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再見,永遠愛著的你……再見!
S大停車場內。
坐在方向盤後面,姚宜君按下了車窗。
「愣在那裡幹嗎?」她向小跑車的副駕駛位置擺了擺頭,「上車吧,我送你回公寓!」
季昱成搖搖頭。
「不了,謝謝。今晚我想自己走回去。」
君姐默默的打量了他片刻。在他漂亮的臉上,只有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和懶洋洋的微笑,絲毫沒有泄露任何別的情緒。
她聳聳肩。
「好吧!你自己小心一點。」她搖上車窗,卻又停下來,「順便說一句,你的那個康宛泠雖然土裡土氣,又有點自以為是,不過,她似乎還算有些靈氣。」她點火發動車子,掉頭看向前方的路面,「若是她能通過考核,我或許會給她一份條件不錯的合約。」
在一陣轟鳴聲中,那輛價值不菲的紅色跑車飛快的駛離空空蕩蕩的停車場,右拐之後,開出校門。
直到那兩點紅色的尾燈在薄霧瀰漫的夜色中消失,他這才慢慢邁開腳步,轉身向校園的方向走去。
或許是因為寒冷和濕氣的緣故吧,此刻的校園黑暗幽靜。柏油路面黝黑潮濕,樹葉上的露水在昏黃的路燈下閃爍,偶爾還有一兩聲不知名的鳥叫在遠處的灌木叢中響起,帶來空曠的寂寞感覺。
快到熄燈時間了。
教學樓和圖書館里已經幾乎沒有燈光了。那些好學不倦或是為即將到來的期終考試做準備的學生們,此刻想必都已經跑到通宵亮燈的階梯教室里去佔座位了。
雖然從來都不屑於和那些只知道用功啃書的死腦筋為伍,可是,說句實話,有段時間,他還是蠻嚮往那種一起複習功課、一起背歷史書、一起唧唧喳喳地上學放學的生活的。那種關係才叫「同學」,不是嗎?
當然,他也有同學。事實上,他的同學太多了——每年換一所學校所導致的結果是,跟他同班的,最起碼得有幾百個人吧。那些傢伙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他早就全都忘光了。混合、重疊在記憶里的,只有一個個他替他們起的綽號:「肥豬」、「屎殼郎」、「軟趴趴的油條」、「烤焦的麵包」、「怪物史萊克」
不過,雖然他能記住的不多,相信他那些老同學卻對他一定印象深刻。因為他們給他起了個外號——魔王。
魔王季昱成。
每轉到一所新學校,魔王都會把他那雙漆黑的,就像在墨水裡浸過一樣的魔爪伸向無辜而又沒有防備的人們——他在小巷裡修理沒有交保護費的學弟;在同桌的便當盒裡下瀉藥;往女生的抽屜里扔蟑螂;在老師的椅子上凃百得膠;用釘子把校長的汽車輪胎戳破;到每年的2月14日,他還會別出心裁地把所有女孩寫來的情書原封不動地貼在一起,再加上一些諸如「死肥婆也有春天」之類的評論,做成大塊展板,放在清晨人來人往的學校門口不過可惜的是,迄今為止,他還沒有過一次被學校開除的經歷——因為還沒等到前一任校長勒令他退學,他就已經轉學去了另一座新的城市或國家裡的另一所學校。
早在幼稚園的時候,雖然連字都還不認識幾個,他卻已經懂了「與其流芳千古,不如遺臭萬年」的道理。敵人總比朋友來得長久,恨一個人也比愛一個人更叫人牽腸掛肚——所以,相比「天使」,他更願意做一個「魔王」,因為這是能夠讓身邊那些走馬燈一樣輪換的人們記住他的唯一方式。
當然,戳破輪胎等惡作劇都是小孩子的幼稚把戲。十七歲以後,他找到了更好玩的招數。
你玩過心碎遊戲沒有?
