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遲到
一個愉快的周末。疙瘩進門的時候想,他飛快地吹了聲口哨,想喚起四月的注意。可是,當他邁進門時,才發現四月的座位上空空如也,沒有包,沒有紙,連那隻盛白開水的白色茶杯也無聲無息地蓋著,沒有被浸泡過的痕迹。
她睡晚了?因為過了個太過愉快美好的周末?或者車子半路上拋錨了?塞車了?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問周圍辦公的人群,四月呢?
所有的人都抬起臉看他,一臉茫然地搖頭,像白痴一樣,然後又垂下腦袋看電腦,彷彿什麼事兒也沒有發生。
他不再作聲,坐下打開電腦想收發電子郵件,但內心的不安卻又催促他站起來。他在桌子後面左右走了兩步,怎麼也擺脫不了急切的焦慮感。想了想,打電話給總台,想問小姐要人事部的電話,兩聲鈴響,還沒有等到小姐接電話。他"啪"地放下了電話,決心親自跑一趟。
人事部的那個男人看見他到來似乎有些惶恐,可能是怕他又是來找麻煩的,大部分時候,他來這裡不過是找點麻煩,房子、有線電視出了問題,或者哪個人的調動,他都會來吵上一架。這些人見了他,早就是不寒而慄了。他往桌前一站,男人立刻站了起來,誠惶誠恐地看著他,彷彿有什麼緊急狀況即將來臨般局促不安,露出詢問的眼神。
他沒有心情照顧這個男人的想法,他輕輕地拍拍桌子,努力放慢了說話的速度好讓他聽懂,你知道號碼,對吧?給四月家裡打個電話,問問她什麼時候離開家的。
男人愣愣地看了他幾秒,好像沒聽懂,他剛想複述一遍,男人卻又恍然大悟地點頭,翻出一個本子拿起電話撥號,無聲的等待后又掛斷了,抬起無辜的眼睛看他,慢慢地說,沒有人在家。
他不耐煩地揮手,幾乎是吼了起來,用力拍著他的桌子,想點別的辦法!她有手機嗎?或者,BB機?
沒有留下。男人攤開雙手,一臉清白地看著他,那表情似乎急於打發他走,坦然地無可奉告。
他轉身便大步邁出門,苦惱地用手撩撩滿頭的亂髮。她到哪裡去了?車子壞了?出車禍了?抑或是昨天晚上便有事發生?他不安地皺著眉頭,來到光亮的電梯門前。他焦急的臉就映在銀光閃閃的門上,眼睛幾乎有些發綠,眉心緊鎖,膚色也似乎黯淡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從今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她了。胡思亂想片刻如四處蔓生的爬藤般遍布了他的心底,把他的神經糾纏得顫痛不已。他越發地覺得自己的心沉了,沉了,如同沉到了足下萬丈深的地方。他幾乎感覺不到心跳了。他被自己的種種可怕設想嚇壞了,他似乎看見公路上扭曲的車身,嗚嗚叫的警車,警察站在路邊抖著腿一臉的漫不經心,而水泥路面上一攤攤暗紅的血里碎玻璃在陽光下刺眼地閃爍。
今天早上到底出過什麼事嗎?或者,昨天晚上?某個角落,某個時點,一個不知名的女子,或者一輛車,或者是一個暴徒,更或者是兇狠的野狗。他不知道。他在吻別了維羅開車向公司出發的時候,還是滿心的喜悅,以為一進辦公室的門便可以看見她淡然的神情,用無語的笑容來回答他的問候。而沒想到,四月的缺席卻讓他聯想到了種種血腥場面,而且因為這種場面自己受到了驚嚇。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意外在瞬間會讓他喪失些什麼。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從來不願意去想這些。生活是用來享受的。這是他一向的原則。他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明媚的日子,他竟突然覺得死亡、殘廢等災難離得這麼近。
或者,他的眼睛在電梯門上突然閃亮。維羅說昨天有人買彩票中了五十萬元。買主便是個年輕女子。意外地獲得了大筆財產,可以完成種種以前視為不可能的物質理想。那麼,難道是她?如果這樣,她是不是不會再來工作了?他的眼睛重新恢復了黯然,旋即又對著自己暗笑,這怎麼可能?已經猜測了那麼多可能,只是一大堆的不可能罷了。
他實在是想得太多。僅僅是幾次相見,他就將她擺在了太過重要的位置。這種感覺輕薄狂熱得幾乎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來得如此迅速,在瞬間就佔據了他最隱秘的領土。那麼是不是,是不是他愛上了她?他對自己搖搖頭。沒有。這只是對一個落寞女子的關愛。誰叫她的臉看上去如此憂傷呢?她似乎總是心事重重,他懷疑她只是無來由的煩惱。
