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婆婆

和一位並不是很熟的女作家聊天,說起她新出的書名,叫做《夢裡檸檬幾度花》。時值四月,突然就聯想到很多很多年前的春天,夢境般的場景變換,不過空中飛盪是不是檸檬,而是泡桐花。

每逢泡桐花開的日子,記憶變得遙遠而又模糊了,可是總有大片大片綠色和黃色在記憶的畫面中交錯疊加:水稻插秧了,是碧綠的一畦;片刻風過,便被黃澄澄的穗子所取代,蛙聲開始此起彼伏,我撒丫子在田野里四處奔跑,捲起褲腿,我是一個十足的農家孩子。,拽顆芋頭葉頂在頭上,挖根紅薯藤串成鏈子帶在手腕,再掐朵豆角花,細細吮了花蜜,香甜地一吸,隨即又在主人家的叫罵聲中繼續奔跑。

我的婆婆這個時候總是會出現在畫面當中,她跟在我的身後趔趄的小跑,又大又洪亮的嗓音飄蕩在我的身後,穿過前院的小溪,飄到村后的池塘,於是全村上下都聽見我的婆婆用嚴厲而寵溺的聲音喚我:「亮亮嘚……」然後是雞飛狗跳,不得安寧的繼續追逐。那個「嘚」字,是贛方言中對小孩子的昵稱,在名字后加上這個字,叫上去又響又亮,又長又緩,全村人都聽得見。若是見了孩子便會告訴他(她):家裡人找你哪!趕緊回去吧!

我的婆婆就是我的祖母,這和我長這麼大如果嫁個人,叫丈夫的母親那種稱呼絕對兩樣。在我們江西贛方言區,喚祖母為婆婆,帶著那麼一絲嬌氣,一些水嫩,一種幼兒的依賴,一種親情的溫馨。我總是在我婆婆從村前的菜地跑到村后的祠堂實在跑不動的時候才從她眼前冷不丁地竄出來,大叫一聲:「婆婆!」然後我瞎了一隻眼睛的婆婆就會一把揪住我肉嘟嘟的胖手,牢牢拉住我,把髒兮兮的我從村后一直拖回家去洗澡。

我的婆婆耳朵有點兒背,所以我小時侯總是對她大呼小叫,生怕她聽不見似的。她瞎了一隻眼睛的眼珠看上去灰濛濛的,有些嚇人。很多小孩子都在背後議論她的這隻瞎眼睛。我媽媽曾經說我是婆婆替她接生的,又因為我是晚產兒,一出生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便是我的婆婆,所以一點兒也不怕她,還總是惹她生氣。我曾經問過我的父親婆婆為什麼會瞎掉一隻眼睛,父親只淡淡地說因為我的婆婆無法生育,父親是婆婆的親弟弟過繼給她的,她哭瞎了一隻眼睛,卻將一輩子的時間都為村裡的婦女們忙前忙后,做她們的接生婆。

婆婆在八十年代初農村剛剛普及計劃生育的時候便跟我爸媽說只生一個好。雖然我是一個女孩兒,可是婆婆絲毫不介意,一直把我當做寶貝似的。她養蜜蜂養母雞,用蜂蜜和雞蛋把我喂得白白胖胖,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讓我好生懊惱。我媽曾經開玩笑說我生下來的時候和魯迅先生的《風波》中那個九斤老太一樣重,胖得和小豬一樣,那天我婆婆抱著我,拂曉時分,天蒙蒙亮起來,所以我當時掙扎著,又哭又鬧地抗議我的名字黃亮正式誕生,可惜沒人理我。

婆婆很好喝一口,吃飯的時候總是從隨身帶的小瓷瓶里「滋」地喝上一口,那隻灰濛濛的眼珠也半眯起來,似乎也有些亮意,嘴角微揚,看上去既滿足又愜意。然後開始張羅分蛋。蛋是自家養的花鴨生的青皮大鴨蛋,用鹽水浸了,藏在密封的罈子里腌上一個月,煮熟了便可以做菜吃,下酒下飯。婆婆每晚總是摸出兩枚鴨蛋,用菜刀一分為半,我爺爺、爸爸、媽媽和我各吃半個。她知道我只吃黃兒,不吃白,便等我把黃兒啜了,小心翼翼把我吃剩下的蛋白一絲不拉地用筷子撥進碗里。直到爺爺在我四歲那年去世之後,婆婆才把屬於爺爺的那一半鹹鴨蛋切了放在自己的碗邊兒,而且仍然是把黃留給我吃,自己再吃蛋白。

