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離別-2
「聽見沒有!說話!」方建州繼續厲聲逼問。
「知……知道了……」方茴哽咽的答道。
「洗洗臉,趕緊回去寫作業去!」方建州點起一根煙,揮揮手說。
方茴扭過頭走回了自己的房間,不過窄窄的一道門,走出來之前和之後如同兩重天地,讓她覺得這世界已到末日。
(4)
那一夜方茴幾乎沒有睡,第二天方建州果真親自騎車送她到了學校,在校門口又一通半叮嚀半威脅的教訓,讓方茴再一次深刻體會,已發生的一切不是夢境,而是無法改變的悲慘現實。
方茴在班門口遇見了陳尋,他也是一臉憔悴,顯然昨天張曉華也和他說了差不多的話。平時親昵熟悉的兩個人在看見彼此之後都有些發愣,方茴紅著眼睛低下了頭,陳尋原本想說些什麼,但抬眼看到旁邊「高三年級辦公室」的字牌,終是半張著嘴沒吐出一個字。他們下意識的一前一後錯開,就像並不熟悉的同班生,交叉的進入了教室。
到中午休息的時候,方茴和陳尋一起被叫到了老師辦公室。高三年級辦公室是個裡外套間,李老師是分別找他們談的,和陳尋先說,方茴在外屋等著。
侯老師的辦公桌就在外屋,她朝站在門口的方茴招了招手,把她叫過來說:「這又是怎麼了?幹嗎單提拎你們倆啊?」
「問問情況……」方茴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憋紅了臉。
「問什麼情況啊?」侯老師說。
「戀愛情況唄!你們班這兩個學生早戀了,你忘了前兩天李老師說的那個傳紙條的事?」旁邊的崔老師搭腔說。
「什麼?」侯老師瞪大了眼,詫異的說,「不是說文科班的嗎?我也沒仔細聽,怎麼又變成他們倆了?」
「是別人傳條寫得他們的事,人家可是校園情侶,好像說還通知他們家長了,你當了他們兩年班主任都沒看出來?」崔老師笑著說。
「我上哪兒看出來去!」侯老師皺著眉說,「方茴,你說說到底怎麼回事?我看你們平時五人小團伙在一起都挺好的啊,要說還是你和喬燃更親近呢,和陳尋又是怎麼一檔子?」
「就……就那樣……」方茴小聲說。
「沒看出來你平時蔫蔫的,主意還挺正!說實在的,你們現在瞎搞這個一點好處沒有,耽誤了學習不說,你以為你們以後就能一直好了?這人生的路長著呢,變化多大啊!你們倆要是考到兩地,自然而然就分開了。再說你看陳尋是那麼踏實的人嗎?他聰明,他玩得起,你行嗎?你本身就是愛鑽牛角尖的孩子,我勸你別在這上面耗費太大精力,真不值當!」
侯老師畢竟年輕,現在也不直接教他們,所以說出來的話沒那麼嚴厲,還帶點朋友式的勸慰。可是她的這番話讓方茴聽著也照樣難受,她越來越覺得前路渺茫,沒有方向可尋。
兩人說了一會陳尋就出來了,他看出方茴黯然的神色,但身在老師辦公室內也不好說什麼,只好先傳達李老師的指示,讓她進屋。方茴沒有抬頭,和他擦身而過。
李老師說的話要比那天在班裡緩和些,先講了一大堆大道理,擺明利害。然後又強調必須懸崖勒馬,絕對不能影響高考複習。最後要求方茴寫一份檢查,保證和陳尋斷絕一切聯繫,在班裡不能說話,回家也不能打電話等等。她會監督他們,如果再被發現有曖昧的舉動,不但要通知家長,兩個人還會被開除出理科A班。李老師最後總結,總之,她絕不會讓A班這麼優秀的班集體里出現害群之馬,要把所有非分之想扼殺在萌芽狀態。
方茴機械的一直點著頭,強烈的恥辱感和冰冷的聲音早就讓她的心麻木了,以至於李老師讓她出去時,她還在原地愣了一兩分鐘。
出了辦公室的門,方茴就被聽到風聲一直守在門口的林嘉茉拽到了一旁,她著急的問:「怎麼樣了?沒事吧?」
「嗯,寫檢查,保證以後不再說話。」方茴苦笑著說。
「我靠!這麼絕?你們倆也沒怎麼著,至於嗎?」林嘉茉皺皺眉,「好了好了,咱們先下樓再說,他們都在底下等咱們呢!」
「啊?不能去,被李老師發現就又麻煩了!」方茴被折騰怕了,慌忙掙開林嘉茉的手。
「哎喲!怕什麼啊!你真當李老師是千里眼順風耳啦?還能時時刻刻看著你?他們在階梯教室後面的那裡呢!那地方平時根本沒人去!我們又不會像王曼曼那個八婆,還能給老師通風報信?」林嘉茉拉住方茴說。
