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第一話

[一]

暮色四合。

街燈漸次亮起。

淡淡的光線有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的熱度,在陰冷的空氣中切出傾斜的角度,照進這幢樓二樓的窗欞。

光描畫過CD架最外層那張封面上兩個年輕女孩的容顏,黑色背景中原本銀色的羅馬字母「SEAL」在光暈的作用下析出了金色的反射點。

偶像組合SEAL,由Seike柳溪川和Luna季明櫻組成。兩張氣質迥異的面孔,在同一張專輯封面上出現,有種特別的化學作用。

穿過CD架的光線繼續向前順延,終於在觸上女孩真實臉頰的瞬間彷彿融化般消失無蹤。

客廳里,穿著居家服的柳溪川盤腿窩在沙發里,一邊看娛樂新聞播報,一邊吃著零食,電視機里放射出的更加強烈的光在她身上打出變幻的色彩。

圓眼睛、瓜子臉、黑色長直發,所有細節都因此而明媚起來。

而此時娛樂新聞的中心人物、SEAL的另一名成員季明櫻卻有著更為凌厲的出場。眼睛微凹,眼神慵懶,鼻樑高挺,窄小的藝人標準臉型,中長亞棕色捲髮略帶凌亂地盤起。骨骼利落輪廓分明。

當日娛樂新聞頭條頗有些諷刺地懸挂在這張無可挑剔的容貌左下方——

Luna季明櫻召開新聞發布會澄清整容風波。

YXC公司發言人在下午的新聞發布會上稱:旗下藝人Luna季明櫻整容一事純屬無稽之談,《朝日新聞》等報刊娛樂版刊登的季明櫻整容前照片來自同公司另一名未正式出道的藝人季向葵,該報紙未經核實刊登虛假新聞是對公眾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

當時,季明櫻與季向葵都出席了新聞發布會。

季明櫻自去年以偶像組合SEAL成員之一的身份在YXC公司出道以來一直是話題不斷的焦點藝人,其本人也憑藉出色的歌喉與原創才華受到眾多fans的信任和支持。

她說:「從出道開始就一直受到爭議,不過因為有fans們的支持和鼓勵我才能堅持到現在。我不會受到此次事件的影響,將繼續在音樂的道路上走下去,希望fans們也能像以前一樣繼續關心我,如果以後出現新的危機,請大家也繼續支持我。」

另外,季明櫻還談到了近期SEAL的發展:「除了進行SEAL的活動之外,我和Seike溪川也會為個人專輯和個人活動作準備,此外,如果有機會的話,除了歌手之外,我們還將通過多樣的廣播活動和演藝活動和大家見面。我的第一張個人專輯將和SEAL的新專輯一起與大家見面,這張專輯是完全由我自己創作以及演唱的,具有比以往更鮮明的個人風格,想讓大家通過這張個人專輯看到我的一些音樂理念。」

發布會最後,風波另一主角季向葵也發布了「將於近日正式出道」的消息。

誠如娛樂新聞里所言,SEAL在出道大半年內迅速走紅,已經成為全國人氣最高的女子組合。不過正所謂「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被暴風雨般的謠言包圍也在所難免。

然而,這一次的時間雖然得到官方澄清,柳溪川卻堅信自己的判斷,整容一說並非空穴來風。扔在沙發一角的手機中那條「我今天會晚點回去」的簡訊是導致這判斷尚未被最後證實的原因。

在畫面由季明櫻的臉跳接到季向葵的臉的瞬間,溪川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

[二]

「我這兩天會著手把檔案處理乾淨,這事到此為止,你只需要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鄭理事回身拍拍明櫻的肩,雖然神色疲憊,但沒有絲毫責怪之意。

明櫻面無表情地聽著,張口就是冷漠腔調:「你調查過我?」

「我必須充分了解我的藝人……辦公室失竊和之前一系列事件都說明公司有人對你不利,你多留個心眼,有什麼事先和我商量,其餘人暫時不要太信任。」

明櫻臉上的敵意稍微緩和了些,「這幾天少安排一些工作好嗎?」

「好,我會讓GIN重新安排的。你……」鄭理事本還想繼續說什麼,看見迎面走來的軒轅轍,頓了頓,沒再繼續,「你注意調整狀態,新專輯不要耽誤。我先回公司,有事我讓GIN聯繫你。」

軒轅轍雙手交叉在胸前望著鄭理事的背影,癟著嘴感嘆:「你們公司實在太奇怪了,理事做著經紀人工作,經紀人做著助理工作,出了事還能立即找出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練習生。」

