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 這般女子 這般生活
那段時間,我總是非常害怕。宿舍的同學告訴我,我常常說夢話,說夢話的時候滿懷恨意,「我恨你。」「討厭!」然後,我會把懷裡抱著的枕頭扔出去,扔得很遠。同學偶爾會幫我揀起來,放到枕頭邊。她們說,不一會兒,我就會再次緊緊抱住它不放。但大部分時候,她們也在睡覺,所以,直到早上,我們起床洗漱時,才會發現我的枕頭已經滾到了門邊,沾滿了灰。我還會在夢裡哭,有時,她們半夜約會回來,借著燭光看見我滿臉淚花兒流。我的臉色總是那麼枯黃,頭髮總有些凌亂,我不願意吃飯,恍惚,對所有活動都不熱心,不管是歌詠比賽,還是校運動會,我從來都沒有參加過,我總是面色嚴峻,躲在角落裡一言不發。
我只能壓在心裡,無法告訴她們,我內心如何充滿了厭惡和憎恨,對自己的厭惡和憎恨,我只能在夢中釋放,白天,就一天天枯敗下去,等待自我解脫的一天。
我對噩夢的本能抵禦有兩種方式,一是大汗淋漓地驚醒,二是在夢中借無意識的語言表達,三是意識脫身而去,冷靜地以一種明知它不真實的態度旁觀。青文說,她比我更多一種方式,她可以強行控制夢中事情的發展方向,趨利避害。
我不是故意要把生物鐘打亂,但是在凌晨三點前,入睡對我來說太過奢侈,我實在無能為力。為了讓自己作息正常,常常我九點鐘不到就熄了燈,躺在床上,瞪著眼睛,或者閉著眼睛,在黑暗中等待睡眠的來臨。慢慢的,等得心煩意亂,用手拚命地抓頭髮,覺得髮根處奇癢無比,拚命地抓,抓到手心汗濕,頭髮汗濕,濕濕地粘了一把頭髮,指甲縫裡都滲進了血跡。然後,窗外的鳥兒開始鳴叫,清晨薄薄的霧靄漸漸呈現時,我的眼皮開始沉重,我欣慰地知道,我終於將進入睡眠,而且,大半時候會一覺都安穩,沒有夢的記憶,很厚重而又乾淨的睡眠狀態。
而白天,回憶不時在某個無知覺的瞬間跳出來,心悸,煩躁,內疚,自責。不幹凈的往事太多了。比如,爺爺去世前一個月,我嫌棄他的虛弱。比如,凶暴地沖爸爸嚷說他生了我,就是犯罪的開始。
我試圖告訴自己,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對自己說,只要你活著,就仍然在想象,把記憶演繹成一個自己都不敢相認的故事。我對許多人說,等我老了再回憶的時候,哪怕一生的細節都清晰無比,也不過是一場供自己把玩觀賞的戲劇。
但即使如此,我長時間的陷入回憶,就會把自己折磨得頭痛欲裂。我是虛偽的。我不願意承認真實的自己。這是我痛苦的根源和真相。羅羅說,只要通過自己,就可以通行天下。我信他的話。可是,我不信自己,也無法通過自己。照著鏡子,看著裡面那個膚色黯淡、神情憔悴的人,我都不敢相信。我瘋狂而又焦慮,我想砸爛我所有能看見的鏡子,從此不再面對自己真實的臉。
高考一結束,我就踏上了列車。上車前,同學把她的表哥汪海介紹給我,她說,汪海是這趟列車的列車員,在路途上可以照顧我。
這趟列車要開兩天兩夜才能到烏魯木齊的小姨家。父母在考試前就答應我,考完試可以到小姨家去玩。他們通知了小姨我的車次和到達時間。因為是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他們最不放心的就是一路上這段真空時間。他們見到汪海時,忍不住滿嘴客氣話,希望他能照顧好我。
汪海長得真英俊。我初看他時就這麼想。不過,父母同學都在場,我裝出一臉無動於衷的神氣看著他,目光里甚至有些挑釁。我真討厭他們老指望有人照顧我,還差一個月我就十八歲了,當然有判斷力,也有照顧自己的能力。
現在回憶起來,當時的心情,已經不是那麼分明了。我從小就不自信,那時的我當然也同樣如此。因而多半我的態度傾向於沉默,不喜歡笑,只有不得不笑的時候,才會應付地綻出個非常刻意而且生動的笑容。許多人說,我的笑容非常生動,好看,天真。我就此推斷出來,哪怕我的笑容只是裝出來的,旁觀的人也不知道。所以,有時我覺得偽裝也沒有那麼難。
上車后,一直坐在窗口看風景。無非是綠色的樹和田野,淡銀色的湖泊,深灰色的土地和下田勞動的人。但是,坐在急急奔忙的列車上,也無法靜心閱讀,惟一的選擇就是看風景,等待列車從一個城市奔向另一個城市,看沿途的自然風貌漸漸變化,不知不覺時間就流淌過去了。
汪海先後來過兩次。一次是幫我倒了杯茶水叫我喝。還有一次沒什麼事,只是過來看看,停留了五分鐘左右,他拎著一串碩大的鑰匙,鑰匙在手中嘩嘩的響。他無聊地四下看看,跟我的上鋪說了幾句話,然後叫我小心車窗外,車停時千萬不要打開車窗,包也不要掛在窗口,會有當地農民搶奪乘客的財務。他慢條斯理說話的時候,我就不停地點頭,希望他趕快走,更好的是坐下來陪我看窗外。他總這樣居高臨下地望著我,說話的語氣也居高臨下,好像我是個小孩子,真讓人難受。
他不過是個比我大幾歲的男生,長得很英俊,膚色有些黑,單眼皮,神情冷淡,嘴唇厚厚的,很性感。沒想到那長相平平的同學,竟然有個如此出眾的表哥。
晚上九點多鐘,車窗外早已經是黑暗一片。車廂內通明,把窗外的風光都隔絕在了黑暗之中。
我隨手拿起本小說看,早已經忘記是什麼小說了,大概不是亦舒就是郭良蕙,她們的書輕鬆,合適在旅途中閱讀。看著看著,燈光就漸漸暗了,上鋪的男人坐在我對面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亮出了他那張巨大無比的嘴和鬆軟暗紅的舌頭,他的牙縫間有灰暗的斑紋,彷彿是煙垢,或者不是,是茶垢?我分不清楚。我從他的呼氣中聞到了晚餐的獅子頭和青菜味道。
我放下書,趿著鞋子走到過道上,正好看見汪海從另一節車廂走過來,神情有些疲憊,他無精打采地看看我,笑了起來,眼睛里有了些光彩,怎麼,還沒睡?