方茴被她一路拽著,猶猶豫豫的去和陳尋他們會合。她們還沒走到階梯教室後面,就隱約聽見了陳尋怒罵的聲音,林嘉茉皺著眉,先一步走過去說:「你小點聲!還嫌不惹眼是不是?」
「怎麼了?我連說話權利都沒有了?你怎麼跟姓李的那個老妖婆似的,管那麼寬啊!」陳尋沒好氣的說。
「誰愛管你啊!這不是還有方茴嗎?反正被發現我們三個都沒事,到最後也是你們倆倒霉!」林嘉茉也生氣了,甩手走到一邊。
「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陳尋你也別逮著好欺負的就發邪火,先商量以後怎麼辦吧!」趙燁隔開兩個人,走到中間說,「方茴你過來點,離那麼遠幹嗎?」
「我怕……」
方茴剛張嘴就被陳尋打斷了,他急吼吼的說:「有什麼可怕的!說句話能死人啊!咱們倆怎麼了?是殺人放火了還是偷竊搶劫了?咱們干過噁心的事嗎?影響過別人的生活嗎?憑什麼因為我們互相喜歡就跟千古罪人似的啊?操!全校那麼多人,誰沒有個喜歡的人?趙燁你有吧?喬燃你有吧?嘉茉你也有吧?你們沒說出來沒在一起就還是好學生,我們倆說出來了在一塊了就成蒼蠅屎了,這是什麼他媽的狗屁道理!丫老妖婆就能保證自己沒在上學的時候喜歡過人?哦對,她還真沒準,可能到現在都沒人要,誰看的上她啊!還寫檢查?我他媽就不寫!我又沒犯錯,誰愛寫誰寫去!我就是喜歡方茴,我幹嗎要跟她斷絕一切關係呀!」
方茴聽了他的話越發覺得委屈,坐在一旁掉眼淚,趙燁一把按住陳尋說:「得得得,你英雄好漢,你敢作敢當,我們都對你的大義凜然、英雄氣概佩服得五體投地!可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們也知道你們倆沒什麼錯,可是咱老師們還沒開放到這種地步。難道你以為他們能給你們倆鼓掌?說『好,陳尋你有種,去追求幸福吧!我們支持你!』可能嗎?這是高三,你們還是A班,那肯定更得嚴格要求,誰犯錯誤你們也不能犯錯誤啊!沒辦法,全中國都這樣,從小我們接受的教育就是早戀是不好的,不對的。你再抗爭也就頂多冒個泡,滔滔大浪馬上能把你滅掉。」
「A班怎麼了?大不了爺還不上了呢!」陳尋還氣哼哼的,但明顯平靜了些,他挨著方茴坐下,輕輕攥住了她的手。
「你不上了無所謂,方茴呢?她跟著你一起吃掛撈?被大家另眼相看,被老師批評同學議論?就算她願意,你們倆家長能願意嗎?雖然憤世嫉俗挺帥的,棒打鴛鴦也很熱鬧,但我們可不想看真實版上演!」喬燃搖搖頭說。
「你甭跟他說這些,他現在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根本不進鹽津味兒!讓他作去,看他能有什麼本事!」林嘉茉還為剛才的話很陳尋嘔氣,她平時和陳尋最談得來,有點事都去和他商量著辦,因此被他急赤白臉的說了之後特別生氣。
「那你們說怎麼辦?」陳尋徹底沒了氣勢。
「認了唄。」方茴深吸了口氣說,「還能怎麼辦?今晚回家好好寫檢查,讓家長簽字,明天交給李老師。平時遇見了就全當不認識,下課你別來找我,中午也別一起吃飯了,反正統共一年的時間,熬過了一切就好了,熬不過……」
「沒有熬不過的!」陳尋接過話說,「就當是老天爺給咱們創造機會,讓咱goodgoodstudy,daydayup了!咱倆一起考同一個重點大學!我就不信到時候他們還能管得著!」
「行!我們三就給你們當鵲橋,幫忙傳個條,遞個話,掩護你們,決不讓敵人得逞!」趙燁拍拍陳尋的肩膀說。
「得了吧你!就你那體形還鵲呢?頂多一老鴉!你丫天生就是一姦細樣,遲早會暴露黨的秘密,組織絕對不能信任你!是吧,嘉茉?」陳尋推開他笑著說。
林嘉茉被他逗的笑了出來,趙燁用胳膊勒住他的腦袋笑罵:「嘿!你丫來勁了是吧?不難受啦?不要死要活啦?方茴,過了這一年你也別理丫,把他甩了才省心呢!」
「我不和你們鬧了。」方茴不理他們的笑鬧,站起來說,「我還是先回去吧,萬一真讓老師看見,就不好了。」
