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南方都叫溫暖

不是所有的南方都叫溫暖

帶著傷痛回到當初背叛的城市,唯一收容我的卻是自己的影子——題記

〔1〕

我不喜歡嶺南鎮,並不是因為這裡的礦山埋葬了我的父親。而是討厭這裡沙塵,這裡一年四季都刮著凜冽的風,吹起漫天沙塵,落得人灰頭土臉。

哪個城市沒有沙塵。楊琳說。

南方啊。南方四季如春,有濕潤的空氣和翠綠的樹木。我矯情地形容。

得了吧,沈驚蟄,你是想去找你那水性揚花的媽吧。楊琳一針見血地接道。

我聳了下肩,並不跟她計較。

對南方的嚮往,確實是從母親的口裡開始的,她喜歡南方,喜歡到在我十歲那年她義無反顧地跟著一個南方男人離開了嶺南鎮。

鎮上人說其實那個男人是她的老相好,只因為當時母親未婚先孕,男人沒錢,便跑了,後來男人賺了錢。便回頭打聽她的消息,在一個深夜千方百計地把她接走了。他希望母親幫他生一個兒子接管生意,所以,我這個拖油瓶便被遺棄了。

其實這是一個很俗套的故事。但是,我並不恨母親,因為我一直堅信,她不會遺棄我這個她曾視若珍寶的女兒,她肯定是去南方等我了,等我長大去找她。她走的時候,也一定萬般不舍,一步一回頭,眼淚掉落。

當然,我不恨母親,還有個重大的原因就是,我的父親,他是個傻子。說話都說不清,只會咿咿呀呀地怪叫,他在嶺南鎮的山上砸石頭,每個月只回家一次,賺取微薄的勞務費養家糊口。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是我的噩夢,經常會有小朋友在我身後起鬨,傻子的女兒,傻子的女兒。即使我穿著媽媽給我縫製的漂亮的裙子,聰明伶俐,每次都考第一,卻依舊不能擺脫這個名號。

所以,從小對於陌生並不親近的他,我都有一種冷漠的隔我閡。

母親跟人私奔后,我又落了一個新名號,野種。他們都說我不是父親親生的,不然怎麼會這麼聰慧,沒有一點像父親。

十歲的我已經不像當年一樣好欺負了,我站在同齡人中尤其顯個頭,誰說我半句不好,我就會張牙舞爪地揮著拳頭衝上去。

但在深夜裡,我還是會從夢裡驚醒,我問奶奶,我真的是野種嗎?

奶奶一把把我摟到懷裡,抹著眼淚,不停地重複,你是我們老沈家的孩子,使我們老沈家的,我們老沈家只有你這一個孩子。

同齡的楊琳顯然比我成熟多了,她聽了我的話,不屑地說,無事生非是那群長舌婦最大的本領。

楊琳是我在鎮上唯一的朋友。她從小無父無母,吃百家飯長大。長大后,便在鎮上唯一一家舞廳當陪舞,天天為了一點微薄的薪水,對著那些把手伸進她柔軟身軀企圖占她便宜的無恥男人強顏歡笑。

但面對這個糜爛的小鎮,楊琳早已學會了百毒不侵。她經常手指夾著煙,不在乎地說,老娘總有一天一定會走出這個破地方!如果讓老娘一日龍抬頭,定要將這江山水倒流!

我不知道楊琳是從哪個庸俗的古裝劇里,學得這樣一句爛俗的,她卻自以為很有文化的台詞。但她說這話時,總會抽一口煙,然後眼睛微眯,煙霧便成環狀從她嘴裡裊裊飄出,顯得特別有氣勢。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十六歲的楊琳,已經有了風情萬種的端倪。

或許這就是鎮上那些女人不喜歡她的原因,她們老公經常會結伴去舞廳,很多時候,他們只為了同楊琳跳一支舞。她們在自己老公面前唯唯諾諾,便把怒氣撒到楊琳的身上,她們罵楊琳是天生賤胚子,狐狸精。

