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拉格朗日點
[壹]
不知不覺一晃就到了三月,儘管天氣依舊寒冷,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樹枝上冒出的新芽。單影依舊坐在最後排靠窗的位置,風從縫隙往教室里灌,女生裹緊外套,將灌滿開水的水壺抱在胸口
動能守恆。動量守恆。做功。不做功。
腦袋裡混亂成一團。想來自己天生就不是學理科的料。但是,為了他也只能勉強而為
女生撐著臉頰轉向窗戶。室內溫度太高,窗上全是霧氣,看不見外面的世界。單影伸出食指在玻璃上塗開一小塊透明區域,從小洞里往外望,對面教學樓的紅色屋頂上停著一團黑色的東西,女生眨眨眼,那團黑色的東西居然動了。待它把蜷縮的身體伸展成微微弓起的形狀,就立刻認出那是只黑貓
單影沒再繼續用目光追隨黑貓的移動軌跡,強行把注意力從窗外扯回到參考書上,卻沒法強行抑制住心慌
除夕那天,單影勉強趕在零點之前回家,只有媽媽注意到她溜出去過,但也沒留心少了不少的餃子,隨口問她去向,得到「去同學家借參考書」的答覆后,只感嘆了一聲「幹嘛急得非要在年三十去借」,女生女生沒敢再回答,生怕說多了反而穿幫
一路沖回自己房間把門反鎖起來,卻依舊平靜不下來,在哪裡坐下,哪裡就是滾燙的。從顧鳶家回來前特意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全能題典》帶走,男生非常詫異,單影覺得跟他解釋不清,拿了就跑。事後回想起來,完全是『強盜行徑』。
其實根本沒必要這麼刻意。反而顯得反常。好在父母都是粗枝大葉的人,忙著照顧遠道而來的親戚們,留意不到這種細節。倒是在男生面前顯得怪異了
年初六接到顧鳶的電話。聲音通過電子信號的翻譯變得特別沒有真實感,以至於在聽到對方說「我明天就走了」之後長久地發起了呆
「單影?」
「欸?」女生回過神,「我、我要去送你么?」
「……唔。不用了」
闔上手機后反覆琢磨,驚訝於自己居然說出「我要去送你么」這樣的問題,這無非就是為了得到「不用了」的回答,如果真心想面對面道別,應該會說「我去送你吧」
拜那個生硬的疑問所賜,準確地說,兩人在今年都沒有再見過面
一個多月的時間跨度,不長不短,恰好讓對方的形象停在了「幾乎要忘掉」和「死死地記住」的臨界點上。有時甚至開始懷疑那天夜裡在漫天絢麗煙花的映照下發生的一切都是虛無
也許是自己幻想的也說不定。單影就這麼判斷
畢竟在那之後,唯一的一次通話中男生似乎並沒有表現出半點像自己這樣的羞澀與忸怩
三十七天過去,很快連三月都要結束了。希望他早點回來,卻又不希望他那麼早回來,真是矛盾。不管顧鳶怎麼想,對單影來說分別之後的再見是意義非凡的存在。設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場面,無數種重逢時的表情。他訝異、他高興、他驚慌……好像沒有哪一種能讓自己滿意
而這天早晨,雖然也沒想過在教室里相遇的場景,連老師把他叫進來時的表情和語氣都和想象中沒差異。但竟然還是在他進門的瞬間緊張得連呼吸都困難了。
由於各種原因一直延後的見面
好像長高了。他本來就夠高的,莫非是錯覺?
半垂眼瞼的摸樣一點沒變,漫不經心地緩慢移動著視線
雖然乍一看沒變,但終究還是有些什麼不同了。他以前穿制服是這個樣子的么?感覺很彆扭。他書包一直是挎在左肩的么?還是很彆扭。額發太長了,有些已經蓋過眼睛。又或者他原本就是這樣,只是因為低下頭讓人產生了視差?
女生緊張地挺直了脊背,不由自主地蹙起眉,跟著他的目光移動著自己的目光
似乎有幾個世紀那麼漫長,男生的目光終於抵達了自己這裡
半秒暫停。還沒成功聚焦
半秒錯愕。明顯有個瞪大眼睛的動作
之後卻沒有在這裡停住,目光突然變更了方向,無止境地下滑,最後落在了近在腳邊的地面上
單影看得清晰,男生的臉突然不易覺察的紅起來
直到此刻,懸在半空的心才終於落下,即使有點意外,沒有想過他會臉紅的。但這怎能不算是最好的結局呢?好得大大超出了預期
誰說黑貓是不吉利的象徵?
