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她送走的那天

將她送走的那天

5

她始終能夠記得,母親將她送走的那天。

母親親自牽著她的手,對她說,仁索,跟我來。母親將她帶到陌生人那裡,陌生人將她放上馬車,她哭喊著掙扎。母親只是微漠地皺著眉頭,眼裡的淚水始終沒有滾下來。

她拚命跳下車去,那個陌生人便追回來把她重新拖到車上。母親見狀,捂著臉轉身跑開。她被母親的逃走驚呆了。以至於完全忘記自己坐在馬車上,已經離故土越來越遠。家裡的帳篷和牛群,逐漸變成視野盡頭的一個黑點。最後,連黑點都消失,只剩下無邊的山川連綿起伏,從視線裡面恍然跌落。

她降生之前的晚上,母親夢見家裡的灶里出現了一尊金色的佛像,然而當母親伸手去拿出佛像來的時候,佛像突然就成了碎片。

這個不祥的夢境使得母親對這個孩子的出生抱有偏見。母親一度以為她能是一個兒子的——因為家裡面已經有了兩個女兒了。然而看到第三個女兒的出生,父親開始失望並顯得非常不耐煩。

在後來漫長的成長當中,她和姐姐們便只能忍氣吞聲地過活。每天做很多的事情。從星辰尤在的晨曦一直忙碌到夜幕低垂。然後第二天又毫不妥協地來臨。但是由於缺少參照對比,她們並不覺得這是苦。因為祖祖輩輩的女人們,都是這麼活過來的。除去父親酗酒偶爾對她們的打罵之外,她們尚不覺得生活無望。

十二歲那年的某一天,她感到小腹劇烈的疼痛。說不清是什麼原因。疼痛在幾日之後逐漸輕微,她也就沒有在意。然而第二個月她又開始發作,劇烈的疼痛使她在幹活的時候突然暈倒。之後那種疼痛便一直沒有消失過,而且發作的頻率越來越密集。她的嘴唇已經變得烏紫,身體日漸虛弱。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她只覺得下身莫名其妙的腫脹,直至難以忍受的墜墮的疼痛陣陣襲來。

母親開始慌張並且焦慮。這徵兆似乎暗示著某種不祥的疾病。

終於有一天,一個有名的游醫來到了他們的草原,他看到了仁索家的帳篷前面冒煙的濕牛糞,於是走進去查看病人。母親正為仁索的怪病而焦頭爛額,看到了游醫,頓時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央求游醫做一個診斷。

仁索對游醫的到來一無所知。游醫給她看病的時候,她甚至是昏迷不醒的。他聽了病情,看到女孩紫色的嘴唇,只消一切脈,便心中有了數。只是他表情有些詭異。把女孩的母親叫道一旁,略有避諱地對她說,她是石女。下身已經被淤血所阻,全身氣血貧弱,經脈臃塞。

母親震驚地啞口無言。在他們看來,這是非常不祥的象徵。只有前世造過深重罪孽的人,才會在今生落得這般下場。母親立刻對那個游醫說,貴人,請您不要聲張……說罷她因為感到恥辱而低聲嗚咽起來。

那個游醫說,我或許能夠救她。但我需要三七,我需要去征采。

是幾天之後的晚上,她終於奄奄一息地醒來之時,游醫將她放上馬車,帶到一個有些寬大的帳篷裡面。那是他四處流浪的唯一住所。那個游醫將她抱進帳篷,頓時她的小腹因為身體蜷縮而產生的擠壓而再次銳不可當地疼痛起來。她覺得自己簡直要死了。

她面對這恐懼與不安,因為全身虛弱,只能束手無策。甚至發不出聲音。那個游醫將她放下。帳篷的中心燃著一堆熊熊的火焰。柴火噼里啪啦地劇烈燃燒。他戴著黑色的面罩,面罩垂下來的布完全遮住了脖頸。他從豹皮葯囊裡面取出草藥,裝進一隻已經燒得黑乎乎的雄虎胃囊裡面,然後又從豹皮葯囊裡面拿出一隻金色的小瓶子,往胃囊裡面滴入幾滴黑色的粘稠藥液。他將雪山的聖泉之水倒入胃囊裡面,將這隻黑乎乎的東西支起來,像是用銅缽燒水一樣,用那隻雄虎胃囊煮起葯來。仁索看得目瞪口呆,她以為那隻黑乎乎的胃囊一定會馬上破掉,然後水嘩地澆滅那火堆。可是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男子用這種高原上聞所未聞的加熱方式,為她熬好了葯。藥水在胃囊裡面咕嚕咕嚕地沸騰起來,像是老巫師嘴裡冒出稀奇古怪的聲音。