嗯。沒睡呢。我笑笑。帥氣的男孩神色不好,讓人憐惜。班上有個男生追求我,很黑很胖,眼睛又大又亮,但疲乏、憤怒時的樣子很惹人討厭,臉都扭曲得看不出來形狀,像一堆擱在案板上的肉,他熱愛運動,渾身總是一股洗不幹凈的汗味和餿味,體育課後脫了鞋子,腳臭味兒能瀰漫整個教室,黃色的尼龍襪上不但有陳舊的污穢,還有兩個以上大大的破洞,就像腳後跟長了一雙天真的眼睛。
我喜歡漂亮的人。孫傑很好看,膚色和氣息都淡淡的,微笑也總是淡淡的。我就喜歡他。我的書里還夾著他一封信,高考前寫的,談了他選學校時的猶豫,還有對我的祝福。最讓我神往的是,他在後面補充了一句,他說,終於快盼到這一天了。考試后,我去找你,有很多話要對你講。
汪海沿著搖擺的列車走了。他白色的制服上沾了一大塊污跡,整個人包括那塊形狀怪異的污跡都隨著列車安穩的節奏搖擺。火車發出低沉而響亮的卡嚓聲,他的腳步聲被消解得無影無蹤。
在動蕩不安的火車裡,獨自承受夜晚。沒有閱讀,沒有音樂,沒有溫暖熟悉的環境。眼前全是陌生的場景和陌生人。沒有什麼可以讓我感覺放鬆。
那一刻間,我突然開始非常想念孫傑,非常非常想。我想,這會兒,也許孫傑在試圖和我聯繫。我知道他的計劃,考完試了,我們可以到公園裡划船。他不會一個人來,會約至少兩個男同學陪著他。那兩個同學會不停地說話,以至於讓我和孫傑都沉浸在沉默的聆聽狀態。
上次見面還是高二的暑假,他和我,還有那兩個男生,在他家附近的小飯店吃飯。他穿著件淡棕色的T恤衫,頭髮仍然是雨傘般的造型,一甩頭,就是個平平的圓形裙擺。其中一個男同學拚命跟我說話,那天我的情緒也相當高漲,對他的話也沒完沒了的應答。孫傑一直沉默著看我,不時地笑,從頭到尾,幾乎一言不發。
初中畢業后,我們一直靠信件聯繫,他的信總是及時到,薄薄的,沒有太多內容。生活和立志,無非如此。對他來說,考大學是個太過重大的事件,為此他可以放棄一切。所以,他在信中一直激勵我,要我考大學,要上進。至於為什麼上進,是不是找到好工作就可以結束,還是要拚命地賺錢立名,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如果拿這個荒謬的問題逼問他,他會瘋掉的。這種問題只有我這種傻瓜才會想,對孫傑來說,理所當然,立業就海納百川的把什麼好事兒都包括在內了,他沒想過生活可能還會有其他選擇。
可我不是。我不覺得他們指定的,公認的,好的,就真的是好的。我覺得,讓我快樂的,才是好的。我不覺得上大學能讓我快樂。不過,我佩服孫傑。當然,這種佩服建立在我的不理解上。他的課本都給翻爛了,上面用各色墨水大大小小注滿了解釋。他有他的夢想。我不懂。
現在,高考這一重大人生事件已經結束。孫傑想必會打電話給我,我父母會告訴他說我出門了。他失望地掛電話,然後會想什麼呢?或許有些失落,或許根本沒有。終歸會有人陪他的。我酸溜溜地想如果他真的喜歡我,又怎麼會甘心只是每月一封信,只在寒暑假才有空親臨接見我?他和那幫男友沒少約會啊。
不過,當我設想到孫傑又像初中畢業時那樣,為了跟我聯繫上,約了大幫的男生在我家樓下守著,我就高興了。那一次,他守了整整三天才見到我,要到了我的電話和通信地址。
想到這裡,我又開始莫明其妙地笑,彷彿親眼看見他在樓下被雨水淋得濕透,看門人懷疑地上下打量他,盤問他的來歷,他委屈地掏出證件,然後滿心失落的和那些夥伴一起騎著老爺車回家,回到家就發燒,三天都爬不起來。
種種假想讓我陷進對他的同情之中。正當我要滴下兩滴同情之淚時,突然看見汪海的身影在陰暗的走廊出現,他的臉全部沒入了黑暗,他的手在朝我的方向揮動。
我回頭看看,身後並沒有人,燈光已經全暗了下來,車廂里萬分寂靜,大概大半的人都已經百無聊賴地入睡了。我猶豫地向汪海走過去,問他你叫我?
