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消失在琴聲盡頭

男孩喜歡對面樓里的琴聲，因此深深愛上了彈琴的女孩。男孩從此拜女孩為師學琴，並試圖以此接近女孩。當一曲《愛情故事》彈完，他們的故事將何卻何從？

一

喜歡看著別人彈鋼琴，聆聽行雲流水一般的琴聲，縹緲地流蕩在空氣里，恬淡卻令人震撼，純凈的內質，那一刻像是要成為雋永。

喜歡鋼琴黑白相間的琴鍵，五音不全卻也有觸摸它的慾望。

喜歡看羅曼·波蘭斯基導演的《鋼琴家》，因為誰都相信，一個人歷經苦難與艱辛后，結局一定是幸福的，一定是……

二

男孩住的是單元樓，一幢接著一幢，其間只隔著塊中型的綠化帶和一條鵝卵石鋪就的七尺寬路徑，一切就像是小矮人的居所那樣小巧玲瓏。

傍晚時分男孩一定會趴在陽台上看看斜陽，看昏黃光暈下的粉紅的夾竹桃，看碧草匯成的滿目青翠，看石徑上悠閑無慮的踏青者，再仰頭極目浩瀚無邊的天際，或是閉上眼玩味落照的柔曼……

三

男孩看見對樓有個女孩，俯在窗前，獃獃地看著，沒有人知道她在看什麼，好像是目空一切的樣子。

靜如秋水的女孩有著嫻雅的女神一樣的臉龐，但還是掩飾不了內心油然而升的沉鬱，女孩的那個年齡應該時時都是愉悅洒脫的吧。

男孩想對女孩打個招呼，所以男孩就鬼使神差地拚命地搖手，男孩是第一次這樣主動地和女孩子打招呼，所以事後他臉上居然隱現出了緋紅的顏色。

女孩沒有回應也沒有什麼表示，只是看了他一會，然後緩緩地拉下了百葉窗，接著從屋裡傳出了潺潺清水般輕柔的鋼琴聲，繞過了綠葉，飄過了夾竹桃，縈繞在整個藍天，男孩陶醉了……

四

男孩對父親說：我想學鋼琴。

都已到了談婚的年紀了還要學什麼鋼琴。他父親很不解。

學無止境，技多不壓身呀。男孩搬出了父親平常語重心長地教導自己的雋語箴言。

你都下定決心了還用得著裝模作樣地請示我，我不跟你丟這個人。

父親的言外之意就是料定他是三分鐘熱度，十之八九是學無所成的。

男孩很沮喪，學歷不高的父親經過二十多年對自己的教育訓斥竟然掌握了如此高深的含蓄式的變相諷刺。

於是男孩很真誠地鞠了個躬說謝謝老爸。

五

男孩鼓足了勇氣敲響了女孩家的門，這是男孩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他只覺得心底有一股力量鼓勵著自己。

女孩姣好的臉龐上劃過了一絲驚愕，但又立刻恢復了平靜。

有什麼事嗎？女孩先發制人。

我是慕名來學琴的。男孩很緊張地說，男孩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幽柔婉麗的女孩。

對不起，我不教琴的。女孩的聲音很憔悴。

可你彈得很好，那就夠了。男孩鍥而不捨。

女孩敞開門，身子向後退了兩步，示意讓他進門。

你坐吧。女孩搬出一張藤製座椅給他。

忽然之間男孩發現自己的手是多餘的。

你琴彈得很動聽，一定有不小的級數吧？男孩很小心地問她。

考級一定要彈琴，但我彈琴不是為了考級。女孩很冷漠地問答。

你不想社會承認你嗎？

我只需要被自己肯定。

六

你想學什麼曲子？女孩切入正題問他。

說實話，我沒有聽過有鋼琴教師這樣問新學生的，我可是連樂譜都看不懂的。

這並不能成為你引以為傲的資本。女孩不無諷刺地看著他。

我想學你最近彈的。男孩平靜地說。

你不適合彈這曲子。

不嘗試怎麼知道呢？男孩回敬說。

我怕我沒有多少時間來教你。

盡你所能好嗎？我很有天賦的。男孩對她提出要求，同時也陳述了自己的優點。

女孩看了他好一會才緩緩地點點頭默許了。

摳門的老師，人長得漂亮宰人一定不會手下留情。男孩想。

我們談談學費吧？男孩提出了一個實際的問題。

我不收學費，錢於我來說是次中之次。

……

七

第一堂課，女孩沒說什麼話，只是讓男孩坐在那張藤椅上，自己彈了近三個小時的琴。

記住它的音調了嗎？女孩十分疲憊地問他。

男孩用力地點點頭。

那你就來熟悉一下琴鍵吧。

男孩就丁丁冬冬地感受每一個琴鍵所發出的美妙的音色。

男孩沒有女孩的好耐性，只是十分鐘他就坐不住了，但是女孩恍若出塵的微笑的表情讓他的身體堅持著。

八

幾節課後，男孩已經能夠看著琴鍵斷斷續續卻是十分完整地彈完整首曲子了。

接觸久了，男孩也漸漸了解女孩的生活規律。

她是一個不願意出門的女孩，沒有親人，也沒有親戚來往，甚至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但是生活卻簡單而有節奏，這一切都跟她與生俱來的青春靚麗格格不入。

