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我，是旅行的意義

一堆俊男靚女，好像爭奇鬥豔的百花園，開得她眼花繚亂。

工作人員嚷：「美女。來登記。」

她轉過身，長劉海覆過眼，嘟囔著不滿，像小丸子動畫片里氣質陰深的野口同學。

喊她的人一愣，對那聲「美女」頗計較。

製作人過來，催她和那群閃亮生物上車。

她縮在車裡最角落的地方，咬薯片咬得很清脆，一副不願與人分享的呆樣，像很緊張胡蘿蔔的小兔。

一個男生湊近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很周星馳地回答：「知道幹嘛。反正我很快就是過去式。」

「過兒。」

他白齒咬薄唇，封了她一個曖昧的外號。《神鵰俠侶》里，小龍女柔聲喚楊過，一聲「過兒」是過錯，喜歡便是一錯到底。

攝影師捕捉這鏡頭。到時候后制會加上什麼配文？懵懂的喜歡在發芽？她怎麼會來到這種交友節目？

她真想跳下去，但跳下去就是海。巴士在海濱公路蜿蜒前行，蔚藍海岸線一望無盡，她離家已很遠很遠。

1家裡蹲生蘑菇

今年夏天，她躺在床上，像具死屍，上空有蚊子貪婪地盤旋。左手漫畫，右手薯片，一條起毛球的小短褲，還有到了中午還懶得洗漱的油臉。用很流行的詞語修飾她，她就是百分百御宅女，不出門的最高記錄是一個月，而且朋友都是虛幻的二維動畫人物。人家少女的頭頂是天使光環，她的頭上是積滿塵埃的蜘蛛網，且不知羞愧。

彼時，湖南台搞「快樂中國」，本市電視台就搞「快樂都市」，一心發展娛樂事業，借鑒國外一個人氣節目，策劃《青春巴士》，一群年輕男女登上一個粉紅巴士，一站一站游遍中國，在旅途風光里交朋友，擦出愛情和友情的火花。

「青春愛行走，天涯有真心。」廣告公司工作的老爸在飯桌上靈光乍現，提出文案。

媽媽問后得知策劃中的節目后，戰火燃燒地問：「嬈嬈。你是不是假期還長？」

媽媽想得很簡單，一來，這節目由電視台出資游遍中國，剛好送鐵嬈嬈出去見見世面，別再在家裡蹲生蘑菇；二來，鐵嬈嬈交友能力太弱，送到正常的少男少女里培訓培訓，指不定青春就鮮活起來。

「還剩兩個月假期。」鐵嬈嬈愣愣一點頭，就被丟進了水深火熱之中，成為這節目第一批錄影者。

十個隊員。九名生物閃閃發亮，只有她一人佔盡了孤獨而寂寞的青春。

2廈門-無樂不作

鐵嬈嬈不妖嬈，是年紀最輕最不動人的隊員，在車上她不合群，不唱不跳不講笑話，長得一般連自嘲都不會，大家很自然地忽略她，只有那個像小龍女呼喚楊過一樣叫她「過兒」的少年，眼睛里盛放著夜明珠，會耐人尋味地看著她。

她懦弱地不敢迎接他的眼神，別過臉看窗外，廈門已近在眼前，空氣里浸染著咖啡和棕櫚樹的香氣，聲音里夾著一浪浪鼓浪嶼的琴音，大家都興奮起來。

抵達海灘后，節目開始第一個互動遊戲，其餘人都被選走了，鐵嬈嬈還尷尬地站在太陽底下的白浪里，努力勸說自己不在乎。

這時，有人伸出手，陽光在他背後像金色羽翼，他說：「過兒。來。」

鐵嬈嬈深深低著頭，過去牽住了他一根手指，然後聽他對著攝像機說：「我叫蘇卡，陝西人，興趣是唱歌。這是我搭檔。」蘇卡一把抓過鐵嬈嬈，他嗓音微沙，像鼓浪嶼的風過礁石，已唱著《無樂不作》。