他點點頭,勾著手示意我跟他走,走了兩步,擰開列車員室的門,漫不經心地說,睡不著?沒事兒就聊聊吧,消磨時間嘛。
房間很小。狹窄。但是燈光很亮。兩張面對面的小床,都是細長的,像長條板凳。小茶几上面堆積著山高的報紙和快餐面袋子,還有吃剩的食物,屋子裡有股淡淡的餿味,除了腐敗的食物外,還有久積的體味,還有風刮過車窗,掀起的風響的味道,很強,很濃烈,卻又無味。
汪海把堆在上面的衣服抱起來,扔到對面床上,笑呵呵地看著我,熱情地說,坐吧。我給你倒水去。他拿著個玻璃杯猶豫地端詳了半天,還用粗大的手摸了摸。他的影子投在床上,龐大怪異得像只怪獸,特別是帽子,膨脹成了巨大的鵝冠,跟著燈光搖搖擺擺。
杯子上有明顯的污跡和灰塵,似乎很久沒用了。他揚揚眉毛咧嘴笑了,我先去洗洗再給你倒水。說著就推門出去了。門在他白色的身後闔上,發出嘎嗒一聲悶響。他巨大的影子也消失不見了。
我左右望望,坐到汪海替我挪出來的位置上。一件白色藍條的茄克衫掛在床邊,我伸手摸摸質地,應該是棉布的,穿上去一定很舒服。我幾乎想試試這件衣服。苯白色,配淡藍色的條紋。這種配色我喜歡。
但門突然「咣」的被推開了,我的慾望被突兀地打斷,嚇了一跳,迅速地回頭,看見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穿著白色的制服進來了,她看見我略微有點驚訝,但只是瞬間,她隨即收斂了這種驚詫,五官迅速地恢復到原來的位置上,彷彿剛才不過是假面。
她走到我旁邊,從柜子里翻出一串鑰匙,又抬眼看看我,目光冷淡得如同只是看著空氣一般,然後轉身出去。
我再也沒有試穿那衣服的願望了,就百無聊賴地坐在床上等汪海,盯著頭頂晃來晃去的晦暗的燈光看。
隔了一會兒,他進來,把水放下,坐到床頭,腳撐在凳子上,把落滿塵土而且皮革脫落的皮鞋蹬在一邊,皮鞋啪啪兩下,滾到了門邊。我突然想,這鐵路底下,有沒有趴著鬼魂,會不會被皮鞋驚醒?
他靠在牆壁上,衣服在背後皺成了一團,並不大,卻十分明亮的眼睛漫不經心地看著我,問,考試怎麼樣?我妹妹說考得不太好,你呢?
他的手就放在我的腿旁邊。像《情人》里,汽車裡,白衣服的中國男人,手放在年輕的法國女孩腿邊,一寸寸的接近。但是,他的手並沒有接近。只是不時抬起中指來敲敲床。他的手很大,白晰,骨節粗大,我下意識地挪了挪屁股,離他稍遠了點兒,搖搖頭,說,不知道。
他妹妹從來就沒有考好過,當然有預感。我不知道。至少會比孫傑強。孫傑雖然如此用功,可是成績從不見長進,也不知道是智力問題還是思維方式問題,我搞不清楚,也沒好意思問過,怕他翻臉。
哦。他一時無話。我們的談話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無意識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副撲克牌,盤弄,目光散漫,一會兒瞅瞅我,一會兒又游移到髒亂的桌子上。半晌,才開口,你和我妹妹關係很好嗎?
嗯。挺好的。我想了想,回答他,綻開一個自以為美麗可愛的微笑。
他盯著我的笑容,慢慢的,臉部線條柔和了,也蕩漾出燦爛的笑意,哦,我妹妹脾氣不好吧。他伸手拽我的辮子,嗯,頭髮挺好的,又滑又亮。
我的身體有點僵直。警覺。本能的有些警覺。我想,是我的多心。這個人是朋友的哥哥。不過是把我當成小妹妹罷了。而且,我抬頭看他的臉時,正好看見他溫暖的微笑。那麼漂亮的微笑。
我想,這樣好看的男人,有如此柔和的微笑,應該是個溫良的男人吧。這種想法讓我的身體放鬆,抬起頭無聊地笑笑,嗯,她的脾氣啊,還好,可能在家裡不太好吧。我不知道。
汪海的手從我的頭髮上滑下來,順著肩往下游移,我的背突然僵直了,難以置信地感覺到他的手一直滑到我的背上,在胸罩帶子上停住,甚至,他輕輕地隔著衣服捏住帶子拉了兩下,似乎在試它的彈性。然後,他輕輕地發出平靜的笑聲,他的面目在我的眼前渾白一片。
我獃獃地看著那糊塗的渾白,手足無措地呆坐原處。但我仍然有感覺,我感覺到他的手從我的腋下往前移動,他的整個臉暖暖的,伏在我背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恐懼,還是噁心,還是真的不知所措。我感覺到理智的存在,可是,我的身體卻如此僵直,像是喪失了所有的力氣。我所能做的不過是獃獃地注視著眼前的含混人影。
然後,我感覺到雞皮疙瘩一浪接著一浪在肌膚上掀起,一層層迭加,堆積得有如山高,有如水流般漫長延續,拓到了腳尖,手指尖。