明櫻睨他一眼,「關鍵時刻,你能再正經一點嗎?」

「正經對解決問題有幫助嗎?」軒轅拉開車門把明櫻讓上車,反問道。

「其實我也很吃驚,」明櫻望著遠處正坐進公司大型車裡的季向葵,上眼瞼稍稍抬起,轉瞬卻又不由自主地嘴角緊繃微揚,「那個天賜的練習生……」

「不要懷疑你有失散的雙胞胎姐妹,地球上有你一個就已經不堪重負了。」軒轅打斷明櫻的話,將手搭在她座位靠背上回頭把車倒出車位,「正經的解釋是,她比你小太多。」轉回身時注意到明櫻的眉頭又微抬起、眼瞼半垂,問道,「怎麼了?」

「這麼說來,我姑姑應該也不會相信。」

軒轅一怔,嘆了口氣,「我認為你可以抱一絲僥倖心理。」

「將來,怎麼辦?」明櫻轉頭看向軒轅,微微牽起嘴角,臉上卻沒有笑意,「我還可能有將來嗎?」

軒轅騰出一隻握方向盤的手,伸過去環她的肩,下意識地輕拍了兩下,過半晌才說:「現在你的劣勢在於,你身處萬眾矚目的世界中心,你在明他們在暗。但這同時也是劣勢,如果她想要加害你,也必須躲過所有注視著你的眼睛才行。別太悲觀。你應該為父母報仇,這我沒意見,換成我也會這麼做。但還是那句話:漣在,你自己要好好的——這比什麼都重要。」

明櫻側頭靠向軒轅的肩,右手握在自己左手佩戴的男式寬錶帶銀色手錶上,「我們去哪兒?」

軒轅沒回答,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電流從腦際迅速竄過,抓不住。心卻安穩地沉到了底,一直以來,軒轅對自己來說是這樣一個能夠依靠的存在,即使他總是嬉皮笑臉、在旁人眼裡完全是靠不住的花花公子。

為什麼他一笑,自己就像雙腳終於落地般滿心踏實?

為什麼他一聲「漣在」,難以言喻的脹痛感就在自己胸口擴散?就是這個人,幾小時前把自己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反手就是一耳光,用盡全力把自己攬進懷裡久久不肯放開。這其實並不是他第一次成為自己的精神支柱。

他曾經愛過自己,可他是不是仍愛著自己,明櫻已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如今只能說,他是這世上唯一的自己百分之百信任的人。

「你怎麼會突然來北京?又怎麼能找到我?」

「我在你的皮膚下植入過某種跟蹤智能晶元。」這次是咧嘴笑。

明櫻無奈地搖頭,明知對方是故意說笑活躍氣氛,卻調動不了臉部神經擠出笑來回應。

「幸福就是吃得下,睡得著,笑得出來。你以前說過,現在我才明白的確是這樣,可是怎麼辦呢?擁有的時候沒有珍惜,失去了才覺得可貴……「明櫻說著哽咽起來。

軒轅用餘光瞥她精緻的側面輪廓,從精靈古怪的百里漣在長成冷漠穩重的季明櫻,彷彿是一瞬間的事。

十歲時,有次和這個嬌氣的丫頭一起去買書,半途中小姑娘蹲在地上耍賴囔著很累走不動了,於是他無奈地背著她走了一路,還因為體力不支摔了一跤。兩個人坐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可一看對方的狼狽樣又忍不住開懷大笑。

小時候的無憂無慮為什麼流逝得那麼快?

而在成人世界中相濡以沫舉步維艱打拚的日子為什麼卻流淌得那麼緩慢?

「漣在,我遇見你,愛上你,放開你,再回到你身邊,眨一眨眼,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十年過去,可我一回頭,卻好像還能看見你在我背上。不管怎麼變,你還在,我覺得這就是幸福。」

[三]

天氣預報說北上的熱空氣和南下的冷空氣在這座城市相遇,將結束持續近一個月的乾旱天氣。

氣溫陡然下降好幾個攝氏度,重生的一天,從早晨開始就天空陰霾。

「我最討厭這種低氣壓陰沉的天。」溪川懶懶地把頭靠在大型車的車窗上,「完全打不起精神。」

「我反倒是更受不了陽光燦爛的日子,整天犯困。」明櫻接過話題。

「之前幾天一直陽光燦爛,不要告訴我你新曲沒寫好……」

「被你說中了。」明櫻抱歉地聳肩。

「喂!我說,你這樣一直聽從靈感啊狀態啊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指導,怎麼可能趕得上新專輯的進度?要記得你是專業音樂人,professional!」溪川嗔怪道。

