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樂章 閃亮的篇章

第二樂章 閃亮的篇章

當然,18歲那年的春天,我還遠不至於被一次尚未展開的愛情的失敗打倒,我的自信心的確因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打擊,但我還沒有那麼脆弱和不堪一擊……那個春天其實是這樣的:他走後帶來的憂傷在我還沒來得及"銘心刻骨"的情況下,生活又向我展開了新的篇章。

對於那時的我,他在瞬間就將我的魂魄全部吸引,以至於我根本無心再去咀嚼什麼憂傷的"靈丹妙藥"——那是一個閃亮的篇章。時至今天,對這一章節中的許多處我仍會屏息凝神,無話可說。假如,時光真的可以倒轉,我仍會義無反顧走向那個起點,即使再次承受那些傷痛。

那個開始是個謎。

它至今存在懸念,因此我只能歸結為命運。

那個春天,我收到兩張從天而降的請柬,那是位於東四的隆福大廈頂層一家迪斯科舞廳開業的入場券。當年的迪廳可不像現在這麼多,也不像現在這樣滿街攔著人發贈券,那時候能去那種地方玩兒的人都"NB"得很。我清楚記得某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床上放著一個牛皮紙的信封,裡面就是那兩張贈券。問遍同宿舍的人,沒有一個知道那是誰送來的,信封上也隻字未寫。

一直到請柬上標明的日期臨近,仍沒有人出來說那是他(她)送來的,也沒有人前來認領。我一連幾天都在"擔心"是誰弄錯了,因為我一直很想去那種地方見識一下,可又買不起門票……於是,當那個日子到來的那天晚上,我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邀請了寒假裡新結識的"蜜友"徐薇一起去跳舞。

那天我實在是花了一番心思精心打扮的。我仍能回憶得起自己那天的裝束:一件寶藍色雞心領的棉線套頭衫,領口處露出白襯衫的翻領,一條長至腳踝的黑色薄呢長裙,腳上是一雙扣襻兒的黑色皮鞋,裡面是一雙白線襪,頭髮當然是自自然然地披散開來,只不過頭簾的地方按照當時流行的樣子用摩絲稍稍打高了一點兒。我還特意化了點兒妝,化妝品不僅是跟"獃獃"借的,還是她指導我化的,然後,在全宿舍女孩兒的讚歎中美滋滋地出發了。現在想起來,那身搭配真是土得要命,不過那會兒那可是我的"禮服"了。

穿過長長的走廊,走下一層層樓梯,出了女生宿舍的樓門洞,就拐上了宿舍區通往校門口的小路。那是迎春和桃花交相輝映的日子,晚風裡夾著醉人的芬芳,我挽著徐薇的胳膊,路過男生宿舍樓的時候,還習慣性地抬頭看了一眼他曾住過的三樓窗口,心裡遺憾地想著這樣美好的季節,我們居然一天都沒有在一起……

我不知道,仍是112路的"藍鳥",可那天的那班公共汽車即將載我進入我生命中的一個嶄新時期。我的生活從此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我生命中最執著的一次愛情,就要向我走來了……

我和徐薇一衝進迪廳就不管不顧地跳了起來。在這之前,我曾馳騁於各大學的周末舞會,舞技自知不錯,但如此好的燈光、音響設備還是頭一次受用。我們倆都很興奮,幾乎就在同時,一個男孩裹著一件長得快要拖地的黑色風衣像風一樣颳了過來,閃爍的燈光下我看不清他的面龐,但我注意到,他那一頭隨著節奏飛舞的長發——那可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真真切切地看到留長發的男人,之前只不過是在一些唱片封套上見到過……他跳得非常好,非常具有煽動性,他的頭髮、他的風衣,甚至他的人,都給人一種強烈的氣息,在左右搖擺著、上下翻飛著、橫衝直撞著。而這一切,讓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年輕。

我和徐薇都絕對被他感染了,我們瘋狂地跳著,跳著,我覺得用"熱血沸騰"的感覺來形容那一刻的我毫不誇張——雖然從小到大我一直是順利的、快樂的,也只經受過那麼一次小小的感情挫折,但我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樣感到無憂無慮過——那一刻,我只覺得自己身上有揮灑不盡的熱情,我只知道——我要跳舞,我覺得——沒有什麼能阻擋我!