他拱了鐵嬈嬈幾次讓她一起唱，可是她從始至終都很呆，聽著他一句「像你這樣的天使/該有翅膀和名字/該美麗中帶著刺/該很認真的屬於我一次」，她別過頭，不讓鏡頭拍到她扭過去傻得冒泡的笑容。

然後，遊戲是沙灘排球，他靠近告訴她假動作的暗號，之後她在底線氣喘如牛地瞎跑，他在前面攔截堵球瀟洒淋漓，最後他們贏了。

贏得的獎品是兩個人能到廈門知名的西餐廳去共享晚餐，其餘人在賓館里吃盒飯。

燈光迷離，盤上的牛排只取一頭牛第六至第八塊肋骨，最為鮮美多汁。鐵嬈嬈用起刀叉響聲不斷，她很生自己的氣，丟了刀叉，看著對面漂亮優雅的頭顱，唇沾著醬汁。

「我不想呆下去了。是我媽強行讓我爸把我弄進來的。」

他笑著幫她切割牛排的笑容突然消失，抬著頭慎重地看著她。

「蘇卡。我有計劃脫身。」

雖然沒有多說，可節目第一天，她已任由相信他的直覺擺布自己。

離去廈門站的當日，大隊置身於鼓浪嶼的鋼琴博物館，主持人問有沒有人要告白。節目的規則是每站結束時，如果有人心生好感，可以選擇告白，拿著一張回程機票，遞出一張回程機票，問那人願不願意跟自己一起回去。如果對方拒絕，那麼告白失敗的人只能自己獨自傷心離去。

鐵嬈嬈站出列。

她看到蘇卡的臉瞬間白如琴鍵。

她抬起手，卻是指了一個陌生的男生，眉眼疏離而漂亮，他是藝校表演系的學生，平日里和她一樣緘默，卻迷得周圍的女生如痴如醉，贊他是酷得很有型，可是都在幾次搭訕碰壁后灰溜溜地轉移目標。

聽到她比字幕機還死板的表白「我喜歡你」，那男生顯得訝異，而後以沉默對抗她的深情。

她便暗自竊喜，提起行李。

可她的路途，有一隻穿著寶藍色Adidas的腳伸出。

「我不希望你就此離去。過兒。」蘇卡的眼真摯如星，聲如風箏，線等著她來牽。

鐵嬈嬈默默地看了他很久，她不找他告白，是因為她不願意電視里，讓他承擔了拒絕女生的惡名，還是因為她並不想聽到來自他的拒絕？

兩手一松，她丟了行李，站到了蘇卡身邊，心情跌宕如同倚著廈門絕色風光的海濱。

節目的復活規矩是，如果被拒絕時，有異性出聲挽留，有繼續發展的意向，被淘汰者可以留下。

3景德鎮-心如壞陶

廈門站沒有一個人離開，其後的蘇杭二站，縱然有新白娘子與許仙斷橋相會，卻沒有一個人出局，沒有人願意告白，沒有人願意攜手離開或獨自離開。大家私下裡都說，雖然到處都有攝影機很噁心，但未來還有那麼多站要去，就算喜歡一個人也不說，一起旅遊慢慢曖昧多好哇。

三站之後，媽媽打電話來說，電視台開始一周播一期，現在正播到廈門站，她在鋼琴博物館勇敢告白的樣子超出她的想象，本來只是指望她見世面交朋友，沒想到她跟打了雞血一樣剽悍，不過媽媽喜滋滋地說，那男的模樣俊唱歌好聽，反正她已經高考了。而爸爸做收視率統計，尷尬地發現她被拒絕她被拾回的那一段居然收拾率高居榜首。網路上出現了深情蘇卡的貼吧，蘇卡迷說那一幕的挽留媲美偶像劇，並興奮地猜測他們以後將怎麼樣。