有時候刻薄的語言,常常像把鋒利的匕首,將我們的童年刺得鮮血直流。

一個野種,一個狐狸精。誰曾想過天真的孩子有什麼錯。

〔2〕

我想逃離這個無知的小鎮。十六歲那年,我遇到了駱輕辰。

他是從南方大都市來的。轉到班上的第一天,我便對他移不開眼,他站在那裡像一棵挺拔的白楊樹,帶著南方豐潤的顏色。我想到書本上的一句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放學時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小鎮舞廳旁邊的一排舊房子里找到楊琳。我說,楊琳,我遇到了愛情。十六歲的我青春是一頁可笑的素白,卻可以把愛情這兩個字說得信誓旦旦。

屋子裡昏暗模糊,有昏黃的夕陽投在襁糊的窗紙上。楊琳斜睨了我一眼,諷刺道,是小白臉吧。

我笑著捶打著她的肩膀,額頭因為奔跑還有細微的汗水,卻不管不顧大膽地對她說,我一定要跟他去南方。

這時,屋外有輕聲的響動,我驚覺地問誰?

周嘉北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不看我,徑自把目光投向楊琳,面無表情地說,吃飯了,晚上還有加班。說完,轉身就走了。

周嘉北是舞廳老闆的兒子,聽說他老爹是鎮上的暴發戶,有點黑白通吃的味道。所以才有資本開這樣一家靡靡舞廳。而周嘉北,或許因為出生在一個不錯的家庭,所以他只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每天上課不是頂撞老師,就是睡覺。要麼糾集一群男生惹是生非。放假就看到他拿著他爸的錢出去旅行。回來后便和班上的女生講路途見聞,惹得那些女生恨不得對他頂禮膜拜。這就是導致即使他不學習,每次考試依舊能夠過關,因為給他傳字條的女生前赴後繼。

我不喜歡周嘉北,因為他每次看到我都一副冷冷的樣子。楊琳說其實周嘉北是個挺好的人。

我嬉笑道你是不是喜歡他。

楊琳說,懶得跟你鬼扯,老娘的志向不在這個鎮上。說完她慵懶地起身,洗臉刷牙,坐在屋裡抽了一支煙,邊唱著「啊,有誰能夠了解,做舞女的悲哀,暗暗流著眼淚,也要對人笑嘻嘻」,一邊披上衣服和我一起走出去。

駱輕辰有本很漂亮的相冊,裡面是他在南方城市拍的照片,被班上女生愛不釋手地傳看著。卻惟獨沒有傳到我手上。我不屑這種排擠。有一天,我會去親眼看那些漂亮的城市,美麗的陽光和海岸,笑容明媚的男女,人流如織的街道,華麗精緻的建築。

只是不久后這本相冊在班上掀起了滔天大波,因為不知道傳到誰手裡,便再也沒有傳回來了。駱輕辰說算了,不過是一些照片。

可是班上女生卻不依,畢竟裡面有駱輕辰的私房照,她們憤怒地猜想著,是誰獨吞了心中王子的照片。所以那天放學,她們還自發組織了一個調查小組,在班門口挨個檢查書包,然後等同學走光了,再搜查同學們的桌洞。

我幫奶奶去醫院拿葯,第一個檢查完便早早地沖走了

第二天早上到班上,卻發現我的課桌上貼著一張大大的紙,上面寫著兩個醒目的字,小偷。我冷笑地問,誰貼的?

沒人吭聲,我再問,誰貼的?

這時,昨天調查小組中的一個女生站起來說,敢做就不要不敢承認。

我挑眉,你有什麼證據?

昨天大家從你桌洞里搜出相冊,你還狡辯?