女生偷偷轉過頭朝對面教學樓頂的生物做了個「加油」的動作
「居然選了物理,真不敢相信」午飯時顧鳶發出「嘖嘖」的感嘆
「其實是為了等那一刻的到來嘛!」
「哪一刻?」
女生咬住筷子,眯起眼睛,「顧鳶走進教室,看見我,大吃一驚,非常高興,又很害羞的那一刻」
「什、什麼啊!」男生慌張地低下頭,「我哪裡有『非常高興又很害羞』?」
「現在也是啊」好像玩性大發,女生乾脆放下筷子伸出手去揪對方的臉
「我說,我什麼時候允許過你做這種事啊!」
雖然義正詞嚴,但完全沒有說服力,但應毫不理睬地繼續毀壞對方形象
「不過,不會覺得很勉強么?」
男生仍被扭曲著臉,但卻突然垂下眼瞼變得憂心忡忡
「欸?」女生順勢放開他
「完全是為了我的話,不會覺得很勉強么?單影也有自己的喜好,也該選擇自己喜歡的學科,找到自己的路吧!」
「……唔,我有的……」
「……」
「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我的確比較擅長歷史,但那種程度的喜好,根本沒有辦法和這樣的相提並論」
「這樣的?」
女生伸出食指點向對方的鼻尖,認真的說:「對。這、樣、的」
「……」男生有點迷惑
「想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像這樣還不夠,還想坐在同一間教室里,學習同樣的課程,經歷同樣的高二高三……比起歷史,我更喜歡顧鳶」
「以前不知道……」男生微笑著拉過女生的手,「原來我和歷史還有可比性」
[貳]
以前還會遇到數不盡的選擇
單影有這種覺悟,但卻認為只要像這次一樣牢牢抓住那個念頭就可以順利過關
「要和顧鳶在一起,不分開」
可世界上哪有那麼簡單的選擇題
對物理完全沒興趣,無論顧鳶怎樣盡心儘力地輔導自己,還是總在考試進行到一半時在課桌上睡著
隨著課程的難度加深,得到的分數也相應遞減
好像又回到了剛進高中時那段舉步維艱的日子。父母對成績不滿意,老師也不給好臉色,至於同學,更不願和成績不好又沉默寡言的人做朋友
讓單影受不了的是,韓迦綾也選了物理,而且她成績處於中上,課間時常會跨過兩排座椅去向顧鳶請教溫提。明知道她居心叵測,可是單影卻什麼也做不了,自己成績差,怨不得別人,差到連人家討論的問題都聽不明白,單純的厭惡就直接變成了不單純的嫉妒
窩了一肚子火,卻找不到發泄的出口。顧鳶是好人,不可能無理地要求他不準幫助別人。於是總在心裡自己和自己鬧彆扭
等到男生終於覺察,在暖黃的路燈下轉頭看向愁眉不展的女友,「你好像不開心嘛」
依然沒辦法直接把原因說出口,只能搖著頭,「沒有,只是太累了」
這樣的日子一長,心裡好像始終被沉重的石塊壓著,整日喘不過氣。可是也沒有退路,要說對顧鳶沒有一點不放心是謊話,這樣的男生,一萬個人里興許能挑出一個,不僅對自己,對別人來說,都是寶貝。韓迦綾之外,無論哪個女生都可以對自己構成威脅,這樣的假設不是一天兩天的突發奇想。
待在顧鳶身邊。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學鴕鳥躲得遠遠的,失去得也許更快
太累了
前天剛測驗過,韓迦綾和幾個成績不錯的女生就咋呼著去老師辦公室看分數
單影原本並沒有把這當回事。大約十分鐘后,女生們就得意地把全班批改好的試卷拿回來分發,韓迦綾拿了其中的大部分。目光跟著她們幾個在教室里轉,直到發考卷的人全坐回自己位置,單影也沒有拿到她的考卷
單影有點猶豫,但還是走向韓迦綾的座位
「我沒有拿到考卷」
女生抬起頭笑得意味深長,「自己去老師那裡問問看吧。反正我是沒看到。說不定是你自己沒交吧!」
料定了單影不敢去找老師
