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隻來自酒吧的貓
【四月】:相愛因為面對面——四月的信
四月走下破損的台階,隱隱聽見酒吧里有些敲打的鼓點聲,還有凄苦的薩克斯小調,但很零落,彷彿只是隨手拎起樂器玩兩下,漫不經心地又放下了。
現在只有七點半,任何酒吧都沒有到熱鬧的時候。四月挽住菀的胳膊,想問她這家酒吧究竟有什麼,值得她跨了半個城跑來。但未說出口的話卻被機房突然打開的門阻住了,一個長發年輕男子忽然從半開的門中走了出來,淡淡地望著她和菀,筆直地朝她們的方向走過來。她突然驚慌起來,訕訕地用力拽住菀,一直往前走去。
她總是太容易慌張。陌生的,看不清的,看得太清楚的,幻覺的,真實的,沒有什麼不讓她慌張。她暗想,有點恨自己的怯懦。
樂隊還沒有開始表演,幾隻堅實的大木箱搭起來的舞台上坐著、躺著兩三個喝白開水的男人,偌大的地方,只有三兩個客人散坐在角落裡,面前放著淡黃瓶子的爵士酒。菀也要了瓶爵士,然後側過身子貼著四月大聲地問她想喝什麼。
四月說,雲霧。
菀有些責備的神情,彷彿在說怎麼到這地方來喝茶,好像替四月生了些不入流的羞恥感。但她沒有說出來,抬起臉對那個長著雙妖媚的大眼睛的小姐說,一個雲霧,一個爵士。
四月睜大眼睛,努力想看清舞台上那幾張年輕的臉。什麼能吸引菀要折騰掉在路上的這麼長時間,非要來這家酒吧呢?她想一定是來自樂隊的魅力,或者是他們光潔的臉上的滾滾汗珠,或者是聲嘶力竭的喊叫,或者是摔爛的吉他殘骸,或者是往台下跳的那個瞬間。誰知道呢?
四月也曾對樂隊充滿了好奇的崇拜,在二十二歲前的那些日子裡——那段日子,陪她一起崇拜的是菀的哥哥,璀,她現今的丈夫。他們幾乎每個周末都是在酒吧和樂隊一起度過,那時候,璀是伽藍吧的小合伙人,他認識相當多的樂手,他和他們熱情地擁抱,帶著四月和他們坐在一起聊天,狂妄地談論藝術,虛妄地追求一種絕對精神的理念,散場后一起到豆漿店吃夜宵,然後,一群人沿著湖走下去,放聲高歌,尖聲高叫,走到天快亮才餘興未盡地分手各自睡覺。
那時候,她猜,他們中的那些人,如流水般的來來去去,更迭了那麼多來回,沒有一個人會想到,追求的那些絕對精神理念會被現實生活湮沒掉,或者說,掩蓋掉,再也說不出口了。回憶起那時的狂熱,都恍若隔世。
是的。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璀離開了那家位於湖畔的酒吧,自己開起了魚館。他說他要自助。想到這裡,四月低下眼睛,右手不由按了按包,手機和鑰匙應該還安靜地躺在裡面。她不能少了這些。似乎這已經是璀和她聯繫的惟一線索了。她不能丟棄這根微弱的線索,哪怕她從來不能看見。但她可以想象。這根線索在天空中脆弱地搖擺,肢體透明。她以為它宛若省略號,在彼此需要的時候,由電流拉成一條漫長的破折號。他們就這樣聯繫,帶著破折號,簡潔地用言語劃定彼此需要的解釋。可以不精確,但必須要解釋,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陌生和熟悉,永遠隔著一層又一層新生的解釋,像剝不到頭的洋蔥。
小腿處有什麼在溫熱地摩擦,毛茸茸的,怯懦且執著地摩擦她的腳踝和小腿。她低下頭來,突兀地覺得時間有片刻的定格。她與它已經相識,以一種怯生而執著的方式。
那是只小得不能再小的黑貓,它卧在她的腿側,用自己的頸子輕輕地撫摩她,不時地還抬起小小的三角腦袋望著她,目光平靜而又警覺。
這種目光似曾相識,她想。伸手捏住小貓的頸部,將它提到自己的雙腿上。它甚至毫不掙扎,安靜地被她提到了面前。一隻普通的小貓,她的手指輕輕滑過它的背部,所有的骨節清晰地在指尖突起又落下。她的手指又滑到它的腹部。
奇怪。她吃驚地注視著它明亮的眼睛,突然覺得整個事件充滿了神奇的誘惑力。