周圍很多調查小組的女生在旁邊依言附和。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紙,揉碎扔到女生臉上,我沒碰過那本相冊。

駱輕辰說,我相信不是沈驚蟄。至少她不會這麼傻。

全班女生嘩然,議論紛紛。雖然習慣了被排擠被誤解,但是當有個人突然站在你身邊肯定那你,認可你時,還是會有一種溫暖在周身流轉。

[3]

放學時,我飛快地經過駱輕辰的身邊,低聲說,謝謝你。

他耳尖聽清楚了,抬起頭微笑道,不客氣呢。、

然後突然拉住了我的衣袖,喂,沈驚蟄。

啊?我意外地回過頭。

你能陪我去嶺南山上嗎?他摸了摸鼻樑,不好意思地問。

原來駱輕辰想去山上摘杏子,又不認識山路。

夕陽西下,晚霞染紅半邊天,山的稜角顯得格外柔和。走在狹窄曲折的山路上,心情輕鬆起來。我笑問他,你怎麼那麼相信我呢,說不定是我偷的。

他拽了根路邊的狗尾巴草咬在嘴裡說,因為你的眼神很直接,不像做暗事的人呢。

那…你為什麼不找她們來陪你呀?我又小心翼翼地問。

他為難地皺了皺眉,因為她們都是一群,我不知道叫哪個,只有你是獨來獨往的。

……

那天晚上我去等楊琳下班,坐在舞廳旁邊的凳子上,舞廳吊頂的霓虹燈轉啊轉,我的腦海里不停放映嶺南山上的場景。

駱輕辰怕衣服弄髒回家被叔叔罵,就把白襯衫丟在了下面的書包上。手長腳長的他爬到樹上,在上面邊摘杏子邊喊,喂,驚蟄,接住啦。放到書包里。

我仰起頭,杏樹的枝丫遮住了點點光亮,他的臉逆著光看不清楚什麼模樣,只有他的手不停地丟杏子下來,那個動作,就好像是伸出手,牽引我走。

因為書包里放了好多杏子,有點重,下山的時候,腳下突然踩到了小石子,我的身體就不由自主地朝前傾,駱輕辰及時抓住我的手喊,小心。

那片溫熱的掌心,忽然讓我紅了臉。好像南方陽光的味道。

楊琳跳完舞,休息的時候走過來問,搞定了嗎?

我不理會她的不正經,只是在燈光迷幻,音樂靡靡中,大聲,開心地對她喊道,楊琳,我一定要去南方。

去摘杏子之後,我和駱輕辰熟稔了起來。他經常會湊到我旁邊輕輕和我講話。落在我身上敵意的目光越來越多,我的凳子經常被人塗膠水。跑步時被人踩了鞋子摔倒。畫好的畫被人加上只烏龜。可是,這些我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她們不明白,對我來說,最大的傷害不在皮外,而在心上。

駱輕辰說,驚蟄,你可真倒霉。

他不知道,其實,這些所謂的倒霉,都是因為他而承受的。當然,我也不想告訴他,如果多一點傷害,可以換來他多一點微笑,我甘之如飴。

更何況,還有什麼傷害能比童年時期便被人叫做野種,背後砸石塊更來得徹底呢。

[4]

當楊琳發現我真的已經陷進駱輕辰的溫柔里時,已經晚了。她鎮定地說,沈驚蟄,駱輕辰是個小白臉,你們兩個是不會有結果的,他不適合你。

你又沒見過,怎麼隨便評價?我不高興道

嘉北見過,他說駱輕辰一看就挺沒種的。

我冷哼一聲,周嘉北?恐怕他是嫉妒輕辰搶了他在班上受歡迎的位置。

然後我拉住楊琳的手熱切地說道,楊琳,你不要聽信他的話,駱輕辰真的很好,跟他在一起,是我這十六年來最快樂的時光。而且……而且,他答應我了,走的時候帶我一起走,要我跟他一起去南方。

楊琳驚疑不定地望著我,她說,沈驚蟄你腦子進水了吧。我以為你說說就算了,你怎麼還上綱上線?

我說,楊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想去南方。

楊琳熟練地點了支煙,不再理會我。周嘉北從舞廳門外經過,我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最討厭背後講別人壞話的人。

我和駱輕辰越發地親昵起來,我們經常放學後去嶺南山玩到很晚才回家,偶爾也會坐在學校的小操場上說話,駱輕辰好像被我打上了沈驚蟄的標籤。其他女生任是再要發狂嫉妒,都沒用。他是我的,我得意地想……

不久后,駱輕辰的叔叔聽到了不好的傳言。

駱輕辰說,驚蟄,我大概下周就走了呢。

我欣喜地問,真的嗎?那我可以去南方了!