單影心裡有數,考分高不到哪兒去,去了就是往槍口上撞。一定是韓迦綾搞了鬼。窩了火沒法說出口,深吸一口氣,用「反正不是什麼高分考卷,丟了就丟了吧」的念頭做著消極的自我安慰。沒跟她繼續糾纏,轉身回了自己座位
心卻還是懸著。考卷不見了,但總該有個去處吧。單影了解,以韓迦綾的心機,絕不只做藏起考卷這種小打小鬧的事
果然,大課間結束后,顧鳶從外面回到座位,卻沒有直接坐下,拿起桌上的什麼朝單影走來
「你考卷怎麼在我那兒?」
27分。總分的五分之一都不到
女生愣了半秒,頓時感到所有的血液都湧上頭頂,也忽視了態度,一語不發地劈手奪過那張考卷塞進抽屜
「在生什麼氣?」男生沒明白自己根本不帶感情色彩的動作和語言是怎麼把對方激怒的
「……沒有」開口才感到喉嚨中的哽咽
「明明生氣了」男生把女生前座的人打發走,面對面坐下,「因為……考得不好?」
猜對一半了。但另一半——被人設計了,被無形中羞辱了——是沒辦法對他說出口的
單影不說話,男生全當默認,卻怎麼也想不出寬慰之辭
說「何必把這點小事放心上」?太虛假。這分明不是小事
說「早該習慣了吧」?太無情。反而更傷人
雙方都意識到隔閡的存在。彼此間橫亘一條鴻溝,並不是首度出現,也並不能輕易消除
雖然從一開始我就明白,將來的某一天你一定會回到自己的軌道
但我沒認清的是,連這一天、這一分這一秒、這一刻,我也不可能處於與你並肩的位置上
一直以來,我只是跟在了你的身後
周一升旗儀式,早從當事人那裡得到消息,顧鳶在全國物理競賽中奪冠,料想這次機會必定會表彰顧鳶,單影也想不通自己是出於什麼心理,總之,最後稱病留在教室沒有下樓
雖然沒去操場,但廣播里的聲音,女生在教室里還是聽得很清晰。揣摩主持人播送喜報時,顧鳶會是什麼表情;顧鳶說獲獎感言時,那樣冷冷的聲音后又是怎麼想的;他會想起我么?他會企圖在人群中尋找我么?
畫面消解,只留聲音供她想像
全成了無解之謎
手心裡滲出冰冷的汗,聽見窗外一個女生「喲」的一聲,被嚇了一跳,慌張地抬起頭。夏秋正滿臉燦爛地扶著窗框向自己打招呼
「連你也沒下去啊!」
單影的臉色緩過來,「身體不舒服」
「哦……聽見沒?」女生用拇指朝向身後操場方向指指,「顧鳶欸」
女生輕笑出聲,笑容里並沒有多少欣慰,更多的是無奈
「無論什麼事,只要他願意,都能做得很漂亮」
而我卻恰恰相反
課前的準備時間短暫,單影感到顧鳶朝自己望了幾眼,但兩人沒機會說上話。捱到下課,還是男生主動過來
「升旗儀式沒下去?」
「嗯」
「身體不舒服么?臉色不大好」
「有點」
「說來聽聽吧」男生找空位坐下
「什麼?」
「這種眼神,分明是有什麼想法的」
「……」單影一時語塞,突然覺得顧鳶有時很恐怖
「最近經常悶悶不樂的。我沒說你以前不悶悶不樂,只不過最近比較嚴重。告訴我吧」
「我只是看著你,人又高,又帥,又頭腦好,又人氣高,經常會想,這樣的人該有個怎樣完美的女朋友呢?然後再想到自己,就又羞又窘,變得情緒低落了」女生嘆口氣,「你不用理我,不是什麼大問題」
「別人怎麼想我無所謂,我覺得,你已經足夠好了」
「可是……」
「單影」
「唔?」
「周末可以出來么?」
「欸?有事么?」
「想和你單獨約會」
單影看向顧鳶,他的眼裡面的自己變成淺淺的薄薄的一小片,睜大了眼睛,看不見顧鳶,看見了自己
一大一小兩個自己面無表情的對峙著,像在較勁
最後,兩個單影一齊微微點了點頭
那個瞬間,無論是問出「周末可以出來么」的顧鳶,還是點頭的單影,都已經意識到,有什麼是需要刻意維護才能延續的了
[叄]
很多我以為能夠【永恆】的事,都在不知不覺中【變質】了
我以為永恆不變的少女情懷……
顧鳶不會知道,單影對自己的「喜歡」能追溯到多久之前,在他的眼裡,進入高中后漫長的第一年裡,自己和單影的關係只能用「同班同學」來形容