把一顆心俘虜過來,然後摜到地上,看著它啪的一聲碎了一地。這種感覺就像《紅樓夢》里那個叫晴雯的女生把扇子撕成碎片那樣,還蠻痛快的呢!所以,在最近一段時期里,他做得比較多的事情是和女孩交往、分手,然後再交往,再分手。心血來潮的時候,他還會把一些女生從她們男朋友的懷裡搶過來,這樣的話,一下子就能破碎兩顆心。DOUBLE的痛快,DOUBLE的罪惡,當然,也能夠DOUBLE得叫人難以忘懷。
本來
本來他想把這一套也用在他那個親愛的「姐姐」身上,可是
季昱成停下腳步,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再度回到了女生宿舍那幢高樓前。
抬起頭,他看向五樓那排透出燈光的窗子。有一扇玻璃窗沒有關緊,帶著霧氣的晚風輕輕浮動起窗前的白色輕紗。
萬籟俱寂的夜裡,若即若離地流淌著大提琴低沉的琴聲。
這是一首有些耳熟的曲子。雖然叫不出名字,然而就在剛才,在君姐和康宛泠談話的時候,他聽到宿舍樓有人在放這首歌的CD。
他並不認為這是一首很好聽的歌。可是此刻,當這段旋律經過大提琴的演繹,在這霧氣纏繞的夜裡,竟然多了一抹悲傷和寂寞。
你寂寞嗎?
站在遠離路燈的樹蔭下,他默默的凝望著那條在風中微微顫動的窗紗。
為了那個傢伙,你很悲傷嗎,姐姐?
潮濕的水霧沾濕了身上昂貴的皮夾克,可是他毫不在意。薄而漂亮的唇邊,一抹冷冷的笑意慢慢浮現。
請暫時忍耐一下你的感傷和寂寥吧。因為我會給你帶來一千倍的傷心的
就彷彿他的聲音傳到她的耳邊一樣,琴聲在「咚」的一聲以後,突然戛然而止。
有些自嘲地揚了揚眉毛,掉轉腳跟,他開始沿著來時的路,慢慢向回走去。
不遠處的路燈下,一個穿著深灰色連帽運動服的修長人影匆匆走過。
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這一眼卻讓他猛地停住了腳步。
那個提著超大的像畫框一樣玩意兒的男孩,難道是
費烈?
「麻煩請幫我叫一下康宛泠。」
負責管理女生宿舍的大媽把注意力從電視上移開,頗不樂意地看著值班室外那個打斷她看節目的傢伙。
「馬上就要熄燈了。學校的規矩是,女生不能再熄燈後進出宿舍樓。不過」
當大媽的視線從他邋遢的破牛仔褲一路轉移到了費烈的臉上時,眼神開始變得如同春風拂過般親切和藹起來,「看在你這小子長的還算帥的份兒上再加上離熄燈還有兩分鐘,我就幫你叫一下吧。」
雖然沒有聽清大媽在嘮叨些什麼,費烈還是禮貌地報以一笑。
「康宛泠!有人找!」
大媽按下了對講鍵。
「來了。」
一個清脆而又熟悉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了出來。
不知為什麼,心跳在這一刻開始慢慢加速。
來了。
此刻,她也許披上了外出的大衣,拿上門卡,一路穿過長長的走廊,等電梯,然後很快,她就要來了,再度出現在他的面前。
還記得和她的第一次相遇。那是在學校的圖書館里,抽出一本厚厚的辭典的同時,驚鴻一瞥般出現在書的縫隙中的,是一雙驚訝而又清澈的眼眸。
他從不知道這雙眼睛對他的影響會如此之大。即使在歐洲,即使面對的是完全不同種族不同國籍的模特兒,出現在他畫布上的女孩的眼神始終都是屬於康宛泠的。
走廊那頭的電梯大廳中,傳來電梯丁的一聲落地的聲音。
他向後退了一步。
馬上她就要來到他的面前了
在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中,他開始後退,一直退到了門口的台階邊。
或許,他根本就不該來,不該來擾亂她的生活,打破她的平靜他還不應該,也已經沒有資格做這種事了——就讓那雙清澈如泉水般的眼眸出現在他的每一幅畫里,雖然不是曾經夢想過的「HAPPYENDING」,可是這樣的結局也已經很美了,不是嗎?