駱輕辰為難地猶豫了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此後的一周,我都在為去南方做準備,我打點了最漂亮的兩身衣服,幫奶奶買好了平日可能會用到的小病小痛的葯,還經常殷勤地幫鄰居做家務事,希望我走後他們能多照顧奶奶一點。

最後,我去跟楊琳借錢。我羞赧地對楊琳說,楊琳,我以後一定會加倍還你的。

楊琳沒有理會我,只說了句「你神經病」就邁著嫵媚的步伐走進了舞場。看著楊琳和一個中年男人摟摟抱抱,我去南方的心更堅定了,我不要生活在這個無知落後,到處充滿沙塵的小鎮,我一定要去溫暖的南方。

我周末跟著楊琳一天,她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她終於妥協。

她從枕頭下摸出布包,從裡面小心翼翼拿出了錢,數了一半給我,然後眼睛紅紅地說,沈驚蟄,***以後被騙了不要來找我。

我也被淚水迷濛了雙眼,我堅定地說,楊琳,你放心,如果南方溫暖,我一定會接你和奶奶都過去。

當時的我一定不會明白實現這個承諾有多艱難。連我自己都伸不開拳腳生活的地方,怎麼還能顧及親人。

[5]

駱輕辰告訴我是晚上八點的車,他叔叔會先找人把他送到市裡,然後再買票回去。

我忐忑地問,你叔叔會和你一起嗎?他點了點頭。我問那怎麼辦?

他想了想,說,驚蟄,你七點五十就到鎮子上等我們,然後我會對叔叔說一個同學要去市裡看親戚,搭個順風車。

我點頭。

很久之後,我都會想起那個夜晚,想起母親。我終於明白母親的心,她和她愛的人一起奔赴一個新的天地,那時她一定是開心的幸福的,並不會想到日後的後果。

不過,很久之後,那個夜晚也成了我噩夢的起源,終生的傷痕。我經常會夢到鎮口,冰冷的月光,黑色壓抑的樹木枝丫漫天襲來。

那個晚上,我在鎮口從七點五十,等到八點五十,九點五十……等到整個鎮子都熄了燈,都沒有看到面容乾淨的駱輕辰從車窗里露頭,也沒有看到一輛車子從這裡經過。

午夜十二點,月光冰涼似水,我坐在鎮口的石板上,手邊還放著一個簡單的包,裡面有我的全部家當。夜晚的石板,透心地涼。

第二天早上,是楊琳找到了我。她說不放心,她說不放心我,所以到鎮口看看。沒想到卻看到我躺在石板上。腦袋發熱,她把我的包藏起,按后叫了周嘉北把我送到鎮醫院。

醫生說我是著了涼,所以感冒了。我躺在床上打著針,臉色蒼白,雙眼無神。

楊琳坐在我床邊,低聲說,我讓嘉北去打聽了,那個姓駱的王八蛋,其實昨天晚上六點就已經走了。

我死死地抓住被角,喃喃地說,不可能的,輕辰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他說過他帶我走的。他還說他會和我生活一輩子的。

楊琳皺了皺眉,冷笑,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

說完,站起身,奶奶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我跟她說你在我那裡沒睡好,著了涼。我先回去補覺了。

楊琳走後,我的眼淚一滴一滴砸落下來。

病好后,我開始像往常一樣上學放學,去舞廳找楊琳說話,我的書包里,每天都背著一本相冊,那是駱輕辰留給我的唯一東西。

我經常在舞廳里好半天不說話,楊琳安慰我,驚蟄,你明年好好高考,一定會考到南方的。到時我和你一起去。

楊琳的話不但沒有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掀起了我心底的一陣劇痛,我抓住楊琳的手說,琳琳,恐怕,恐怕我撐不到明年了。

楊琳嚇了一跳,一掌拍在我手上說,你胡說什麼!