仁索奄奄一息地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她使出全身的力氣,問,你是誰。

那個人始終沒有說一句話。直到湯藥終於熬好,他便端下來,遞到她的嘴邊。把它喝下去。游醫語氣生硬地說。她接過碗,雙手卻因為疼痛和無力而猛烈顫抖,滾燙的藥水不斷地灑出來。那男子見了,立刻伸手把碗端過來,一手扶著她的背,一手喂她喝下去。她依稀感覺這雙手極其的堅決而有力。那種強大的魄力使她完全無從抗拒與思考。只有順從。那碗葯幾乎是被灌下去的。味道出奇的苦澀。

之後游醫便放她躺下。轉身過去熬制另外一種草藥。

仁索躺在那裡,覺得疼痛逐漸地消失過去。然而身體灼熱地彷彿深處燎烈的火焰之中。她全身滾燙。汗水不斷地滲出來。身體的重量彷彿被燃燒殆盡一般輕。

這時男子坐在旁邊開始拉奏根卡。她極少聽到過音樂。除了去寺廟朝拜的時候聽得到蘇那,甲鈴,或者銅欽的雄渾聲音之外,她幾乎沒有聽到過任何音樂。而這個男子拉奏的根卡,琴聲激越而歡愉,音質有著一匹駿馬的英魂。令她覺得無限新奇。

在她聽得入神的時候,男子站起來一邊拉琴一邊舞蹈,他圍著火焰。黑色面罩在豪放洒脫的身體動作當中開始晃動,隱約露出他詭秘面孔的一角。他的舞蹈彷彿是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潛藏著令人著迷的使命感。甚至他在圍著火焰舞蹈的時候,會在靠近仁索的地方忽然埋下頭來,面罩的垂絛掃過她的臉,之後又幻影一般疏忽而過。留下鼻息中濃重的混合著神秘藥味兒的男性的氣息。

隨後男子開始放聲地唱歌。聲音彷彿是照射在雪峰之巔的金色日光。她在難以忍耐的灼熱當中,不斷出現幻覺。

她似乎聽見這個男子在召喚她。過來跳舞吧仁索。仁索。

仁索在被幻覺所控制的意識當中,跟隨著男子開始舞蹈。鮮艷的藏裙繞著烈火擺盪。她感到自己是這麼的輕,又如同火焰一般灼熱並渴望縱情伸展。

《大地之燈》將她送走的那天(2)

男子帶領她跳起來之後,便一直毫不間歇地拉奏更為激烈的樂曲。她跟隨在他身後越來越興奮地跳起舞,並不斷試圖撩起男子的面罩,窺看那張神秘的面孔。她動作誇張而伸展,彷彿一根弦,在強大的聲場中當中以最大的幅度共振。

在幻覺中仁索確定自己已經變成深夜荒原上的一團野火。在無限廣袤的黑暗之中,失去信仰一般地撕裂生命。

汗水如同雷雨一般幾乎由外到內都濕透了她。在接近體力極限的那個瞬間,她感覺到來自身體內部的血液噴薄而出,滾燙地汩汩流淌,竟如此漫長,彷彿某個沒有天明的黑夜。她從未曾想到,自己的身體內部,竟然隱秘蘊藏著如此不可抵禦的能量。