迅速而又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畫框靠在門邊的牆上,他轉過身,讓自己再度投入茫茫的夜色中。
昏黃的路燈在他身後拉開長長短短的陰影。濕漉漉的地面閃著微光,不時,有枯黃的葉子從枝頭飄下,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小徑旁的草地上。
身後的某處,漸漸有腳步聲和輕微的喘氣聲傳來。
可能是某個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長袍的傢伙吧。
拉起運動衣的帽兜擋住薄霧的濕氣,他頭也不回地繼續走著。
腳步聲在身後不遠的地方停住了。
「費烈」
有個聲音在他身後說道——清脆而又熟悉的聲音。
他的腳步雖然沒有停,身子卻開始變得僵硬。
身後的那個人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費烈!」她的聲音雖然有些顫抖,卻堅定了起來,如同空曠的音樂教室里有人用指尖彈下了鋼琴的第一個音符,「你給我站住!」
他終於緩緩停住了腳步,卻依然背對著她。
那是一個熟悉的背影。
當他還是她同桌的時候,她曾無數次在他背後偷偷打量他。可惜的是,她沒有他那種天才般的繪畫才能,所以,沒辦法把她所看到的景象記錄在畫紙上。可是不知不覺中,他的皺眉、他的微笑、他握著畫筆的修長手指、他專註作畫的神情,還有他走路時習慣性地低著頭,把雙手插在褲袋裡的背影,都已經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底,就如同一塊塊金屬版畫那樣,深刻而又永不磨損。
不回頭也好就像這樣,只是把背對著她也好。
康宛泠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
雖然衝動地追了出來,雖然在看到《海邊的少女》時,想要再見他一面的願望是那樣強烈,雖然曾在心中大聲的乞求他不要離開可是,當他的背影清晰地出現在茫茫霧海中的那一瞬間,她還是膽怯了。
該說些什麼?
在面對自己的高中同桌、一起合作過幾個月的拍檔的時候別人都是怎麼開口、怎麼寒暄的?
標準格式應該是:「嗨,好久不見,你好嗎?」「巴黎怎麼樣?這次打算在國內待多久?」或是「還沒慶祝你訂婚呢,你女朋友好漂亮哦!」
按照標準模式來總不會有錯的。她深吸一口氣。
「你為什麼要來呢?」靜夜中,她聽見自己輕聲問道,「既然來了,又為什麼要離開?」
他沒有轉身,也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要把那幅畫——把《海邊的少女》送給我呢?」
他靜靜的站著,沒有回答。
她的聲音漸漸響了起來。
「這件禮物是用來做最後的告別的嗎?把她送給我,是不是就意味著,從此以後,我們之間什麼也不是,不是朋友、不是同桌,甚至連同學也不再是了?」
他依然沉默——一貫的費烈風格,能不說話,就盡量節約口水和力氣。
她顫抖地咬住了嘴唇。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她點點頭,「我也有東西要送給你。這是一件早該送出的禮物,早在我們還是同桌的時候,早在三年前你出國的時候,我就應該送給你的」她對著他的背影倔犟地抬起了下巴,「不用擔心,我並沒有為這份禮物破費或者精心準備很長時間它只有一句話,而這句話也只有幾個字」
薄霧模糊了周圍的建築和樹叢。
這一刻,全世界都彷彿被隔絕在霧氣之外。只剩下站在昏黃路燈下他和她,以及他們身後那兩道長長的身影。
她終於說了,清脆柔和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
「我喜歡你。」
終於
那個傻瓜還是說出來了。
站在樹叢邊的陰影中,季昱成想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嘴角卻彎不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我喜歡你。
那個笨蛋,那個吃錯藥、腦子裡進水的傢伙,還是把這句話說出來了。在那麼多年後,在對方有了女朋友、才剛隆重宣布過訂婚的時候說這種話這個笨到不可救藥的傢伙就連時機都不懂得挑,更別說選擇正確的對象了。