我們出去走走吧。男孩有一天終於試探性地問她。

在這兒不好嗎？

這不是你這種年齡的個性。

我是怕，我出了門就捨不得回來了，外面的世界太美了。女孩很凝重地說。

男孩完全聽不懂了，女孩的邏輯真是太讓人費解了，就像她的琴聲，味中有味，猜不透。

九

寂寞的男孩和孤單的女孩，被緣分糅合在一起，隨著時間的累積而相識相知。

人是一種需要交流的動物，男孩把自己自記事起所發生的奇聞趣事一併和盤托出，女孩會很認真地聽，一起歡笑，一起唏噓；但女孩從來不說自己的過去，只是講她現在的快樂，她說她現在最大的快樂就是男孩能夠很流暢地彈那一首曲子。

今天我突然很想去天台看看。女孩有一天慢悠悠地說。

男孩陪著她爬上了高高的天台，女孩徑直地走向天台邊緣。

你先下去好嗎，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女孩提出了要求。

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男孩不動聲色地開了個玩笑。

女孩沒有接話茬，女孩只是獃獃地看著底下道邊那些一直延伸而去的鬱鬱蔥蔥的梧桐樹。

你在想什麼？男孩問她。

我在想，從這兒跳下去……用什麼姿勢是最唯美的。女孩深深地吸了口氣。

你好像很喜歡這兒？

其實我一直都想去西藏的。女孩眼裡透露著嚮往。

那你怎麼不去呢？

我的身體不允許。女孩低下頭說，很無奈的那種。

我們回去吧。女孩展顏一笑，卻並不自然。

十

一首琴曲終於學完了，男孩的天賦得到了很好的展現。

女孩不再教男孩別的曲子了，男孩來學琴，女孩就坐在藤椅上，一遍又一遍地聽男孩彈那首精緻的清泉一般的曲子。

我喜歡你。男孩有一天終於忍不住很認真地盯著女孩說。

是嗎？可我，還是比較喜歡鋼琴，更多一點。女孩平和地笑笑說，一句話分成了好幾段。

男孩很傷心，第一次青澀的表白卻讓心愛的人婉言拒絕的確承受不了。

十一

這天的天空很藍，雲也很多，女孩的話也特別的多，貼切地說是有些啰嗦。

你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嗎？女孩歪著頭問男孩。

男孩搖搖頭，男孩的確不知道。

這是首叫做《愛情故事》的曲子，是克萊德曼彈奏的。

你知道嗎，我想把鋼琴送給你，你不要拒絕。女孩喘了口氣說。

為什麼呢？送給了我，你彈什麼？男孩問她。

送給了你我就可以聽你彈了呀，一直都可以聽得到……

女孩說：我突然感覺好累，想睡一會。

女孩和衣輕輕躺在床沿。

男孩說那我彈琴給你聽。

女孩微微地點點頭。

男孩積聚所有的感情彈那首《愛情故事》，一遍又一遍……

黑色的窗子開著，凄冷的清風溢進來，撩撥著紫色的風鈴。

十二

女孩的鋼琴最終還是靜靜地躺在了男孩的家裡，正對著女孩的窗戶。

男孩每天都會抽出好多時間來彈，男孩彈奏曲子時總會穿上一套黑色的西服，時不時地還抬起眼看看女孩懸挂著紫色風鈴的窗口，看了又看。

我記得你從來不穿西服的呀？他父親問他。

我現在覺得這樣真的很好看。男孩淡淡地一笑。

他父親還常會很不解地問：你怎麼老是彈這首曲子，就不能換換。

男孩背過臉回答說：因為我就會彈這首，而且，我真的很喜歡彈它。

十三

女孩的日記：

２月１５日星期六元宵節陰，有雨

深夜，末冬的，下著雨絲，淅淅瀝瀝地籠著外面漆漆的天幕。

卧鋪車票依然靜靜地躺在桌邊，昨天售票員親切的笑已是那樣的遙遠，忽忽悠悠地她問我要去哪兒的票。我說，隨便，只要能離開。

天一亮就要走了，驟然覺得一切都像一場夢，真希望是場夢——我平靜的死灰一般的心剎那間澎湃，復燃。

慌亂地打開抽屜，蒼白的紙上還是寂夜一樣壓抑的一行黑字，我揉了揉眼，定睛地看著，赫然紙上的仍然是「晚期」兩字，清晰固執地戳在那兒，彷彿要將我吞噬了一般，僵直的身子冰涼冰涼的，不停地打著冷戰。