不知道那樣跳了多久,音樂忽然換成了很美的慢四步舞曲,燈光也隨之換成了那種昏暗而神秘的格調。幾乎在同時,男孩子衝過來拉住我的手,不由分說地將我帶入一對對相擁的人群中。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夏暘!"他沖我友好地笑了笑,"一起跳個舞,你不會反對吧?"我笑了,心想剛才大家一起玩了那麼半天,你當然知道我不會反對,這人還挺能裝的!

"能知道你的名字嗎?"他繼續裝做一本正經地問。

我也學著他的語氣:"恐怕沒有這個必要吧?"然後,我們倆一起笑了起來。

"你是學生吧?"

"你怎麼知道?"

"看得出來!"我們就這麼一邊在人群里隨著音樂慢慢晃悠著,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起來,我甚至沒留意到他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慢慢移到我的腰間,而且,我們之間的距離不知不覺就像舞池裡的很多對兒一樣靠得很近,近得我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味道……我承認我對他有好感,那是他身上那種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和不動聲色的幽默,還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東西。

"夏暘,你丫幹嗎呢?"忽然,不知從哪兒傳來一聲大喊。

他扭過頭,沖著發出聲音的方向也喊了一聲:"管得著嗎?"然後,他沖我擠了下眼睛:"幾個哥們兒!哎,對了,你那個朋友呢?"

我們不約而同地開始在人群里搜尋徐薇,很快發現她也正在和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跳舞。

"就你們倆來的?"我點了點頭。

"那,去我們那邊兒坐吧?"我又點了點頭。

他拉著我穿過舞池,向傳來聲音的方向走去,那兒,坐著和他一樣留著長發的三個男孩兒。甚至,其中的兩個也穿著和夏暘類似的風衣。後來我才知道,那種類似的風衣又被喜歡"再創造"的他們攢成更為舒適誇張的"長袍",再搭配上蛤蟆鏡的行頭,可是早期圈兒里一度風行的范兒,靈感來自日本電影《追捕》里高倉健的扮相,還有一個燙著當年特別時髦的麥穗兒頭的同樣夯兒"火"的女孩兒……

一切就是那麼開始的。那一天,我認識了四個男孩兒,他們分別是峻峻、老胡、劉健和夏暘,分屬於"T"和"H"兩支樂隊。那個女孩兒,是老胡當時的女朋友,也是個歌手。他們當中除了老胡和劉健年齡稍大(那時老胡26歲,劉健24歲),其餘幾個都沒超過20歲……那天晚上他們去那家迪廳,是打算和那兒的老闆商量在那兒演出和排練的事兒的。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在那兒玩到夜裡兩點迪廳打烊。然後,我和徐薇跟著他們去了東單的一家小飯館兒吃消夜。夏暘一直跟在我身邊,甚至上廁所的時候,他也把我從小飯館兒里"騙"了出來——記得我當時傻乎乎地跟出來,問他有什麼事兒。他不好意思笑了,然後說:"其實沒什麼事兒。不過,我想告訴你,他們都挺'壞'的,你最好別把你學校的宿舍號和電話號碼告訴他們!"

那個很久前的深夜裡,他站在東單大街和燈市東口相接的路邊兒對我說這些話時臉上的那種表情,我至今無法形容,可是,我一直沒有忘記。

吃完消夜,大家似乎都還意猶未盡,決定集體去老胡在海淀租的房子繼續開Party。我和徐薇當然也只有跟著,因為學校早就回不去了。不過我也挺想去的,反正當時的我一下子就被他們吸引了,覺得他們比學校里的那些男生有意思多了!夏暘說他家裡管得比較嚴,不能跟著去。

想到這一段兒我笑了,我想起那天夜裡夏暘推著他的自行車站在我身邊陪我們一起等夜班車的情景:夜班車久久沒來,大家卻都不在意。那是初春,深夜的街上應該是挺冷的,可記憶里的那個夜晚好像沒有任何冷的印象。我們站在白日里熙熙攘攘而那一刻分外冷清的大街上,毫無禁忌地放聲說笑著、打鬧著、唱著歌兒……

記得峻峻曾問我:"跟我們在一起好玩兒嗎?"