她覺得自己很輕。

於是她倒下來,幻覺繼續這由藥物所控制,無法停止。

男子其實早已終止了音樂和動作。仁索最後的舞蹈,是完全處在自己的幻覺之中的。他端起第二碗湯藥,喂她喝下。

他看到這個因為虛脫而面色蒼白憔悴的少女失去知覺地躺那裡,如同盛開的雪蓮。而藏裙下面汩汩溢出的黑色淤血,姿態詭異地沿著地面緩緩延伸。

他往火焰裡面加了柴,保持著帳篷裡面的暖熱。

獨自走到帳篷外面,面朝東方坐下,觀望淡漠的高原晨曦,逐漸浸染了蒼穹。歌謠一般的清新空氣。

仁索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身下的黑血流了一大片,心裡一陣恐慌。

此時男子掀開氈子走進帳篷。他們面面相覷。

你為什麼不摘下你的面罩。仁索問他。男子不語,將仁索抱到自己的卡墊上,然後只是把一碗湯藥餵給她喝。她在喝葯的時候,狡黠地伸手意欲揭開面罩。男子卻動作迅速利落地擋住了她的手。

他說,記住,你不能知道,是誰治好你的病。現在,你該回去了。

就這樣游醫將仁索扶到馬車上,把她送回家。男子將一袋草藥交給母親,隨後就悄然離去。仁索凝視男子高大的背影,對於前日在那個帳篷裡面的幻覺,產生了不可抗拒的質疑。母親則在角落裡,神色複雜地望著她。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的身體依然斷斷續續地出血。面色蒼白如紙。她問母親,我得的是什麼病?母親從來不回答。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仁索每日服用游醫留下的草藥,草藥里混合了人蔘,黃芪,白朮,炙甘草,獲神,遠志,木香,三七等等,是漢人在宋代就發明的藥方。游醫在裡面加入了花椒與藏紅花的粉末。在終於喝完了全部草藥之後,出血逐漸停止,仁索開始康復。身體之中的某種積聚已久的沉重倏然消失。

她康復之後的某個夜晚,母親對她說,我們要將你送走。

她驚詫而又束手無策地問母親,為什麼?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仁索,你要為你與生俱來的罪孽付出代價。這是你的命。

就這樣在翌日清晨,清霧尚未散去。又一個陌生人,來到他們的帳篷前。

母親牽著她的手,為她穿好衣服。梳好頭。母親對她說,來,仁索,跟我來。她將女兒送上馬車。女兒開始拚命地呼叫,亦對這樣的拋棄感到絕望而憎恨。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與生俱來的所謂罪孽,究竟是什麼。難道,就是身體深處那些汩汩的疼痛的血么。如果是,那麼又是誰,要選擇自己,將那些黑色的謎塞進軀殼?

而關於這一切的詰問,在體驗了由此派生出的所有痛苦以後,卻始終沒有獲得確切的答案。

是在扎么措摔傷之後的第一個夜晚,在卡桑和扎么措都睡著了的時候,吉卜突然對她說,仁索,你跟我來。

她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曖昧邀請感到無端興奮。跟隨吉卜進入他的帳篷。在那帳篷裡面,她再次看到了那把根卡琴,以及帳篷中間熊熊燃燒的火焰。沒有帶面罩的男子,面孔稜角分明。

她嘴角因為驚訝而微微囁嚅。她說,你說過,我不能知道,是誰治好了我的病。

男子微微地皺了一下眉。他嘆了氣,說,你還是什麼都不懂。

《大地之燈》輕輕地閉上眼睛

6

卡桑背對著她,突然發問。你為什麼喜歡吉卜?

仁索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最後她說,因為那天,我看到他的手裡,有一把根卡琴……那是我曾經見過的。

卡桑對這莫名其妙的回答感到不解。僅僅因為一把琴?她又問。

仁索不再說話。她輕輕地閉上眼睛。說,卡桑,你別問了。因為連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卡桑沒有再問。因為她看到仁索的眼角,似有淚水滑落。

三個人耐心照料,扎么措的傷勢好轉得很快。他能夠試著下床走路。卡桑沉默寡言地照顧他,彷彿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義務。他時不時會像那天晚上一樣,伸出手撫摸卡桑的臉龐。卡桑總是迅速避開。少年一再用含義不明的笑容望著她,問,你為什麼要躲?