即使每一場繁盛的花事都註定消失在微涼的夏末,那依舊是個美麗的時節
天際鑲著明晃晃的烈日,光線從茂密的枝葉間投射下來,樹根的周圍還開著一圈可愛的小白花
單影彎下腰眯起眼睛在地上排列整齊的水杯方陣中尋找寫著自己名字的那隻。汗珠從額頭上滾了下來,「啪噠」一聲,地上出現一個圓圓的水印
啊。終於找到了
手指在杯蓋上投下細長的陰影
「呀」輕得不易覺察的驚呼。手中的水杯「嘭」地滾翻在地,液體在塵埃間迅速蔓延開去
「怎麼了?」蹲在身邊穿迷彩服的女生詫異地抬起頭來
「奧。沒、沒事。杯子沒拿穩」毫無波瀾的鎮定聲音
毫無波瀾
烈日。汗水。軍綠。小白花。
入校前的軍訓本該就這樣毫無波瀾地結束
顧鳶不會記得那種小事。不會記得自己曾是「恰巧站在旁邊的男生」,乾脆地拿起女生的水杯和自己的水杯調換了位置,然後在對方愕然的仰望中輕描淡寫地笑著解釋了一句:「那邊螞蟻比較少」
對顧鳶來說,那只是小事一樁,他並不需要記住自己在溫柔善良善解人意的驅使下所做的每個舉動,更別提被幫助的是哪個女生,那女生的心裡跳躍出了怎樣不尋常的節律、怎樣紅過臉、怎樣的暖熱血液流向了每根末梢神經……
然而,那不只是小事一樁,在單影的世界里
一個簡單的舉動,一句簡單的話,為什麼後來能夠衍生出那麼多枝節?因為單影以為……至少在最初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對方和自己是不同的人
最初的最初,只是穿著同樣的迷彩服、用著統一的水杯、站在同一片樹蔭下的少男和少女
誰知到後來會被冠以那麼多褒貶截然相反的定語?
帥氣的、聰明的、受歡迎的少男
平庸的、愚鈍的、遭孤立的少女
單影還是太幼稚,因為最初的誤解死死地抓住那根叫做「喜歡」的絲線,單方面勢力維護與對方唯一的聯繫。即使聽說他和年級里最漂亮的女生在交往,也固執地反覆告訴自己「那是謠言」。無論季節怎樣變化,天真的情懷還依舊停留在夏天結束之前,時間的鐘在心裡停了擺,女生以為這就是永恆
直到有一天一切被擠得粉碎
我以為永恆不變的少女情懷,終於也在一瞬間悲哀地灰飛煙滅
顧鳶更不會記得,在某個被雨水沖刷過的下午,某節數學課上,老師曾一邊敲著黑板一邊狠狠地訓斥某個女生,「你腦袋裡是漿糊還是稀飯啊!這麼簡單的二元二次方程組都不會解!你說你是不是蠢得無可救藥?你花了多少時間在學習上啊?去去去,到一邊站著去,看看人家是怎麼解的……」然後轉頭看向自己,「顧鳶,你上來做」
對男生而言,這也是小事一樁
在黑板上流暢地寫下準確無誤的解題過程和答案的男生,根本不會注意到被指著站在講台邊上的角落的女生臉上無聲躺下的眼淚里包含著怎樣複雜的情緒
可是,這個場景註定永遠生硬地嵌進單影的記憶里
這是我喜歡的男生
這是與我不同世界的人
怎麼可以殘忍地製造出如此鮮明的對比?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整個世界溫暖的光線都消失殆盡整個身體里的血液都冷卻成冰,再也流淌不開
我覺得自己很可笑,長到十六歲才懂得——
世界上的人分很多種許多類,即使表面看來是一樣的,但本質上的區別不容忽視
世界上有許多圈子,其中的一些我註定無法融入,其中一些人的心我註定無法走進
而我這類人,就應該不背任何夢想、不帶任何希翼、沒有任何心動、完全麻木地過完一生
如果沒有人愛我那就沒有吧,反正我也失去了給別人愛的能力。反正不斷會出現一些自以為是的人反問我「衣食無憂的你憑什麼強說愁」,強迫我承認自己沒資格對生活失望
平靜的生活,及時與幸福無關,那也是命中注定屬於我的
悲傷太刻骨銘心,卻又無處求告。陳定在心裡,成了堅定不移的磐石