當我從列車室出來時。我沒有意識到,這夜發生的事有可能改變我對於生命的大半看法。我處於一種極端麻木的亢奮狀態。所有的神經都極為亢奮,它們奮力地跳躍,想表明一種態度。對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的態度。可是,正因為它們爭先恐後,過分擁擠了,所以,我的理智沒能從嘈雜中接受到任何信號。我懵懵懂懂,陷入茫然的悲傷之中。
悲傷,是的,悲傷。我知道悲傷的存在,可是,卻感覺不到它的力量。如果能哭,或許會清醒些。可是,我一滴眼淚也沒有。
我茫然得幾乎不知道什麼事情已經發生——除了身體的劇烈疼痛提醒我,剛才的確發生過什麼。於是,我就在這片茫然中閉上眼睛,翻來覆去許久,這才入睡。入睡前,入睡后,我都同樣不知所措,一片空白。
第二天早上十點,我才醒來。車窗外下著暴雨,對面的男人把腳擱在茶几上,認真地讀著一份小報,上面赫然用血紅的大字寫著「少女何故裸屍街頭?」男人的眼睛眯成一條細細的縫,眼神執著而投入,他一邊看報紙一邊還不住地拿花生吃,花生殼吐了一床,他捏起個花生殼,慢慢地送到嘴裡,然後突然醒悟,呸地吐了出來,又伸手拿起另一個花生殼。他的嘴巴紅潤得接近血腥,看著他油潤的嘴唇反覆蠕動,我突然有種嘔吐的願望,我努力地壓制它,告訴我自己這是種病態。可是,嘔吐的慾望卻越來越強烈。
我拿著毛巾往水池邊走。我的身體還是有些微弱的疼痛。胳膊、腿、還有肩,但這些疼痛已經變得隱約,有些沉重,似乎已經沉積到身體裡面。我含著水壓抑乾巴巴的嘔吐慾望,直勾勾地盯著鏡子。
臉色蠟黃,黑眼圈,嘴唇四周起了一圈水泡,眼神絕望而怪異。在這雙眼睛里,我看見了那種對自己的離棄和背叛,絕望和憎惡。把毛巾浸透,蓋在臉上。肌膚迅速地收張,我的大腦就在這瞬間似乎有些清醒了。冰冷的毛巾下,我感覺到滾燙的眼淚流了出來。
奇怪的是,這一星點眼淚彷彿只是提醒。讓我感覺到自己依然持有些什麼,這些我所持有的東西可以刺激麻木的情緒,可以讓我動作,讓我有淚流出來,讓我笑,讓我走,讓我在某處駐足不動。但是,我感覺不到最真切的感覺,那種與己相關的切膚之痛。我把袖子掀起來,看見胳膊上的淤青,然後,不動聲色將袖子放下,再次擦了擦臉,回到了自己的床位。
一整天,我躺在床上,什麼也沒做,沒有看書,沒有說話。我的耳朵里充斥著車廂里來來回回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走動,廣播,談笑,紙牌的啪啪聲,然後,飯菜的香味開始瀰漫,那個看小報的男人咂嘴的聲音清晰響亮,十米之外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然後,不知怎麼過的就到了下午,列車員來倒水,就是那個胖女人,我在汪海的列車員室看見的那個中年女人。她斜著眼睛看看我,就像沒有見過的冷漠眼神。
看小報的男人的茶缸真臟,黑乎乎的茶垢爬滿了缸壁,男人油粉紅嫩的嘴唇幾乎包住了大半個杯口,喉節如同令人噁心的蟲子上下蠕動。
四點多鐘時,我突然看見了汪海。他不知道是從哪兒鑽出來的,突然的,腦袋就伸到了我床前,冷漠地看著我。他竟然有眼袋!我眼睜睜地盯著他的眼袋看,那兩隻腫漲而疲憊的眼袋無力地掛著,我越看就越發覺得這對眼袋的主人離我遙遠而陌生,那張臉彷彿從未曾見過。
眼袋,這種疲乏的縱慾暗示讓我消失了近一天的意識突然回到了身上,我的手緊緊地握了起來,渾身顫抖,神經緊張,幾乎狂亂地想跳下床逃跑,或者,拽住他拚命地尖叫。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做。我只是死死地盯住他,恐懼而又期望。我害怕他會做什麼,又害怕他不做什麼。我不知道我認為他會做什麼。他從容地笑了笑,很鎮定,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的客氣表情,睡的好嗎?他的聲音有些嘶啞,眼光也飄浮不定。
我翻身坐起來,將被子抱緊,貼近他。在靠近他時,我雙手顫抖,巨大的恐懼和熱切讓我兩眼發亮,雙頰感覺到潮水上涌,我知道它們一定像火燒般通紅了。我激動得如同見到熱戀情人的女人。這種想象讓我加劇哆嗦,努力靠近他的耳邊,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你會和我結婚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如同雙手一樣,不停地戰慄,我盯著他的眼睛看,想從裡面找到我可以藉以依靠的東西。