陳尋顯然是不能再和她一起走了,林嘉茉便起身說:「我陪你?」
「不用了,別太顯眼,你們玩吧。」方茴搖搖頭,寂寥的背影轉過彎就消失不見了。
(5)
陳尋沒想到那次的一個轉身,竟然就真的分隔了他和方茴的生活。
之後方茴被她家裡嚴格的監控了起來,在徐燕新和方建州強烈爭取兼激烈爭吵之下,方建州勉強同意讓方茴在高三這一學年住在徐燕新那裡。每天方茴都由司機開車準點接送,雖說是坐在進口車裡面,但跟被監視的犯人感覺沒差多少。方茴的房間裡面電話電視電腦一律沒有,徐燕新只給她準備了那會最貴的透氣橡膠床墊的大床,和一個寬大的寫字檯。如果需要放鬆,屋子裡有高檔音箱,所有CD都是世界名曲和輕音樂。除此之外,徐燕新還安排阿姨負責她的早晚餐,按照營養學的書嚴格配比,而且還要每天另服「忘不了」膠囊和鮮蜂王漿。她後來跟我嬉笑著說,從待遇上看,她可以算高級囚徒。
而在學校,方茴和陳尋也說不上兩句話,開始的一段時間他們還能偷偷去階梯教室後面會面,但總是膽戰心驚的,不敢多待。後來因為學校發現有學生在那裡抽煙,就徹底用鐵欄把那個小過道封死了。他們就此失去了最後一塊可以短暫相聚的地方。
這樣猛地一來陳尋很不適應,他罵過怨過,但卻無法改變局面,也只好認了。好在他比方茴還多了些自由,放學以後可以和喬燃他們聚聚。同時,他和方茴聯繫少了,自然和唐海冰吳婷婷就聯繫多了,不用再掖著藏著,恢復了從前的親密生活。而且由於這事的刺激,他還真就多用心學了學,第二次月考就考了全班第三,得到了老師家長的一致稱讚,日子過的還算不賴。
而方茴不同,她在家裡的生活和囚禁沒什麼區別,來到學校,理科A班本來女生就少,以她的性子能交到朋友更是難上加難,偶爾去找林嘉茉一起上廁所、吃中午飯,也就十幾分鐘而已,其餘的時間她根本就不怎麼開口說話,又變成了剛上高中時那種沉默孤寂不起眼的樣子。
她的心裡更是苦悶,方茴說她那段日子一直失眠,經常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即使睡了也不踏實,腦子像漿糊一樣。而且她總是想陳尋,瘋狂的想,想以前的事,琢磨他在做什麼,有沒有同樣的想自己,還擔心他會不會去找吳婷婷或其他女孩。有時候還設想無數壞的可能,比如陳尋最終拋棄了她,她會演繹各種虛構的版本,直到自己承受不住痛苦淚流滿面為止。她常常趁著徐燕新上樓的幾分鐘空當,跑到客廳里給陳尋家打電話,她不敢出聲,聽見陳尋說「喂」就匆忙掛斷。方茴自嘲說那時候她就是病態到這種地步,短短的一個音節就能讓她慰藉些,而佔線聲則會讓她更加惶恐。
方茴把胳膊舉到我眼前說她那時極度消瘦,手腕上只有薄薄一層皮,能清楚的看見血管和腕骨,而且兩鬢還長了白頭髮,當真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我望著她那現在也不豐腴的手臂,忍不住扭過了頭。
我最初一直覺得方茴對陳尋的喜愛程度高於陳尋對她,至少從後來方茴的敏感和偏執可以感覺這段感情給她的傷害更大。但後來我明白這可能不是喜歡的高低問題,而是關注的高低問題。陳尋一樣很喜歡方茴,但是他還可以和唐海冰他們玩,還可以寫音樂彈吉他,還可以打球看書吃飯聚會。而在方茴的生活中這些一切沒有,唯一要好的朋友圈還和陳尋交疊,所以她的所有注意力幾乎都在陳尋身上,甚至到了難以自持的程度。這大概也是那個年紀戀愛的特點,根本不懂分寸,也沒有進退,只是傾囊付出自己的所有情感,用力愛。
那時還很少人提到抑鬱症這個辭彙,我認為方茴當時的狀態幾乎就是抑鬱症。只不過她身邊的人們沒發現,也不懂得罷了。因此我猛地擔心起那時的她,在這種脆弱得一觸即潰的心理下,她有沒有被呵護、被善待,還是終究被青春的火焰灼傷、焚毀。
就這樣一直到2000年的冬天,他們才終於再次靠近了彼此。不是那種遙遙的長久對視,也不是像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時的短暫停留,而是真正的依靠在一起。