一隻骨瘦嶙峋的黑貓,爪子雪白如浮雲,幾乎能摸透它所有細嫩的骨骼,卻擁有如此飽滿堅實的肚子,就像是即將臨產的貓媽媽的腹部。而且,它出現在一個如此古怪的地方。牆壁是並不滑順的水泥,塗著混亂的色彩,掛著幾幅巨大的畫,上面畫著女人的部分肢體,一幅是胳膊,那隻潔白的手臂如青藤般細長,一直攀升到遠處的燈塔,指尖流下些翠綠的汁液來;還有一幅是黑色的唇,奶黃的下巴,雪白的前胸,歪倒著拼湊成一張絕望而且殘缺的臉。
這裡原本肯定是個巨大的倉庫或者生產車間,她甚至看見樓梯口那幾條粗大的藍色下水管道上掛著幾隻綠色嘴臉的古怪玻璃娃娃。酒吧特有的燈光晦暗,人影綽約。吧台前站著那個長著妖媚的大眼睛的女招待,一頭黃色的捲髮散亂地搭在肩上,修長的牛仔褲親密地散發出曖昧的氣息。而那個巨大的箱子堆積的舞台上,躺著還在休息的樂隊成員,時不時地發出激烈的笑聲和號叫。披著長發的男人們拿著酒杯四處走動,角落裡坐著兩個相互擁抱親吻的年輕女子。
這隻貓竟然出現在這種地方,長著幼稚的身體,卻挺著頗有內容的肚子。它的眼光如此熟悉,她隱隱地記得這隻貓的目光,似乎天天可見,但彷彿只是隔了那麼一層薄薄的記憶。她沖不出回憶,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它的眼光和誰相似。
平靜而又警覺。這種眼光,彷彿有什麼壓在內心裡瘋狂地喘息,卻警戒地被壓抑在喉嚨里。所有的平靜彷彿被摧殘著,所有的警覺彷彿在摧殘著。這是種面對面的摧殘。她悲傷地想。你像是迷失了。她對小貓說,卻只是擺了個口型,沒有發出聲音來。
噢,你看,這隻貓的眼光真像你。菀心不在焉地看了這隻貓一眼,又看她,你想幹什麼?把這隻丑貓帶回家?你得小心。我哥不喜歡小動物。
四月沒有說話,只是對菀笑了笑,繼續用指尖滑過它脊樑。它的骨頭尖銳得幾乎讓她覺得有划傷的危險,格棱格棱地上下顛簸。原來,這隻貓的目光像她。她的記憶彷彿突然被打開,豁然開朗。是的,菀說得沒錯,是她的目光,她在鏡子里看過無數次的那種平靜下的警覺。
你的眼光怎麼像受過傷似的。那天,璀在離家之前突然說。她像受了驚嚇,怔怔地看著他愣住了。那一刻,她以為自己立刻便會奄奄一息地死去,連臨界時那種如海嘯般的緊張呼吸也都要喪失掉。她死前,能剩下的不過是有氣無力罷了。
怎麼像受過傷似的。他看見她立時無語,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徐殊,徐殊。他連叫兩遍她的名字,便關上門出去了。連頭也沒回。這一去,她知道,至少三天後才能得以一見。
或許,她需要這隻貓。或者,她們能做到靈魂相通。她突然想。她甚至沒有想過這也許是只公貓,本能的,她覺得它和她的性別是一致的,她們之間,可以做到毫無距離的親密。她想,可以將貓塞在她巨大的包里,若無其事地走出這個酒吧。
這是只安靜的貓,坐在她腿上已經有半個小時了,叫也沒叫一聲,一直寂寞地伏著,將腦袋依偎在自己爪子間。從這裡走向門口,走得再慢,也至多需要三分鐘,這三分鐘一過,她便可以打車回去。沒有人會看見這一切。
既然生了這種念頭,就立刻下意識地四下望望,沒有人注意她,還有她抱著的這隻貓。它究竟是一隻流浪貓,還是酒吧里眾人丟下一口食物養活的百家貓,抑或是某個樂手、某個女侍的寵物?它是否日日盤在那個長著一雙妖媚眼睛的女招待腳下,喝她遞給它的牛奶?她抬起眼睛,那個女招待正站在她的不遠處,漠然地掃過她的臉和她腿上的貓,毫無表情。
它實在不像是只寵物,細小的身體上沾染的種種污跡都告訴她,這隻貓長期是在這個酒吧的塵土裡生活的,每日呼吸的都是煙塵混雜的味道,腳下是人們從各處帶來的污穢,它用翻滾來收集各種髒東西,攜著它們生存。
或者,它的肚子是喝啤酒喝大的。它是一隻長著啤酒肚的貓。看著貓兒乖巧地依偎在自己腿上,將尾巴盤起,她忍不住笑了,那麼,你的名字就叫啤酒吧。
她的手指撫過貓兒的鬍子,覺得有些不對,低下頭看,發現它的鬍子被人剪得只有指甲蓋長了,手指摸起來,有些短促的堅硬感。
啤酒,你的鬍子不見了。啤酒,為了你的鬍子,讓我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