而後來的幸福,及時甜蜜,也像是甜蜜的幻覺。或者它根本就是幻覺
單影知道,一直以來,都沒有一個足夠的理由來使她相信顧鳶喜歡自己
[肆]
牽著手走過了如此漫長的路,卻仍沒有一點真實感
單影站在公交站牌邊,看著男生從馬路對面穿過斑馬線跑向自己。他笑著的神態像雨後溫潤的晴空,帶著耀眼的本質卻散發出平和溫暖的光,讓人心曠神怡卻感覺不到真實。就像是幻想
這幻象不時被呼嘯而過的車輛截斷,又在瞬間閃回複線
消失,又重現
消失,又重現
好像某個年代久遠的電影片段,鏡頭漫長,單色畫面從起點緩慢地推向終點。而這個鏡頭,後來成為了單影找回關於顧鳶的記憶的關鍵線索
「但應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么?」
女生想了好一會兒,毫無頭緒地抬起頭
「那麼,就乾脆像正常的情侶一樣逛逛商店街吧?」
「……說得好像我們一直不正常」
男生沒注意女生咬文嚼字的嘟噥,轉身揚手攔下一輛TAXI
「以前……我是說和夏秋交往的時候,也經常來這裡么?」
「來過而已。夏秋她自己經常和朋友過來」
「顧鳶自己一次也沒來過?」
「嗯」
「不喜歡么?」
「無所謂,只不過這裡賣的東西沒什麼是我想購買的,都是女生喜歡的」
「你可以買了送女生啊。唔,還是算了,想想你也不適合做這種事」
「送你倒是可以的」
「欸?」
「我是單影的男朋友吧?」
「這樣就說不通了」
「怎麼?」
「顧鳶有過很多女友呢」
「……」
「以前和夏秋交往,和韓迦綾交往,和許許多多我不認識的女生交往……」
男生插嘴道:「沒有那麼多吧」
「……也沒有送她們禮物的先例。我為什麼有這種特權?」
「這麼說起來的話……大概是……因為……你和她們不太一樣吧」
「哪裡不一樣?」
「……說不清」
女生沉默了半響,終於重新開口:「顧鳶,我和夏秋比起來,你更喜歡哪一個?」
「你」
「騙人!被夏秋詢問時肯定就回答是夏秋」
男生挑起眉毛,一副「果然我說什麼你都不信」的無奈表情
「無論從哪方面看,我都是沒法和夏秋相比的」單影垂下眼瞼,情緒低落地長吁一口氣,「所以面對這種違心的回答,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這麼說吧……」男生過了許久才開口,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我對單影的感情,和對夏秋的,並不是同一類」
女生不太明白地望過來
顧鳶握緊她的手,沒再作出進一步的解釋
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終有體會,你當時的話是什麼意思
就好比,我和世界上成千上萬的人一樣認識了你,可我們看見的卻是【不同的你】
我並不能看見那個【長相出眾家世不凡】的你,只能【勉強】對那些終日縈繞左右的讚譽之辭做出【潛移默化】的認同
相應的,也幾乎沒有人能看見我眼中的,【能讓我的靈魂產生微微疼痛的共鳴】的你
可是當時,我理解錯了
如果說顧鳶對自己的感情和對夏秋的不同類,那麼,真正與之同類的先例又在哪裡呢?
單影想到了顧旻
但應從未認真考慮過要與夏秋攀比,卻的的確確在心裡不止一次地和顧旻較過勁,即使明知道對方已經遠離自己和顧鳶所處的世界
獨自還偷偷去過資料室找顧旻那屆的畢業照,從那個模糊地側影上尋找線索。因為看不見臉,而身材和髮型都與自己出奇的相像。也許有尹銘翔那句「和你很像」先入為主的作用,但顧鳶最初也確實說過「你和她非常相像」,就不可能是自己的臆想了
單影有時甚至設想,如果自己剪短了頭髮,顧鳶是不是就會失望地離開?