雖然方茴總是妄自菲薄,但陳尋也不像她想的那麼的逍遙自在,他也會想她念她注意她,只不過沒有那麼多細碎的心思而已。所以那天一來學校,他就注意到了方茴蒼白的臉色。
為了保護眼睛和公平安排座位,班級學生的座位每隔一周都會向右整體平移一組。方茴那周的座位靠牆,上課時她就一直偎在牆邊趴著,下課也不動緩,連頭都沒抬。陳尋在後面看得真真切切,他著急的想知道到底怎麼了,卻苦於不能上前說話。他們班的其他同學也沒一個過去問問,都像沒看見一樣,只任由她在角落裡,縮成小小一團。
就這麼一直耗到中午,眼見她都沒有起來吃飯的意思,陳尋終於忍不住走了過去,輕輕推了推方茴的肩膀說:「怎麼了?」
過了好一會方茴才費力的抬起頭,她的嘴唇上滿是自己啃咬的牙印,目光飄著打在陳尋身上,先是發怔,后又猛地回過神說:「你怎麼過來了?快回去!一會李老師來……」
「問你呢,你怎麼了?」陳尋打斷她,盡量壓低聲音說。
「沒什麼……肚子疼……」方茴細若蚊聲的說,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肚子疼你不說?愣熬一上午!去醫院呀!」陳尋上來就拉她。
方茴忙撥拉開他說:「不是那種肚子疼,不用的,你快回去!」
「都疼成這樣了還怕什麼?你怎麼不分輕重緩急啊!」陳尋不理她,拉起方茴就往外走。
他們一出門就遇見了剛拿完飯的何莎,她詫異的看著他們說:「你們倆怎麼……」
「幫我們跟李老師請個假!方茴肚子疼,我送她去醫院!回來補假條!」陳尋頭也不回的下了樓。
方茴沒力氣和他爭什麼,她也不太想爭了,剛才陳尋的幾個眼神幾句問候讓她的心驟然緊了,差點哭出來。沉積多日的委屈與疼痛一起爆發,坐在陳尋的自行車大樑上,方茴還是掉下了眼淚。
「那麼疼?一會就到協和了,再忍忍啊!」陳尋聽見方茴哭,一隻手扶把,一隻手摟住她說。
「你想我么?」方茴哽咽著問。
「廢話!當然想了!」陳尋說,「我自己騎車去了俱隆花園好幾次!你媽小區那兒的保安特厲害,沒人帶著根本不讓我進!」
「真的?」
「真的!前幾天下雪我還在外牆邊寫你的名字呢!你沒看見?」
「沒看見……可我很想你。」
「我知道。我們家那些無名電話都是你打的吧?後來我怕我爸我媽發現,你掛了之後還對著聽筒猛聊,什麼x等於幾啊,加速度是多少啊,夠機警吧?」
方茴聽著他說這些,心裡終於踏實了下來,擺脫焦躁和恐慌的絕望心情,眼淚蒙住了她的眼睛。
「我見不到你怎麼知道你怎麼想?你媽對我那麼好,卻反過來跟我爸說那樣的話,太狡猾了!萬一你也是那樣想的呢?你要是不堅持了我怎麼辦?我心裡特害怕……」
「怎麼可能!你媽還跟我媽說是我把你帶壞的呢!甭理他們!好了好了,別哭了,看你病病殃殃的都快成林黛玉了!你知道么,你剛才上車我嚇了一跳,跟沒分量似的,你這孩子到底好好吃飯沒有啊?」陳尋低下頭,湊近了點說。
「吃不下……」方茴搖搖頭哭著說。
「還哭,臉該皴了!」陳尋吸了吸鼻子,用手捂住了方茴的臉說,「疼得厲害嗎?那我給你唱首歌吧!就是上次去忙蜂唱的歌,我自己寫的,說實在的那次我真挺生氣的,這輩子都不想給你唱了,可是看你沒我一天都不行的樣子又特心疼。方茴,這歌本來就是送給你的,你記住了,只給你一個人的,聽著啊。」
陳尋輕輕哼唱起了《匆匆那年》,陰霾的天空伴著「漫漫歲月中我們許過多少諾言,多年之後我們是否還會無悔相伴」的旋律微微飄起了雪花。少年手心中那一點點輕柔的呼吸和濕潤的眼淚,彷彿就是那時整個城市中最溫暖的所在。
陳尋到了醫院才知道方茴不是腸胃病而是痛經,他在護士們的詭異眼光下紅著臉掛了婦科的號。那時候他們也不懂婦科都看什麼病,有什麼不對,但都隱隱約約的知道總歸是不太好。
兩個人低著頭走到婦科的診室,陳尋剛扶著方茴往裡頭走一步,裡面的大夫就把他喝住了。
「哎哎哎!你進來幹嗎啊!」大夫指著陳尋說。
「我?」陳尋納悶的說,「我陪她看病啊!」
