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7
南晞急得直跳腳,扯住我的手推車不讓我走。
「放手。」我說。
「那你先把門打開啊拜託。」
「不行。」我說。「我收趟垃圾很快就回來,你先去隨便哪邊玩一玩,聽話。」
「我生氣了唷!拜託把門打開!」
「不行。等我回來。」
「好,你去收你的垃圾,小麥要是睡到一半被痰哽到了,我不管。」
也對。這下換我六神無主。滿城的垃圾桶我不能不收,但是我也沒辦法讓南晞單獨留在病房,才鎖住了診所的全部門窗。現在我和南晞在診所門外僵持不下,火上心頭。
折衷。天底下什麼事都能折衷,我以正筆字寫好告示,趕去行政大廳布告欄貼上。
即日起——
1.各棟建築的樓層公共垃圾桶:不定時清理,再次強調,請確實做好垃圾分類。
2.各地垃圾子車:改為每三天清理一次。
3.廚餘類:請自行送至城東堆肥坑。
4.電器、傢具及大型廢棄物:請自行送至垃圾場,或至診所親洽帽人。
ps.意圖輕生者:請緩,焚化爐暫不開放。
站在布告欄前,我被另一幅張貼吸引住了,那是來自辛先生辦公室的公告,內容了無新趣,不過就是最後一天的撤離名單,呈表格狀,分別註明哪個人將要被遣送往何方。
多此一舉的名單,總之就是全員撤離,除了小麥以外。這張公文老早就發送給了每一個人,每個人看完后也即拋棄了它,我從垃圾桶里收到過許多張,但現在我還是很認真地細閱公告,從第一個名字到最後一名,又從尾讀回去,只恨手邊少了放大鏡。
「嚇。」一個人路過駐足看了看我的垃圾公告,又看我,倒抽一口氣。
「怎麼?」我問。
「沒……沒什麼。」那人睜大眼回答,轉頭跑了。
我繼續讀名單,入神得念出了聲音,想扔掉手裡的東西,騰出手指一一觸摸那些名字,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我雙手揉的是我自己的帽子。我不知何時摘掉了它。
又一個人影在電梯口出現,悄悄從我背後一溜煙而過,我戴好氈帽,轉頭叫住了她,是南晞。
南晞吞吞吐吐,「辛先生人又不舒服了,要我過來看看……」欲語還休,「……所以……那個鑰匙借我一下好嗎?我要回去拿個葯。」
「行,我正要回去,跟我來。」我拉她的手臂往診所走,聽她嘟噥著什麼,我回頭問:「說什麼?大聲再說一次?」
「我說,帽叔你看起來好可怕。」南晞朗聲說。
我會比這個要命的世界更可怕?才步出大廳門口,迎面差點撞上一群人,是電視台來的採訪人員。這些記者最近像蟑螂一樣傾巢而出,而河城是一塊舊蛋糕,他們什麼都肯沾上一口,現在就有兩個人高舉著麥克風走向南晞和我,我用力推擋他們:「閃開,別讓我說話。」
又是一周過去了,城裡的廠房全數停工,再一周,現在大家的新嗜好是坐在打包好的行李上聊天,聊什麼都很起勁,就是不談明天。
我每個白天都在打盹,夜裡漸漸清醒,醒著繼續等,直到南晞髮出了均勻的酣眠呼吸,我才起身,瞧一眼小麥確定他還活著,我輕身離開診所,星夜下滿城收垃圾。
夜裡很涼,但我的火氣夠大,煮光全城的黃媵樹葉也鎮不退的火氣,保護我整夜工作不倒斃街頭。拉動手推車,我啟程習慣性地先到行政大樓正前門,抬頭仰望,在這樣的深夜裡,辛先生的辦公室竟還有燈光,燈光中有具黑影。
辛先生站在窗口,居高臨下與我對望。已經連續好幾夜了,沒有人破壞沉默,就這樣照鏡似地相看,我戴帽,他背光,中間阻絕著堅硬得像冰一樣的東西。