他驚慌地看看我,腦袋迅速開始擺動,四下張望。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對話。看小報的男人已經坐到了窗口,抱著茶杯和上鋪的另一個男人說著些單位同事的笑話,不時爆發出可憎的笑聲來,上氣不接下氣,彷彿隨時都會斷氣,每次他笑聲嘎然止時都讓人心一拎。
其他人的聲音更加遙遠,彷彿和我們隔了整個世界。
汪海不自然地垂下眼睛,眼睛好像找不到合適落腳的地方,四處游移,他嗯嗯啊啊半天,才尷尬地說,你還小哪。到你大了,就不這麼想了。我等會兒再來找你。說完,他替我拉了下被子,拍了拍床,強裝出笑容來看看我,猶豫了片刻,終於走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他的肩猛然抽動,好像被人重重地打在胸前那種自然而本能的收縮。
躺倒。用被子蓋住臉。被子上有低沉的灰塵氣味。我陷在被子下那片無聲亦無光的喧囂中,心亂如麻。大口大口呼吸陳舊沉悶的氣息,一種我自己也分不清的蒼涼的悲劇感迅速瀰漫開來。
我悲傷地意識到,我已不再。孫傑也已遠去。汪海將我牽引到了一個孤絕的無人之境。
我或者一個人長大,或者永遠不會長大。
我想,即使是死,我也不會再信任我自己。我瞪著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想到的一切。
我告訴所有的人我不知道我為何這麼做。可是沒有人相信我的話。
我又和汪海同車回家了。小姨去接我時撲了個空,然後,所有的人瘋狂地四處找我,幾乎驚動了公安局。晚上,我打電話回家,我說我跟汪海同一趟列車回來。爸爸媽媽說我瘋了,在電話里,他們異常的生氣。我不斷地重複說,我不想去了,我想回家。我累了,我要睡覺。這話重複了太多遍,重複得太過無力,爸爸最後變得警覺,他說出什麼事了,出什麼事了。
我承受得了暴跳如雷,卻承受不了溫情撫慰,止不住的眼淚就往下掉,我的聲音哽咽,我不能說了,再說會把自己暴露,赤裸著暴露了。我知道如果我說出來,我之後的日子將長時間淪陷,有一場漫長的鬥爭將要繼續,而這樣的鬥爭繼續,絕不可能讓我好過。於是,我堅決地說沒事,我只是突然害怕出門了。然後,掛上了電話。
我不知道為何我要做這樣的決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返程的路上,汪海是否仍然期望我晚上到列車員室去幫他打發掉多餘的精力。我對一切都沒有把握。我對一切都感到恐懼。我不知所措。
第二天晚上,當汪海再次出現時,我仍然是跟著他進了那間狹窄的房間,隨著列車的搖擺,我緊緊握住床架,我問他,和我有沒有可能結婚。他說有,如果幾年後我仍然這麼想的話。他說他是真的喜歡我。
他擁抱我時,我渾身冰冷,雙手卻溫暖而潮濕。躺在他的小床上時,燈突然無故熄滅了。他粗暴地進入了我的身體,我緊緊抓住床單,忍不住痛苦地呻吟。
他說,忍忍,忍忍。他急切的語氣讓我絕望。我只從中找到了慾望。我知道他在撒謊。我卻不得不忍受他的謊言。我希望這只是我的錯覺。列車搖擺的節奏漸漸放慢,我在這輕緩的節奏中開始預知自己將要承受的漫長痛苦。
我看見了孫傑,他就在我的眼前,他鄙薄地斜視我,痛心疾首。我的心無比疼痛,我頭痛欲裂,我絕望地止不住自己的哭泣。我和孫傑再無可能。我們的路已經走絕,在我決定踏上這趟列車之前。在黑暗中,我看見汪海的臉突然變得扭曲,他捏住我的肩,如此用力,我咬住嘴唇忍住,然後,感覺到身體下一股熱流慢慢流淌。
那天,我是冷靜地承受這一切的。在我看來。所謂冷靜,就是在事情發生的當時,我平靜得接近麻木,彷彿只是吃某種東西,逛了一條街,完全沒有感覺它的重要性。我的感覺似乎總是來得太遲,遲於正常人應有的速度。在事情發生的當時,總是無法意識到它的真實涵義,彷彿事不關己。
可是,當汪海筋疲力盡,讓我離開列車員室,門在我身後關上,我立刻開始感知。
我痛苦地感覺到自己被扔進了沉默而無知的人群之中,隔絕在黑暗的車廂里,沒有發泄口,沒有出路,找不到方向。我沒有理由原諒自己的遲鈍。我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錯再錯,讓姦汙行為變成了通姦。在那一刻間,我渾身汗淋淋的,天旋地轉,我暈厥了在過道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幾秒,或許有幾分鐘,等清醒時,我渾身冰冷,四肢麻木。我勉強支撐起自己的身體,爬到了床上,在被子下用衛生紙拚命擦拭自己的身體。