「哼,這會兒陪著管什麼用?」大夫一臉不屑的說,「出去出去!婦科診室男士止步!」
陳尋的臉都紅透了,訕訕扭頭走了出去。
方茴尷尬的坐下來,大夫翻了翻病例說:「剛十八歲,穿著校服是還上學呢吧?你們就這麼逃課出來,老師不說你們啊?」
「我們請假了,來看病……」方茴小聲說。
「哦,那你這假還得多請兩天。」大夫輕蔑的笑了一下說,「說吧,怎麼了?」
「倒霉了……肚子疼。」
「啊?」大夫有點驚訝得抬起頭。
「嗯,疼一上午了,一陣一陣的。」方茴接著說,「您給我開點止疼片吧。」
「痛經吃止疼片哪行呀!你歲數這麼小,又這麼瘦,不能亂吃止疼片。最近有沒有受涼?吃冰的什麼的?」
大夫突然和氣了起來,詳細地問了問方茴的飲食起居,給她開了葯和假條。
「我給你開點益母草,外加一盒凱夫蘭。疼得厲害就吃凱夫蘭,但最好只吃一次,有時間你再來複查看看,詳細檢查一下有沒有什麼其他問題。」大夫把單子遞給她說。
方茴道了謝,剛想起身,大夫又說:「你呀,下次再不舒服最好別讓男同學陪著來。」
方茴窘著點點頭,逃也似的離開了診室。
陳尋一直沉著臉在門口等著,見方茴出來忙迎上去說:「怎麼樣?沒事吧?」
「沒事,開了點葯。」方茴刻意離他遠點說。
「那大夫怎麼那麼說話啊!真夠孫子的!」陳尋回頭瞥了一眼說。
「是咱們不好,不該逃課出來,讓人誤會。」方茴黯然的說。
「那有病不看啊?是他們思想太複雜!我們怎麼可能……」
陳尋說著說著臉就紅了,旁邊的方茴也一樣紅著臉。他們都感覺到了周圍的責備與不友善,走路的時候不自覺地就遠遠的分開了些。
葯價很貴,方茴和陳尋掏出了所有的錢還差那麼幾塊,他們正發愁的時候突然被後面拍了一下,兩人回過頭,驚喜地看見喬燃笑呵呵站在他們身後。
「你小子怎麼跑這來了?」陳尋摟住他說,「逃課開假條來了吧!」
喬燃愣了愣,隨即笑著說:「我發現你丫簡直太聰明了!你們倆幹嗎來了?白色恐怖不是還沒過去么?」
「我不舒服,他帶我來看病。」方茴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哦對!你丫來的太是時候了!我們倆正好差六塊錢,快借我點!」陳尋伸出手說。
「怎麼樣?大夫怎麼說?」喬燃忙掏出錢,看著方茴面無血色的臉擔心的說。
「沒什麼大事,開了點葯。」方茴取了葯,慌忙塞到袋子里說。
「你們倆請假了么?就這麼跑出來行嗎?回去怎麼跟李老師說啊。」喬燃疑惑的問。
「我就讓何莎幫忙去告訴李老師一聲,沒親自跟她說。」陳尋皺著眉頭說,「反正也真的是看病,她能說什麼!」
「你們倆不是焦點人物么?得特別關注啊!」喬燃笑著說,「要不這樣吧,你回去就說是咱倆一起來送方茴看病的,這樣不就好點么!」
「喬燃你丫真機靈!夠哥們兒!夠仗義!趕明請你吃串!」陳尋興奮的吊在了他脖子上,方茴站在一邊沖他感激地笑了笑。
回到學校以後陳尋他們果然又被叫到了老師辦公室,但好在他們假條和開藥的收據都有,還有喬燃陪著,所以李老師也沒說什麼。畢竟最近陳尋的成績突飛猛進,兩個人也沒做什麼特別出格的事,說得太狠壓力太大也不好。她只嚴肅的念叨了最好事先跟老師說一聲,不要搞特殊化什麼的就讓他們走了。
在那年冬天的期末考試中,方茴終於考進了全班前十名,而陳尋也一直保持著三四名的成績。這個結果皆大歡喜,他們自己不必說,老師家長也都紛紛表揚稱讚。之前一直迫令他們隔絕的狀態也稍稍緩和,偶爾方茴和陳尋也可以在學校里聊上幾句了。
隨著高考的日益臨近,學生們分別選擇了不同的方式來面對。有一撥人是早早就放棄了衝刺,比如趙燁,他根本就踏實不下來心去認真學,乾脆仰仗自己得的獎項等待推薦。因此他可以算是遊戲高三,常能看見他在樓道里跑,和幾個也不好好學的學生一起玩鬧,動不動就拉一個男生「飛人」玩——幾個人分別抬起被害目標的胳膊腿,劈開腿往樹上或者門上撞,陳尋和喬燃都被他們「飛」過好幾次。
還有一撥人是無論怎麼學也就到一定程度而已,不高不低的保持著一般成績。林嘉茉就屬於這種人,她也不好高騖遠什麼全國重點211工程,只顧著能上二本線選個好專業就行。所以她早早的就翻起了填報手冊,選擇北京的二類學校和一些外地大學,但都是離H工大十萬八千里的。