有時候,他真想用一把螺絲起子把她的腦袋撬開來,看看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也許就像他一樣,她說不定也長了顆腦瘤,因為腦神經受到壓迫的緣故,所以不能進行正常的思維運行了
後腦猛然抽痛了一下,接著,熟悉的疼痛洶湧襲來。
還真是想到什麼就來什麼呢!他苦笑著按住頭上那個要命的部位,閉上眼,試圖默默承受另一波劇烈的刺痛感。可是,拜託就算老毛病要發作,也千萬別是現在——不要在這麼冷的夜裡,不要在這麼潮濕的霧氣里,更不要在聽到那傢伙的告白以後
她的表白如同一粒落入深潭的石子一樣,迅速沉向深不可測的湖底。而那平靜無波的湖面,甚至連一朵水花都懶得濺起。
他還是背對著她,還是寂靜無聲,若不是他的肩膀微微晃動了一下,她甚至會以為費烈根本就沒有聽到她剛才說的話。
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康宛泠不管不顧地把那一個小小的晃動理解為她終於讓他觸動,哪怕只是小小的一下。
「早在你成為我『拍檔』的時候,早在你在考卷上畫維納斯的時候,不,也許甚至更早,在我們第一次在圖書館里見面的時候」在雷鳴般的心跳聲中,她繼續說道,「我就已經喜歡上了你。你這個可惡的、只知道畫畫的傢伙,我每天都在抱怨為什麼我會這麼倒霉攤上像你這樣的同桌,每天看到你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都會氣不打一處來,甚至還在背後說你壞話,說瑩瑩一定是瞎了眼才會覺得你帥可是即使這樣,我還是阻止不了自己對你的感覺」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試著不讓眼淚流出眼眶,「你知道當班裡傳說你要去法國的時候,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嗎?那天,我真的很高興。我對自己說,我終於可以擺脫少女式的愚蠢的迷戀了,我終於可以不必看那個像木頭人一樣的同桌的臭臉了,我也終於可以把心收回來,用在追尋自己的夢想上了可是,我錯了。」
一陣風從路的那頭吹來,吹亂了她的頭髮,也吹散了瀰漫在他們中間的霧氣。
他挺拔地站在她的前方,頭微微低著,雙手插在牛仔褲的褲袋裡。她可以看見燈光在她的黑髮上閃耀。
「我錯了。」她輕聲重複著,「在看到你那副《海邊的少女》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錯得離譜。我根本擺脫不了你,也根本忘不了你。我怎麼可能忘了你的微笑、你的畫給我的鬱金香、你最喜歡的70度的藍……還有,我怎麼可能忘了我們在崇明島時你對我說『那種安靜是來自內心』時的樣子……」
不聽話的眼淚終於滑落了下來。
她小心翼翼地吸著氣,不想讓他聽到她哽咽的聲音。
可是,他偏偏選擇在這一刻轉過身子,踏上兩步,靜靜地站在她的面前。
康宛泠連忙低下頭,手忙腳亂地用大衣的袖子擦掉臉上不爭氣的淚水。
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修長的手指溫柔的擦去了沾在她睫毛上的眼淚。
「請你忘了我。」他的聲音在她的耳畔低沉地響起,「就像我能夠輕易地忘了你一樣,你也能夠輕易地把我忘了。」
輕易地……
她凝望著他。燈光下,他如同子夜般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
「我一直都想向你道謝。時你給了我靈感,所以,《海邊的少女》才能得到三年前的那個青年畫家大獎。」
靈感……
「今天,我把這幅畫帶來,就是想向你表達謝意。但是,如果你因為它而誤會我對你有什麼別的感情的話……」他繼續說道,平靜殘忍的聲音劃破夜的寂靜,「我只能說,對不起。」
對不去
她退後一步,再一步。
直到他的手碰不到她。
風停了下來。薄霧再度回到他們的中間。
就像《SMOKEGETSINYOUREYES》里唱的那樣,康宛泠模糊地想著,有時候,霧氣是會迷濛住一個人的雙眼的。
她永遠都不會後悔對他說出了「喜歡你」這三個字。
有些話若是不說出來,那種感覺就像童話故事裡的藍鬍子警告小女孩,千萬別去打開的那扇門一樣——如果沒有打開門鎖,或許,終其一生,她都會反覆地問自己在那扇門的背後到底藏了些什麼?時阿拉丁的秘密寶藏,還是噴火龍的陰暗巢穴?