我吧楊琳拖到角落裡。

楊琳……我那個很久沒來了……

楊琳咦地問,哪個啊,什麼啊。

轉而突然明白過來,死死拽住我的手,沈驚蟄!你不要命了嗎!你怎麼這麼大的膽子!

我淚眼婆娑,可是,我真的喜歡他啊。現在怎麼辦?

楊琳拍掉我的手,著急地抓了抓,說,你容我想一下。

[6]

最後,在她那個破舊的小屋子,她嚴肅地說。驚蟄,看來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了。

我睜大眼睛,什麼意思?

楊琳說,這次我們一起走。你肯定不能在這裡待下去,鎮上只有兩家衛生所,不管進哪家,都會碰到熟人。都會被傳出去。

我點頭,遲疑地問,楊琳,我們真的走嗎?

楊琳堅定地點了點頭,她說反正一直在等機會,就當這次是上天暗示我們離開吧。

我說,那我們去哪裡。

楊琳遲疑了,她也沒出去過,不知道目的地。我突然眼前一亮,我說,楊琳,我們去A市吧。

楊琳定定地看著我,我終於慢慢低下頭,我的心思楊琳都知道,聽說母親跟那個老相好去了A市,而駱輕辰,也是A市的。

不過過了一會兒,楊琳鄭重地說,也好。

後來的我經常想,如果那時,年少的我能夠明白現實比期盼殘酷,那我還會不會堅持背井離鄉,毫無顧忌地奔向我嚮往的南方。

南方有仰望不到頂端的高樓大廈,綠色高大迎風招展的樹木,充滿溫潤的陽光,有漂亮的霓虹燈。車水馬龍的大街,紅男綠女格外耀眼。

可是,行走在繁華的街道,我突然覺得陌生失措。楊琳說,既來之則安之。

我們住在五塊錢一天的招待所里,小小的房子里充滿夏日的炎熱,只有在晚上時,才會有涼風吹進來。不過這樣房價對我們來說依舊昂貴。

我和楊琳在附近的電線杆上,小區的公告欄上,找招租的訊息。可是房價都是每個月三位數以上。最後,在一個偏僻的衚衕里,找到一間被那家人擺放雜物的房子,以每個月八十塊成交。

楊琳認真地說,我們找到房子了,就要找工作了。

轉而沖漆黑的屋頂大吼,老娘一定會奮鬥成富婆的!

可是,找工作前,我必須先解決自身問題。

我們在大街上看到很多這樣的廣告,無痛人流xxx錢。可是算下我們身上,總共也才有這麼多。最後楊琳找了一家店面不大不小,看起來乾淨的診所。我問多少錢。

楊琳說,這個你別管,有我在,就不會讓你挨餓。

楊琳的話,像一盞溫暖的燈火,讓很久之後的我辛苦漂泊,想起她的話時,便覺得看到了家和溫暖。風起雲湧時的掌聲固然風光,但困境誰能陪你逆流而上。

[7]

做完手術之後,我在租的小房子里休息了半個月才找工作。

楊琳買來雞燉湯給我喝。我喝著雞湯哽咽地說,我很好,不要再浪費錢。楊琳不在乎地切了一聲,可是她轉過頭時,我看她也用手背抹了一下臉。

我知道,她最近在一家小餐館洗盤子,原本潔白的手也被水浸浮腫了。

身體好了之後,我也開始到處轉悠找工作。

所幸我的運氣還不差,有次經過一家家政服務時,看到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走進去說要找保姆,我猶豫了下,在微胖的中年女人走出來時追上去。

我臉紅羞赧地問,阿姨,我高中畢業,吃苦耐勞,符合你的條件嗎?

中年女人挑剔的目光打量了下我,你從哪裡來?

