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昏迷中醒來
海安轉醒的消息驚動了整個醫院,一整個星期,許多與這病歷無關的醫生都聞訊而來,以充滿科學研究的精神加入各種評估討論。吉兒素園小梅帶來了各種補品,她們從主治大夫那裡得知,海安在心智和體能上復原的速度可以說是奇迹。大家都高興極了,圍繞在海安的榻旁流連不去,都爭著告訴他這些日子來的經過。
海安的特等病房熱鬧得像是喜慶節日。
自從第三天下床,試著站立行走以後,海安再也不願留在病床上了,一整天小葉推著輪椅,緊跟在海安身旁,隨時要他坐下休息。這努力常常失敗,海安的精力正在迅速恢復,他很快便拒絕再坐輪椅。
護士們也常常借著若有似無的理由,到這病房裡走動。看到海安精神良好,她們甚至坐下來聊天了,病房裡洋溢著歡笑聲,好似病痛遠離了這醫院。雖然開刀及久卧之後的影響猶在,海安常有體力不濟的時候,但是他大多隱忍不表現疲態,大家只看到海安比以前更加爽朗了。他從病房裡打出大量的電話,遙控整頓他荒廢已久的股票投資,又神采奕奕地和小葉討論傷心咖啡店重新開張的事項。
海安和吉兒長篇大論。海安當面吃下小梅為他做的整鍋燉雞。海安幫素園擬了一個股票投資計劃。
只有在夜闌人靜,連小葉也回去的時候,海安的病房才恢復了寂靜。
一個點滴瓶陪伴著海安,他靜卧在床上,無法入睡。自從車禍后的長眠之中醒來,他就陷於無法入眠的狀況。
這幾天,海安總是沒有來由地回想了很多事情。他常常想起海寧,還想起了一件幾乎不存在於他記憶中的事。
那是奇怪的一天,家裡充滿了客人。那時的家在美國,海安才半歲大,他趴躺在漆成白色和藍色相間的嬰兒床中。
特製的雙倍大嬰兒床,床上有雙份的枕頭,兩床小被子,床頭吊著兩個彩色旋轉風球。
只有小海安一人躺在嬰兒床中。大人在嬰兒床外面走動,好多人。他們急促的討論聲不時偏高了,爸爸以一個輕輕的噓聲壓制了嘈雜。「不要吵,海安睡著。」爸爸說。
他們以為小海安睡了,他們以為小海安聽不懂這些討論,但是小海安聽得懂,他尤其注意媽媽的聲音。
媽媽一直堅持著。她與所有的人意見相左。
「不要西洋的東西,你們聽我說,海寧是個中國孩子,我要給他中國的方式。」媽媽說,她一直重複這句話。
小海安從嬰兒床的縫隙中望出去,看見大人們圍繞在餐桌前。餐桌上,是一個小小的骨灰罐,咖啡色的陶制小瓷,在燈光下微微發亮。
「火葬以後,」媽媽用英語向小海安的爺爺奶奶解釋,「骨灰裝在這裡面。」
「梅姬,」爺爺叫著媽媽的英文小名,他說,「你總不能永遠把骨灰帶在身邊吧?」
「不帶在身邊。骨灰罐要供奉在廟裡,中國的寺廟。」媽媽說,她盯視著爺爺的眼珠。每當媽媽打定主意的時候,她就是這個表情。
那是小海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了那個骨灰罐。之後的三十年,海安完全沒有再想起這個陶制骨灰罐,還有海寧的中國式葬禮。
一直到他旅行於馬達加斯加,遇見了耶穌,第一次見到了他隨身帶的陶瓷時,海安忽然有一個感覺,他再也離不開耶穌了。
但是耶穌並不需要他。
連續三次固執的跟隨,海安終於都心碎地回到台北。
在昏迷長夢中的海安,再次看到哥哥海寧,長大了,三十歲,和他一樣大。海寧和他一起飛翔於黑暗的空中,沒有什麼情節的夢,就是純粹的飛翔。
飛到後來,海安跟不上海寧了,海寧越飛越快,離他越來越遠,縮成一個小小的黑影,海寧飛進了一個陶瓷中,一道封紙彌蓋住了瓷口,黑暗的天空里充滿了呼號的大風。
海安伸出手想要打開那個陶瓷,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飛翔。他在風中急著轉向,但是風太狂,太狂,將海安吹向遠方。海安拚命伸出臂膀,卻挽留不住自己飄離遠去。越飄越遠,天黑地暗得什麼都看不見了,只看見遙遠的天邊,有兩顆星光若隱若現。黎明又要來了,絕望的黎明。
海安從昏迷中醒來以後,才知道那星光是小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