尷尬也好,難堪也好,傷心也罷……至少現在,她終於得到了答案。
——唯一後悔的,是沒有早一些把這些話告訴他。
如果在三年前,在他去法國之前,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能鼓足勇氣對他表白的話……那麼,她就不會浪費那麼多年的時間用在回憶,用在等他回來,用在白痴一樣地對他朝思暮想上了。她也就可以早些清醒,早些死心,可以早一些從牛角尖里拔出來,像他那樣瀟洒地「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去過屬於自己的人生。
可是……
她再度沖了過去,從背後抱住了他。
然後……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之後,他看見那個小子轉過身來,緩緩抬起雙手,終於,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背上。
那個混蛋!
季昱成握緊了雙拳——他有什麼資格做這種事情?!即使是分手,他也不應該這樣子去占人家的便宜……還有姓康的那個死丫頭!她還有沒有一點點自尊?有沒有一滴滴的廉恥之心?!人家都已經這樣冰冷冷地拒絕了她,她卻還要……
一陣如同被電鋸鋸開般的痛楚猛然從後腦傳來。這陣發作來得迅猛又劇烈,痛得他機會連氣都喘不過來。
他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嘴唇破裂出血,才勉強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抬起頭,在一陣比一陣更強烈的眩暈中,他凝望向那條路燈籠罩下的校園小徑。
巨痛再次來襲。
這一次,他終於沒有堅持住,無聲地倒在了冰冷潮濕的草地上。
喪失所有意識的前一秒,印人臉簾的……是兩個在霧氣和夜色中緊緊擁抱的模糊身影。
熒光燈啪的一聲打開,照亮了一張腦部的X光照片。
「寒假讓你去美國的這個決定還真是做對了。」姚宜君打量著那張腦部有明顯縫隙陰影的照片,「這樣,你就能順道去一趟紐約,讓你的主治醫師再給你看一下。」
「拜託!」天底下,大概只有季昱成才能夠做到即使躺在病床上,也依然是一副萬人迷的樣子。此刻,他正用萬人迷的雙眼惡狠狠地盯著君姐手中的X光片,說:「請你不要把那個東西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也不知道這副骨頭的主人死了有多久了,你就不能讓人家入土為安嗎?」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位大名鼎鼎的金牌經紀人有了收集別人腦部X光片的噁心癖好。光是自己收集也就罷了,偏偏她還變態到喜歡把收藏的寶貝拿出來跟人家分享,就好像每個人都跟她一樣喜歡欣賞人家腦袋上長的瘤,或是裂縫和別的什麼倒霉玩意兒一樣。
君姐扔下了照片,轉過身,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眯起眼打量著病床上的季昱成。
他太清楚她那種眼神了——這是審問的前兆。
「算了,當我沒說,你繼續看你那些藝術寫真吧,我不打擾你了。」轉過頭,他看向陽光照耀下的窗檯,試圖引開她的注意力,「對了,窗台上那盆雛菊時誰送的?中午我睡著之前那兒還什麼都沒有呢。」
她不為所動地渡到了病床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真沒想到呢!我們的嘎納影帝竟然會被人發現昏倒在女生宿舍樓下的某個陰暗角落。」果不其然,審問開始了,「我可以問一下,是哪個女生有那麼大的魅力,能夠讓你痴痴地望著她的窗檯一直望到昏倒呢?