我真希望自己能放聲痛哭,哭得天昏地暗,把這一車廂的人都驚醒,可是,我的眼睛卻如同枯井般乾涸。或許是哭得已經太多了,那會兒,我一點點流淚的慾望也沒有。
在返程的路上,汪海幾次來看我,看我的情形,也就走開了,甚至沒有多說話。他偶爾來車廂里看看我需要什麼,幫我倒茶水。而我則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蒙在被子里沉沉入睡,醒了喝口水繼續睡覺。不知道為什麼睡著顯得那麼輕鬆。
一路上,我睡睡醒醒,連一口東西也沒有吃。第二天中午,下鋪的女人終於忍不住,看我睜開眼睛時問,你發燒了嗎?我說沒有,我只是有點頭疼。她說,我帶了葯了,你要不要吃?我說不用了,我睡睡就好。說完我就翻身睡了。
所有的睡眠都那麼平靜,連個清晰的夢都沒有,只是看見無限的黑暗和無限的光明交錯,我在明滅中毫無意識的下沉。醒來時,我昏沉地想,我想告別什麼,藉助於睡眠,我可以暫時告別。但是我當然不會說。我說了也沒人能聽懂。他們什麼都不懂最好。
我只想睡著,睡著了,什麼都好了。
回家后,我立刻就大病了一場。發高燒,在家裡躺了一個星期,高燒都遲遲不能退去,後來,神智也模糊了,我幾乎不能分辨出父母來,他們的身形,他們的身影,對我來說都空洞全無,只是晃蕩著,一點兒也不真切,感覺非常遙遠。
我日復一日地睡在床上,媽媽每天早上幫我拉開帘子放進新鮮空氣。爸爸從醫院回來,帶了種種藥物,他親自動手給我打針,我猜想我肯定比他的大半病人好侍候,因為我毫無反應地隨便他折騰。他們是如此的擔心,絕口沒提我莫明其妙的返程。我在茫然一片的虛空中看見他們空洞的身影晃來晃去,有時是一張臉,五官非常模糊。大半這是因為我的反應和記憶都有些偏差,或許當時我清晰地看見了,但反射到腦子裡,已經變成混沌含糊的陰影。誰知道。
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個星期,我慢慢可以下床了。身體還是有點虛弱,但對生活完全不構成任何問題。
到了第三個星期,我開始每天在院子里散步。有一天早上,我吃了早飯就一個人下樓了。樓下的美人蕉開得嬌艷,一叢叢的冬青也綠得旺盛,彷彿要湧出油水般的鮮嫩,我慢慢地走了一圈,坐在石凳子坐了一會兒。有條狗跑過來咬我的拖鞋,還有個小孩子見到我就放聲大哭,被身後匆匆跟上來的媽媽抱走了,臨走時還一臉歉意地對我笑。
我用笑容回答她。我感覺她離我太遙遠,太遙遠了。她生活的世界我能看見,光明,有鮮花綻放,有溫馨的空氣暖和地灑在身上。我以前全然地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依然記得這種生活的瑣碎和幸福。
可是,現在我的感知已經離開,雖然我曖昧地將軀體留在這兒,妄圖裝出像她一樣平凡而幸福的模樣。可是,我的心冷透了。我知道,表面上沒有任何改變,我和她一樣擁有這一切,可是感知的離開讓我感覺不到其中的昂然生氣。
真的,一點點也感覺不到。我只是覺得冷,暗,壓抑。我感覺不到陽光帶給我的幸福,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什麼,我想我沒失去什麼,可是,感覺卻黑暗如此,寒冷如此,殘缺如此,破敗如此。
青春過了。就這麼過了。
坐了大半個小時后,看見孫傑倚在自行車上等我,後面跟著他那兩個多嘴的同學。他們三人的皮膚都黑了,想必我不在的日子他們在瘋狂地遊樂。划船,游泳,踢球。這些都是他們喜歡的活動。
我冷淡地抬起眼睛,望著孫傑,我聽見內心有破裂的聲音。
沒等他們說話,我就坐上了孫傑的自行車,我說,你帶我去理髮吧。孫傑詫異地看我,你要剪頭?我不吭聲,點點頭,望著那兩個男生笑。那兩個男生則盯著孫傑笑,怎麼,你管人家剪不剪頭呢?孫傑無趣地看著我,騎上車子,也不說話就往前沖。
我摸摸自己的頭髮。留了兩年多,過肩很長了,在學校時總不敢放下來,一直扎著,平時和孫傑出去,總是披得長長的,坐在他自行車後頭,就這麼隨著風飄啊飄啊,美滋滋的。這下,要和這頭優美的長發告別了。
初中畢業前,孫傑跟我們一幫人聊天隨口說了句,女孩就該留長發嘛,好看。就為了這句話,我堅持了如此之久,把滿頭細碎的短髮慢慢地留長,修齊,再留,反覆了很多次,才有現在這樣齊齊的長發可以披著。
孫傑,你知道嗎?和長發告別。也就是和你告別。終有些什麼是註定要失去的。要告別的。我不知道我需要告別多少我不忍離別的東西和人。失去那種你想擁有的感覺是多麼黑暗啊。孫傑,你有沒有過這種黑色的感覺?你明不明白,我有多麼悲傷?