剩下的就是陳尋和方茴這種,卯著勁的學,早起練聽力晚睡做習題,筆記用完一本又一本,卷子上貼滿N次貼,紅線划重點,黃線划次重點,藍色划次次重點,書比圖畫還鮮艷,一切只為奔「天南海北」這四個地方的一類大學。而這樣的人往往壓力很大,學業艱難心理空虛,因此更渴望和異性朋友之間的情感慰籍。儘管李老師為首的高三教學組強烈打壓,但還是有不少學生偷偷交起了朋友。他們倒不一定是全心仰慕,也不是希望多麼長久的在一起,更多的只是尋找互相陪伴的人。
偏偏在這種時刻,他們趕上了在上課的時候過情人節。那時候這個洋節日已經成功打入中國市場,雖然樓道里貼著的高考倒計時牌、各校招生海報和這個溫馨浪漫的節日很不相稱,但是仍不妨礙空氣中蠢蠢欲動的甜蜜味道。
方茴冬天一直在她媽家住著,方建州按徐燕新的話說是終於開了竅,上南方做買賣去了,據說情況還很樂觀。所以方茴一直處在她媽創造的與世隔絕的狀態中,事先對這個節日並沒什麼準備,到了學校聽見同學們若有若無的玩笑才猛地想起情人節這回事。不少女生都精心準備了巧克力,送給喜歡的人,或者送給好朋友,應景圖一樂呵。方茴也想送陳尋巧克力,卻苦於來不及去買,便去找林嘉茉商量。
到B班門口,方茴看見林嘉茉正拿著一袋子巧克力發放,她見到方茴忙笑著招手:「快來快來!吃我的愛心巧克力。」
方茴走過來看,林嘉茉手裡拿著的是德芙心語巧克力,桌子上還有一個空袋,看來是已經發完了的。
「你怎麼買這麼多啊?」方茴詫異的問。
「我也不像你,有固定的對象!我這是犒勞所有單身朋友的,要不你們甜甜蜜蜜的過情人節,我們撂單兒看著,多難受啊!本來我這巧克力只給沒朋友的,照顧你特殊情況,喏,拿倆吃吧!」林嘉茉把袋子送到方茴眼前,又小聲說,「你給陳尋的呢?不方便我就幫你給他。」
「我……我還沒給他買呢。」方茴低下說,「我把這事給忘了……」
「不會吧你?」林嘉茉驚訝的說,「這日子你都能忘!真是念書念傻了!」
「所以我找你,要不你陪我去買點?」方茴拉住她。
「上哪兒買去?小賣部里估計連麥麗素都沒了!」林嘉茉翻翻白眼。
「那怎麼辦?」方茴發愁的說。
「要不你從我這裡拿一個給陳尋吧,就當借花獻佛,反正也是那麼個意思。這巧克力錫紙皮里都有一句話,愛情格言什麼的,將就著吧!」
「也好!謝謝你嘉茉!」方茴開心的說。
「客氣什麼,你可挑好了!裡面的格言也不全是好話,到時候撿個不好的,我可不負責!」
林嘉茉把袋子里剩下的巧克力都倒在了桌子上,方茴相面似的認真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的拿起了一個金色的,她捉摸著,說愛情的話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
方茴剛回去,就在樓道里碰見了陳尋,只不過他旁邊還有一個人,看樣子像是初中生,正和好朋友一起,把一盒精美別緻的巧克力往陳尋手裡遞。陳尋也看見了方茴,支支吾吾的沒收。兩個小女孩黯然的拿著巧克力走了,路過方茴身邊時上面火紅的紅蝶結格外刺眼,方茴握緊了自己手心裡的一小塊巧克力,沒理陳尋徑直走回了班裡。
教室里幾個男生正坐在陳尋桌前聊天,那上面擺了好幾盒巧克力,他們一邊拆一邊高聲怪叫,什麼法國的,瑞士的,酒心的,白巧克力帶小人頭的,不住的起鬨。陳尋走過去把巧克力都扔給了他們,他訕訕的看著坐在前排的方茴,而方茴卻連頭都沒抬。她有一點點難受,為自己兜里那塊小小的、不起眼的巧克力難受。
上體育課前的課間陳尋給方茴使了眼色,讓她先別著急下樓。等班裡的同學都走光了,陳尋才把班門插上,走到方茴身邊笑嘻嘻的伸出手說:「我的巧克力呢?」
「沒有。」方茴淡淡的說。
「騙人!我知道你肯定有!快老實交出來!」陳尋湊過去,腆著臉說。
「真的沒有,我沒功夫出去買。」方茴扭過了頭,仍然不怎麼理他。
「快給我!要不我搜身了!」