幾天之後,四個人準備繼續上路了。已經拖延了很長時間,寨子里的其他人,早就應該在夏季的牧場紮下帳篷了。他們往遙遠的山頭趕路,扎么措和兩個她們倆坐在馬車上,吉卜騎著馬走在前面。

卡桑看著一望無際的原野,略有悵惘地回憶起,在那個大雪剛停的夜晚,跟在爺爺身後盲目趕路的情形。她的腿陷在雪地里,跨出每一步都無比艱難。腳踩在積雪上嘎吱作響的聲音,在萬籟俱寂之中,異常清晰。

耳邊是扎么措大聲地唱著古老的歌,聲音桀驁而稚嫩,似幼鷹一般。

若東方不升起太陽,

西方冰川不會融化,

不會有瑪旁雍措湖,

不會有茂密檀香樹,

不會有綠色鸚鵡鳥。

若沒有動聽的鳥鳴,

便無雪域美妙歌聲……

壯觀的落日過後,黑夜接踵而至,星辰布滿蒼穹。日復一日。在某個深夜,卡桑在沉睡中依稀再次感到一隻手撫過她的臉。她突然就醒過來,但是依然不知所措地閉著眼睛。因為感到羞恥與緊張,她咬緊了嘴唇。她聽見扎么措問她,你睡著了沒有。可是她默不作聲。接著扎么措又說,說,卡桑,你長得真漂亮。我要娶你。

之後的夜晚,卡桑一直都睡得不踏實。儘管她對兒女情長之事毫無了解,但是她本能地提防著扎么措,生怕什麼事情發生。

又經過了幾天的前進,他們終於到達。連空氣中都充滿了夏季牧場水草肥美的清香。站在遠處瞭望,大小的帳篷稀疏散落在草地上,一群群牛羊悠然吃草,緩緩走動,如雲朵般飄忽不定。這遼闊而祥和的大地,彷彿天真的嬰孩,安眠在蒼穹郁藍的懷抱之中。她在很多年之後回憶起,原來這裡的生活之所以泰然,是因為人們無法看見時光。因此姿態靜止。

7

夏季牧場的生活更加繁忙。卡桑背著大背簍拾牛糞,背簍要高出她的頭。晉美已經出去放牧。日朗家的牧羊犬大聲狂吠,卡桑立即趕過去,不知是什麼事情。

是一對年輕的旅行者靠近了帳篷。卡桑喝住了大狗,看見一個女子走到她的面前,對著她舉起了相機,欲要給她拍照。卡桑抬起頭看見這對年輕的旅行者,驚奇地打量著他們的穿著,頭髮,旅行包,以及手裡的相機。她摁下快門,卡桑都不由得一驚。女子拍完照,笑容明媚地對她說,小姑娘,你長得真漂亮!

那個女子說的話,卡桑一句都聽不懂。但是她看到女子對她打出手勢,示意她過來。卡桑怯生生地走過去,女子便溫和地笑著,伸手要撫摸她的腦袋。這對於藏族人來說是十分不禮貌的行動。扎么措見狀,遠遠地就朝著她喊,嘿,你在幹嗎!聲音很兇,嚇得女子連沒聽懂都立刻縮回手。

扎么措騎著馬迅疾地跑到她們跟前,身手敏捷地翻身下馬,對著卡桑說,你拍照了?笨蛋,你有影像留在人間,你的靈魂就升不了天啦!

兩個旅行者並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正想舉起相機趁機給這少年再拍一張,卻被這少年莽撞地擋住。他沖她吼叫,不要拍照!說完抓起卡桑的手扭頭就揚長而去。兩個旅行者莫名其妙,但是暗自被這少年的派頭給逗樂了。卡桑頭一次被扎么措抓住了手,她輕微地表示掙扎,但是無濟於事。一路上她被扎么措拽走,卻頻頻回頭看給她拍照的女子,看到女子留在原地,笑容仍然非常明朗。

到了晚飯的時候,卡桑走進帳篷,赫然看見兩個旅行者已經坐在席上,日朗滿面春風地把他們當作客人盛情款待。扎么措低頭不語。女子看到卡桑走來,面露喜色,大方地對她打招呼。

那一頓飯,日朗和那兩個旅行者顯得極為激動,他們各自操著自己的語言打哈哈,交流不通便只會喝酒。大碗的青稞酒,甘冽辛辣的液體,令人興奮愉悅。

日朗開始趁著酒興唱歌跳舞,女子仰起頭看,笑容明朗,這來自內心的天真愉悅。她拍手打節奏迎合。她身邊的年輕男子則看著她,臉上有淡漠的笑容。

卡桑卻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白皙的皮膚以及精緻的五官,以及她的戀人無言的沉默的臉。