頓時,我明白了她的想法,楊琳說現在城裡人精的死,他們不敢用年輕女孩,因為怕有的是人販子,有的手腳不幹凈。

我急忙搖著手對阿姨說,我不是騙子,我是前段時間從鄉下來的……

我的慌亂和臉紅,讓中年女人信了我,家政服務那裡又要花一筆手續費,所以女人決定用我了。

找到工作后我和楊琳的交流就少了,因為我們每天回到家已是深夜,疲憊得朝床上一倒,就又到天亮,日復一日。

但是過了段時間,我到家,卻發現楊琳縮著身體坐在床上,不動也不說話,我焦急地問她,怎麼了?怎麼了?

早上時她還開開心心地出門,說今天要發工資。相比於小鎮,在這裡每個月的工資比以往多好幾倍。

楊琳抬起頭,驚蟄,那個無良老闆非但沒有發工資,我跟他討要時,還被打了一頓。

看著楊琳胳膊上的青紫,我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我抱著楊琳說,對不起,對不起。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受這樣的罪。現在想來,在嶺南鎮那個地方終老,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楊琳瘦了很多,我抱著她都覺得她的骨頭硌得慌。

楊琳的肩膀抽動了兩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好像背上好像有淚水打落,一滴,兩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不,應該是感覺到楊琳哭。

從我認識楊琳,就從來沒見她哭過,她總是一副頑強的雜草模樣,風吹不倒,雷打不動。

過了一會兒,楊琳推開我去洗臉,回來說,明天我去找新工作,不然我們活下去都成問題。

楊琳找的新工作,是在洗腳城。

第一天上班后,她又變成彪悍的模樣,回來跟我說,媽的,以前覺得洗腳挺作踐自己

的,現在才發現,洗碗才是作踐自己。

然後又向我表達了一下對未來的憧憬,老娘一定要自己開家洗腳城,弄幾個溫柔似水的小妹,讓她們使勁挖那些男人口袋裡的錢。

我發第一筆工資時,把錢都給了楊琳。她說,你的錢給我做什麼

我愧疚地說,這一路都在花你的錢,而且你又這樣照顧我。

楊琳一把把錢扔到我身上說,得,你甭在這裡矯情了。請姐姐吃頓飯得了。

那天,是我和楊琳來城裡以來吃的最飽最豐盛的一頓,火鍋底層的紅油,仿似我們的滾滾人生。

[8]

從來這個城市,我就沒放棄過尋找母親和駱輕辰。

我用每個月為數不多的工資里的一部分,買很多白紙,然後裁成一張張十厘米寬的字條,粘貼在我經過的地方。

每張字條上都醒目地寫著,我是沈驚蟄,尋找秦彩和駱輕辰。不管哪天看到,下午五點都可以去xx路口的大榕樹下找我。秦彩,是我母親的名字。

因為楊琳說怕遇到圖謀不軌的人,不能報房東和工作的地址,所以只寫了個我們每天必經的地方。

我經常會在五點的時候在大榕樹下停留片刻,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我多期望,有熟悉的面孔出現。可是,一天又一天,都無果。

楊琳好像談戀愛了,她的臉上開始越來越多笑容,也開始往家提好吃的,好穿的。

甚至,她有天對我說,驚蟄,我們換個地方住吧。

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我說,我們把錢存起來,以後就可以自己當老闆了。

楊琳冷靜地問,阿姨,鎮上傳言你跟的是……老相好,而且還事業有成,可是,據我所知,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包工頭。

母親垂下眼,他剛存了點錢就去找了我,我那時鬼迷心竅,便跟他走了。來這裡后,他起初還算努力,後來手上有了點小錢,便開始花天酒地,並且他一直對我嫁了個傻子心存芥蒂,對我越來越厭惡,便一直找機會離婚。

母親安慰了我們兩個,便走了。

我們商量好,她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回家收拾東西,然後兩天後,我們三個就一起回嶺南鎮。雖然南方確實溫暖,只是,不適合我們成長。