怎麼樣？沒怎麼樣。

蘇卡僅是留住她，杭州站有個環節是學唱越劇，唱《新白娘子傳奇》里的片段，他扮張玉堂，她扮小青，演的那幕是小青還沒去盡蛇毒，害得張玉堂命不久矣，她不得不使出「忘字訣」讓他忘了她活下去，蘇卡就像那醒后的張玉堂，縱然還對她笑，卻像忘了當日他的挽留給過她多少遐想，如今卻不負責地再不提起。

倒是她告白的男生還清楚地記得她的窘迫，有次比賽她和他在同一隊，她向他傳達作戰策略，她「喂」了好半天沒把他叫回神，只能懷著無比想投海的心情問：「請問你叫什麼名字？」他緩慢地回過精緻的頭顱，詫異地一揚眉，似乎在責怪她都告白了還不知道他姓什名誰。惜字如金的他還是回答了：「季陌。」

現在，留下的鐵嬈嬈昏昏沉沉地坐在駛往江西景德鎮的巴士上。節目紅得這輛刷成粉紅色的巴士開到哪都引起騷動，路過一條街時，有個女生跳起來拍窗說：「蘇卡，我超級支持你。」吃中飯時他給幾個人簽了名，儼然是本節目人氣最高的隊員。

他忙完一轉身，看到一棵樹邊狂吐的鐵嬈嬈，他走過來，拍她的彎背，遞過餐巾紙，令她滿腔的酸水還多了眼淚。

蘇卡又被人其他隊員叫去幫忙抬行李。

主持人過來，說：「蘇卡對你多好哇，我們馬上要到的江西景德鎮多美啊，我建議你在這個地方向蘇卡告白，意境多古典。」

明明知道主持人只是因為連續兩期無人再掀高潮，所以才來戳她這隻小青蛙，去吃白天鵝。

不堪折磨的鐵嬈嬈卻站直身，一抹嘴，義薄雲天地說：「好！」

主持人丟下一句「我會為你安排浪漫橋段」就喜滋滋地離去了。

她獨自在原地醞釀自己勃發的小宇宙，卻感覺有人從始至終看著她，她抬頭越過人群看到季陌，他冰涼的眼神像在苛責她：「你朝秦暮楚又瞄準下一個告白對象啦？」

隊伍來到景德鎮的一個燒窯，這裡擺滿了脆弱美麗的瓷器，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他們當然要試一試，兩兩一組，鐵嬈嬈依然跟著蘇卡，兩隻抹滿陶泥的手偶爾灼熱地碰觸，然後她把陶胎放進燒窯，她只需要靜靜等待她的心血在裡面受數千度的高溫考驗，最終化為一個心事重重的陶器，待主持人把她的陶帶回來后，她將捧著，對蘇卡說繾綣的少女心，他若拒絕，她會將陶砸碎，從此天涯路人。

卻有一個女生搶先告白：「蘇卡。我受不了你和鐵嬈嬈若離即離，我喜歡你。」

她美麗新鮮，令人心動，可蘇卡搖頭，鐵嬈嬈感覺自己鬆了一口氣。無人挽留，主持人宣布了女生被淘汰，而後期待的目光落在鐵嬈嬈身上。

鐵嬈嬈深吸一口勇敢的氣，邁出了一步。一步，她看見蘇卡對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似在說，過兒，不要過來。

她看著他，最終沒有過去。

之後，大家送別那女生，忍不住感嘆起鐵嬈嬈也被季陌拒了，可是她還能呆在這裡免費旅遊。言語之間對最平凡的她憤憤不平，便把她一個人丟下了。

而季陌緩慢地落在大隊伍後面，跟近鐵嬈嬈說：「你喜歡我是假，喜歡蘇卡是真。我學表演的，分得出感情是演的還是真的。你居心何在？」他的聲音，有那麼丁點兒生氣，如同被傷害了。