「光憑窗檯就能讓我昏倒了嗎?」他嬉皮笑臉地說,「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沒想到,你竟然也會又偷窺癖。」她嘲弄地撇了撇嘴,「你偷窺的對象該不是那個鄉下妹康宛泠吧?」
影帝收起招牌笑容,擺出他曾經演過的警官才有的嚴肅面容。
「首先,我沒有在偷窺被人——我還不至於變態到那種程度。我只是在……散步而已。」
「沒錯,有霧的零下5度的深夜,絕對時散步的好時間。」
他不去理睬姚宜君的冷嘲熱諷。
「其次,那丫頭也不是鄉下妹,她只是……」
就在這一瞬間,康宛泠的聲音迴響在了他的耳邊。
我喜歡你
她說。
接著,是那兩個在薄霧中擁抱在一起的身影……
「她只是傻而已。」他喃喃說道,「又傻、又白痴、又沒大腦……」
君姐高高地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我不知道你這麼討厭她,」她說道,「我還一位你蠻欣賞她的呢,早知道這樣,我應該收回那個讓她和你一起去UCLA的承諾的。」
季昱成懶懶地伸了個懶腰。
「反正從你提議到下在,已經過去三天了,」他淡淡說道,「那個笨蛋好像也並沒有答應你什麼。既然這樣,我們何不……」
「她來過了。」她打斷了他。
「什麼?」
君姐再度回到熒光燈前,繼續研究她的X光片。「你中午睡覺的時候,康宛泠來過了。」她朝著窗台上的雛菊點點頭,「那盆土得掉渣的花就是她送的。」
轉過頭,季昱成看向窗台上那盆明黃色的迎著陽光爭先恐後燦爛綻放的鮮花。他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她知道我住院了?」他問,「你跟她說了些什麼?」
「我告訴她,你有先天性的眩暈症,就這麼過。不過,」姚宜君舉起了另一張紙片
子——這一回,時個頭骨碎裂的倒霉蛋,「她倒是有兩個消息想要告訴你。一個好一個壞,先聽哪個?」
簡直就像某部爛片里的差勁對白,他冷冷地想著。
「壞的。」
「壞消息是,她不會再任由你欺負她了。」君姐好奇地看他一眼,「看她那副樣子,好像她以前在你這裡吃過不少苦頭。不過,她說她不會再那麼好欺負了。她的原話是:『如果那加厚還想和我玩遊戲的話,我一定會奉陪到底的……』」
她打了個哈欠。
「好消息呢?」
姚宜君鄒起了雙眉。「既然你這麼討厭康宛泠,這個好消息現在看上去似乎也不怎麼好了。不過,既然我都已經把話放出去了,現在再違背承諾的話,好像會對公司信譽造成不良影響哦……」
他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你不想說就算了。」
君姐放下X光片,嘆了一口氣。
「好消息是……那個鄉下妹——康宛泠,同意簽約我們公司。並且,她決定在二月初和你一起去美國。」
因為身邊的某位仁兄是超級明星兼戛納影帝的緣故,所以,第一次登上國際航班的她,竟然也沾光地坐進了頭等艙。
直到現在,康宛泠的心臟都還在興奮地顫抖中——
頭等艙欸!
一踏上頭等艙厚厚的紫灰色地毯,她就連忙轉身拎起沉重的行李箱,唯恐髒兮兮的輪子會在漂亮的地毯上磨出痕迹。
「笨蛋。」耳邊傳來一生冷冷的嘲笑,「你不知道世界上有種服務叫託運嗎?」一路趾高氣昂率先走進機艙的季昱成轉過身來,超大的墨鏡后,是一臉的不耐煩,「
早就叫你把這個破箱子託運掉,你偏不聽。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在飛機上造成多大的交通堵塞?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死(又鳥)!
康宛泠恨恨地白了季昱成一眼。
自從她答應簽約君姐的經紀公司后,不知為什麼,她和季昱成之間的關係便開始日趨緊張了起來。也許是那小子覺得自己有恩於她吧,每次見到她,不是嘲笑就是挖苦,有時甚至還會摟著許靜蓮一起跑到她的面前來示威——切!真是幼稚的傢伙!
不過,不行中的萬幸是,他再也沒有叫過她「姐姐」。雖然取代那個稱呼的名詞也好聽不到哪裡去——通常不是「白痴」就是「笨蛋」——但不管怎麼樣,也總比那個噁心吧唧的「姐姐」要好上一百倍。
「我全部家當都在箱子里了。」她嘟嚷著為自己辯白,同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地試著把箱子舉起來,「這裡面又我存了十幾年的零用錢、老爸老媽獎勵我考上大學時送的筆記本電腦,還有日記,還有平時寫的稿子……我才不會讓混亂的機場管理把這些都弄丟呢!」
季昱成無語問蒼天地翻了翻白眼,在發出幾個類似於「鄉下妹」的音節之後,野蠻地從她手中搶過箱子,一把塞進行李箱,然後毫不客氣地率先在靠窗的那個坐位上坐了下來。
她也想看看窗外的風景!