那天晚上楊琳說,驚蟄,其實,你知道嗎,我經常夢到嶺南鎮,可是我跟自己較勁,我覺得出來了就不要回去。但是,現在,決定妥協之後,我忽然很期待回去后的生活。

我還沒從見到母親的震撼中走出來,只是靜靜地聽著。

楊琳接著說,驚蟄,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嗎?因為從小我就羨慕你。

我驚訝地轉頭,這些話,倒從來沒有聽楊琳說過。

她看到我注意了,接著說道,小時候你媽還在的時候,你經常穿她縫製的漂亮衣裙,像個小公主,雖然你被鎮上的人唾罵欺負,但是,他們其實也會小小地嫉妒你。而且,你知道嗎,其實周嘉北一點都不討厭你,相反,他喜歡你。他經常在你去看我時偷看你,他甚至,還讓我帶話跟你表白,但是……

楊琳不好意思低下頭,但是,我卻嫉妒你擁有的美好。所以我跟他說,你不喜歡他。他也是個驕傲少年,從此便冷漠待你,但是他對你還是很好的。那天早上在鎮口發現你的其實是他,我們離開時找車送我們,給我們買車票的也是他,你……去診所的錢也是臨走時他給我的……

我驚訝地聽楊琳說完,轉而會心地微笑,原來在那個小鎮上,還曾有人這樣關心著我。

楊琳抬頭問,驚蟄,你恨我嗎?

我笑著說,你蠢死了,我為什麼要恨你。以後還有那麼多天,我和他可以相見,可以把那些誤會澄清。但是,楊琳,你帶我走時的勇氣,你對我的照顧,卻是我一生都回饋不了的。

[10]

我和楊琳愉快地收拾行李準備回去。

但是卻在第二天接到驚天噩耗。警察找到我們,冰冷地問,你們誰是沈驚蟄?

我疑惑地答道,我是,請問有事嗎?

秦彩是你什麼人?

我母親。

警察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給我,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遺書。

遺書?!我的腦海里響過一聲炸雷,轟隆隆,旁邊楊琳扯住警察的袖子問,她怎麼了?

她於今天凌晨,殺了自己老公,然後自殺於家里。

我的耳邊彷彿有海嘯蔓延,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信上是母親的字:

驚蟄,我左思右想,我已經沒有什麼臉面回嶺南鎮了,我不能再讓你被人非議了,我的孩子,原諒媽媽,這一生,我只能帶著恨離開了。我知道你一直想問一個問題,現在我肯定地告訴你,你姓沈,是你爸爸的孩子,不是野種。

我跪在床邊哭的肝腸寸斷。親愛的媽媽,你一定不知道,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失而復得。最殘忍的事,是還未得到,便又再失去你,並且永生在這個世上再也尋不到你,你怎麼忍心丟下你的小女兒。你視若珍寶的小女兒。

楊琳陪我在派出所做了筆錄,走出派出所時,楊琳小心翼翼地問我,我們以後怎麼辦?

我堅定不移地說,回去。

我一直以為追尋的南方遍布溫暖,可是當我到達時卻發現這裡滿地荊棘,走一步有多難。

我和楊琳按計劃買了車票回去,在進站口時,我突然看到旁邊有個漂亮的女孩扯著一個乾淨的男孩說,快點,叔叔阿姨恐怕快到了,你怎麼可以讓我第一次見他們就遲到呢。

男孩微笑著說,我爸媽肯定會喜歡你的啦。

男孩像一棵挺拔的白楊樹,帶著南方的溫潤,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我的眼淚掉落。

楊琳問我,驚蟄,怎麼了。

我搖頭,廣播里播放著,xx次列車進站,xx次列車進站,請做好接站準備,請做好接站準備。

我說,走吧,車進站了。

再回頭時,男孩女孩消失在一片溫潤的陽光里。

那個男孩肯定忘了,他曾對一個女孩說過,帶你去南方,和你在一輩子在一起。

本地新聞:

各位觀眾,今天上午九點,由A市開往C市的xx次列車行至C市境內三十公里時,因山體滑坡,造成脫軌。七人受傷六十人死亡,AC鐵路中斷行車。鐵道部長赴趕現場組織緊急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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