但每次坐在美髮中心,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做太過出格的變化
除了長相和顧旻相似,單影想不出顧鳶還會因為什麼其他原因注意到自己
「可以一起拍大頭貼么?」
「好」男生很乾脆地答應,牽著女生的手走進店裡,「雖然我不太明白拍了有什麼作用」
「貼在鉛筆盒蓋上、手機背面、錢包里……總之,用途很多啊」
「那又怎樣?」還是不明白
「簡而言之,可以向人家炫耀自己有個很帥的男友啊」女生一邊說一邊翻開選擇拍照樣式的本子
男生這才放開手,把頭扭向另一側,「不要突然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欸?居然因為這種話害羞?」單影眯起眼用手中的筆去戳男生的臉,「你應該早就聽得耳朵生繭了吧?prince大人」
「不過你一次也沒說過啊」
「是……么?」
女生的反問讓兩個人對視著同時茫然起來
好像是事實
顧鳶仰起頭,以委屈脖子的姿勢仔細端詳起對方,但卻並沒有比以往有更多收穫,究竟是什麼影響了自己?使男生的五官與神態在自己眼裡,雖然無可挑剔,但全都喪失了傳說中的英俊屬性,而是變成了一致的「顧鳶屬性」
女生怔怔地抬起筆再戳一下。男生立刻換出受不了的笑容,「喂喂!」說話聲打破了對峙的平衡
單影回過神,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咬著嘴唇迅速勾出幾個樣式遞給店員,逃避似地躲進了拍照機器前的幕布里
「準備好沒」,女生一隻手擺出剪刀手另一隻控制按鈕,雖然嘴上詢問著對方,但卻並沒有等到對方的回答就按了鍵
「咔嚓」一聲,搖動的畫面形成了定格
顧鳶望著屏幕上女生的笑臉,微微怔住,陷入沉思。直到女生第二次問「準備好了?」才找回思緒,迅速牽住女生擱在兩人之間的小手
「我突然想起來你……」
「嗯?」拍照的動作頓時停住
單影納悶地猛然看向男生,棕色長發掃過對方的肩,滑向身後
顧鳶剛想開口,卻意外地被空氣里突然揚起洗髮水的檸檬味清香和女生無意中吹向自己臉頰的溫暖氣息打斷了思緒,愣了兩秒,抬起左手撫在對方後頸,深吻了下去
傍晚時的天空,飛滿了各式各樣的彩色風箏,它們無一例外地被染上溫暖的夕色
顧鳶深吸一口氣,用手枕著頭躺在廣場變柔軟的草地上,勉強忍受著女生沒完沒了的埋怨:「太過分了。每次約會都搞這種突然襲擊。好好的大頭貼被你破壞成這樣。唔——只有一張能貼的了」
由於接吻時顧鳶的右手按住了拍照鍵,導致後面八張大頭貼全自動拍成了「kiss留念照」
男生側過頭看向坐在一旁哭喪著臉的女生,覺得這種坐姿怎麼看都像擺弄玩具的幼兒,忍不住摸摸她的腦袋,「這種也可以貼啊」
「怎麼可能?太丟臉了!」
男生從她面前拿起一張,看了也笑起來,自己還好,女生的表情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受了驚嚇。故意逗她,「那你貼第一張吧。我貼接吻照」
「絕對不行。我絕對不能坐視自己男友變成變態」好像很認真的語氣,而且相當緊張地立刻把男生手中那張搶走
顧鳶更笑得不行,「那算了,不想說了」
「欸?說什麼?」單影停下來
「接吻前說了一半的話」
女生這才想起來。左右為難地撓撓頭,最後下了很大決心似地從大頭貼里挑出一張,像小動物一般翻身趴在男生耳邊,「給你。快告訴我」
果然還是好奇心比較強大
男生領情地接過大頭貼撕開,粘在手機背面
「我想說,單影你笑起來最漂亮」
「哈啊?」感覺上了當,「這算什麼?」
男生卻是頗為鄭重的表情,看向對方,「單影你笑起來最漂亮,我想看到經常笑著的你,如果你感到難過我也無法獨自開心……」
「所以?」
「所以,選擇你喜歡的學科好么?即使不能每天見面,可我希望每次見面時單影都是快樂的。這是我的心愿」
[伍]
在高二末突然轉科,這件事在誰眼裡都不可思議,媽媽甚至還產生了帶女兒去醫院檢查的念頭。但事實證明,這選擇對單影來說是明智的
物理被換成感興趣的歷史。學起來得心應手。最頭疼的數學也由於文科難度降低變得不成問題。單影的成績在文科班處於中上
更重要的是,全年級文科生稀少,總共拼起兩個班,原先的四班和六班合併在同一間教室,單影和夏秋的關係自然近了
夏秋的成績在文科班名列前茅,成了單影理所當然的「老師」,她的指點,對單影來說頗有助益,不過更多的時候她還是停留在「能夠分享秘密分擔憂愁」的朋友身份上。受夏秋開朗個性的影響,單影漸漸也學會自如地和他的朋友說上幾句話
生活中的陰霾好像一瞬間一掃而光
只是,的確很難見到顧鳶了
陽明高中以理科見長,物理班明顯壓力最大,每天最晚放學,作息和其他班截然不同。如此一來,連放學一起回家也不能如願。單影起初還不時跑去物理班找顧鳶,送去些零食點心,但去幾次以後,受周圍氣氛影響,總覺得自己在拖對方後腿浪費了他的寶貴時間,探望的時間間隔也長了
