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島之戀
(一)
很多個夏天我都在想念著一海之隔的那個島國,想念著那個夏天和一個人手挽手地走過,想念著他拿著一盞美麗的河燈,前去拯救那些亡靈的寂寞。
照片里,篷裙窄腰的我,一手捂著帽子,頷首微笑。帽子是在紙屋町買的,粉紅色,帶著細細的灰色紋理。戴在頭上像夏日的浪漫公主。照片里的微笑從眼角蔓延到眉梢。沒有男主角,只有我一個人,孤伶伶在站在岸邊,頭髮被風吹得四下飛散。記得那個時候他的手抖了一下,因此相片邊緣,還可以看見他依稀露出的潔白手指。
並不是一張完美的照片,可是我一直保存到現在,望著那照片里的一角,點點滴滴,回憶總是可以倏然從腦海中想起。
(二)
初遇他的時候是在本通街的一家魚丸店。剛剛去日本留學,暑假裡,在本通街熱鬧的百貨商鋪下面找了一份兼職。魚丸店的老闆是一個年紀和我母親一樣大的歐巴桑,因為女兒也在中國留學的關係,所以對中國留學生也格外客氣。許給我這份工作,也是因為本通街的中國遊客非常多,有個會說中國話的店員,是個非常明智的舉措。
智也是在一個七月的下午出現在我的面前,俊朗的面孔,有禮貌的微笑,第一次見面,對我說了一串長長的日語。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又對我說了一串長長的英文。仍然沒有反應的時候,他用中文問我:「請問店主阿姨什麼時候回來?我來找她有點事。」
字正腔圓的中國話,把我嚇了一跳。後來才知道,他是廣島大學外文系的學生,主修的是英文,可漢語也說得讓人出奇得流利,熱愛編製和手工藝,是個性格很溫和的大學生。
他交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說一定轉交給店主。我點點頭接過,他一臉慎重地跟我道謝。
歐巴桑在晚上才回來。我把盒子轉交給她,她突然說了一大串日文感嘆。我的日語有限,只記得她的臉上充滿惆悵,好像說的是「可憐的孩子」。
(三)
智也再度踏進這個小店的時候,已經是八月初了。我聽見他和歐巴桑商議著什麼事情,歐巴桑點點頭,又有些為難地搖搖頭。最後她招招手,把我叫過去,用極慢的日語問我:「六號晚上你有空嗎,林小姐?」
智也有些羞澀地告訴我,因為六號是廣島的和平祭,想約歐巴桑去放河燈,可是她沒有空。
「我?有的。」我點了點頭。
「放河燈是要穿和服的。」歐巴桑突然想起來,告訴我說,她的女兒有一套漂亮的和服,要是不嫌棄,那天可以借給我穿。
我道了謝,答應了下來。
來廣島的時候曾經惡補過那段歷史,和平祭是為了紀念二戰時期因為原子彈而死亡的廣島和長崎的日本民眾。每到八月六號那天,大家都要雲集到河邊,點燃一盞燈放到水中,來遙寄給那些在戰爭中無辜死去的人們。為了肅穆起見,遵守禮節的日本人,還會在炎熱的暑天穿著正式的和服與木屐,前去市中心的和平紀念公園拜祭。
智也朝我笑了笑,然後揮揮手道別。「那麼,六號見了,到時候我來接你。」
(四)
不知道為什麼,那幾天的心情突然有些小小的忐忑。想從歐巴桑那裡打聽一些智也的事情,又怕日語不好比較難以溝通,只好作罷。
那天打烊得早,歐巴桑突然讓我陪她喝起酒來,一邊哭著一邊又笑鬧著在塌塌米上唱歌。清酒的酒勁很大,她不過一會就睡過去了,我記得她唱的歌詞里,有一句「血流成河啊,我的愛人,不在身旁啊……」
一直沒有過問歐巴桑的丈夫在哪裡,只知道她和女兒相依為命,經營著這家小小的魚丸店,憑藉著手藝與和氣的人脈維持家用。
她躺在塌塌米上,說著夢話。我留下來照看她。倏然一個翻身,有晶瑩的眼淚從歐巴桑的眼角留了下來。我聽見她喃喃的夢囈:「智也,我也想去放河燈的……」
