,卻見一個年輕的公子,執筆站在假山的天井之下,抬頭望著頭上掉下來的木犀花蕊。那天井是假山的取光之處,上種木犀,下鋪石桌,八月暑天,她時常在此避暑。
那公子手中,還握著一支朱椽大筆。桌面上鋪著宣紙,紙角上擺著鎮石。畫的是飛天,卻沒有臉,只用筆勾勒了一抹紅唇——原來讓丫鬟尋硃砂,恰是為這一筆……
見她悄無聲息地闖進來,有些吃驚,卻一絲也不曾慌亂。該畫的地方仍然描抹妥當,方才細細地收起紙筆,向她施了個禮。
二、眼兒媚
「你就是尉遲乙僧?」她的笑像是從唇邊飛了一朵雲來,不看那眉眼,只是這笑也能將人醉死。
「是。」看她釵環佩飾,非同尋常,模樣打扮,卻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尉遲乙僧心下默念了一聲佛號,莫非是相府千金?
她也不說話,只是雙眼笑吟吟地望著紙面兒上的畫道:「為何不畫臉?無臉的飛天,也能叫飛天么?」
他搖搖頭,向她一一解釋著,那個面目慈悲的是自在觀音,撫琵琶的是伎樂天,含笑的是吉祥天,對面而坐的是眷屬,頭頂雙角的是龍女,手舞足蹈的是濕舞婆王,只是那飄帶盈盈的飛天,卻始終抓不住神韻,無法下筆。
「高昌果然是禮佛之國呀!」由衷地讚歎他佛禮昌明,那些繁瑣的神佛名字,一個個記得那麼清楚。
他低垂了眉眼,嘴角有一絲苦楚的抽搐。筆下卻輕盈,只瞧了她一眼,便揮毫落筆,將她的樣貌,描摹在飛天的臉龐之上。
「這幅畫,便送與你吧。」移開鎮紙,吹乾墨跡,拈著宣紙的一角,淡淡說道。
也不道謝,她伸出一雙青蔥雪白的手,依舊是語笑嫣然地接過。右手的指甲翹成了蘭花,很美,和他的手指輕輕地碰了一下。蘭花彷彿被蜜蜂叮採過一般,鮮活了起來。
他淡然地瞧了她一眼,拳頭抓住衣衿下擺,緊得幾乎窒息。
她轉身別去,背影很淡,是淡淡的粉,淡淡的紫,淡淡的如同皴墨般在畫紙上點染。
三、蝶戀花
從此後,便是她每日偷偷地往來於他的小院之中。總是穿著軟底鞋,一陣跑一陣走,風揚起裙擺,有了木犀花香般的微醺愜意。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
他教她佛禮,她報以笑顏。
八月十五那日,相府上上下下都掛起了圓燈籠。紅的底,喜喜慶慶。來這個清冷的小院掛燈籠的小廝告訴他,小姐已經被皇上選中了才人,過了今夜,便要進宮去服侍皇上了。
抓住衣衿的手陡然鬆開,彷彿有什麼東西,從手心中消失了一般。他靜靜地在那假山下坐了一回,丫鬟送來的硃砂還未用完,拿剔紅的碗釅釅地調好,不知道為什麼,卻「哇」地一下,吐出一口血來。那硃砂的碗,紅得似唇上的胭脂,用千萬朵花瓣,擰了心,攪了腸,碎屍萬段地換來這麼一碗。
月明星稀,燈離影疏。燭影之下,一片喜慶的紅色泛濫。
胡亂喝了一夜桂花釀,在石階上睡了一夜,被一陣嗩吶聲驚醒。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門。一抬鳳攆被八個披著紅的轎夫抬著,他凄凄地叫了一聲,伸出手,那窗口的帘布,隨風飄搖,露出一張驚異而又純美的臉。
「你……」他話音未落,氣急攻心,一口血噴將出來。
生,謂之奈何?死,亦謂之奈何?只是這情與愛,雖是薄過紙,透如紗,輕若鴻,但終究沉甸甸的,壓得人心裡透不過氣來。
她扯下面紗,欲奔出轎去,無奈被陪嫁的丫頭死死拉住:「小姐,小姐,若是旁人也就罷了,您嫁的是皇上,不是別人!這天都是皇上的,何況您這個人!您若是不從,這天,可就要塌下來了!」
四、聲聲慢
不知為何,皇上突然興起了興建佛窟的念想。派了和尚前去講經念道,說是戰亂擾民,皇上心中有愧,於是選址於榆林、莫高、洛陽等地紛紛興建石窟。宰相進言道:「尉遲乙僧技藝出眾,雖以質子之身,卻一心向上。願陛下委以重任,責其興建榆林、莫高二窟,必能大盛於天下,以饗吾民之佛心。」
於是,那疏影離桐、鵝黃翠柳的小院落,突然一下變成了眼前這片茫茫大漠,駱駝在身下不停地轉著圈,噴著氣。片片枯萎的紅柳似大漠中的點綴,傍著那挺直的白楊,倒頗有幾分塞外蒼茫的蕭瑟之氣。