我老老實實回答:"好玩兒!"

他得意地甩了甩頭髮,忽然從隨身的鹿皮雙肩包(這也是圈兒里當年幾乎人手一個的裝備)里掏出一副蛤蟆鏡戴上,故意對著我和徐薇擺出一個很酷的造型,然後說:"所有的女孩兒都喜歡跟我們一起玩兒!"

夏暘後來等不及先走了。沒過一會兒,遠遠地又看見他騎著車呼嘯而回。他車技嫻熟,單腳點地把車停在我面前,嘴像跳舞時那樣俯到我耳邊說:"要不,你跟我回家吧?"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自己又自相矛盾地嘀咕了一句:"不行,我媽不讓我帶女孩兒回家!你還是跟他們去老胡那兒吧,不過,記住,千萬什麼也別告訴他們,他們真的特別'壞',相信我!"

"你明天晚上有時間嗎?來聽我唱歌兒好嗎?"

我也像跳舞時那樣,點了點頭。

"你答應了?那你明天可一定要來啊!告訴你,不聽我唱歌你會後悔的!"

那天晚上,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只不過兩年多以後,我當初只是覺得好玩兒,只是覺得和我以前認識的男孩兒不一樣的他們,居然分別成為90年代初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兩支搖滾樂隊的中堅力量。

我對夏暘並沒有一見鍾情。

我們初次相逢的那個夜晚的他,就像那年早春里多情而又稚嫩的風,裹挾著濃郁的青春氣息撲面而來,的確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可是,那個夜晚的快樂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況且,那個年齡的我,對愛情還存在著一種因為讀過太多瓊瑤小說而形成的幼稚畫面(男主角一定要夠高夠帥),而那時的他,在我眼裡是不夠格進入那個畫面的。

那是一個做夢的年齡。我的雙腳還沒有真真實實地接觸到土地,而我也並不是,或許從來都不是一株現實世界里的迎春或者桃樹——我是另外一個天地里的花朵,我的"玫瑰"只會為了一種夢幻的聲音綻放……那天晚上,我還不知道他具備那樣的魔力。

因此,第二天我沒有如約去聽他唱歌,雖然他說過不聽會後悔。可是,我沒有聽過,所以不知道會不會後悔。

日子就這麼過著,我又快樂起來,而這份快樂是因為我和峻峻、劉健從此成了朋友。我當然沒有理睬夏暘那天晚上的"警告",我把學校的宿舍號和電話都告訴了他們。峻峻和劉健兩個又高又酷,再加上那一頭引人注目的長發,使我在學校里出盡了風頭。那段時間裡,×院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畫面——我和峻峻、劉健兩個穿著在學生看來絕對是奇裝異服的衣服,目不斜視(因為戴著墨鏡,其實他們一直在注意迎面或擦肩而過的漂亮女生——也許這就是他們總來找我的目的)長發飛揚地穿過校園。

有一段時間,峻峻和家裡鬧翻了,住到離×院很近的一個叫阿波的朋友家,而阿波又是一個人租房子住,於是那兒成了我們的聚集地。

很多個下午和晚上,我們彈著紅棉的箱琴,開著所有人既是歌手又是聽眾的演唱會,餓了就集體湊錢買上十包或者更多兩毛五一包的速食麵,再加上幾根火腿腸和幾包榨菜,香噴噴地煮上一大鍋,有滋有味地飽餐一頓,然後再繼續……那時候,峻峻和劉健的樂隊都成立不久,正處在排練和創作階段,很少有演出,而阿波又是從浙江美院畢業后一個人來北京闖蕩的,大家都很窮。我這個每月從父母那裡領取一百元生活費的學生往往成了大富翁。尤其到了月底,往往搜光所有人的兜兒都湊不夠一頓速食麵大餐的錢,就只有想辦法打電話找朋友借。可是我們的心情從來沒有為此低落過,即便這種時候,大家也在熱熱鬧鬧地開著玩笑——因為年輕,因為一切都剛剛開始,每個人都有著一種自然而然的無懼和樂觀。

也有一些時候,峻峻和劉健他們會抱著琴狂練不止,一下子就是幾個小時。那時候,我就會坐到一邊兒去翻看他們說是朋友從國外帶來的五花八門的音樂雜誌。我發現原來他們的髮型和穿著都是從那些雜誌上學來,然後再加以發揮的,怪不得那麼有創意!