明櫻吐吐舌頭,「不然乾脆不要堅持原創了,請人作曲?」

「開玩笑吧?」

「你也知道啊?」

溪川一愣,佯裝生氣,「我就知道!你是從來不會相信除自己之外任何人的,什麼事都要親力親為,拍專輯封面、指導MV,包括寫專輯文案,每一件都不放過,活得累不累?莫非是想以後自己開娛樂公司?」

「還有除了你。」明櫻淺笑一下,挑起纖長的眉,補充道。

GIN在前排座位轉過頭,拿著日程本囑咐道:「鄭理事讓我重新調整活動安排,所以今天封面暫時不拍了,光拍MV。結束後去理容院,Seike護理頭髮,Luna把發色補染一下。今天的工作就可以結束了。」

「呼——」溪川伸了個懶腰,「公司總算是還有點人性。」

「快到了,準備一下,別東倒西歪。」明櫻推推她腦袋正色道。

溪川側過頭饒有興趣地盯著明櫻看半天,知道對方莫名其妙會看過來,「Luna,我覺得你越來越有大腕風範了!」

明櫻嗤笑一聲。

「真的,現在是你的時代。」

汽車緩緩在拍攝場地外停下,因而明櫻沒有注意到溪川的措辭。

不是出道初期常常掛在嘴邊的「為我們的時代,fighting」,而是「你的時代」。

[四]

像往常一樣,甫一從車裡出來,大量熱情的fans就舉著各式各樣的簽名本圍攏過來。走在前面的明櫻一邊不斷簽名一邊以緩慢的速度往前挪動,象徵性地滿足幾個fans的願望后,保鏢和工作人員就會上前來幫助排開人群,使道路通暢。

原本是慣例性的場景,卻出現了意外。

忙著簽名的溪川在瞬間安靜下來的反常氣氛中抬起頭看向明櫻。周圍的fans似乎都被點穴動彈不了地發起了呆。

秒針逆向幾個單位。明櫻接過一位fan遞來的本子后,簽字筆突然停住,遲疑兩秒后,重新揚起的臉彷彿瞬間結了霜,把空白的本子還給對方,冷冰冰地說:「對不起,不能給你簽。」

對方顯然始料未及,一頭霧水地大聲問「為什麼」,明櫻卻沒有再理睬她。

雖然明櫻一貫以叛逆少女偶像的姿態出現,但拒絕給fans簽名的事,自出道以來從未發生。連溪川也沒有立刻反應過來,但很快,細心的溪川把目光定格在那位遭拒絕的fan手裡的本子上,找到了原因所在。

[五]

「沒想到Luna是這種人!竟然會拒絕給fans簽名,我本來還想幫朋友向她要個簽名呢,現在都不敢開口了。」

「你沒聽說嗎?她一向都又驕傲又沒禮貌,否則哪來那麼多負面新聞?」

「還以為是記者瞎寫的,看來真是無風不起浪。」

「而且你看看她剛才在現場指手畫腳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才是導演呢!」

「最討厭這種人了,有點人氣就趾高氣揚的。」

拍攝中間休息時,兩個劇組人員對明櫻之前的所作所為竊竊私語評頭論足,溪川從旁邊經過也捕捉到小刀般鋒利的隻言片語,停下來轉過身,兩個女孩頓時收聲,有點害怕地看著她。

「Luna本來就是完美主義的人,不只針對你們,對她自己的工作也很苛刻。另外,拒絕在破爛的本子上簽名並不是出於什麼驕傲,如果換成我,也未必會接那種本子。不管是不是fan,遞來乾淨整潔的本子是對藝人最起碼的尊重。難道因為是fan就可以為所欲為,是藝人就連尊重也得不到嗎?」

[六]

SEAL。

我們的組合的名字。隱匿、封印的涵義。

然而,這世界上還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嗎?知道你的一切秘密、一切痛苦與絕望、一切冷漠與決斷的初衷,也理解你一點一滴的所作所為,只有同樣完美主義的我才能理解那樣完美主義的你。