我看著孫傑的背影,用手悄悄捂住眼睛,說,唉,陽光真刺眼,我的眼淚都快給刺下來了。
那兩個男生看著我,笑笑,有這麼刺眼嗎?他們的眼神突然落在我手上。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我的雙手已經緊緊抱住了孫傑的腰,我的臉貼在了他的後背上,乞求般地尋找溫暖。
那兩位男生略微驚訝的一眼讓我陡然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動作,我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孫傑的表情我無法看見,只是他的身體巍然不動,彷彿根本沒有感覺。我不知道他怎麼想。
我局促不安。我記不得自己為何在抱住他的那瞬間,那短短的幾秒鐘,頭腦如此完整如此全然的就是一片無意識的空白。
如果不是他們的目光提醒,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正抱著孫傑,依偎在他的背上。我挺直了背,手輕輕地放在後座上,看著街對面駛來的車輛,鎮定地說,小心車子,慢點騎。孫傑哦了一聲。
我們再也無話可說了。就這麼過了。隨著頭髮飄落,我的青春就這麼過了。我都沒意識到它的結束。
一直到離家到學校報到,我都沒有再見孫傑。收到了他三封信,媽媽帶給我的。
我一直住在郊區的奶奶家裡,奶奶家養了一隻貓,三條狗,每天我都會和那三條狗散步,坐在河邊乘涼,幫奶奶清理門口的小菜園。奶奶和爸爸、媽媽一樣,很為我的身體擔心。他們都不知道,或者他們都裝作不知道這不僅僅是身體的毛病。反正他們沒問,我自然也不會說。
信拿到手的時候,都已經被拆開了,媽媽凝視著我,觀察我的反應。我不動聲色地抽出信紙來看,看完就扔在床上轉身走開,就當她拆信的事根本沒有發生過。等我回來時,信已經被放進信封,放在桌子上。後來,桌子上就孤零零地放著這薄薄的三封信。我想,媽媽已經把孫傑龍飛鳳舞的簽名記清楚了,一個大大的孫,拐下去就是寫信的日期。
孫傑第一封信說,這個暑假過得不錯。他姐姐領證半年後,終於要辦婚禮了,然後姐姐就要跟姐夫到香港去,他就可以一個人佔一間小房間了,為此,他感到很高興。但是婚禮的事情很傷神,婚紗,婚車,婚宴,把他們全家都忙得團團轉。他說,等他有時間了就約同學們一起去爬山。他說,上次看見我,覺得我的臉色很難看,可能高考前過於用功了,需要些新鮮空氣。他希望我保重。
孫傑第二封信說,姐姐已經走了。爸爸媽媽在婚禮上都熱淚盈眶。他也收到了廣西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讓他們又激動地哭了一回。他的專業是金融。他問我考得怎麼樣。他還說,他打了兩次電話,我媽都說我不在。不知道我到哪兒去了,這麼久還不回來。如果我要到外地上大學,最好提前回來,我們還可以一起出去玩。在信里他還特意注了一句,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孫傑第三封信說,都快開學了,估計我不會回來見他了。這些日子,他已經平靜下來,不太出去玩了。大部分時間,他都呆在家裡看小說,看電視,等待開學。他說,他一直想講些什麼,可見了我又覺得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不知道我們算不算是好朋友,或者男女之間沒有真正的友誼,不是差那麼點,就是多那麼點,總之是有忌憚的。
我把信放在桌子上,看著,不去想。無論是對我還是對他來說,再來往已經沒有任何現實意義。
每天晚上,我把自己關在狹窄的衛生間里洗澡,洗很長很長時間,洗到屋子裡的空氣已經炙熱得讓我全身通紅,再也無力呼吸。
奶奶家洗澡用的是木盆,一個巨大無比的木盆。奶奶在木盆里倒滿了熱氣騰騰的水,每到這時候,遠遠地就能聞到衛生間里散發著木頭沉積多年那種溫暖的味道。我躺在澡盆里,全身的皮膚都被燙得通紅鬆軟。清洗自己身體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些健康類雜誌,上面說少女手淫影響健康。想到這裡,我的血就往臉上涌。我不太清楚手淫確切地是指什麼。我迫切地想知道,洗澡觸摸下身不知道算不是算是手淫。洗澡時,我瘋狂地擦洗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當然包括下身,後背、前胸、大腿、胳膊、下身都有眾多被我擦破的點點疤痕。如果觸摸下身就叫手淫,我也只能任它影響我的健康。我只是感覺這樣用力的清洗會讓我會好過些,我不能讓自己整天都在想著有些污穢的東西藏在身體里。
躺在澡盆里時我最清醒。透過窗口,可以看見些朦朧的樹影。整個天空都已被黑暗吞噬。
夜晚的人真是太清醒了。我總是這樣想。雖然爸爸媽媽告訴我,晚上的人脆弱,感情用事,不清醒。可我覺得感情用事比理智考慮更接近人的本能,接近本能的才是清醒。我覺得,白天是場夢,晚上也是場夢。夢與夢之間不盡相同,相互否定,彼此融合。生活不過是如此衝突的一場想象。在想象的每個不同片段中錯誤地相信現實是最真實的,等現實變成過去,它就不再真實,再用下一個片段的真實來否定剛剛的相信。我這樣想,於是我生活在一段段延續的錯覺當中,永遠沒有徹底的真實感。
閉著眼睛躺著,水流用它四處蔓延的手指溫柔地撫摸我的身體,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反反覆復。白茫茫的熱氣蒸在臉上,把頭髮都浸染濕了。經常,眼瞼里的無際黑暗中,慢慢汪海的臉升起。並不恐怖,一張平和、冷漠的臉,有時略顯疲乏,伴隨著無力而焦灼的喘息聲。