雲端外有離天堂最近的天空和最純凈的70度的藍。況且,這次還要經過大名鼎鼎的換日線呢!據說飛過換日線,就會自動回到昨天,她真想知道,在時間倒流的一瞬到底會有怎樣的奇妙精緻?
康宛泠動了動嘴唇,最後還是默默地坐在了走廊這邊的坐位上——算啦!要不是這隻死(又鳥),她就連頭等艙長什麼樣都看不到。又的坐就已經很不錯了啦!不過……
轉過頭,她偷偷地看向季昱成藏在墨鏡后的那張完美卻又冷漠的側臉——她要和這個成天擺著臭臉的傢伙一起在洛杉磯待上兩個多月!老天!飛機都還沒有起飛,她卻已經覺得日子好難挨了,接下來的幾十天要怎麼過啊!
向後靠在舒服的椅背上,她從隨身的包包里掏出《EASYTALK》,正打算再臨時抱佛腳地狠K一下語言的時候,清脆的手機鈴聲猛然響起。
「你想害死一飛機的人嗎?」即使沒有轉頭,她也能感受得到身邊那道就像來自北極冰山一樣的視線,「白痴都知道手機會幹擾飛機訊號。」
如果在她手上的是磚頭而不是手機的話,她或許真的會給那個自以為是的傢伙狠狠地來上那麼一下!
康宛泠按下了通話鍵。「瑩瑩,又怎麼啦?」她說道,故意轉身背對著季昱成,「
飛機就快起飛了,我不能跟你說太長時間。」
「阿泠……」方瑩瑩帶著哭腔的聲音在電話中響起,「討厭啦!我就知道,不應該來機場送你的。每次碰到這種時候,我都會哭得一塌糊塗……」
「好啦!我只去兩個月而已,而且,我們剛才不是已經抱頭痛哭過了嗎?」
一個小時前,方瑩瑩在機場大廳表演的那一幕送別場景可謂蔚然壯觀,幾乎半個機場的人都聽到了她嘹亮的嚎啕聲。季昱成此刻的心情不佳也可能和那一幕有些關係。因為他幾乎在男廁所里躲了半個多小時,就怕別人把他和那兩個瘋子扯上關係。
「我知道,可是,一想起你一個人在洛杉磯,又不懂得照顧自己,我就好想哭……」瑩瑩在電話中擤了大大的一個鼻涕,「頭等艙怎麼樣?很酷吧?還有小成成,他現在是不是坐在你旁邊啊?他平安無事吧?沒有被壞女人勾引吧……」
康宛泠嘆了一口氣,說:「瑩瑩,我看到有個空姐向這邊走過來,要是沒別的事,我要掛電話了……」
「別掛!」瑩瑩連忙喊了起來,「我想起我要說什麼了!你猜我剛才在機場看見誰了?」
「誰?」康宛泠心不在焉地問道。這回可不是亂蓋的,那個漂亮的空姐這次時真的朝她走過來了。
「費列羅!」方瑩瑩的聲音幾乎能穿透聽筒,「我看見他站在登機口那兒,樣子像在找什麼人。」
康宛泠心虛地坐低一點,試圖不讓空姐注意到自己的手機。「費烈……」她漫不經心地重複道,接著,她悚然而驚,「你是說費烈也在機場?!」
「對啊!那傢伙的樣子我不會認錯的!雖然不及我們家的小成成,不過不得不承認他也還是很帥啊……噝……」
她連忙打斷了瑩瑩的廢話。
「你說他在登機口?」
「嗯!可能他要回法國了吧。不過不太像欸,因為他什麼行李都沒帶。而且,他的樣子看上去也蠻憂鬱的……你說,他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他會不會是來找你的?」瑩瑩說道,「因為我曾經跟羅紋說起過你要去美國的事!你知道羅紋那個八卦男,他又自認時費烈的死黨,所以這個大嘴巴一定會報告給費烈聽的啦……阿泠,你有在聽嗎?」
「我……」康宛泠張開嘴,卻發現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
「小姐。」漂亮空姐終於來到她的坐位前,指了指她手上的電話,「飛機馬上要起飛了,請關上你的手機好嗎?」
「阿泠……阿泠!」
電話那頭,瑩瑩還在試圖說些什麼。