心中苦嘆一聲。雖知宰相大人的用意只是想讓他遠離她,可是,畢竟也遂了他一個心愿。青燈古佛,孤壁鑿鑿,若是窮其一生,能雕畫出那些宛若真人的佛像,那便是自己的大造化。
人倦馬嘶。他帶的那幾百名技藝超群的工匠,已經風塵僕僕地開始勞作了。
榆林的石窟高而深,所以開鑿的是密密麻麻的佛像。燃燈佛、文殊菩薩、地藏菩薩、普賢菩薩、觀音菩薩紛紛輕顰淺笑,貌若真人。
莫高窟則是他精心繪製的壁畫,那些繾綣著的紅唇與飛舞的裙擺,那一日描摹給她看的眾天神紛紛擾擾地登場。壁是鴻雁,書滿了他的情仇愛恨,蜚語流長。
他想起了她的嘴角,她嘴角的淺笑,還有那眉眼上的,淡淡妖嬈。
他捏著筆,對著壁喃喃自語:「這個面目慈悲的是自在觀音。」筆下一挑,那慈悲的嘴角便像極了她的。「撫琵琶的是伎樂天。」琵琶上的一雙手,也是圓滑動人的。「含笑的是吉祥天。」那抹浮雲像久別重逢一般,飄到了吉祥天的面上。「對面而坐的是眷屬。」那眷屬的臉上,別離的悲切還留在額間。「頭頂雙角的是龍女。」一陣跑一陣走,活潑潑的倒有些似她的模樣。「手舞足蹈的是濕舞婆王。」不曾看過她舞,卻也描畫得嫵媚異常。
「這個……」
尉遲乙僧的筆下有些遲疑,那銷魂絕艷的飛天,那婉若清揚的飛天,那迴風舞雪的飛天,他要如何來,描繪她的模樣?
五、釵頭鳳
那牆角的一隅,卻突如其來地飄出一絲盪幽幽的聲音:「你若有心,就描摹上她的模樣。」
他心下大驚,轉過身去,洞窟內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那尊剛剛雕刻完畢的佛像,眼中衍著淚,幾乎滾落下來。
那聲音——像極了她!
他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嘶啞的聲音在洞窟中回蕩,直刺心扉。只是,無論他嚷了多少遍,那個奇怪的聲音,始終不曾再出現。再看那尊佛的時候,它的眼睛,仍是石頭一般,僵硬做出普度眾生的惆悵。
她的模樣,她的模樣……
尉遲乙僧閉了閉眼,腦海中不知不覺地浮現出她的樣貌。
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鏗鏘。
他不會知道,一縷香魂,早已隨著皇宮中發喪的鐘聲,飛往這黃沙漫天的敦煌。
他更不會知道,那剔紅的硃砂碗,被她藏在懷裡,帶進宮去,然後,將混著他的血液的硃砂,一口一口吞食乾淨。
忘情司問她:「可願輪迴?」
她含淚搖頭,寧願伴他一生,隱在清冷的石像之上,看他,看他把那龍女的輕吟,伎樂的淺笑,都描畫成了自己的容貌。
千百個各種姿態的女子,都在這莫高窟的巍巍石壁之上,朝他發出夢囈一樣的輕淺呼喚。
大漠也下雨。微灰的霏雨,化作眼角的淚,再度自那佛像上滴落。
尉遲乙僧終於提筆將那飛天畫妥,揉了揉眼睛的時候,他看見,佛像又開始流淚了。洞窟之外,飄著細細的雨絲,跑進眼睛里,化成涕淚酸楚,一發而不可收拾。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天與地,飛鳥和魚,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註:高昌國與歷史上的唐朝有過一次征戰,結果是以高昌的失敗告終。尉遲乙僧是歷史上確實有過的人物,新疆于闐人,擅長壁畫。他曾經在唐初來到長安作為人質,學習唐朝畫風。莫高窟的壁畫,有很多都是出自於他的筆下。終身未娶,以百歲高齡長眠於長安。
剔紅:揚州著名的一種手工藝,在特製的模具上塗上紅漆,反覆刷上幾十層,待漆幹將模具抽離,變成只剩下漆的特殊用具,價格昂貴。因為多以紅漆製成,因此得名。
轉載請註明作者。本文以刊發於2006年5月《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