終於無人時，蘇卡過來對她說：「不好嗎？過兒。節目組以後還要去上海、長沙、西安……那麼多好玩的地方，我們一起玩到最後好嗎？」

兩張機票一直被她捏在手裡汗津津，她抱著她奇形怪狀的陶器一路走，她還是問不出，蘇卡你說的這些話，如果縮句，是不是就是我喜歡你？如果擴句，是否就是以後一生的長度？

4成都-傷心涼粉

主持人好像找到了秘訣，他觀察感情的苗頭，發現A可能對B有好感，就對A打小報告說B和C好像互生好感，A就會馬上警覺起來，往往會迅速地告白。

節目進行了一個月，總共去了七個地方，人已經走得只剩6個，又有一個女生勇敢地向蘇卡告白，他回絕：「你不是我在等的人」，而後執著的眼神穿越她落在鐵嬈嬈的身上。難怪蘇鐵戀如今是貼吧里炒熱的話題，貼吧人說得天花亂墜，蘇卡的等待，鐵嬈嬈的孤獨，好像現代版神鵰俠侶一樣蕩氣迴腸。

可憐的季陌在兩人的眉目傳情里背負著「前任告白對象」的枷鎖，在鏡頭拍攝三人時，他努力裝作平靜的面容仍起著漣漪。他無法否認自己的不高興，他承認，他覺得自己的驕傲受到戲弄，鐵嬈嬈像只狡猾的狐狸一樣穿越他的花田，然後逃跑，他握著她留下的幾縷白雪似的狐狸毛悵惘了……

新一站是成都，比的是成都出名的傷心涼粉，辣得掉淚，誰能吃得最辣。季陌不客氣地讓老闆一直加一直加，蘇卡最終敗陣，退到旁邊，勝利的季陌說：「我選嬈嬈。」節目里所有人都跟著蘇卡叫她「過兒」，他偏不，就像居心叵測要創造專屬於他的呼喚。

他的叫法、選擇都讓大隊集體愕然。主持人興奮得上竄下跳，懷著節目收視率即將飆高的澎湃心情，激動得連話筒都拿不穩了。

與大隊分離，鐵嬈嬈認命地跟著季陌單獨上了一輛巴士，目的地是九寨溝，整整八個小時的車程是她要獨自面對季陌好看的發膩的側臉。誰讓傷心涼粉挑戰賽的獎勵就是可以選擇任一人奔赴三天兩夜的九寨溝之旅，其餘人只能在成都市裡麵糰團轉，等著在仙境遨遊的兩個人回歸。

鐵嬈嬈無心欣賞九寨溝色澤變換的彩色湖水，導遊熱情地提醒這裡曾拍攝過《神鵰俠侶》，小龍女就像個小仙女兒一樣在這裡飛呀飛的。鐵嬈嬈聞言滑一跤，季陌把她扶住，她推開他，聽到的鳥啼花開湖動的聲音都像在呼喚「過兒」，她鼻子一酸暗罵著，良辰美景所託非人，你浪子回頭回個頭啊。對對對，你是那個該死的全真教尹志平，打擾了小龍女和楊過認真談戀愛。

晚上的時候鐵嬈嬈被一杯酥油茶嗆得回屋休息，睡在床上她才感覺疲憊排山倒海，她感覺越來越難受，好像被人抱著，之後又覺得一路顛簸，醒來的時候在醫院，蘇卡臉色慘白地望著她，為她解釋她在九寨溝的時候發生高原反應，現在才緩過來。

主持人把所有人都趕出病房外，把一個MP4推到她面前。

那是還沒來得及被剪輯的原始畫面，昏暗的夜裡，顛簸的巴士里，季陌抱著她，渾身緊張惶恐得發抖，他不停催促著司機開快點，屏幕里泛著一滴一滴的亮光，他的眼淚落在她的臉，是他哭著道歉：「對不起。嬈嬈。我不應該自私地把你拖來。」

她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殘有眼淚的溫度。

5西安-貴妃情難

季陌為她心急如焚的那一幕在播出后很快傳遍了各個角落。那些堅貞不移支持蘇鐵配的人突然遲疑了，解釋著那個當初冷漠拒人的季陌其實很溫柔，總是擺出一副孤單的樣子讓人望而生畏，而其實只要有人投下一顆石子，他的心依然會泛起漣漪。他是外冷內熱的人，如同覆蓋著積雪的火山，日本有一座，名叫富士山。