幸好,雙方都沒有感覺到疏遠,每次見面還是能準確找到彼此心裡親密無間的那個位置
單影感到,顧鳶幫自己做出的這個選擇是對的,但並不是毫無弊端。潛意識中隱隱覺得這其實是無法長久的妥協
直到進入交往後的第二個冬季,關於顧鳶的消息要從學校喜報中獲悉了,單影才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麼。
「收到普林斯頓大學的offer了?」
被喚出教室的男生沒太在意地點著頭,「你怎麼知道?」
「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沒理由喜報貼在食堂門口我都不知道!」
聽出女生話里的怒氣,男生拉著她躲開班裡多事者的視線,繞到樓梯口,「抱歉沒告訴你」
女生怒火未消,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啊!你能不能想象中午夏秋問』怎麼沒聽你說過『的時候我有多尷尬?」
男生賠著笑臉,「對不起我沒考慮周全。不過放心,我沒打算接受」
「哈啊?什麼我放心?」
女生已經壓,突出一小團可愛的白霧。顧鳶走了神
「……」
「說起來,是因為物理競賽獲獎引起的關注吧?」
「嗯」又回過神
「很難得的機會啊,像這種世界一流大學……更何況如果去美國,不是正好和父母團聚了么?」
男生欲言又止,「……話雖如此……」
「怎麼可以不接受呢?」
男生被噎得半天找不出話,盯著女生近30秒。看來對方是完全沒認清事情的關鍵吶。有點無奈了,「我說單影……」
「唔?」
「如果接受的話,我們會分開的吧?」
「欸?」女生愣住了
對話好像被撲面而來的冷空氣瞬間冷凍至凝固狀態
男生把臉別向一側,看著腳邊的地面,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分處兩幢教學樓的生活我都不想繼續了,怎麼可能忍受分處兩個國家的那種遠距離戀愛?」
「……」
終於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單影徹底呆掉,望著男生喪失了語言組織能力
顧鳶重新抬起頭,伸出手將石化的女生拉進自己懷裡,「其他的都無所謂,我只要有單影就夠了」
「可是……」女生小小的聲音近在耳畔
男生猜出對方回答的可能性,沒爭辯,也沒有出聲打斷,只是賭氣一樣加重了懷抱的力度
女生感到呼吸困難,試圖推了兩下未果,只好放棄,反而將臉往對方衣領里埋進去,極其輕微的嘆息聲在空氣中一滯,被順著制服領口迅速上揚的話語趕上——
「你這麼做,這麼做,我是無法安心的」
[陸]
一直在逃避的……
一直不想面對的……
分離還是來了
「你和顧鳶在談戀愛,對吧?」
訓導主任取出一次性杯子泡上茶,放在單影面前。
女生垂著眼,盯著杯中霧氣騰起而茶葉沉到底。知道前些天在樓梯口被逮個正著,沒撒謊的必要。今天被單獨叫來辦公室,對方的意圖也很明顯,沒狡辯的必要。
「你們倆單純的戀愛,我是不會反對的。但是單影,你不笨,我覺得跟你溝通沒有困難……你應該知道顧鳶是個多優秀的學生。」
並沒有遭到呵斥,單影在不習慣之餘倒的確有點鬆弛了原本緊繃的神經
「他天資聰穎,更難能可貴的是一旦他專註於某件事,一定能完成得驚人的出色。從一開始,他就站在不同於常人的高度上,這註定了他所能看見的是大多數人連想都無法想象的風景」
說的毫不誇張。單影比任何人都更早認識到那樣的顧鳶
「同樣的,他也被周圍許多人寄託了更高的期望,尤其是他的父母。可是他和你在一起,是無法回應那些期待的。不止這一次,將來他如果要和你在一起,還會失去更多機會。即使這樣,你還是只為自己考慮嗎?」
「……」
「其實我不說,你也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吧?」
「……」
「我不是讓你們馬上分手,但我希望你能勸說他以自己前途為重……」
「我明白了」單影站起身,朝這位老教師鞠了躬,「謝謝您」
走出辦公室,在眼前鋪展開的是一派蕭瑟的冬景
視界里唯一的一小塊略顯生機的區域是正對著訓導處的高一教學樓,零星有些男生在走廊上打鬧。相比起來,二年級和畢業班所處的教學樓像巨大而沉重的兩座墓碑矗立在遠處
冷澀的空氣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眼球
經過布告欄時,單影停下了腳步,面對一片空白想象早已被撤走的校友畢業照,光線攀附著布告欄的玻璃游弋,一點點溫暖的顏色鍍上鋁合金的銀邊,盯著看久了,眼前越來越模糊
曾經有一個女生,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在拍攝畢業照時側過頭,因此虛化了容貌,使單影總覺得站在那裡的人就是自己,而活在現實里的自己說不定才是別人
顧旻,這種時候,如果是你會怎麼做呢?
