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啤酒的酒吧之行
菀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逗弄啤酒,把啤酒的小皮球一直握在手裡,急得啤酒不停地伸出爪子來夠,把她的線衫都拽斷了幾根線,她最終心疼衣裳,放棄了這種調戲,懶洋洋地抬起頭,今天晚上有事嗎?咱們出去玩吧。
四月正在廚房裡洗菜,香菜在水裡散發出一股清冷的味道來,她的手上也沾上了這種香香的氣味。她把手指伸到鼻子前,用力吸了吸,嗯,怎麼?你不用上班?
不用。今天我啥也不想干。菀擠擠眼睛,又開始撩撥啤酒,她的兩根手指捏著啤酒的爪子,逼著啤酒站起來跳舞,自己格格傻笑不停,今天晚上咱們去看演出吧?
還是那個酒吧?太遠了吧。四月把一盤小魚端出來,放在廚房陽台上。啤酒聞到了魚腥味,立刻將爪子收回來,從茶几上跳下,飛快地從四月的腿間穿過去,奔到了小魚前面,用雪白的爪子撥弄小魚的腦袋,發出"嗒、嗒"的魚骨摩擦聲。
今天不遠,去啤酒吧。唉呀,怎麼現在一說起啤酒,就覺得是你那隻丑貓的名字。菀湊過來,聞了聞四月手上的香菜味,這味道,真討厭。
討厭?我挺喜歡呢。四月笑笑,這東西的味道,我覺得像四季的味道。
算了吧,你以為你是詩人。我還記得你上學時寫的詩呢。你的眼睛沉沒在我眼裡,你的手卻乞求逃生。是不是?想想都肉麻,這種無病呻吟的東西。菀對這種比喻不以為然,我們去看會兒演出,你呢,十一點準時回來,明天繼續上你的班,我呢,就自己活動啦。
是不是又和誰混上了?四月看看在屋裡搖來晃去的菀,我還不知道你?不小啦,正經點吧,該工作就工作了,別老四處瞎混,浪費青春。
不小?我小著呢。這麼年輕,就把自己固定在一個單位里,或者一個人身上,像你這樣,難道生活就有樂趣了?這年頭,有什麼是可靠的?過一天算一天唄。唉,徐殊,你呀你,還執迷不悟呢?要不,我幫你找個情人罷。
要找,我自己也會。四月不由地笑,感激地看看菀。她對菀,自從成立了這個家庭之後,便總是充滿感激。感激菀常來陪著她,感激菀作為老同學,總是偏護她,並沒有因為她嫁的是自己的哥哥,便從此倒在了哥哥一邊,還感激她不斷地告訴她外面的生活依然多變,哪怕她寧可躲在家裡一成不變。
菀的性格里有太多她所不具有的東西。菀是熱情的,她是冷淡的,菀是狡黠的,她是坦白的,菀是隨機應變的,她是不諳世事的。她羨慕菀具備如此之多適合社會的特點,但她卻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自己。菀無論如何都能適應這油滑的社會,她感慨地想,不知是羨慕還是忌妒,或者,還有隱約的不以為然。
來吧,來吧。菀轉了兩圈,又跳到了沙發上,咱們去看演出,要不,帶啤酒一起去?啤酒是一隻來自酒吧的貓呢。重回舊地一游,多有意思。她的目光四處搜索啤酒,試圖再次調戲它,不過看見它在吃魚還是作罷了,又看著四月,嗯,怎麼樣?