夢瞬間破滅了，我告訴自己。

所有我愛的人都已經離開了我，所以我決定無聲地離開那些愛我的人。

電話鈴聲響了許久，我的意識重又回到體內，但已是無法支配它了。留言機里終於傳出我平日里愉悅的聲調，此刻聽來卻驀地有種莫名的陌生感。

２月２４日星期一晴

搬進了南方小城的一個充滿懷舊氣息的小區，晴天可以感受陽光的清澄，陰天也可以聽雨聲的清脆，的確是一個能夠忘卻一切煩惱的樂土。

唯一與自己一起搬來的那架貝森朵夫三角鋼琴靜靜地躺在客廳，落日的光輝夾雜著清風輕拂進來，撥弄起點綴著絹花的純棉窗帘，撫在黑色的琴體上。

我想我什麼都可以失去，唯獨不能沒有鋼琴曼妙音色的陪伴。

讓它陪我渡過殘生，也就無憾了。

２月２７日星期四晴

對樓有一個挺純真的男孩，他似乎每天都會趴在觀景台上看風景。

今天，男孩很熱情地向我招手了，只聽說南方的女孩溫婉多情，卻不想男孩們也是這樣真誠坦率。

我想對他微笑，但我知道我不能，我不想讓誰介入我的世界，那是一個悲慘的地獄。

我只能用琴聲來回應他，不知他會不了解。

３月３日星期一小雪

我知道化療已經解救不了自己，更何況我也沒有錢。

我只是很分明地感覺到自己的體質越來越衰弱，整日地疲憊不堪，我想離死神到來的日子快了吧。

可我現在一點也不怕，人赤裸裸地來到人世，也應該毫無牽挂地離開。

３月５日星期三晴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樓的男孩會來敲我的門。

他顯得很堅決，使我不能拒絕。

也許他是上天賜給我的最後的快樂，來改變我因為絕望而慵懶的生活。

３月２１日星期五春分晴

以前我總是漫無目的地彈琴，今天卻特別有興緻，如果不是身體無法支撐，我想我會一直地彈下去，直到琴毀人亡。

據說在彈古箏的時候如若有人傾聽就會斷弦，然後就會有凄美的愛情故事以緣分的名義流傳下來。不清楚彈鋼琴時有人聆聽會怎樣。

我估計我最多只能教他一首曲子了……

４月７日星期一晴

他已經可以地緩緩地彈出每一個音符，我可以很悠閑地倚在藤椅上看他笨拙地敲擊琴鍵，用感覺伴隨他慢慢地進步，真是一種享受。

他常常會回過頭來沖我輕柔地笑，我知道他在想什麼，真的。

他其實真的挺帥氣的，如果能穿上黑色的西服坐在鋼琴旁邊演奏一定很協調。

４月２６日星期六晴

今天我和他去了天台，已經很久沒有登高望遠了。

天空很清澈，沒有一絲蕩漾的痕迹，藍得讓人莫名地平靜，細絲般的微風，柔柔地在耳邊撓，是種久違的親切。

我跟他說我想去西藏，如果沒有病魔的阻礙，我會和他一起去。

５月１４日星期三多雲

他可以很從容隨性地演奏完整首曲子了，讓我驚奇的是他是在我的眼皮底下一點一滴地掌握的，細水長流，我們相識只有兩個多月，但我卻像認識了他一輩子一樣。

今天，他很鄭重地說他喜歡我。

我說了一句違心的話回應他，他離開之後，我的心就像刀絞的一樣。

其實能與他相識相知，我已經很知足了，我不奢侈能與他相守。

５月２９日星期四晴

我決計要把鋼琴送給他，這樣我就是在天堂也能聽見他彈琴。

我在世上彌留的日子不多了，可我現在很害怕忽然地撒手而去，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能是因為心裡有所牽挂的原因吧。我只希望上天能多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能夠仔細看看他，僅此而已。

十四

這個故事就這樣輕柔地結束了，自始至終都沒有一滴眼淚滑落，甚至於男孩一開始就以為它會是個完美的結局。

人生何嘗不是一出悲歡離合的鬧劇，只不過每個人都是這劇本中的一個角色，所以應了當局者迷這一定理罷了。

（文／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