同樣想隱匿和封印過去的我和你,同樣在流言蜚語中辛苦恣睢。

整容醜聞被曝光和澄清的那天,儘管受到了「我今天會晚點回去」的知會簡訊,但溪川仍舊一直等待明櫻直到午夜。

看見蜷縮在客廳沙發離得溪川時,明櫻愣住了。

「我碰到軒轅,一起去郊區吃飯之後玩了一會兒才開車回來。」明櫻一邊換鞋一邊解釋。

並不是溪川感興趣的話題。

「有什麼想要告訴我的嗎?」溪川坐起來。

明櫻在她身邊坐下,「你那麼聰明,我猜你也應該知道了。」

「其實和那個練習生沒有關係,對嗎?」

「只是碰巧長得像,有她是我的幸運。」

溪川從冰箱里取出兩罐啤酒,遞給明櫻一瓶,「漣在,百里漣在,是嗎?」

明櫻苦笑一下,搖著頭接過啤酒打開,「沒想到連你調查過我。」

「我和Brandy。沒辦法,」溪川攤攤手,「我們倆好奇心太強了。為此還特地跑去學校圖書館期刊閱覽室。」

明櫻長吁了一口氣,「沒錯,我是百里漣在,爸爸是百里娛樂前任理事長,媽媽是歌手陳澄,大家都說我和她聲音很像……」好像又陷入了回憶,明櫻出神地盯著地面沒有再說下去。

「之前說的要謀殺你的人,就是百里娛樂現任理事長,你的姑姑百里玲?」

「是她,害死我父母的也是她。」明櫻咬牙切齒起來,「我一定會報仇的。」

「當年的墜機事故是她所為?」

「絕對是。而且我不相信,我父親正值壯年會立下把我排除在財產繼承人之外的遺囑。」

「為了斬草除根,她派人追殺過你?」

明櫻點點頭。

「TOMORROW和你家別墅的大火也都是她派人放的?」

「不是,那是我放的。」明櫻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

「你?」

「從那以後,她再也找不到任何我存在過停留過的證據,不知道我是生是死,也沒有任何關於我何去何從的線索。而我,隱姓埋名,甚至不惜整容,發誓將來要向她討還血債。」

溪川沉默半晌,走到她身邊抱住她,「將來會好起來的。你知道么?今天你開新聞發布會差不多的時間,金振宇也正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和你結束戀情,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不過我想你也許並不會在意他的態度,明櫻你,其實一直愛的是Whisky,對吧?錢包里的合照,是你和Whisky。」

明櫻嘆了一口氣:「我和Whisky就像你和夏新旬。」

溪川怔得說不出一個字,只瞪大眼睛盯著明櫻。

「我知道,早就知道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所以我一次也沒向你提起過。可我這麼類比,你大概就能體會我和Whisky的感情。但是,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明櫻拿出自己的手機,把一連串Whisky的未接來電遞給溪川看。

「為什麼?」

「關於我的身世,Whisky他什麼也不知道。這樣似乎反而更好,知道得越多越危險。這也是我一直不想把這些都告訴你的原因。」

冷空氣湧進屋內,氤氳開來,兩個女孩抱膝坐在沙發里憂心忡忡沉默不語。

過了長長的數秒,溪川抬頭對明櫻說:「離開他吧。」

[七]

溪川回到車內。明櫻面露歉意地遞過手機,「剛才手機響,我以為是我的就直接接聽了。誰知是你的手機。」

溪川沒太在意地笑笑,「買一樣的手機果然會經常弄錯。誰啊?」

「你姐。」

「唉?她怎麼會突然打電話來?說了什麼?」

「說……你媽媽病了,讓你去看看她。」

「什麼?」溪川的笑容突然僵在臉上。

「說你媽媽病了。」明櫻強調了句中的「你」字,然後安靜地看著她等待解釋。溪川卻沒再說話。

「你說過你和你姐是雙胞胎……」明櫻試探道。

溪川從後排取過礦泉水擰開,大口喝起來。

「沒有理由用『幫我轉告溪川,她媽媽病了』這種措辭的。」

「明櫻!」溪川打斷她,把臉埋進臂彎里。許久,顫抖的聲音才從下方蒸騰上來:「不要再問了。」

淡薄的日光逐漸從厚重的雲層中瀉出來,打在兩個各懷心事的女孩身上。她們的神情如出一轍。

[八]

理容院二層透明的玻璃窗外,乾枯的樹杈像破鏡上的裂痕將灰色的天空分割,視界被一根長長的舊電線橫貫了。

水聲在耳畔喧嘩。

溪川閉上眼,那根電線的線條卻依然滯留在視界中央。

曾經也又單純又天真又可愛,和那個年紀的大多數女孩一樣,鬼靈精怪,懶散又貪玩,愛臭美愛翹課愛惡作劇,做事沒恆心,花錢沒節制。

和大多數女孩不一樣的是,小學起就一直掛著「三條杠」,只運用二分之一的努力也能將成績維持在前三甲,始終被女同學羨慕著被男生們憧憬著,唯一苦惱的事情是八百米長跑總不及格,但幸好沖體育老師撒撒嬌就能免去重跑把成績改成合格。