陳尋去摸她的兜,方茴忙著急的躲開說:「別鬧!待會讓老師從後窗戶看見!我給你還不行!」
陳尋放了手,方茴慢吞吞的從衣服兜里掏出那塊已經有點融化變形的巧克力,塞給他說:「給你,不是法國的也不是瑞士的,是管嘉茉借的。」
「我就知道你肯定有!」陳尋把錫紙撥開兩半,將巧克力塞到嘴裡說,「法國瑞士的我也沒吃到,只吃了你這個!」
「誰也沒攔著你,你吃怕什麼的。」方茴嘴上這麼說,臉色卻比剛才好看不少,泛起了一絲笑意。
「怕你生氣唄!」陳尋把糖紙隨手扔向垃圾桶,一塊進去了,一塊掉在了外頭。
「哎呀!別扔啊!嘉茉說裡面還有一句愛情格言呢!」方茴忙攔住他。
「你不早說!地上這個還剩一半,那個就別找了,垃圾桶里多臟!」陳尋撿起來地上的糖紙,展開說。
「你就是不細緻!我還挑了半天呢!」方茴嘟著嘴說,「看看上面寫了什麼?」
「錯了沒關係……」陳尋念道。
「然後呢?」
「沒了,另一半扔了。」
「什麼叫錯了沒關係啊……」方茴皺著眉,怎麼也想不出後面是什麼。
「就這還愛情格言?靠!還沒我寫的好呢!」陳尋把剩下的半邊錫紙也扔進了垃圾桶。
「快走吧!我害怕!」方茴拉拉他,擔心的看了看後門的窗戶。
「我想親你一下。」陳尋沒動緩,看著她的嘴唇說。
「你瘋了?」方茴紅著臉瞪大了眼。
「上這邊來,是死角,前後都看不見!」陳尋拉好了教室的窗帘,站在牆邊朝方茴招手。
方茴猶豫地走過去,陳尋低下頭輕輕在她的嘴唇上印了一個吻。
「這個,是我送你的情人節禮物。」陳尋在她耳邊說。
方茴不好意思的推開他,走到班門口望了望,見沒有老師才急忙跑了出去,臨走之前,她輕聲跟陳尋說:「謝謝你。」
陳尋摸著自己的嘴唇沖她笑了笑。
方茴說她和陳尋分手之後,她曾經買過很多德芙心語巧克力,她就是想看看那天的餘下半拉錫紙上面到底寫了什麼。後來她終於找到,那句話是這樣說的:錯了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方茴說她拿著那張錫紙的時候很茫然,覺得彷彿當年就註定了以後分開。而我卻覺得這句話很好,如果他們都能在情人節那天看見,那麼是不是就可以對彼此提早釋然,原諒以後他們分別走錯的路,原諒他們的青春歲月中留下來的遺憾。
(7)
隨著一模、二模考試的到來高三年級徹底進入了白熱化的狀態。基本上學生在這會兒也都差不多定了型了,模擬成績一下來,誰能考什麼學校老師們心裡都大體有數。每個老師都在班裡詳細分析了各分數段的情況,隨著那些紅紅綠綠的分數曲線,學生們彷彿馬上分出了三六九等。
陳尋和方茴的成績都算名列前茅,在全區排名里也算得上靠前的,進重點大學應該沒什麼問題。六月初在地壇舉行了高招會,他們的父母都去了,希望能掌握更多的信息填報好志願。為了不影響複習,陳尋和方茴都沒跟著,他們倆這次可算有了點絕對自由的時間,家長們在會場商量志願,他們在電話里商量志願。
「我覺得計算機專業不錯,報紙上不是說最缺IT業人才么?L大的挺好的!」陳尋夾著電話抱著一大厚本《在北京招生錄取分數分佈統計》說。
「第幾頁?」方茴手裡抱著同樣一本書,「啊呀!至少得590多分呢!這可是熱門學校熱門專業!」
「我覺得還行呀,總比什麼生物工程要好!分數那麼高我都不知道到底是學什麼!」
「你覺得環境工程呢?最近環保越來越被重視,崔老師不是還讓咱們準備關於環保的作文題材呢么?」
「也行,那咱們就第一志願第一專業報計算機,第二專業報環境工程。」
「那二志願呢?」
「北X大唄!專門撈一志願落榜的學校啊!再說二志願也不重要了,基本上考不上一志願就掉二批了,除非服從調劑到外地,那可就指不定上哪兒了!」
「嗯!那二批呢?咱們報個管理類的學校吧,我媽說學金融保險什麼的也挺好的,還有那些叫註冊什麼師的,我看在銀行的那些人都是白領。」
「成啊!我還想學工商管理呢!或者那什麼財務管理,出來當大企業的經理,多牛逼啊!」
「那二批一志願就報W大吧!一專業工商管理,二志願財務管理,三志願會計學,怎麼樣?」