瑩瑩的聲音,空姐的指示,還有身邊季大影帝不耐煩的嘆氣,此刻,就像憑空落下了一道屏障一樣,都被遠遠地隔離了開來。
木然地按下關機鍵,合上手機,康宛泠轉過頭,看向小小的玻璃窗外開始緩慢移動的地平線。
他站在登機口那兒,樣子像在找什麼人。
什麼行李都沒帶。而且,他的樣子看上去也蠻憂鬱的……
費烈。
他也來到機場了。
他來找什麼人?他為什麼會憂鬱?難道……難道他……
她的心開始跳得越來越劇烈。
他……是來找她的嗎?費烈……他是專程趕來向她道別的嗎?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拉開安全帶,整個人正要彈起來的時候,一條手臂擋在了她的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白痴嗎?!」季昱成憤怒地低吼——她從來沒見過他這麼憤怒,也從沒見過他的臉色白成這樣,「你的腦子裡都是水泥嗎?飛機都已經起飛了,你要到哪裡去?!」
她茫然地看了他片刻,接著,視線落在窗外越來越遙遠的地面上。
真的呢。
飛機已經起飛,每過一秒鐘,她就離地面、離家鄉、離自己的親人和朋友都更遠了
許多……
雖然早就做好決定,要為了自己的夢想去遠行,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的時候,她又為什麼會覺得……痛徹心扉呢?!
頹然倒在坐位上,再度繫上安全帶。
不許哭。
她一千遍地警告自己。
就算心再痛,再難過,也不能在死(又鳥)的面前哭。
而且……
而且,費烈那傢伙出現在機場也說明不了什麼。他也許是要回法國了,也許是送別的親朋好友……甚至是陪他的未婚妻一起出去玩都又可能啊!憑什麼他就是趕來見你的呢,笨蛋?!該說的話,不是早在那個有霧的晚上就已經說清楚了嗎?人家根本就對你沒意思,所以,別再痴心妄想了吧!自作多情的傢伙!!
深吸一口氣,康宛泠戴上空姐送來的耳機,試著轉移開自己的注意力。
聽而不聞地換了幾個頻道之後,她停了下來。
耳中傳來的是一曲有些熟悉的歌曲,緩慢而憂傷。她應該再換頻道,因為或許歡快一些的旋律能改變一下她的心情。
可是……
可是,她就是沒有辦法按下頻道鍵,就像她再也沒有辦法忍住淚水一樣。
在鋼琴的伴奏下,耳機中,女孩用寂寞低沉的聲音唱著:
離開了跑道
飛機在夜色中飛過
城市的夜景就像被染料渲染了一樣
無論在哪裡
我知道都會有人向我揮手
還會向我打招呼
我去過的地方
我也很疲憊,雖然離別了那裡
但是毫不後悔地笑著離開吧
其實有過哭泣,有過許多的哭泣
難為情地說出來
在夜色中飛過吧
淚水如同一輩子都止不住那樣地流著,一滴滴掉落在牛仔褲上,把那片淺藍染成了
深藍。
飛機繼續前行,發出陣陣轟鳴。
飛過換日線,費烈,你真的,只能生活在我的昨天了嗎?
她試著不發出聲音,試著不抽搐、不哽咽。試著只是不太丟人地默默流淚。
儘管這樣,還是有一條潔白的手帕默默地從右手邊遞了過來。
耳機中,那個寂寞的女孩一遍又一遍地唱著:
再見,回憶,再見,試著用嘴唇回味你
「我愛你」只有一句
再見,回憶,再見,流下的許多眼淚
永遠愛著你
再見
與此同時,國際機場的落地玻璃窗前,一個挺拔修長的男孩正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大大小小的飛機在忙碌的停機坪上起起落落。
遠處。一碧如洗的冬日晴空中,一架波音客機遠遠地掠過,只在身後留下片片白雲。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