可是,當眼睜睜地看著至親至愛一次又一次拋下自己離去后,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終於丟失了她所有的從容,變得敏感、悲觀、缺乏自信,變得計繳所得害怕付出,變得一開懷大笑就感到惴惴不安。

和心中封印著狂風暴雨般的刻骨仇恨的明櫻不同,溪川受到的傷害是日復一日清晰度不減的記憶的折磨。

無法找到一個敵人。

無法找到可以遷怒的對象。

無法因找到與過去相關的線索而感到欣喜。

也無法因報複目的達成而感到釋懷。

已經造成的創傷不能癒合,但比明櫻幸運的是不再會出現新的創傷。

[九]

回宿舍時,客廳上的茶几上摞著一大堆信件和包裹,都是歌迷寄來的。溪川往沙發里一癱,沒有去理會那堆東西的打算。

「晚上在家吃飯嗎?」明櫻邊問邊隨便拿起一封信拆看。

「不在,我有個朋友要見。你呢?」

「我也馬上就出門。鄭理事在萬里大酒店等我。」

「鄭理事?」溪川詫異。

「好像準備讓我接部電視劇演,還不知道怎麼回事,電話里三言兩語沒說清。總之今天晚上只是去見見導演和編劇。」

「你演電視劇?」溪川笑著側過頭打量明櫻,「形象是挺好的,也上鏡。可演什麼啊?預感什麼樣的角色都會被你演成面癱。」

明櫻自己也笑起來,「我也覺得他們的計劃有點不靠譜,雖然CF和MV拍過不少,但演技畢竟不專業。」

「最近是怎麼了?好點的歌手都開始多棲發展。今天聽理容院的人嚼舌根,說是大楓娛樂的邱盈盈剛接拍了SSTV的一個偶像劇,還巨資打造。看看她拍的CF,不管是少女造型還是熟女造型,演什麼都只有一種裝可愛的演技。」

溪川的直言快語使明櫻覺得她太小孩子氣,只好附和著:「是演技差。」

「不過,聲音很不錯,人氣也和你不相上下,如果都接拍了電視劇,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呢。」

「聽你這麼說,好像是已經替我決定接拍了?」

「為什麼不拍?反正對手的演技也是半吊子。你比她漂亮,勝算更大。」溪川笑嘻嘻地站起來,「我去沖澡,你如果在我出來前出發,要記得把門鎖好。」

「唉,總忘記關門的人好像是你吧。」

明櫻把手裡的信件隨意掃了幾眼,無非是「我很崇拜你」之類的單方面情感抒發,覺得索然寡味,扔在一邊,繼而被較遠處的一個大紙箱吸引了注意。

沒有寄信人,甚至連快件投遞單也沒有貼在上面。

拆開后被嚇了一跳。

一家BJD娃娃社不久前曾經生產的限量版Luna娃娃。以明櫻的長相為原型製作。而手中的這一個,臉部和身體被各種顏色的彩筆毀了容,衣服上全是紅色顏料,像血液一樣,在包裝盒的底部寫著「去死」兩個紅色的大字。

讓人因恐懼而感到呼吸困難。

手機鈴聲突然不適時地響起,緩慢的曲調此刻聽起來卻顯得異常尖銳刺耳。明櫻顫抖著翻開手機蓋,屏幕中心閃動的是她最不願看到的名字——Whisky。

明櫻幾乎沒有遲疑就把它掛斷了。

空氣凝滯了兩秒,靜止又被重新唱響的鈴聲劃破。這次明櫻沒再掐斷來電,而是直接將手機塞進包里,捂起耳朵。

——你在這裡。

是誰的溫柔低語,生長於摯誠天真卻無法挽留的純白時光里?