這種幻覺出現時,雞皮疙瘩一層層地泛起,汪海的撫摸彷彿就在此時發生,全身的肌膚都感覺到他的碰觸和壓迫,溫柔的水流也因此變得令人厭惡。我在水中忍不住戰慄,用力捏自己的腿,後來腿上片片淤青,也就不再疼痛了。間歇,會有某一個瞬間,孫傑的臉緩緩地出現,代替了汪海。他溫存而愕然的眼神,和某段久遠的記憶相吻合。
有一個雨季,天陰沉沉的,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大顆大顆的雨珠「啪」「啪」地砸到所有可以落腳的平面上,肆意流淌,繼續尋找可能的出路。窗外梧桐巨大的葉子拚命抖動,眼看著就要支離瓦解。孫傑穿著淡棕色的外套,從教室外走進來,兩鬢的頭髮濕乎乎地粘在成一縷縷,貼在面頰上,眉毛、眼睛、睫毛都濕漉漉的。他滿頭滿臉滿身的潮濕讓我覺得溫存,。他一進教室就把傘扔在桌子上,從濕濕的包里掏出兩盒英語磁帶遞給我,當他抬起眼睛,注意到我眼角那塊被媽媽扔過來的煙缸砸出來的傷疤時,眼神就是這樣。溫存而愕然。無聲地望著我。
睜開眼睛,看見收音機上的紅燈突然變得微弱無力了。快沒電了,但聲音還算清晰,只是略略有些顫抖,彷彿主持人都泣不成聲了。
來奶奶家的第一天,我就把爸爸送給我當生日禮物的小收音機放在貼著白瓷磚的水池上。沒事的時候,我就坐在門口聽廣播,看著太陽光慢慢地移,向黑暗讓步。大半都是昏暗時,開始洗澡。
洗澡大概是在七點鐘左右,這時候正好文藝台有個柔情似水的點歌節目,大概一個小時左右。背景音樂是聽眾點播的,大半是非常濫情的歌曲,主持人在音樂聲中讀深情款款的聽眾來信。
我總是把聲音開得大大的,但我從來不知道她都在讀些什麼。我覺得她妨礙了我欣賞那些濫情歌曲。等洗到到八點,奶奶就會準時地出現,問我什麼時候洗好,她想洗衣服。我不吭聲。她再問一遍,我仍舊不吭聲。她的聲音就此消失了。
每天都是這樣,就像個固定的程式。
奶奶的聲音消失了。我睜著眼睛看天花板。
我知道她並不是想洗衣服,今天早上,她在門口的水池裡洗了三個多小時的衣服。她只是想知道我在裡面幹什麼。對我長時間的泡在澡盆里,她充滿了好奇和擔心。
對付過盛的愛心的唯一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否則她將沒完沒了地在屋外徘徊,跟我說著些時日久遠早已經灰飛煙滅的故事,比如爸爸小時候逃學,叔叔小時候打架,姑媽被多少男人看中追求之類的瑣碎片段。以前,我極其愛聽她的故事,聽完了還會去求證那些美妙而甜蜜的細微末節,可是,所有的人都對此付之一笑,連連說奶奶老糊塗了,總是張冠李戴不知所云,姑媽聽完了她年輕時的戀愛故事時甚至放聲大笑,連連稱讚奶奶是個天生的小說家。
我已經忘記了什麼時候開始,我漸漸地對大人們無休止的絮叨和責備感到厭煩,我漸漸地開始將自己從親人們身邊孤立出來。我自己不被包納,不被理解,而我也不再想去包納他們,理解他們。
在這個大家庭里,我和大人們是兩代人,和孩子們也是兩代人。我和誰也沒有話說。我坐在那群吵吵嚷嚷的孩子中間看《艾莉絲或真正的生活》。
「把昨日的情景推開,把那一去不復返的時光的畫面排除。無非就那麼回事吧。別想了。不要去回味最近一席談話的最後幾句。一分手,說過的話就算完了。」
我低聲在澡盆里念了一遍,希望自己慢慢地咀嚼。每段都可以用五官來感覺,有陽光、油過漆的窗戶,清洗過的裙子、布滿灰塵土的街道的氣味。可是,我的思維太過緩慢了,我咀嚼不出其中的滋味。
語言是荒誕的,可以無限縮小,可以無限放大,可以綜合各種感官,也可以排除。我常常因為看見一段話,就感覺故事場景拉開了帷幕,能看見的畫面和聞到氣息。但或許當我埋在澡盆里,對自己的身體充滿厭惡時,我喪失了對外界的感知能力。
在這樣緩和而又蒼白的思維過程中,我看見血從濕漉漉的身體上滲出來。
胸前、小腹、大腿、胳膊。一個個小小的傷口,溫柔地淌出血絲。
我躺倒在水中,將臉埋沒,感覺到溫暖覆蓋住了自己的全部肌膚,頭髮在面龐上飄浮。
我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已經安靜地死去。這麼想的時候,我感覺整個人都被水托得飄起來,往上升,往上升。我的身軀彷彿變得龐大無比,四肢仍然在往外擴展,但我的腦袋卻依然只有那麼大,只能容納這些渺小的思維。我俯下身來,看見我龐大而且還在繼續蔓延的身體,我的身體已經阻隔了我的視線,世界已經不在我的視野範圍之內。
坐了近四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才到了我將要度過四年時光的城市——J城。最快的列車只需要兩個小時。他想替我買火車票。但我堅決不肯,我說我要坐汽車,我自己去買票。我和鄰居家的孩子一起到汽車站買票,爸爸還誇了我兩句,說我肯自己去買票,很好,很勤快,長大了。
從小就希望他們來誇獎我,他們不願意,他們總覺得我做得不好,我困惑為什麼我總不能讓他們滿意,似乎我除了拖累他們外根本沒有用處。
原來,獲得獎勵也沒我想象的那麼艱難,只要我不是我隱藏想法,不再充當自己就可以。我笑著看看爸爸,把票放到錢包里,開始收拾要帶的東西。媽媽已經幫我把衣服收拾好了,她總是不讓我幹活,還說是因為我幹得不好。我沒有機會幹好。我想告訴她。但我懶得說話。
說話是爭吵的另一種方式。
我看著滿地的行李,想自己要帶什麼,無非是些碟片和書。還有,挑幾封孫傑的信帶走。我的日記本,裡面寫滿了給孫傑的詩。我也要帶走。我不知道它會不會陪伴我一生,但是我知道它永遠不會到孫傑手裡,孫傑是我故事中隱匿的男主角。
或許,我也在不知不覺中做過哪本日記里的女主角。這樣想,感覺還是很幸福的。
至少,不止我一個人用錯覺來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