他只是希望她生活得好一些,心理沒有那麼多負擔罷了。但心底彷彿有個聲音在尖刻地嘲笑他,你騙自己嗎?那麼多年的生活,經歷的女人也算不少,愛的,不愛的,路過的,駐足的,他經常會回憶起來,有一個長年穿紅色衣服的黑髮女子,眼睛碧藍,執著地保有一個奇怪的習慣——手中每時每刻都握著鑰匙,好像生怕丟失了家,他每每看見她握著鑰匙,臉上的表情偏執而又孤獨時就心疼。還有個女子,酷愛黑色,總穿著黑色的棉布內衣在他的公寓里不停地打電話給女友,熱切地說每一個瑣碎的片段,似乎離了電話就無法生存,甚至在他和她親熱時,她仍然抱著電話嘮叨,嘮叨得他對她喪失了完全的耐心。這世界真不正常,他是如此健康快樂的人,身邊的女人心理卻多多少少有些毛病,總惹得他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這些女子一個個地走過,心酸過,心愛過,心痛過,他在幾乎忘記了激情的感覺時,突然感覺到它的重新蔓生。
哦,人事部的那個男人突然從門邊冒出臉來,歡天喜地地沖他傻笑,詭異而曖昧,剛剛四月打過電話來。
哦,出了什麼事?她很快就到嗎?他急切地脫口而出。男人眼中立刻閃過一絲促狹的笑。這個男人和他自己一樣,在猜,而且或許已經猜到了他的心事。他控制住自己的臉,想把迫切壓制到胸腔,不做出什麼表情來。但是,他突然想到,眼神是可以暴露一切的。眼睛的顏色淡,情緒就更加容易如水草一般浮於表面了,做中國人看樣子也是有好處的。
男人客氣地笑,聲音短促而虛假,哦,沒什麼,公車出了事,半路上拋錨了。她沒有事兒,很快就會到。
好吧,沒事兒了。疙瘩看見電梯上的紅燈閃了一下,"叮噹"一聲響,門平穩地開了。他邁進電梯時沒忘記回頭補上一句,不要告訴她我來過這裡。說完,他神氣活現地擠擠眼睛,食指壓在唇上,這是秘密,呵呵,你的,明白?最後四個字,是他才學會使用的中文,說起來不太流暢,彷彿被刀子砍過一樣,生硬而短促,但已經足夠讓人明白了。
放心吧。男人心領神會地笑著注視他,那張若有所思的笑臉被銀光閃閃的電梯門縮小,直至消失。看著變換的紅色數字,他的心彷彿跟著升了起來,渾身都輕鬆了許多。
他平靜地看著電梯上數字的明明滅滅,等待它再次開啟。門打開之後,將是個全新的空間。電梯是種神奇的東西,正如匆匆行駛的列車。小的時候,他習慣於在小鎮的盡頭看列車駛過,對車上的人的所有來往都充滿了好奇。他不知道他們都要去何方,去做些什麼。為什麼人總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不停地遷移,做的事情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了什麼。有時,會覺得這種彷彿漂流般的運動毫無意義。
但是,這就是生命的全部過程。他看著電梯里的鏡子,不自覺地伸出手來拽運動衫帽子上的帶子,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種下意識的美化行為。從一個點移動到另一個點。或許過程就是意義。看著自己的入口,尋找自己的出路。出路就是不斷地停止思考,行動起來,生活,生活。
四月就是遠離並且靠近他生活的某一個肖像,抑或是側影,抑或是背面,更或者是正面。這個,只有天知道了。他只是在旁邊靜靜地等待,觀看,或者伸手攪亂這池水的波紋,等待最後的一道風景。
他總是這樣的,未來茫然,但他會積極地繼續生活。他覺得這就夠了,不需要太多。生活只是個過程,過程不需要完滿,也不可能完滿。
關於那個心領神會的男人,關於一切注意到他的焦慮的人,他沒有多想。這並不是他不在乎流言,但是他知道這些東西在這兒無法抵擋。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有意無意流傳出去。包括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和購物品味。中國人之間喜歡互相議論這些瑣碎得根本無關緊要的事兒,他不明白他們都關心這些幹什麼。他們時不時地說起新買的衣服,孩子的成績,配偶的工作,這些事情就莫名其妙地被扭曲著流傳了。所以,他清楚地明白,他迫切的關心遲早也這樣,他總會知道的。從某人的嘴裡,不知道是某人的某人,鬼才知道是誰。在他的印象中,中國人之間幾乎都沒有秘密,所有的瑣碎細節都會不脛而走,似乎這真的是個古怪的不分你我的大民族。不管是一個郵包,還是一張採購單,都會成為眾人口中的談資,從中推測某人的生活方式。
但是,這一切並不重要。他想,無論流言如何遊走,這也不過是對一個落寞女子的關愛罷了。而他的目的,不過是喜歡看見她的笑容,她的梨渦罷了。他再次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