點橫撇捺,重重疊疊,自己的名字曾經那樣安靜地安全地平躺在他掌心的生命線上。

在那之後,是像不見盡頭的河流般漫長的心碎分離。

你的世界充斥著變幻炫目的彩色光線,你在整個世界聚光的焦點,成為無數人狂熱憧憬與追隨的存在。可是我的人生卻在一個轉角突然失去了向心力,被甩向雲端又重重落地,粉碎的殘骸從此只能講述黑白兩色的續篇。

我在這裡,我永遠地注視著你。

我離開你,是為了你。

[十]

「她離開你,也是為了你。」

餐廳的音樂恰是溪川自己的solo《太陽雨》,輕快地歌聲和心境形成鮮明的對比。溪川側臉朝向落地窗外,暮色中的街道雜亂無章,路人們戴著厚厚的帽子低頭迎風快步前行,整個路段的車輛橫七豎八地擁堵在馬路上互不相讓,紅綠燈變過一次又一次,直行和轉彎的卻都沒有挪動分毫,依舊一邊鳴笛一邊僵持。

在柳洛川說出那句話后,溪川也一直保持沉默。身為姐姐的洛川有點擔心地察言觀色,繼續勸說道:「再怎麼說她也是你媽媽,你不能恨她。」

「我不恨她,而是瞧不起她。」溪川固執地把頭扭向一邊。

洛川微怔,嘆了口氣,「你怎麼還那麼小孩子氣?不是每個人生來都像你那麼優秀,智商高、長得又出眾,她們不得已,必須要依靠別人,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溪川垂下眼瞼,默不作聲。

「這麼多年過去,你現在可以說是功成名就,不管她當初做過什麼,至少結果是好的。這些年,我爸媽,還有我,都把你當做最親的人,寵你愛你,給你一切我們力所能及的幫助,任你去做自己喜歡的任何事情,一般的女生也沒幾個比你幸福。相反,如果當初你跟著她在外顛沛流離為生計奔波,就不可能有今天的你。如果我是你,我會感激,實在不懂你有什麼不能原諒。」

「因為你不是我。」溪川為了掩飾自己變紅濕潤的眼眶,將目光斜向桌面,「不能功成名就也好,在外顛沛流離也罷,如果註定不是我的人生,我就沒什麼奢望。我在意的是和家人在一起,哪怕只活一天也好……」

女生說著說著就哽咽無法繼續了。

洛川用自己的手覆蓋在她放在桌面上的冰冷的手,「不要這麼說,我們也是你的家人。」

「……有時候……我甚至會想……是上帝嫉妒我還是……我的命實在太硬……太硬……所以我愛的人全都……全都要離開我……」

洛川起身移到和溪川同側的座位,擁住泣不成聲的女生,「我知道,我知道你難過,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誰,但是溪川,你不能再想他,不能再想他了。想想現在,現在的你,很快樂很幸福,不是嗎?」

不能再想他們了。

不能在夢境中一遍遍重演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

滲著鮮血的玻璃碎落滿地,無論起搏多少次也無法找回的不僅是心率;空無一物的房間彌散著冷漠猜忌,失望的反面是無法言喻的愛與恨的衝擊;肆虐的颱風從童話世界過境,終於捲走了憧憬幸福的所有笑與淚的聲息。

因為還要走很長很長的路,所以要心無旁騖地望著前方。

[十一]

高高束起的棕色捲髮,白色露肩針織衫,和季節不太相宜的是牛仔超短裙和白色中筒襪之間一截裸露的均勻長腿,價格不菲的墨鏡揭示了她的明星身份。

雖然這高檔酒店一向深受明星們喜愛,但當她穿過長長的走廊時,對藝人駕臨已經見怪不怪的服務生們還是禁不住紛紛側目。

明櫻出於禮貌比約定時間早到,沒想到鄭理事已經等在包間里。

「您好。」

鄭理事抬起頭,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下次再見導演和編劇,不要穿得這麼普通。要記得你現在是一流的歌手。據說這次要演的角色本來就是個頂級歌手,你很適合。今天拿了劇本梗概回去看看。」

明櫻點頭的當下,服務生推開門,導演和編劇走了進來。

導演是曾和明櫻合作過電影《寒冬麗日》的童翎,非常熟悉。編劇瞿芒——明櫻第一次見,但早有耳聞——是圈內知名怪才,關於她的傳說不少,譬如「喜歡坐在地鐵里創作」、「和任何演員都無法和諧相處」之類。

「終於有機會正式地合作,請你做我的主演了。這次的收視率就拜託你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童翎導演對明櫻的偏愛由來已久。

明櫻注意到編劇的臉色有細微變化,忙說:「我哪敢承擔這麼大責任,收視率當然還是要靠瞿編劇。」

瞿芒下垮的臉稍微緩和了些,可仍然話裡帶刺:「謙虛什麼?現在看電視劇都是為了看你們這些大明星,還有幾個人把導演編劇放在眼裡?不過,我合作過的大明星可不少,有文化的倒不多,不是連台詞都背不下來,就是斷句都不知道在哪斷。」