突然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會有一絲絲地難過。為她蓋上空調被,站起來去看本通街的夜景。和平時的喧囂不同,這幾天街市上的夜晚有些安靜。夜色很沉,如浸在涼水之中,遠遠望過去可以看見護城河上,已經有心急的人們燃起了中國式的長明燈在祭奠。
空氣里飄揚著的悲傷成分,一直在持續加重。
(五)
六號下午,智也穿著一身和服前來敲門。歐巴桑擦了擦眼睛,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智也,你穿和服的樣子還真像那麼一回事呀!」
「啊!對了!」她轉向我,「林小姐的衣服我馬上找出來。」說著她踏著木屐蹬蹬蹬地跑回一百米之外的家裡,然後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手裡多了一個精美的盒子。
打開盒子,是一套絲綢質地的和服。白色的底,有淡淡的粉色櫻花,一瓣一瓣,非常漂亮。穿在身上,剛剛好。
智也看見我穿著和服出來,笑著用中文說:「林小姐穿和服的樣子很美呢!」
然後他從背包里掏出一盞燈來,提在手上,又突然有些莊嚴肅穆了起來。「那麼,麻煩您了!」他朝歐巴桑鞠了個躬,挽了我的手告訴我說,放河燈的人流很多,要緊緊拉著他,以便被人群衝散。
我點了點頭,拉住智也的手。一時間他抬起臉來朝我微笑。隔得那麼近,似乎可以聽見他的呼吸。還有他身上淡淡的香皂味。智也的手厚實而且寬大,手指和他的交錯在一起,突然一下就覺得好和諧,好溫暖。
回頭看見歐巴桑跟我們揮手道別。日暮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在熠熠發光。
(六)
一路上,可以看見穿著和服的老人或者中年人,提著各式各樣的河燈,在河邊彳彳亍亍地走。很少看見像智也這麼年輕的面孔。
我看見別人的河燈上,寫了很多字。有些是把死者的名字寫上去,為了紀念他們。有的是給死去的人寫上一句祝福的話。低下頭,好奇地看看智也手中的燈。只見河燈被他捂得嚴嚴實實的,絲毫也看不見上面寫的字。
大家聚集到紀念廣場上,廣場上的燈驟然亮了起來,一些白色的和平鴿從空中驟然飛過,突然一下人群中有誰輕聲啜泣了起來,這啜泣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終於氤氳成一片抽噎之聲,嗚嗚咽咽地在人群中散開。
智也似乎也被這悲傷的情緒感染,一直抿著嘴,眼淚縈在眼圈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家開始唱起了歌。歌聲悲戚而纏綿,最讓我詫異的是,那首歌,是我曾經在歐巴桑醉酒的那天聽過的。
晚禱的鐘聲在空曠的大地上久久縈繞,承載著人們對親人揮之不去的懷念與沉痛的悼念。
鐘聲里,智也點亮了他的燈,沖著漂滿河燈的彼岸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我看見,河燈上面寫著的是「ぼくだって大人に育ってきた」——我已經長這麼大了。
(七)
送我回去的時候,智也突然說:「對不起,把你拉過來陪我放河燈,會覺得很無趣吧?」
我笑笑:「不會。」我倒是覺得心靈上有些震懾。那些持續不斷的歌唱和啜泣,讓人從心底里感覺到悲傷,為死去的人們,為戰爭,以及,為永世的和平。
他突然說,介意不介意陪他去看一場午夜電影。「是我小時候讀過的一本兒童讀物,叫做《兩個意達》,是松谷美代子的代表作,最近改成電影了。」
我說好。他有些開心又有些難過地扯了嘴角,努力給我露出一個笑容。