網上的人在相互叫囂，而現實中的巴士里，隨著季陌越靠近鐵嬈嬈，蘇卡開始讓到一旁，有女生歡喜地迎過去，說：「蘇卡，下次玩遊戲我們一組好嗎？」他望著也望著他的鐵嬈嬈，淡淡說：「好啊。」樣子又委屈又強忍難過。

又過幾站后是西安，導演帶他們游古都宮廷，講唐朝時此地的繁華，又說一代美人楊貴妃，最初是唐玄宗的兒媳婦，壽王的妃子，最後卻成為了唐玄宗的後宮佳人。到底她愛的，是年少時連快樂都是單純的壽王，還是給了她傾城之戀最後又辜負她的玄宗呢？

這是個傻問題，鐵嬈嬈沒有問出來。

她又不是楊貴妃，貴妃醉她不醉，她心如一面湖，澄澈明凈，她知道自己喜歡的是誰，季陌是破鏡重圓的朋友，而蘇卡，才是與她挾飛仙以遨遊的神鵰俠侶。

可惜的是她不可以說，一旦說出口，不是她離開，就是她和蘇卡一起離開。蘇卡說過他想游到西安，那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有許多美麗的回憶。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盈著很特別很滿足的光芒。

可是到了西安，他的身體卻不舒服，他跟節目組請了假，要去看醫生，游宮廷的時候他就不在。

天下起了濛濛細雨，今天的行程提早結束。鐵嬈嬈坐在巴士靠窗的位置，看著雨幕籠罩的古都，然後她愣住了。

縱是行人匆匆，她還是看見了蘇卡。

高高的他攬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兒在雨里飛奔，嘴角的笑容勝過沉魚落雁。

她睜大了眼努力忍住眼淚。一隻溫熱的手掌從後面來蒙住她的眼，季陌的聲音輕得像隨風飛揚的蒲公英。「如果難過，就不要看好了。」她的眼淚最終還是掉下來，暈染在他的掌心裡，一路蜿蜒過了他的事業線、愛情線和生命線……

但蘇卡回來后，她沒有勇氣提問，蘇卡，你沒有去醫院，你去找了一個女生，她是誰？

她只知道，西安的五天里，蘇卡沒有一天跟著隊伍一起行動，他總有借口脫逃，而在西安的最後一天，那一個女生在車站裡，對著遠去的巴士一直揮手。蘇卡一直回頭望著她漸漸模糊的背影，回過頭的時候迅速地一抹淚，藏好凄傷露出笑容，和鐵嬈嬈搭話：「過兒。西安好玩嗎？」季陌搶先替她回：「不好玩。」語氣里為她難過不已。

6旅途風光甜美卻疲憊

青春巴士在霞光中繼續遠行，他們朝著內蒙古前進。晚上休憩的旅館的空地在辦篝火晚會，一裙少數民族風情的人在飆歌和烤全羊。大家都疲憊，卻一下子精神起來，結隊加入他們。

火光照得鐵嬈嬈暖暖的，她站起來，發現在歡聲笑語中看不見蘇卡。羔羊肉這麼嫩，他可不能錯過。她攜帶一塊羔羊肉私逃，四處轉著找他，轉了好久，總算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樓梯口，背影很寂寥。

鐵嬈嬈悄悄走過去，她只想給他一個驚喜，卻給了自己一個驚嚇。

蘇卡躲在這裡打電話，攝影機都在篝火晚會那邊，他在逃脫節目組的視線，他做過很多次，所以很有經驗。

寂靜里，他的聲音像羊毛，軟而密，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溫暖著別人。「不要擔心。我會好好加油。我現在已經有點成功的苗頭了，製作人說我人氣很高，問我想不想唱節目主題曲。」他長長地吸一口氣，「程程。你有一天會聽到電台電視到處都放著我為你寫為你唱的歌。我們約好的。」