啤酒吧。這個地方四月曾路過許多次,但從來沒有進去過,雖然很久前,她便有心要去玩。四月太習慣於蝸居家裡,將世界都隔在自己之外。這就是她的生活態度,世界在自己之外,自己在世界之外。她永遠都會是個局外人,與周圍的喧嘩、騷動、快樂都全無關係,格格不入。這種強烈的排斥與被排斥讓她時時陷入忐忑不安,除了能自然地和菀或璀在一起,她似乎都極輕易地陷入那種局促不安、手足無措的被動情緒之中,覺得在這世界上進行的一切事,事後面的一切人,都是與自己全無關係的。
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是她不知如何去改變,讓自己成為世界的一部分。她覺得世界只是她眼中的一個極小部分,僅此而已。她是巨大而蒼白的,世界只是這巨大和蒼白里的微粒。她無法讓微粒擴張到能夠包納巨大和蒼白的地步。
商場拐彎處是一個極為陰暗的酒吧。她站在手扶電梯上慢慢地下去。
一排排深灰色的桌椅前坐滿了人,一張張漠不相關的臉,或者歡笑,或者毫無表情。藉著樓上餐廳的燈光,能清晰地看見巨大的大理石地面反射出來的稀薄影像。兩面的牆上掛著種種照片,女人血紅的唇,一朵鮮紅而又透明的花朵覆蓋在絕望的黑眼睛上,一隻塗著綠色指甲油的手,光潔的小腿處裹纏著一條黑色花紋的絲襪,滑爽的背部上一條長長的青蛇,等等等等。她沿途漫不經心地看著,打發掉在路途中總糾纏不休的無所事事,直到在角落裡坐下才將目光收回來,看著菀。
看著菀,她突然發覺,這些極為妖艷的照片,拼湊起來,便是她面前的這位女友。菀平日便是如此,塗著黑色的唇膏,綠色的指甲油,細長的眉線略帶棕色,衣裳不是雪亮的紫色便是鬱郁的黑色,略帶幾分休閑的貼身裁剪款式。在學校時,菀便享有女妖的美名,妖菀,和她的名字姚菀發音近似。她時常是喜歡菀的這種風格的,大膽而嬌艷,觸目驚心,這種美麗只屬於不在乎別人目光的特別女子。她沒有如此膽量,或者,是因為她也太過懶惰了,從不肯為了修飾自己而多花三分鐘的時間。
菀將啤酒抱到桌上,摸了摸它毛茸茸的下巴。啤酒乖巧地蹲在桌子上,舔了舔自己的小腿,平靜地看著她,一種安然的目光,全然沒有在意轟鳴般的音樂。
菀的目光停在舞台上。四月沿著她的目光,轉過臉去看那支樂隊。她已經看不出這些樂隊都有什麼區別了,都是穿著寬鬆T恤,用力地彈奏,直到最終砸爛樂器。聲嘶力竭叫囂,不得志的咆哮,無可追求的哭號。這些都是生活的常態,需找到一種出口來狂怒地排泄,否則就奄奄一息地隱忍著死去。前一種是菀,后一種是她。
前面座位上站起一個披散著頭髮的年輕男子,直直地朝她們這桌走過來,臉上還帶著微弱的笑意。
菀朝邊上挪了一下,嗯,我的朋友,也是個歌手,等會兒他也要演出的。四月並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麼,但是憑著她的姿勢和口型,她明白了菀認識這個年輕男子。或者,他是菀的新男友。
菀總是不斷地換男友,甚至比換衣服還要勤。四月常常覺得她完全不能明白菀,倘若這樣換下去,閱人無數,要是她,早就對這天下的男人都厭倦了。這就是視野開闊的好處,令人什麼都可以不放在眼裡,什麼都不會留在心上。
可是,菀卻似乎仍然對此興趣高昂,她就是喜歡用不同的男人來補充她的生活,毫不厭倦。
意識到將有個陌生人加入她們,四月頓時變得尷尬起來,她用手搭住啤酒的小爪子,無意識地摸它短短的毛,沉默不語。或者等一會兒,等他們談一會兒自己便可以告辭,讓他們自己度過這個晚上去罷。
四月不喜歡和陌生人坐在一起打發時間。太過無聊,無話可說,卻必須要說些什麼,這種感覺比吃魚時魚刺卡住喉嚨還要難受。她渾身都跟著緊張起來,背不自覺地挺直了,手指不停地摸啤酒新長出來的爪子,尖尖的,卻是軟弱的。
啤酒最初到她家的時候,爪子也是被人剪過的,硬而鈍,彷彿一根根細細的火柴梗子,但現在,它的爪子已經長好了,加上平時它在她的沙發上日日磨鍊,已經尖銳得足以撕爛她的沙發套了。
那男人走到她們面前,略彎了彎腰,向她示意,便在菀旁邊坐下,你好。
她笑笑,沒有吭聲。沉默的笑容已經足夠表示友好了,無須浪費自己的言語。無話可說。
啤酒站了起來,圍著黑啤瓶子轉了幾圈,然後走到他面前,仰著臉望他,彷彿早已經認識他的模樣。男人伸出手來摸它的腦袋,它卻以從未有過的敏銳態度閃避,一腳踩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將裡面的煙灰全碰到了他褲子上,煙灰缸的顛覆導致啤酒更加的不安,它飛快地逃竄,一頭撞倒了男人面前的杯子,裡面的啤酒無聲地奔湧出來,往男人的褲腿上迅速逃亡。
在菀的狂笑中,她慌亂地拽住啤酒,將它抱在懷裡,站起身子尷尬地問男人,沒事兒吧?