看來傳聞屬實,一張口就先來個下馬威。明櫻不想硬碰硬,只能訕笑著接過導演遞來的劇本大綱。

鄭理事急忙張羅著點菜,賠著笑臉打圓場,生怕明櫻一衝動和編劇杠上。一頓飯吃得氣氛扭曲,明櫻倒並沒有太在意,只覺得鄭理事的角色實在太不好當,懷疑這一頓吃完他反而少兩斤肉。

在酒店門口和導演編劇道別後,明櫻用同情的眼神看向這位長期以來一直對自己關照有加的長輩,「其實這種事應該讓GIN來做呀。」

「GIN?忘了我怎麼跟你說的?有什麼事先和我商量,其餘人暫時不要太信任。」

「可是GIN……」

「連她也不行。」

[十二]

明櫻醒來時頭痛欲裂,不知道自己昨晚究竟喝了多少酒,短暫的半夢半醒狀態過去后,才真實地感到鋪天蓋地的恐慌。

這不是自己的房間!

明櫻一瞬間全身的血液都涼了,翻下床,猛地拉開房門,卻正好撞進聽見動靜前來查看的軒轅懷裡。

見女生一臉驚恐,軒轅忙扶住她的肩,「漣在!是我,是軒轅。」明櫻繃緊的神經松下來,手裡卻還是冒著冷汗。

軒轅把明櫻的手緊緊攥住,拉她坐回床邊,嘆了口氣,嚴肅地說道:「父母因為那種不明不白的『事故』喪生,又被追殺,如果換成我,我也一定要報仇。更何況我本身也已經視你的父母為我父母。一直以來,雖然我覺得為了這些放棄自己整個人生對你來說付出的代價太大,但卻以在這種心情站在你身後,無論你做什麼都無條件地支持你。可這樣下去也許還沒到百里玲遭報應的那天,你自己已經先崩潰了。所以,漣在,停止吧。」

明櫻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盯著軒轅,「你說什麼?」

「你停止吧。我不想看你最後失去一切,我不能失去你。漣在,我對你的感情並不是年少的一時興起,二十年,比起愛人更像是兄妹的關係,我也的確一直把你當做最親最親的人。所以,和百里家的婚約讓我去履行,我發誓為你整垮百里娛樂!」

「不可能,」明櫻苦笑著搖頭,「我等不了那麼久。」

「聽我的,漣在,百里玲比你想象的心狠手辣得多,就算你報仇成功,也會把自己搭進去!」

明櫻沉默了兩秒,用犀利的眼神定定地看著軒轅,「告訴我,昨晚發生了什麼?」

軒轅微怔。

「一定發生了什麼!告訴我。還有比我莫名其妙從你家醒來更重要的事!告訴我!」

「昨天你一個人在pub喝了很多酒記得嗎?」

明櫻皺起眉,仔細回憶。

「……喝酒什麼的完全沒印象,只記得昨天和鄭理事一起見過導演和編劇,那之後……好像腦袋被抽成真空了……什麼也不記得了。」

「心情很差的你一個人去了pub,喝了酒,和我打電話時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我擔心地趕過去,看你的樣子醉得不輕就帶你回家,你的車我讓司機開著跟在後面……」

「然後呢?」注意到軒轅有些不安,明櫻催促他說下去。

「車毀人亡。昨晚下著大雨,我簡單檢查了一下,可能是剎車分泵漏油,也可能是氣路管堵塞爆炸引起剎車失控。總之,肯定是被人動了手腳。」

床頭柜上明櫻包里的手機震動起來,軒轅和明櫻同時被吸引了注意。明櫻鬆開軒轅的手,站起來走到床頭櫃邊。

「手機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響,我怕影響你休息幫你調成震動了。」

「你等我一下。」明櫻的目光從手機屏幕移到軒轅臉上,怔怔地說道,接著走進了浴室。

隔了半晌,軒轅才意識到不對勁。沒有聽見浴室了傳來說話聲,反而只有「嘩嘩」的自來水流動聲。

「漣在?漣在!」軒轅重重地拍門,裡面卻沒有反應,只好用鑰匙把門強行打開。

水已經滿得從洗漱台往外溢出,在不斷積蓄的水中泡著明櫻的手機。明櫻手撐著檯面的邊緣,神情恍惚地盯著水中已經不再響鈴或震動的手機,雖然沒有表情,可眼淚卻像四溢的自來水一樣不受控制地肆意滾落。