蘇卡掛了電話站起來，微笑換落寞，走向篝火晚會，沒有留意靠著牆越縮越小的鐵嬈嬈。

鐵嬈嬈在卑微地猜測，蘇卡對她所有的好是不是僅是一面單薄的面具，如同他快速轉換的微笑和落寞。她覺得自己像手裡的羔羊肉，不僅死了，漸漸涼去連香氣也沒了。她突然大口大口地吃肉。

她哽著的時候，季陌正端著一杯水站在她遠處，不知已看了她多久，突然他心疼地發聲：「他是假的。」

季陌實在是個聰明的表演系學生，所有人看不出蘇卡的情深意重是張面具，季陌卻讀得很通透，他對蘇卡的假裝疑惑無比，會偷偷跟著蘇卡尋找答案。

季陌有一次發現蘇卡逃開鏡頭去打電話，他好奇地跟過去，聽到蘇卡打給一個叫程程的女生，他安慰她節目上他對鐵嬈嬈都是假的，他裝作對她好，裝作想和她游遍天下，裝作為她吃醋。他說這個女孩子沒有一點過人之處竟然能夠混進來，肯定是家裡有後台，他刻意接近她，不過是希望藉助她家可能有的勢力，而且她如此平凡，他能在熒幕上製造灰姑娘情節，讓電視機前的觀眾喜歡他一往情深的模樣。他會人氣高漲，會引起唱片公司的注意，會最終實現他當初一人獨自南下尋找的音樂夢想。

對不起。娛樂圈有自己的潛規則：永遠單身，永遠形象健康，永遠屬於所有的粉絲，永遠無辜地炒作。朱麗倩可以等在劉德華背後那麼多年，女生程程又怎麼不會為了蘇卡默默地忍下心痛？

此刻，季陌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鐵嬈嬈的眼淚。她非但沒有哭，反而堅強地挺直了背。

晚風涼涼，她墜在一場太過瑰麗的夢裡，如今終於醒過來。「季陌。謝謝你告訴我。你以為你這樣背後給蘇卡插一刀，我就會偏向你了嗎？」

成都時，季陌突然選她去九寨溝，是因為看到蘇卡的方法奏效竄紅起來了吧？

季陌是藝校的學生，也很會演戲吧？九寨溝的淚，一路上百般的好。

現在又說盡蘇卡的不是，只希望她從此靠近他。

「只可惜你們都猜錯了。我沒有什麼後台，我爸爸只是廣告公司的小職員，節目缺一個襯托你們的平凡生物，他順便把我插進來。我本來一無是處，不過你們好聰明，知道灰姑娘是女孩子的致命夢想。」

她離開，留季陌一人在那裡嘴唇凍得抖索，彷彿欲言又止。而最後，他真的沉默在這片黑夜裡，悲傷在原地躑躅。

7呼和浩特-同歸塞外

之前當宅女時，鐵嬈嬈除了漫畫還喜歡武俠小說，憧憬塞外，在錫林郭勒草原上馳馬飛奔，似一個快意恩仇的古代俠女。翌日，當節目組真實地來到了茫茫草原，她卻恨不得離去，呆在這裡已沒有任何意義。

男孩子被安排去學騎馬，女孩子跟著蒙古族少女們一起去馬場學擠馬奶。一天學成歸來，夕陽西下的時分，蘇卡沐浴在壯烈的紅色中，騎著一匹高高的溫順的白馬，他對著她的蒙古包喚「過兒過兒」，等她出來後向她伸手，說：「過兒。想不想坐在馬上看草原風光？」語氣就像武俠小說里的大俠都對眷侶許諾，等仇怨塵歸塵，土歸土，他們就回歸塞外，平心靜氣過放牧耕織的平凡日子。

鐵嬈嬈笑得很妖嬈，彷彿把一生最美的時光都在此刻一併綻放。

她握住他的手，踩馬蹬上馬，緊緊抱著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這是最後的溫暖。

馬兒跑起來的時候，她摘了發圈，任發在風中狂亂地飛，霧氣氤氳的眸縱覽了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的草原壯景。