帳篷外面暮色正濃。

遷徙到夏季牧場之後,她仍然是與仁索住在一起。那天晚上,兩個旅行者紮好自己的帳篷,便安置在她們旁邊,準備就地歇一晚。

卡桑在做事的時候,看見了他們的藍色防水布帳篷,她自然是覺得非常的驚奇。忍不住扔下了手裡的活兒,想去看個究竟。

女子看見了帳篷外面的人影,便撩開了小氣窗。兩人的目光相遇。女子微笑著問道,小姑娘,你在這裡幹嗎?

卡桑聽到陌生的語言。柔和的,異鄉的,並且是女性化的。她不回答,只是搖了搖頭。女子從帳篷裡面鑽出來,打開了帳篷的帘子,讓卡桑看個究竟。紅色的羽絨睡袋,汽油燈,大的登山包,水壺,小本的書籍和筆記本,刀,手機,指南針,地圖,特製的輕鋁畫板,以及大捆的顏料,刀筆和紙張。

卡桑感到無比的新奇。卻因為羞澀,紅著臉跑回了自己的帳篷,再也不出來。

《大地之燈》不要丟下我一人

第二章

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隻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簡楨《四月裂帛》

1

跟我一起走,簡生。不要丟下我一人。那裡美得超出你的想象,我攝影,你可以畫畫。

他們從俄羅斯回來的那一年,由畫展協會應邀去藏地高原做藝術寫生。簡生並不十分甘願,辛和卻要勸他同去。用多年來習慣性的姿勢,抱住簡生的頭,緊貼在腹部。她的手,一直撫摸他的短髮。辛和壓著聲音說,簡生。我年少的時候,有一年春節,我們一家人去雍和宮。大人們都在拜佛,手裡呈著香,三跪九磕。大人們說雍和宮非常靈,許的什麼願都能夠實現。但是我覺得俗氣,站在殿外,不曾跪拜。我心裡暗自說,每一次,我都離幸福只差那麼一點點。後來我想,或許菩薩把那話當成是我的許願,真替我實現了。直到現在,我依然是離幸福只差那麼一點點。

所以。簡生,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走。就像是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都一起走過來一樣。簡生,你便是我的幸福。她懇切地說。

辛和停頓了很久。她急切地看著簡生的反應。他一如往常,英俊的面孔之下神情渙散,有時候使人看不到希望。乾淨瘦削的臉卻是很多年都一直沒有改變的模樣。她非常的熟悉。

他亦是用多年來習慣性的語氣,面對她的懇求,最終都答應下來。好吧,我們一起走。簡生說。

於是她就歡欣地露出滿足而甜美的笑容。一如一個天真少女。卻不矯情。簡生心中自是清楚,她的確是內心天真善意的女子。一直處於懵懂之中。只要簡生給她一點配合,她就有無限歡心流露。因這是她的愛。

而他看著她從細小之處獲得的歡欣與甜美,不知為何,常常感覺心酸與疲憊。

《大地之燈》某個夏日黃昏

2

童年尾巴上的某個夏日黃昏,他剛剛從水泡子捉魚回來,遠遠的,黃虎就大聲地吠著,猛烈搖著尾巴歡迎他。男孩飛奔著進門,大聲地叫著,婆婆,我回家啦!嘎吱地推開門,男孩卻猛然看見,堂屋的方桌兩邊分別坐著婆婆和另一個陌生的女人。他感到奇怪,但是並未發出不禮貌的唐突叫喊。他只是不說話地站在那裡,等著婆婆告訴她這個女人是誰。

婆婆站起來,說,孩子,來,過來瞧瞧你媽…

他愣著了。說,婆婆,您說什麼?