男人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了起來,雙手高舉做投降狀,唉呀呀,啤酒!我的天,煙頭還沒有滅呢!他伸腳踩掉在地上的煙頭,然後雙手用力拍褲子上的煙灰,結果啤酒摻著煙灰,拍出一片混沌的灰色來,再也拍不幹凈了。男人費了半天勁,還是毫無用處,他懊惱地苦笑,看著四月,這隻貓不大喜歡我。
四月尷尬得說不出話來,抱著啤酒便往門外走。啤酒在她懷裡,眼睛卻依然執著地望著那個男人,一往情深。它小小的三角腦袋在她的胳膊肘輕輕地摩擦,彷彿有所留戀般伸出紅紅的舌頭,舔舔嘴唇。也不知道是想吃掉這個男人,還是想喝啤酒。四月逃跑般快步踏上電梯,突然看見樂隊的主唱跳下舞台,擁抱台下的一個男人,他們一起激憤地吼叫起來,你還想讓我怎麼樣!
好像有誰拿他們怎麼樣了。四月抱著貓想,其實,誰都不知道怎麼樣。正因為如此,所以,誰都沒法怎麼樣。她吻了吻啤酒的鬍子,順著電梯走出大門。
啤酒吧的大門口拐一個彎,便是湖。沿著湖一直走,很快就會到家了。四月抱著啤酒,另一隻手從口袋裡取出一根煙,點上,慢慢地往下走。路可以漫長,可以短促,看她想怎麼走。
水邊的風很大,把她的頭髮掀得翻飛不止,啤酒安靜地卧在她的臂彎,看著在夜色下泛起黑色波紋的湖面,身上的黑毛也不停地抖動。它漸漸地閉上了眼睛,好像要入睡了。四月把它抱緊了,怕它被風吹得冷。一隻虛弱的貓,總是需要無盡的愛。四月的愛很多,沒有地方可以寄存。
她突然聽見魚跳出水面的砸水聲,"嘩、啪",然後,迅即消失,只剩下了"呼、呼"的風聲,彷彿剛才就沒有過尖厲地打斷。她停下腳步,將啤酒放在粗大的護欄上,看著它睜開眼睛,恢復了惰怠,完全喪失了剛才的敏銳。她俯下身子吻吻它,想吃魚嗎?
水面上的風都散出一股腥腥的魚和水草味道,空氣濕潤而沉重。啤酒不安地挪了一步,猶豫地站住,看著底下幽深的湖面發獃,然後又回過頭望著她,眼神安靜而又警覺,喵,喵。然後,回過頭依偎在她胳膊上,仰著腦袋蹲下了。
它不喜歡湖水。它喜歡酒吧。這是一隻生長於酒吧的貓。四月想著,摸了摸它瘦小的腦袋,感覺到它的耳朵在不停地顫抖,彷彿有聲音喚起了它的注意。她回過頭,看見璀正朝她走過來,臉上綻滿了笑容。
不停地打斷與阻隔,沒有什麼可以被安排,沒有什麼不會被擾亂。她想著,對著璀畫出一個完美的微笑。她的笑總是刻意的。但她的刻意總被她安排得完美,不為人知,除非她希望他們能看出她的刻意來。
啤酒在她懷裡抖動,彷彿毛髮上沾染了不幹凈的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