鄉下人對蛋有一種極為神聖的珍惜之念。畢竟那是自己省下一口糧食讓雞鴨啄了,才得來這麼小小一枚寶貝。我記得小時候淘氣,摸了一隻無殼蛋在手上玩兒。那種無殼的雞蛋很難得,是母雞缺鈣的時候才會生的一種只有一層薄膜的半透明雞蛋。對著光看,明晃晃的蛋白液包裹著一枚蛋黃,琥珀一樣好看。婆婆便喝住我,讓我放回匣子里。我不聽,從桌子底下俯身鑽出角門,穿庭過戶,爬過一個草剁,翻過一個水車,七手八腳捧著那枚雞蛋上竄下跳。婆婆便開始在後面氣喘吁吁地追我。我的運動細胞雖然歷來證明並非臻於完美,但是逃跑技術一直讓我回憶起來為此津津樂道的。所以當我跑過了半個村子,在一棵巨大的泡桐樹底下樂呵呵得揚起頭看泡桐花飛來飛去,瀰漫了幾乎整個天空的時候,我的婆婆喊的那個「嘚」字還在村前縈繞。泡桐花香極了,在我身邊下落飛旋。我圍著那棵巨大的泡桐樹一連轉了三圈,轉到頭暈眼花,終於「噗」的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枚雞蛋也順著一個漂亮的拋物線掉在我剛剛趕來的婆婆的腳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一隻眼睛的婆婆從她另外一隻灰濛濛的眼睛里流下了一顆眼淚,好象打碎的雞蛋清,粘糊糊地讓我心裡覺得很難受。

後來我五歲的時候隨媽媽搬到城裡去住。我的婆婆來家裡看我。她作為村裡的衛生工作人員到城裡來開會。人家藥箱里背著的全是針頭繃帶,她卻背了整整一藥箱的雞蛋送來。我那個時候讀小學了,很久沒看見婆婆,只覺得她灰濛濛的眼睛、風塵僕僕的樣子離我好遠。我躲在媽媽的身後,怯怯地拉著她的衣角,覷著我一隻眼睛的婆婆,我又彷彿看見了她灰濛濛的眼珠里閃出一絲晶瑩的東西。我的父親告訴我說因為有一次婆婆帶我去別的村子接生,喝醉了酒,拉著我在鐵軌上走,讓我不小心撞上了飛弛而過的列車扶手上,當場飛出去幾十米開外。幸好沒有留下後遺症,但是母親卻將我帶回了城裡,不再讓我的婆婆碰我一下。

我再度見到婆婆的時候是初二那年。她得了乳腺癌,已經是晚期了。爸爸帶著我和媽媽舉家搬遷到鄉下的老房子里照顧我的婆婆,她見我來了,一點兒也不象個晚期癌症的病人,仍然精神矍鑠地招呼我,從閣樓里的大瓮里捧出逢年過節才切的米糖片、地里種的用鹽巴炒過的蠶豆和花生。這對於我來說是粗糙並切不如眼的零嘴,可是婆婆卻覺得給予的是整個天堂。她還殺了一隻正在下蛋的母雞,在井邊破膛。我說婆婆我來幫你搖水吧。她「哎」了一聲,蹲下去用顫抖的手去割那隻雞尖尖的胸脯。我搖著井水,從她寬大的領口看見她已經癌變的胸脯上一片紫紅色的顆粒狀皮膚,在那本來就貧瘠的**上蔓延了開去。我當時只覺得可怕,一甩頭不忍心看。後來這片紫紅色的顆粒逐漸蔓延,到胸肺、心臟、乃至各個內臟器官。她胸前的皮膚完全黑死,流著膿膿的黃水,還發出異臭。她便用仙人掌一剖兩半,好象當年為我們分鹹鴨蛋一樣,用清涼的一面敷在皮膚上,暫時減輕疼痛。可是仙人掌很多刺,她要眯著一隻眼睛一根一根地挑。因為視力的原因,每每刺得她手上鮮血淋漓。我有時候下課了便幫她一根一根將刺從手掌上挑出來,婆婆的臉上便會露出一種像喝過一口酒一樣又滿足又愜意的笑容。這種笑容在看見我春天將小蝌蚪卷進褲腿裡帶回家,夏天在柳樹上尋蟬蛻,秋天偷人家地里的橘子,冬天抓著雪和人家打架的時候的笑容一模一樣,她寵溺地喚了我一句「亮亮嘚……」我應了一聲,捏著她粗糙而滿是刺印的手,我禁不住淚如雨下,就像四月里的泡桐花,一片一片飛下來。

我想婆婆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會叫我的小名字,在夢中,在泡桐花飛中,在每個春暖花開的時節,她的聲音又響又亮又長又緩地飄在田野里,蘆葦盪,池塘邊……她的一隻眼睛亮晶晶地閃爍,我知道,她在叫我。

十年前就是在這個日子,我的婆婆離我而去了。她坐在搖椅上,臉上便露著這樣甜美如嬰兒的笑容,晃晃地任憑靈魂悠悠地從她的身子里飛了出去。我走近她,感覺到天堂在向我招手。我一直相信,她遺像上的那抹笑意,是直通天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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