他們說的沒錯,你有很多必須做的事情,被很多人期待著
有我在身邊,你才會失去許多東西,越來越多
一開始背道而馳,沿著光線朝兩個不同的方向奔跑,我和你,掌心中的生命線為什麼會相互束縛,相互牽絆,糾纏在了一起?
是因為顧旻
元旦通宵遊園祭是陽明中學的傳統活動,即使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畢業班學生也多半會留下來參加高中階段最後一次學園活動。12月31日這天,單影從中午就開始四處尋找顧鳶,但是拜男生過高的人氣所賜,直到晚上八點多才從觀看文藝晚會的人群里揪出東張西望的男生
「你在這裡!」顧鳶在單影出現的一瞬間,臉上的神色已經從焦急迅速轉化為放鬆
「還說呢!找你一下午了」
「我也一樣啊」
「……」
「跑去哪兒了?」
「跑去一切可能找到你的地方找你了」
「……」
當時我想,這或許是一個提示
文藝部的幹事們忙著給每個學生髮小小的氫氣球
「零點時放飛許願用」他們說
顧鳶扯出兩根棉線,將其中的一根繞在單影食指上。女生仰著頭盯著身邊的人看了好一會兒,彩色的燈光淺淺地映在他的臉上,很溫暖,讓人不由自主想抬手去觸碰,可動作的軌跡卻在途中變換了方向
單影用沒有氣球的左手牽住顧鳶沒拿氣球的右手
男生感覺到,笑著側過頭來,「欸,這姿勢很奇怪」
歌里唱:太熟悉你的關懷,分不開
「唔。一下就好」
女生任性地握得更緊了
對方手裡的暖意覆蓋了自己手心裡的冰涼
許多年後,我還會想起這天夜裡,我用這樣的表情,說著這樣的話,以這樣奇怪的姿勢死死地拉住你的手,和你站在一起
也許到那時,我已經可以坦然地微笑了
「喂,顧鳶」
「嗯?」
聲音被黑暗吞沒了數秒
「我們分手吧」
喧囂聲匯成同一股龐大的河流,新年的倒計時開始了,可是單影和雇顧鳶都已經聽不見彼此之外的任何聲音
「我直到現在依然相信,無論我陷入怎樣的困境,只要你在我身邊,就一定能夠渡過難關。可是對於你,情況卻恰恰相反。
「因為有我在,你才會原地踏步。
「因為前進的方向不同,聲音即使你停下來等我,我也無法和你並肩而行。這種徒勞的犧牲只能讓我感到自己是個拖累,是個負擔。
「同樣,我也想放開你的手,試著在沒有你的世界里獨自行走,因為你的保護,我免遭了許多挫折,可是顧鳶你不可能永遠這樣無條件地保護我,我必須學會一個人在這個苦難叢生的世界里勇敢地生存下去。
「你總有一天會離開的,因為在你的心裡,我一直是以顧旻的身份存在……」
「不是的!」男生握緊單影的手反駁道
「只是連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而已。所以,讓我先放手吧
「也請你擺脫我的,或者說是,顧旻的束縛
「我已經不想和顧鳶停留在憐憫與被憐憫、依賴與被依賴的關係上止步不前了。這不是愛情
「所以,由我先放手,而顧鳶先說『再見』好么?」
倒計時數到「一」的瞬間,單影鬆開了對方的手,提前放飛了另一隻手裡的氫氣球
你知道的吧?
哈勃空間站被發射到地球背太陽一面,距離地球150萬千米的【拉格朗日點】,隨地球圍繞太陽公轉一同轉動,永遠停留在太陽照不到的背面
我也是一樣,如果【勉強】隨你一起旋轉,被註定永遠【背光】
「再見,顧鳶」
一切歸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