婆婆眼裡忽然噙了淚水。孩子,來看看你媽……你親媽……

女人站了起來,握緊了雙手放在小腹前面,帶著尷尬而含義複雜的笑容,眼裡卻有了淚。孩子,媽媽來看你了。女人朝他走過來,遠遠就伸出了手,似要迫不及待地撫摸他蓬亂的頭。男孩愣著一動不動。

女人小心翼翼地靠過來,像是靠近一個多年不曾癒合的潰爛傷疤。男孩看到她的眼淚已經滴答滴答地落了下來,雙手急切並且猶豫地撫摸他的頭。她似乎想要說很多,但是話到嘴邊,卻哽咽著泣不成聲。孩子。她叫他。

女人的手在他的腦門兒上磨娑了許久,臉上漸漸露出某種如釋重負的笑容。她的手是母性而柔軟的。卻令他感到陌生。

孩子問,你是……我媽媽……?那你說,我叫什麼名字?

女人說,你叫簡生。

他說,簡生!?……不對,我不叫簡生。婆婆和學校的老師不管我叫簡生……你不是我

媽媽,你認錯了。

女人苦笑了。簡生,你是我的兒子,我沒有認錯,簡生,是你爸爸給你取的名。

男孩問,那麼我爸爸呢?

女人說,你爸爸他走了……

黃虎的叫聲一直在外面隱隱浮現。月色已高。土房子前面的田野漸漸浮出一層濃郁的沆瀣水汽,燒葦蒿的氣味夾雜著被一日的晴朗曬透的泥土的香氣蔓延到了堂屋。方桌上擺著的那一碗粗茶已經涼了。

在很多年之後他依然能夠記得那個晚上。

那是簡生記事以來第一次見母親。

兩天之後,他被母親帶走。那個聲稱是他母親的女人一直牽著他的手,走出院子。他只覺得這一切太唐突,內心竟惶恐緊張得手心直冒汗。男孩看見婆婆倚在門柱上悵惘地看著自己,精瘦的粗糙大手蜷著舉高,卻揮不動,只是停在半空中。清晨的濃濃的霧氣漸漸湮沒了婆婆的臉。黃虎拚命地狂吠著,聲傳百里,整個空曠的田野上只有霧氣與黃虎的叫聲相互交織。而婆婆越來越遠。

男孩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拖著母親的手死活不走了,母親束手無策地停下來,他就機靈地趁機掙脫了她的手,朝房子奔了回去。婆婆!婆婆!……他拖著哭腔,撕心裂肺地喊。

母親看著孩子跑回去。木然站在原地潸然淚下。

於是事情又不得不被耽擱下來。兩天的時間裡,孩子在婆婆和陌生母親的勸說下,最終點著頭同意離開。他驚惶地懇求婆婆一起走,但是老人沉默地搖頭,渾濁的眼睛里噙著枯淚。老人嘆息著說,走啦走啦,人都該走啦……聲音沙啞而凄惶,像是失群的大雁在暮色中的悲鳴。

臨別之前,男孩親自給黃虎套上粗繩子,把它栓在家門口。黃虎叫著,拚命往前蹦,木樁子被搖得劇烈晃蕩。男孩使勁摸它的頭,說,黃虎,往後你好好地聽婆婆的話,我回來看你,你要是不聽話,再去踏莊稼,我就不跟你吃狍子膀!黃虎……可不能忘了我……黃虎……

狗兒漸漸由狂吠掙扎變成了低聲嗚咽,聲音委屈的。滾圓的黑眼睛裡面閃著光。

於是又是一個清晨,女人帶上孩子,坐了一天的汽車,再坐了一趟火車,然後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在火車上,孩子一直坐在窗邊的位置,帶著驚惶而獵奇的深情,出神地看著窗外飛快閃過的風景。

而這女子眺望著北方以北,一時間忽然明白原來一切從未曾消逝。在闊別了那麼多年之後,她終於獲得足夠的勇氣重返舊地。這舊地是北方的濕潤而遙遠的草甸子,是清晨久久不曾彌散的裊裊霧氣,是回蕩在野地里的鳥鳴,是秋日的山嶺里大片的金色樹林。是她的青春。

她曾經以為那片草甸子已經不再存在了。隨著青春年華的模糊慘淡的影子,一同消逝在時光某個靜謐的角落,等待不期年的某時某人,懷著盜墓一般的的莽撞和好奇,敲開一隻只棺槨的厚重腐木。然後,一具具光彩早已不再的青春,便在歷史的愧疚中重見天日。其中最普通的那一具,便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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