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第13章 (2)

第13章(2)

這個人,平時做事弔兒郎當,沒個正經樣,仗著自己受歡迎為所欲為。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無所謂,把別人的努力都看做理所應當。卻傻乎乎眼裡只有一個人的身影,放下自尊寵著她圍著她轉,很多年不願放手。

——像明明看見前面是沼澤,卻沒有別的路可走。

——沒有選擇餘地,只能陷進去。

[五]

畫室巨大落地窗外的天色逐漸被染亮,白茫茫的一片,遠處高聳入雲的建築群像被罩上灰濛濛的濾鏡。身邊有些學過好多年畫畫的同學在盡情潑墨,而夏樹卻只是在用生疏的筆觸描下模特灰色的輪廓。

灰的家鴿停在窗檯處閑庭信步,胖得讓人擔心它們是否還飛得起來。

灰的翅膀猛力撲騰的聲音被隔絕在窗外,夏樹聽不見。

什麼也聽不見。

被按下靜音的冬天為什麼如此漫長?

[六]

12月24日這天中午,夏樹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囡囡,爸爸出差,今天下午的火車到上海,明天上午開完會下午就乘飛機去台灣了。」

「嗄?到上海啦?那……」女生還沒反應過來父親這通電話的意圖。

父親猶豫了片刻,才問道:「我和同事們住在賓館。你要不要過來,晚上我們一起吃飯?」

「……」夏樹遲疑著,環顧四周。

幾個班委忙著往窗戶上噴雪花、貼聖誕老人的頭像。電燈之間牽起長長的彩條,講台上的電腦循環播放著與聖誕節相關的音樂。大部分男生正在把課桌往外搬,堆在走廊里。

風間在前方的黑板上寫美術字,程司不知又怎麼招惹了趙玫,兩人追追打打橫竄過教室,先後踩髒了一排座椅,於是勞動委員也舉著掃帚尾隨趙玫之後追出去,加入了戰鬥。

黎靜穎在出後面的黑板報,畫的是冬天氣息的風景,雪道一直延伸向遠方,白粉筆側過來塗抹,就成了人呵出的溫暖白霧。

白霧上揚,粉灰下落。

接手機前,夏樹也在幫黎靜穎畫點邊框和花紋。

廉價裝飾物上落下的金粉銀粉把每個人的臉弄得亮晶晶。

值日生製造出來的灰塵,混合著整間教室里超分貝的喧囂。

「……唔,可是今天平安夜,我們學校晚上有集體活動。」女生為難地支吾。

「哦。」手機那頭沉寂了好一會兒,「那你就參加集體活動吧。不過如果結束得早……我住在XX賓館5017房,你要是想來還可以來。」

「我們全校的慶祝要到10點才結束,之後還有自己班上的活動,說不定會通宵的,你別等我了。」

「哦,這樣,那好吧。」明顯讓人感到語氣中的失落。

夏樹覺得心給什麼戳了一下,不想就此掛電話,沒話找話地問:「你現在已經到賓館啦?」

「對,剛到。」

「那現在打算幹什麼啊?」

「在火車上沒睡好,先休息一會兒。」

這時,班主任在後門口出現,指揮值日的一組同學拖地。夏樹想起教學區不能使用手機的規定,只得立即結束對話。

「那……你休息吧。拜拜。」

「嗯。」

夏樹把手機收回口袋裡,重新拿起粉筆。

黎靜穎好奇:「誰呀?男朋友嗎?」

「是我爸。」

「夏樹以前有男朋友嗎?」忍不住八卦起來。

女生微怔,垂下眼瞼:「沒有。」半張臉轉出室內燈光照不到的陰影,窗玻璃上突然傳出細小聲響,等眼前的模糊散去,才看清是雨。

下雨了,就「時間為平安夜」這點而言實在煞風景。

這樣的節日必須下雪才有助於營造氣氛。

[七]

晚飯也是在食堂吃的,程司以過節為由硬把夏樹拉來和大家一桌。趙玫照例黑面,不過此時大吵大鬧著實破壞氣氛,所以忍著沒動。

程司從坐下那一刻起就孩子氣地不停抱怨「平安夜還只吃得上豆乾炒豆角」。風間注意到有人缺席,問趙玫:「小靜到哪兒去了?」回答是:「不知道,剛才下樓還和我一起,一轉身就不見了。」程司插嘴:「該不會被聖誕老人綁架了吧?」結果被風間白了一眼:「請問你幾歲?」