覺察到推門而入的軒轅,淚流滿面的明櫻側頭看向他,「這下它不會再響了。」

「漣在……」軒轅憂心忡忡地將她攬進懷裡。

「什麼都放棄,什麼都必須放棄。要讓她從天堂跌入地獄,嘗嘗失去一切的滋味,從現在起我要開始反擊,這件事除了我之外別人做沒有意義,就算最後魚死網破同歸於盡我也在所不惜,死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所以軒轅,你千萬不要阻攔我,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幫我。」

軒轅以快讓人窒息的力度抱緊她,沒有再說話。

〔十三〕

上午十點,錄製新專輯最後一首歌。

明櫻到休息室時,溪川正撐著頭打瞌睡。

「看起來精神不佳,臉色也很差,昨晚沒休息好嗎?」

溪川抬起頭,盡量掩飾自己的萎靡不振,笑著對明櫻說:「你沒回來,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感覺有點害怕。」

「哦。唉?怎麼沒換衣服?」

溪川略一低頭,馬上又抬起頭看向明櫻的眼睛,「因為,好像也不怎麼臟,昨天幾乎沒什麼日程安排嘛。我比較喜歡穿這套,就再穿一天咯。」

「這樣啊……」明櫻頓了頓,「被記者拍到連續穿同一套會給人留下很窮酸的印象哦。」

「真是的,說笑吧,現在哪會有記者跟拍我?你這樣的大腕才能享受那種待遇呢。」

溪川笑著進了錄音室,完全沒察覺明櫻看向自己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明櫻雙手交叉在胸前,倚著門站在錄音室身後,低著頭,犀利的冰冷目光定格在裡面張嘴歌唱卻聽不見聲息的自己同伴身上。

阻隔在兩人之間的玻璃上投下了彼此的虛影。

調試話筒是發出的刺耳迴音像不曾消失一樣,持續不斷地回蕩在明櫻的耳旁。

每隔一段時間溪川就停下來,像錄音師鞠躬道歉。雖然聽不見她的歌聲,但從兩位錄音師的議論也聽出個所以然了。

「柳溪川也算是不可多得的金嗓子、實力派唱將了,今天這是怎麼回事?」

「成名歌手唱破音這麼多次還真少見。可能不在狀態。」

溪川再一次鞠躬道歉后直接從錄音室走了出來,兩位錄音師同時摘下耳機。

「怎麼回事?」明櫻迎上去。

溪川嘆了口氣,露初倦怠又尷尬的微笑,「有點不太舒服,想休息一下。」

「沒事吧?」

女生搖著頭坐下。

明櫻話音剛落,軒轅就走了進來。明櫻直起腰納悶地看向他,「你怎麼來了?」

「找你可真是大費周章。」軒轅笑了笑,掏出個矩形的禮盒遞給明櫻,「新的手機。」

明櫻一愣,接著將禮盒接過拆開。

「現在是在休息嗎?」

溪川插嘴道:「是啊,你來得挺是時候。不過現階段被偷拍到這種場面不知會引起什麼軒然大波呢。明櫻正在風口浪尖上,全世界的眼睛都盯著她。」

「謝謝提醒。」

溪川放下水杯起身,對明櫻和軒轅說道:「場間休息,我見進去錄音了。你們聊吧。」

「拜託你一件事,」明櫻等溪川進了錄音室,把手機擱下,目不轉睛地盯著溪川,站起身對軒轅說,「幫我調查柳溪川的底細,從出生到現在,所有和她有關的一切,越詳細越好。」

「怎麼了?」軒轅意識到事態的嚴峻,也跟著站起來看向玻璃之後的溪川,「她有什麼問題嗎?」

「前天我開了客廳的窗,昨天晚上那麼大暴風雨今天回去時一片狼藉,如果有人在家,即使睡得再死這麼大動靜也不可能完全沒有覺察,何況剛才在休息室我問她,她說:『你沒回來,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感覺有點害怕。』所以沒有休息好。連衣服也沒有換過,證實了她昨晚根本沒回家。如果沒做虧心事為什麼要說謊?更何況,昨天晚上知道我和電視台人見面的只有鄭理事、導演、編劇和她。她一定是從晚飯後就開始跟蹤我了。」

「明白了,這件事就放心交給我吧。」軒轅垂下眼瞼,應道,「真沒想到……」

明櫻望著溪川長吁了一口氣,輕聲道:「沒聽說過那句話么?『總是那些與我們相處、相愛、本該相知的人在蒙蔽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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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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