電影院里非常奇怪,雖然是午夜,但是還是有非常多的人在看。字幕打出來,第一句話就是「紀念1945年8月6日」。
影片的開頭,出現的是一把會走路的椅子,它用低沉、嘶啞的聲音反反覆復地囁嚅著。「沒有,沒有,哪裡也沒有……」
時光流轉到20年後,一個叫直樹的中學生和妹妹勇子一起從東京來到廣島。突然發現了一所鄉間的寓所。沒有人住,門口的柏樹肆意生長,無人修剪。有斷了手的撒尿小孩的塑像在一旁靜靜矗立。會說話的椅子一直在尋找著以前騎在它身上的小意達。
直樹開始和椅子攀談了起來,椅子告訴直樹,小意達只有三歲,漂亮,聰明,可愛得彷彿天使。她的背後有三顆呈獵戶星座一樣美麗的黑痣。而直樹的妹妹勇子,因為年歲和相貌都和意達很像,所以被椅子誤認為——它的意達回來了。
直樹覺得一切變得詭異起來,去尋求附近的鄰居律子姐姐的幫助。他將一切迷團解釋給了律子聽,並且將律子帶到那所鄉間寓所去。當天晚上,律子邀請直樹陪她一起去放河燈,那河燈的上面,也寫著一行字:我已經長這麼大了。
律子在去了那個鄉間寓所之後的第二天,便病倒了。
原來小椅子要找的人就是律子,二十年前,小意達在和爺爺去東京的途中,遭遇原子彈的襲擊。爺爺在爆炸中遇難,而意達卻幸運地活了下來,被好心人收養,改名叫做律子。她和當年許多孩子一樣,被原子彈輻射而患了白血病。
椅子在得知律子就是意達的時候,一下子散了架。律子並沒有失去生活的勇氣,她告訴直樹,自己要生一個女兒,讓她騎在椅子的背上,告訴椅子,意達又回來了……
(八)
歐巴桑在第二天告訴我,智也的母親和律子一樣,是廣島罹難日的倖存者,因為受到了原子彈的輻射,在十年後檢查出患有白血病。可是她一直開朗地生活著,直到生下了智也而病發死去。智也的父親因為思念妻子,也在幾年後撒手人寰。只剩下智也一個人,被好心人助養,一直讀到大學。
每年的七月,智也都會親自去助養自己的人家送上一個小盒子,是自己親手製作的手工,表示對助養家庭的感謝。
想必歐巴桑,也是助養智也的人之一吧。
「其實孩子她爸,也是白血病死去的啊……」歐巴桑突然對我說了一句,然後眼淚就不斷地從眼睛里流出來。
進進出出的客人們都在催促著魚丸,歐巴桑吸吸鼻子,擦乾眼淚說:「不說了,都過去了。」
看她忙碌的身影,對客人們尊敬的微笑,似乎覺得窗外的陽光也格外明媚起來。
(九)
歐巴桑說:「智也好像很喜歡林小姐,不如你們交往吧!」
「我也很喜歡智也啊……不知道他喜歡不喜歡我?」我有些為難地笑笑,智也一直以積極的態度生活,微笑面對一切苦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條件如此優秀的智也,身邊卻一直沒有女伴。
「找個機會,約他出來見個面吧!年輕人,要多聚聚才有機會。」歐巴桑鼓勵我。
我說好。
約智也出來的那天,我穿的就是窄腰的篷裙,帽子是在紙屋町買的,粉紅色,帶著細細的灰色紋理。我們一起去海邊吃牡蠣,還有沙丁魚和蝶魚做成的生魚片,智也的氣色有點不好,臉色蒼白,頭髮好像比以前少了很多,不過還是很努力地朝我微笑。
我說:「智也能為我照張相嗎?」
他點點頭,接過我的相機,替我拍了一張照片。「手有點抖,」他說:「對不起。」
「沒事。」我看著數碼相機里我的樣子,旁邊露出來智也的一隻手指。
「人生真是很奇妙啊……」他突然發了一句感嘆。
「是么?」
「嗯,可以經歷生老病死,還有戀愛和結婚。」他的眼神有些飄忽了起來:「林小姐有戀愛過嗎?」
「正在戀愛啊。」我回答他。
「呵呵。」他笑得很開心,「和我嗎?……這個夏天真美好!」
臨道別,他輕輕擁抱了一下我,低下頭吻了一下我的額頭,然後將一封信交到我的手上。「回去再看。莎喲那拉!」
(十)
歐巴桑說:「智也又住院了。」
用的是「又」字。表示他以前也住過院。
我轉過身去默默流淚。