夜露潤濕河城,每一車垃圾都比以往更沉重,我吃力地往返,還是無法在天亮前完工,從城東宿舍推第二趟垃圾經過中央廣場時,我喘幾口氣,在石板上大字趴下休息,看見一支早起的隊伍扛著器材進入廣場,他們也立刻發現了我。
這組人已經在城裡拍了好幾天的記錄片,幾乎對什麼都感興趣,人們街頭閑聊也拍,有人打架也拍,野貓上樹也拍,只差沒有掀開每幅窗帘往裡拍個夠,現在他們在一個綁小馬尾男人的指揮下,正在架設機器,鏡頭朝往城東辦公大樓后的山崖。
顯然他們夠機靈。從這兒取景拍過去,將可以捕捉河城的第一道日出。
小馬尾卻向我走過來,蹲下,「介意我們拍您嗎?」
挺和氣的聲音。我偏頭從帽檐下看他,「不介意,我休息夠了就會閃一邊去。」
「我們是希望能採訪您。」
我坐起來,周身酸疼感流竄,「你們不是忙著要拍日出嗎?」
「還早,日出昨天拍過了,今天補幾個鏡頭而已。」
「確定要我說話?」我問。已經有個小夥子在我身邊忙著測光,一組鏡頭朝向我調整。
「呵呵隨便您說什麼,不要拘束,等您說完我們再來進行一些問答。」小馬尾邊說邊對他的人員拚命打暗號,「您帽子能掀高一點嗎?好上鏡頭。」
「不行。」
「OK。都隨便您。不用站起來,您坐著就好,我們可以把手推車也拍進去嗎?」
「可以,你是說主題隨便我想?」一具探照燈朝我打來,照得我不太自在。
「呵呵,您是河城的居民?」
「我是管垃圾場的。」
「那就談談河城的垃圾場吧。」小馬尾放妥收音器材,慢慢退向後去。
「河城的垃圾分三種。」我遲疑地開始發言,面前有兩台攝影機同時運轉,我簡直不知道該望向哪邊才好,就面對著小馬尾,他朝我猛做畫圈的手勢,示意我不要停。
「第一種是一般垃圾,」我說:「可以自然分解的就掩埋,不肯幻滅的就用焚化爐處理,再不行的就露天堆置,這種分類法不是我發明的,你要問我,我會告訴你沒道理,因為基本上你沒有辦法真正消滅垃圾,基本上又沒有真正的垃圾,惟一有資格當垃圾的就是人,人很難分類——」小馬尾邊點煙邊朝我豎起大拇指。
「一定要分類的話,我會說大部分的人都是一般垃圾,只是你自己不會承認而已,你只會覺得自己很有價值,你很努力,你媽的誰不努力?你努力在掩蓋,讓自己看起來還不算失敗,事實上你可有可無,這就是一般垃圾的特色,你吃不了半點苦,你定期發奮圖強卻連自己肚皮的脂肪也對付不了,我不是說你你別緊張,我在說的是垃圾,垃圾我看太多了,我快被你們這些垃圾壓垮了,你欺善怕惡別怪我說出來,你欲蓋彌彰,你其實很心虛,你怕痛怕死也怕老,你只要別人愛你,我可以再說下去嗎?好。你自以為是,沒有人知道你說謊成性到大師的境界,你一得意就忘形,你滿腦子性幻想,但是你什麼都撇得很清,你貪小便宜又浪費,你尤其愛護虛名,你開著電視睡覺,你的寵物卻死於孤單,你的每個朋友都對不起過你,你翻臉比翻書還快,你還擅長搬弄是非,你骨子裡對誰也瞧不起,我可以一口氣說完嗎?好。你下流。你自私。你無知。你死要面子。你比小貝比還依賴。你犯賤。你是摸魚高手。你一身媚骨。你不顧別人死活。你私底下很沒格調。你愛吹牛。你自命清高。你每次出賣別人都是迫不得已,必要時連你老媽也能脫手。你有一肚子狗屁苦衷。你雙重性格。你貪婪。你很會搞神秘。你連酒後吐真言都在騙人。你意志薄弱。你跟很多人拒絕往來。你懶惰。你專耍可愛。你心胸狹窄。你一天到晚在後悔。你信箱郵件滿滿放著不管。你還是個偷窺狂。你疑神疑鬼。你常說錯話。你自卑得不得了。你為小事抓狂。你沒擔當。你作弊。你平庸。你裝模作樣。你虛偽到爐火純青。你見不得人好。