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從沒停止過它的細語呢喃
「你不會死,你不會氣喘,你沒有氣喘。」龍仔用無聲的口型一再地說,我在他的臉上抓出了條條血痕,他始終沒有放手。
昏眩,思維迷茫,依稀見到了一波一波湧來的海浪。柔軟的淺藍色海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薄薄一層水面無盡溫暖,水面以下十分冰涼,我的裸背已經晒傷了,一個動靜都要扯裂開脆弱的皮膚,浸在海水中的下半身,又凍得僵硬,我的手心裡,緊緊握著一個撿拾而來的白色貝殼。
只是隨著退潮漂流而去,七歲的我趴在浮板上遙望海岸線,海岸線成千上萬個人蹤錯疊,爸爸帶著我到訪快樂的夏末的淺海灘,從沒經歷過那樣擁擠的海灘,漂浮中我漸漸被擠了出去,慢慢漂出了安全臨界線,開始驚慌時已經沒有人能夠望見我的蹤跡。
海潮聲聽起來那麼熟悉,原來大海遠在我的水生原始動物年代就已打下了印記,將臉沉進透明海水中,一群泛著孔雀綠和寶石藍光的天使魚盈盈穿過我的長發,壯麗動魄的海底,嘈雜同時寧靜,那是一個冰冷的葬身之處,混亂中我不能明白死亡,離開一個我所不情願的地方,回去一個我所不屬於的地方,只是換一個地方隱藏,但我只是個勢單力孤的孩子,該怎麼藏?當救生艇來臨時,我正因為第一次氣喘,掙扎中扳住了浮板,卻遺失了貝殼。
萬分遺憾地望著貝殼緩緩降落,現在我又見到了它的垂直航行,沉沒,沉沒,直達到最黑的地方,無聲的深海魚輕柔地滑過,一絲穿過海水的陽光緩緩下降,變成了無彩世界中的七彩粉塵,融化了,釋放出七彩的泡沫,純凈成安詳的黑色海水,混和著淚的鹹味,滴落在貝殼的身旁,地殼震動,傳導成手腕上的刺痛,我才發現龍仔還緊扭住我,氣喘已經平息,對望龍仔的清澈雙眸,我知道我再也不需要小藥瓶。
龍仔放鬆了他的挾持,天又開始飄起了小雨,絲絲如冰,龍仔轉身準備啟動機車,我輕輕扯了他的衣袖,「我願意。」我響亮地說,龍仔於是笑了,以雨水為鑒,我們第一次真正共舞,在紅磚人行道上,龍仔先施展開了他的奔躍步,我踢開了靴子跟上,午夜的台北最南端,沒有人看得見我們的雙人舞。
人行道容納不了舞幅,我們佔據八線道馬路,沒有音樂,燈光熹微,但從沒擁有過這樣清晰的知覺,只感到所有的模糊都撕扯而去,空氣清冽,視覺逼真,風聲豐富,我浪費了半生的聰明,我看得見千百種表情無數鐘點的電視和書污染的天空擁擠的大地,我看不見人情世故情慾交雜污穢中那一丁點以了解和溫暖照明的光亮,我懂得偽裝,懂得對抗,懂得藏匿,懂得拋棄、欺瞞、迂迴、揶揄、婉轉、哀傷,但不懂得原來愛是讓別人幸福的力量,不懂得美就是去愛一些什麼,去堅持一些什麼,去滿足昂揚伸展的渴望。
隨興所至,我們合演阿依達的經典片段,龍仔跳得盡情,后翻在他的懷抱中我突然心猿意馬,銳利的知覺極度催情,我的背脊感受著他的筋骨血肉,瞬間激發了澎湃的慾望,唇乾舌燥,正要擁抱住他,一輛無客的公車轟隆而過身旁,呼嘯灑出一道道黑白瞬間交錯的強光,所以我的胳臂又轉向成舞,並且臉紅於我的放蕩。龍仔那麼專註,舞蹈之中他比我潔白千倍,真實千倍,他每一舞就又是初生的童男。
珍寶埋藏在深土裡,用盡一生的挖掘還是驚奇,是偶然也是幸運,我們生長在這個沉悶的、笑淚交織悲歡莫名的時代,快樂並且痛苦,快樂使人滿足,但是痛苦使人覺悟,隨著龍仔的寧靜而舞,不為視線只為揮灑而舞,這靠山的台北接近全暗,黎明遠在一萬里以外的東方,全暗與全靜中想象無限起飛,我發現了一個被我的聽力阻絕在外的、全新的、驚奇的、無聲的世界。
太多的感覺遮蔽了更多的感覺,太滿溢的生活壓抑了真正的生活,驚聲喧嘩,叨絮埋怨,只是因為不滿足,不滿足於只是存活著,追求生命之中至美的渴望始終莽撞,左衝右突,百轉千回,這麼想著,我舞得更起勁了,如果有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我正要接觸那個絢爛幻境,嘹亮的無聲之聲來自遠方也來自心裡,心裏面那一隻燕子,從沒停止過它的細語呢喃。
龍仔揭開了我的心房,在心房的最深處,我們都只有一雙翅膀。
所以我養成了在日記里和龍仔對談的新習慣。
龍仔,多麼想要告訴你,和你對話多麼有趣,我與他人溝通以精準的語言,彌天蓋地的語言,精準同時失真,原來模糊更能容許大量的想象。
還是只能用精準的方式告訴你,龍仔,關於登台首演那一夜的情景。
你也許不知道,那一夜的後台,有多麼嘈雜,並且有多麼死寂。
化妝師忙碌地奔來奔去,我的瘀血眼圈引來了全部化妝師的挫敗惆悵,加量的粉液塗在臉上,我從體內感到難以呼吸。後台憑空出現了那麼多的陌生人,製造出混亂的聲浪,尖銳的對講機吵鬧不休,每隔半小時的倒數計時聲聲催促,陌生的記者擠進了化妝室,即刻被另一群陌生人趕了出去,有人的舞衣臨時出現了破綻,有人彷彿爭執了起來,有人突然嘔吐,喧嘩中榮恩又開始了她的吐納發聲練習,半個世界的音波都灌進了後台,我非常地懷念起卓教授的高聲咒罵。
惟獨不見卓教授,那一夜我們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彷徨,我們都緊緊跟隨著二哥,她走到哪裡,我們就湧向哪裡,二哥不勝其擾,掏錢遣你出去買東西。卓教授要是知道那天後台發生的事,很可能會活活掐死二哥,如果她的雙手還有力氣的話,我想她有,她是那種滅頂前也要捏碎最後一根稻草來解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