「對不起。」她突然朝我鞠躬,「我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智也生下來,便被母親遺傳了白血病……雖然以前換過一次骨髓,不過這一次病情又加重了!」
「沒關係,智也給我寫了一封信。信裡面都說清楚了。」
「那麼,你們還會繼續交往嗎?」見我不語,她又說:「智也是個好孩子。我希望他在死去的時候,能夠和一個好女孩交往……拜託了!」
我吸吸鼻子,沖歐巴桑笑了笑:「智也的信上也是這樣說的……我會照顧好他的!」
其實智也的信上,只是為了讓我將這段還未開始的感情畫個句號。
他說,最喜歡中國的詩人顧城的一首詩歌《避免》,摘錄下來給了我。
你不愛種花,你說,不願意看見花瓣一片片的,凋落。
是的,為了避免結束,你避免了一切開始。
(十一)
歐巴桑每天都開始熬湯,讓我去醫院送給智也。白色的保溫瓶,我一直拎在手上,走過醫院長長的甬道,然後停在520房間的門口。敲敲門。放下瓶子。轉身離開。
轉過頭看,會有護士小姐把保溫瓶拿進去。然後過一陣子又送還到店裡。
歐巴桑說:「智也一直不肯見你嗎?」
「是啊。」保溫瓶旁邊每每帶著一小束滿天星,可以在醫院的草叢裡摘到。是智也送的吧。
今天的滿天星,和前幾天的不同,稍微不那麼新鮮,已經有點蔫了。送過來的護士小姐說,這是智也昨天摘的。
我的心裡突然一陣心悸,拿起保溫瓶,還是和我送過去一樣沉重。智也他……他今天沒有喝湯!
「智也他,他是不是……」我的眼淚又止不住掉了下來,護士小姐點點頭,嘆了口氣說:「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林小姐明天可以不用送湯來了……」
歐巴桑抱住我,嘴裡叨念著:「可憐的孩子,他還是去了。」
「這是智也給你的信。」護士小姐將一封信交給我。
那是智也在臨終寫下的:
林盞,見信好!
也許此刻,我已經在天堂和父母重逢了吧!這段時間以來,十分感謝你的照顧,可是我知道,自己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雖然我很喜歡你,但是我們沒辦法有未來。我也很想和律子小姐一樣,生一個孩子,和那張仍舊生活在和平記憶里的椅子說,意達回來了……可是人生總是很玄妙的啊,和林盞相遇的時候,經歷了那麼多美好的時刻,一起放河燈,一起看電影,一起吃生魚片,我想,這就是戀愛了吧!神把你從遙遠的國度召喚來此,賜予我無比的幸福,想到這裡,我想我死去的時候,應該是微笑著的吧!
真的很高興,我和林盞能夠交往。因為實在不想讓林盞看見我快要死去的樣子,所以不忍相見,麻煩你這麼些日子以來對我的照顧,真的。認識你,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如果可能,還請你在下一年的8月6號,為我放一盞河燈吧!我會在天堂聆聽你對我的祝福!
(十二)
飛機穩穩地在廣島機場降落。
還是如此平和的城市,低低的流雲籠罩著無限悲涼。我提著手中的河燈,敲開了許久不見的歐巴桑的家門。
「一起去放河燈吧!」我說。
歐巴桑的眼睛里仍舊有晶亮亮的東西。她點了點頭,特意穿了一套和服出門。
仍舊是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那個熟悉的抽噎,那個熟悉的歌聲,只是時空轉瞬,早已物是人非。
沉悶的鐘聲響起,我點燃手中的河燈,放進河裡。那上面寫著一行字:你已經長這麼大了……
智也,你聽見了嗎?
(完)
眉兒於上海2006年6月21日14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