你發過的誓全都食言。你偷偷跟蹤心上人。你胡塗。你卻又記恨。你幸災樂禍。你崇拜偶像。你怨天尤人。你不負責任。你很怕跟不上流行。你賴床。你拜金。你膽小如鼠。你對你的爸媽非常抱歉。你抓不到別人說話的笑點。你愛聽謠言。你放鴿子讓人傻等。你投機。你自大。你懷才不遇。你學會很多俏皮話。你這個負心的人。你故作愁姿態。你失心瘋。你一副屌樣。你狠。你其實害羞到不行。你變態。你買彩券只中過小獎。你善嫉。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口是心非。你逃避。你裝孝維。你衰神附體。你卑鄙。你對自己真的很失望。你只懂歌詞不懂詩。你寫過匿名黑函。你沒良心。你自以為很浪漫。你真的有夠愛你自己這個王八蛋。」
雖然小馬尾臨時決定搶拍日出,我不介意,我有的是忠實聽眾。我甚至配合地將手推車推離開現場,直接回到診所,南晞睡得正香,我來到小麥身旁坐下,取紙巾幫他擦拭口水。小麥這幾天一直在昏迷中,很少有醒來的時候。
「第二種是資源類垃圾。」我在小麥耳邊繼續說,說得很輕,免得吵醒南晞的甜夢。「我會說得很簡短,因為我知道你很累。」
再循環再利用是個好觀念,意思是說,人類虧欠地球太多,你生而負債,債務可以追溯到你的東非猿人老祖宗,所以凡是從你身上丟出來的,最好都能安排新用處,必要時你吃回去也行。
吃不回去,就分門別類,存放在垃圾場的回收專區,每個半月會有資源回收車來一回,,我每半年結清一次賬目上繳公庫,然後這些廢物就羽化登新,別上標籤等著你消費。它們族多勢眾,存在於你生活所有層面,包括一切乾淨紙類,一切可再制塑膠類,一切可堆肥者,各種瓶罐,各種舊衣,各種五金,各種你玩膩的電器,各種你還來不及發生感情的收藏,不包括永遠說不出口的心事,不包括偷偷拭去的眼淚,不包括你青春年少時的夢想。
第三種,別人怎麼分類我不管,在河城習慣上就是通稱特殊垃圾。基本上它們也都屬於資源類垃圾,差異點是,它們在平時很正常,變身為垃圾以後,若不小心處理就會成災難。
因為廢輪胎舊電纜傷害千里以外的翠綠森林。
因為使用過的針頭裡,沾有情人的痛哭。
因為老電池的殘能讓宇宙破碎。
因為少女的愛足以殺人。
我的個人意見?很簡單,一切垃圾都是人的衍生物,只因為人太迂迴,太不直接,太無法面對,你如果像我一樣住在垃圾場,就會知道,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垃圾都是多餘的包裝。你自己就是一大盒聖誕禮物,外頭裹上漂亮得不得了的包裝;拆開包裝,是堅硬外殼;褪去外殼,是柔軟襯護;剝下襯護,是浮誇修飾;揭掉修飾,是瑣碎點綴;抹除點綴,是怯生生的,一個無法曝光的,你。
總結:與人無關的,不曾被人擁有過的東西,也不會成為垃圾。
來自垃圾場的報告完畢。
我累斃了,而天色正開始發亮,南晞將要醒來,我將要坐在小麥的床畔打盹,打盹前我先完成每日最後的工作——我的鍥而不捨的垃圾研究。
從懷裡掏出一隻淡綠色塑膠袋,辛先生今天的垃圾袋乾淨異常,我抖了抖它,只跌出一張厚紙卡,別無他物。
滾上銀線的高雅紙卡,以俊逸筆跡寫下:
時間:某年某月某時。
地點:辦公室。
人:您,盼來晤面。
整張卡片上只寫了這些字,時間就在今天晚上。
沒有上款沒有署名,但我懂辛先生的意思。這是一張請柬,收信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