「好,反正咱倆得報的差不多,中間的第四專業第五專業什麼的可以寫點不一樣的,前面都要一樣啊!」陳尋合上書說。
「我就怕到時候李老師看出來……」方茴擔心的說。
「到這會兒肯定沒事!志願咱們又不可能瞎填,都是按照自己的實際情況寫的,家長也得拍板,所以她不會說咱們!」
「咱倆能最後考一起嗎?」方茴有點沒信心,她一想起高考就緊張。
「絕沒問題!你想想咱倆平時也差不了五六分,都是在一個分數段的,只要正常發揮,不可能考不到一起!」陳尋篤定的說,其實他心裡也有點沒譜,但是方茴顯然也分擔不了什麼,她更加的膽怯,所以他只能使勁說服兩個人,一定可以。
最終填報的志願兩個人還是在專業上有點出入,他們的家長不會以他們個人的興趣為出發點,不過說實話那會兒的高三學生也沒什麼興趣可言,愛好幾乎等同於玩物喪志,大多數人不會用自己真正的志向決定未來,更多地是從未來就業的角度考慮。沒辦法中國就是人多,必須要先保證有能夠提供工資的經濟基礎,然後才能去考慮發展自己的上層建築。這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國情,政治必考題,所有人從小到大就爛背於心,到現在也都深刻領悟了。
但好在從上往下看他們的報考學校是一致的,如果正常發揮,頂多是專業不一樣,還是能保證在同一個學校裡面的。
不久后高三全年級開始評選區級三好生,每班推選兩名同學,然後全年級按班對候選人進行投票,最終確定四個名額。這個稱號不僅僅是榮譽,還可以在最後的高考成績里加上二十分,是實打實的超級優惠。陳尋雖然沒當上A班班長,但因為以前在學生會和團委都任職有過不少優異表現,加上侯老師的推薦,所以被任命為A班團支書。他也在這次的候選人中,在A班投票的時候,他給自己投了一票,雖然有點不符合中國謙虛謹慎的做人標準,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陳尋也顧不得許多了。
誰知唱票的時候陳尋猛然發現自己的人緣居然好得驚人,眼看看一張張選票念著都有他的名字,可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心想萬一弄個全票,所有同學就都知道他選了自己,那可是丟人丟大發了。就在他愁眉苦臉的時候,突然一張選票沒有他的名字,陳尋絲毫不見懊惱,反而雀躍起來,最終他以全班只差一票全票,全年級二百三十四票的結果,獲得了二十分的加分。
陳尋把這事告訴了趙燁喬燃,兩人都罵他有狗屎運,那個沒投他票的人反而給了他台階下,又不好和別人說,肯定心裡憋屈極了。陳尋十分得意,玩命感謝匿名者給他的莫大幫助,雖然最後誰也猜不出這個人是誰,可他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比較在意這件事的倒是方茴,她對於兩人之間這憑空二十分的差距惶恐不安。
距離「黑色七月」前兩周,學校統一放了假,把最後一段衝刺複習的日子留給了學生自己,這樣更有針對性,每天只安排老師在學校答疑。在學校的最後一天有點悲情的味道,每個老師都祝福他們能取得好成績,每一節課都成了老師和同學在課堂上最後的交流,每一次鈴響都用掌聲來謝謝老師的教誨。同學之間互相道別勉勵,有寫同學錄的,有拿出集體照讓大家在背面簽字的,有的乾脆把校服脫下來讓同學老師在上面留言。
方茴他們在中午終於聚在了一起,這一年來他們都沒好好在一起待過,剛上高三有一次一起吃飯,出來的時候正和從旁邊飯館走出的高三年級各班老師碰個正著。於是各班老師找各班學生,一起打著飽嗝,在大街上就充分的教育了他們。而當他們再次相聚,竟然已經是高中年代的最後一天。幾個人雖然又說又笑,心裡卻都是空落落的。
他們圍坐在學校後院的一棵大樹欄杆上,每個人都遠遠看著分外熟悉卻離別在即的記載著歡笑與淚水的校園,離別的愁緒滿滿的纏繞上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