夏樹心裡還在想中午父親最後失落的語氣,沒參與到批判程司講「聖誕老人為什麼總是迷路」的冷笑話的大軍中去。

面向食堂門口的程司眼尖,看見正背對這邊收傘的黎靜穎,站起身揮手:「小靜!小靜——這邊!」

女生回過頭,露出「知道了」的微笑。

「被聖誕老人綁架了嗎?」等她走到跟前,程司抬頭問,話音未落就被趙玫用筷子反面敲了一記。

黎靜穎神秘地眨眨眼:「Surprise!」說著把一個大塑料袋拎上桌,「雖然沒有火雞,不過我叫了必勝客宅急送。」

男生果然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嘴裡誇張地高呼「小靜萬歲」。周圍餐桌的同學聞聲投來羨慕的目光,隨即也紛紛掏出手機開始叫外賣。

黎靜穎注意到毫無反應的夏樹,推推她:「不吃嗎?」

夏樹沒伸手去拿比薩,反而站起來朝向黎靜穎:「你能借我雨傘嗎?」

「欸?」黎靜穎放下手中剛吃了幾口的食物,「要出去?」

「唔。我不能參加晚上的舞會。」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僵住了。

程司有種後腦被人猛敲一下的錯覺,那一小塊麻木感電光石火般疾速向各處蔓延,傳及手指,筷子就停住不能動,傳及眼睛,視線終點的夏樹忽然就表情模糊。他問不出一句話。

夏樹自己打破了沉默:「我爸到上海出差,就在這兒一個晚上,現在住XX賓館,我得去見他。」

在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時,程司已經抓起靜穎放在身旁地上的雨傘遞給夏樹:「去吧。我也不參加就沒問題了。小靜有辦法調整走位把空缺填補掉。」

夏樹接過傘之前,雨水順著傘骨滴在了坐在中間的黎靜穎身上,導致黎靜穎有點忡怔,回答的「嗯,是啊」也不太肯定。

不就是『爸爸出差』嗎?不知情的黎靜穎無法理解兩個人的興師動眾,但疑惑只藏在心裡,沒問出口。

「現在這時間隧道和高架肯定都堵車,你先乘地鐵,然後再打車。」程司交待道。

夏樹點著頭消失在食堂外的雨幕中。

接下去事態發展就大大出人意料了。

風間一言不發地繞到程司身邊,將什麼東西扔在他面前,然後把黎靜穎從座位上拉起來,頭也不回地冒雨離開了食堂。

程司莫名其妙,回神才看清風間扔下的是自己開學初作為手信送給他的木質手環。

緊接著,趙玫也走了。

[八]

「對不起,現在也只能吃這個。」

坐在超市門口台階上的黎靜穎接過男生遞來的奶黃麵包和牛奶,搖搖頭:「已經很好了。不過,其實沒必要……」

「是我太衝動了吧。」風間低頭問道。

「那倒沒有。」

「實在是,有點看不下去了。只是這樣一個期期艾艾另一個同情心泛濫的樣子讓我非常反感。而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就罷了,還完全不顧周圍人的感受。太過分了。」

女生喝著軟包裝里的牛奶,停頓了一會兒,問道:「夏樹的爸爸怎麼啦?」

「沒怎麼,只不過夏樹媽媽過世了,她應該是和爸爸相依為命感情比較深吧。這也是夏樹告訴程司的,我是不信。」

「為什麼?」

「她轉學前,在以前的學校風評非常不好,是受到排擠待不下去才轉學的。」

「怎麼會受排擠呢?」

「因為么……給別人造成不幸了。」

黎靜穎嘆了口氣:「可是阿司,他喜歡夏樹。」「喜歡」二字被加上了重音。

男生有點驚訝地側頭看向她。

「你覺得呢?」女生接著問。

男生猶豫了幾秒,口水咽過喉嚨:「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有點像。」

女生的神情更落寞了一點。

過了很久,風間把一直徘徊在自己心裡的想法問了出來:「小靜,你喜歡的人,其實就是程司吧?」

「哦,是的。」連最起碼的反應時間都沒有,無比自然地脫口而出。感到有點羞愧是之後好幾秒的事,靜穎用牛奶盒子冰了冰自己變得發燙的臉,沒注意到男生已經用「程司」替換了以前的「阿司」的稱呼。