很久之後，看見裊裊炊煙，他們聞著煮馬奶的馥郁濃香回來。女孩子遞給她熱騰騰的一碗，她看著拴馬的蘇卡，奇異地微笑著，聲音柔而堅定：「蘇卡。我喜歡你。」

說完后，她並沒有看他的臉，而是將那碗馬奶一飲而盡，痛快地一滴不剩。

空空的碗，空空的心。

她走到蒙古包里，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坐上車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看了蘇卡的臉，平靜而脆弱，卻無怨無悔，無傷無痛。然後見他轉身，對著鏡頭，雙肩聳動，彷彿悲傷。季陌同樣悲傷得很逼真。

他們明明心如寒玉，卻在人前，總是裝作熾若烈火，只把她一個人燃燒成灰燼。

媽媽在機場等著鐵嬈嬈，她結束了一場太長太疲憊的旅途。

回來一個星期，她都沒有提起關於那旅途的任何。她只是在網路上，默默地翻出那些過往的錄影，一些網友們自製了蘇鐵專題視頻，廈門時蘇卡的挽留，杭州時他扮作張玉堂痴心至死，景德鎮他的手指碰到她又跳開，成都時他默默凝望她和季陌離去的背影，西安時他難過又賭氣地答應了別人的邀請，草原上他騎著駿馬帶她馳騁，她離去時他雙肩聳動，強忍淚水……這些片段太真，如果不是她真實的經歷過火與冰兩重天，她會羨慕，竟有一個人喜歡著一個人這樣美。

她還看見下面有人評論：是鐵嬈嬈自己花心，有了蘇卡還不要臉地勾引季陌，兩個人都為她傷透了心，她醜女不知惜福，現在她走了是活該，只願蘇卡和季陌趕快找到各自的陽光。

她也看到貼吧最新的新聞。蘇卡將錄製《青春巴士》的主題曲，出首張EP。季陌收到了一家劇組的邀請，擔任一個重要的配角。他們兩人是節目里最紅的隊員。

她微微地笑笑，把網頁關閉，從此把受傷的心藏好。

她鐵嬈嬈，最終，並非任何一人的妖嬈。

這些好夢，她只會收藏起來，如同年少時曾情不自禁吻過偶像男明星的海報，他的唇是不真實的，她會醒過來，一笑置之，只感謝這些曾令她的回憶五彩而斑斕的人，教會她被愛是如此疼痛而美麗。

可是她卻永遠不知道，在她不敢去面對的鐵嬈嬈貼吧里，有一個叫「季陌」的ID淹沒在群罵聲中，他寫著：「對不起，我喜歡你。」

蘇卡是假的，季陌卻是真的。

季陌從小就是孤僻的性格，在人群里很安靜，所以導師說內斂的他會把內心戲演得很出色，可是又擔心他這麼不善言談，也許不會引起導演的興趣。

一直以來，許多人都對他望而卻步，只有鐵嬈嬈一個人橫衝直撞進來，又悠然地逃開。也許他孩子氣，他真的在意了，在意她不帶感情地說喜歡他，在意她熱烈的目光始終看向另一人。當發現蘇卡的詭計后，他試圖強迫自己勇敢起來把鐵嬈嬈爭取過來，這樣才能保護她在知道蘇卡的真相時不會受到傷害。

可是導師給他打電話時，聽到蘇卡的事後，突然興奮地一拍掌說：「季陌。你也可以學嘛。蘇卡這麼紅，你要是也紅了，導演一定會找你拍戲的。」

他動搖過，又斥責自己無恥，但是他真的無法不受這誘人提議的影響，他開始有點分不清自己面對鐵嬈嬈時，幾分真幾分假，也許喜歡本就是這麼百味陳雜的東西，他卻非要固執地要求美玉無瑕。

於是那夜他站在原地，像啞了一樣百口莫辯。等她走後，他才感覺到心臟的跳動越來越緩慢，彷彿逼近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