風間到底還是個少年,不會像成年人那樣自負地說什麼「一切盡在掌控」。那麼漫長的時光里,他也沒想出有效措施去應對冥冥之中早有預感的真相。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不作為,不向任何人挑明真相。能拖一天是一天,因為即便是看似對什麼都無所謂的他也有想要珍惜的東西。

和程司是什麼關係?從認識的最初就成了定勢。無論後來幾個人之間如何分分合合,至少這點從未改變。

摻雜著好奇與羨慕、不服氣與不甘心的「友情」,被夏樹一眼看穿。

不是一般的朋友。

平安夜,猝不及防下起的雨,不僅沒有停住的預兆,而且越下越猛烈。

[九]

當夏樹從地鐵站中衝出來時,雨勢已經可以用「瓢潑」形容了,地面上積了頗深的水,鞋子踩進去沒過多久就濕了前半截。她在路旁攔下一輛計程車直奔目的地。

當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後突發了這麼多變故,一頓飯會不歡而散。

水跡在車窗上沿不規則的路徑四溢延伸。

女生從書包里翻出MP3,一路聽著歌,耳機里傳出的聲波和拍打向車窗的雨水一齊衝擊著神經。播放到其中某一首時,眼睛不可抑制地模糊了。

四歲之前,從沒有考慮過你的重要性,心思全在《小小外星人》、《多啦A夢》、《櫻桃小丸子》里,嫌你沒有隔壁李奶奶菜炒得好,嫌你不陪我看大風車,嫌你給我講故事講著講著反倒你先睡著。

四歲,有天突然發現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而我沒有,你既是爸爸又是媽媽,好奇怪。五歲,有首關於《小烏鴉和媽媽》的歌,我每次唱起就忍不住癟嘴大哭,你告訴我,我也有媽媽,只不過在很遠的地方,等我長大了她就會回來。六歲,去上海的爺爺奶奶家住過一段時間,奶奶總說媽媽是個壞女人,最後,來接我回家的你為此和奶奶吵了一架。

七歲時我上學了,開始被選進舞蹈班,後來你說「跳舞的都靜不下心念書」,非要讓我退出,哭過好幾通也抗議無效。我第一次覺得你真的真的很討厭,開始想念從沒見過的媽媽。

八歲,八歲時我如願以償見到了她,她瘦得像《葫蘆娃》里的女蛇妖,挺嚇人,對比之下,我還是覺得胖胖的你比較可愛。她說著我聽不懂的話,雖然聽不懂,我卻拚命地記住,因為我剛九歲她就死了,那時我也是才明白死是怎麼回事,語文書里有篇寫周總理去世的課文。

十歲,我和班裡同學相處不融洽。為了討好她們,我偷了你的錢去買零食請客,她們吃了我的薯片背地裡還是罵我「傻逼」。你發現后沒有罵我。

十一歲時,你和一個阿姨結婚了,阿姨有個比我大一歲的女兒。你抱了抱我說:「以後再也不會寂寞了。」我們有了家。

可是十二歲,你又和這個新媽媽離婚了。因為你出差提前回來,發現她帶著自己女兒去吃肯德基,而我卻忘帶鑰匙放學后只好坐在樓梯上等她們回家,不知不覺睡著了。

之後是十三歲,十四歲,十五歲,十六歲,十七歲。知道你就是最重要最無私最愛我的親人,對你的依賴始終停留在某個上限。除了你,別人對我好與壞,我全都不在乎了。十五歲時我終於明白了八歲時親生媽媽對我說的話。

再後來,「因為愛所以變得自私和狡猾」,我成了和媽媽一樣的人。為了被愛而不斷編織的謊言傷害了身邊每個人,我的不幸造成了所有人的不幸,終於我無法再坦然地在你身邊享受你的寵愛了。

計程車司機把車停錯了地方,夏樹必須橫穿一個停車場才能到達賓館正門,中途風吹翻了傘架,女生轉過身迎向風把傘面反過來,劉海全濕了,肩部的衣服深了一個色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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