阿波家裡有一台很老牌的單放機,更多的時候,我們會一大幫人一起聽峻峻他們從外國朋友那兒弄來的外國磁帶,於是我知道了MichaelJackson、BobDylan、Beatles、PinkFloyd、Police。那種時候,他們時常會在聽到某個特別精彩的片段時忍不住興奮地暢談起來,而我就像被那些音樂"抓住了"似的,覺得那些歌兒里有股和我以前聽的港台歌曲不太一樣的勁兒。而那股勁兒讓所有的情感都蘊含著一種力量,一種與我的年齡本身太接近的東西。他們告訴我,這股勁兒就是"搖滾",他們說這是年輕人的音樂,他們就在做這樣的音樂,中國幾乎還沒有的音樂……他們說:"你等著看吧,我們會很棒的!"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的眼睛總是很亮。

我開始羨慕他們了,覺得他們的世界里有太多我不知道的東西,全都是我特別喜歡的東西……我不再為我僅僅是個徒有虛名的本科生而驕傲了。他們都在做他們最熱愛的事情,並且那麼堅信自己的未來,可我呢?我的明天到底會是什麼樣子?難道我就這麼硬著頭皮念完根本沒興趣的學業,然後找一個自己一點兒都不喜歡的工作了此一生嗎?

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思考未來的日子。我了解到他們每個人幾乎都曾作過一次"勇敢"的決定——退學或辭職。然後,頂著來自父母、經濟和社會的多重壓力,走一條他們熱愛又有意義的路——雖然並不知道這條路到底會通向哪裡,但至少是自己的選擇,所以會全力以赴……我開始動搖了。

我一直沒有再見到夏暘,只是從峻峻他們那兒偶然聽到一些關於他的消息,知道除了H樂隊外,他還隸屬於某一音樂團體,經常要隨團四處走穴。峻峻他們還說,他唱歌的感覺特別好。有一次峻峻還半開玩笑地說:"夏暘那天晚上不是沖你沖得挺狠的嗎?怎麼沒聯繫了?"我當然沒有告訴他夏暘曾約我第二天去聽他唱歌的事兒,不過,不知怎麼,我心裡還真有點兒後悔起來——其實我當初應該去聽聽他唱歌的呀。那個只見過一面的男孩兒,雖然他的身高並不屬於我理想的那種,不過,他身上的確有些說不清的什麼,會讓人偶然想起。

大一的第二學期,我得以矇混過關升入大二。

新學年開始之後,專業課顯著增加了,上課對我來說成了越來越頭疼的事情。有時候好不容易心血來潮去上節課,任課老師會指著我問別的同學:這是你們班的嗎?怎麼從來沒見過?

而我已經不在意這些了——我不在意別人會說什麼,不在意輔導員老師的單獨談話,不在意朋友的好心規勸,甚至不在意測驗會不會及格……我心中生出的翅膀已經"茁壯",校園這一方小小的天空已經不能任我翱翔,我只是需要一瞬間的勇氣,然後就會張開翅膀,永遠飛離這個地方……

事隔多年後,在回憶中校園裡的那些日子總是那麼閃亮,那麼讓我久久盤桓不願離去,那種背景的天幕總是那麼清澈而且總有著隱隱的歡聲笑語……可是,在多年以前最後存在於校園的那些日子裡,我卻對那一切充滿了倦意:宿舍里住了八個人,實在太不方便;食堂總是亂鬨哄,要排長隊,衛生也不好;學校活動也太小兒科了,讓人提不起興趣……還有一點讓人索然無味的是——雖然學校里一直不乏男生追我,可說不清為什麼,在我眼裡,他們全都和那座校園在我眼裡的情形一樣,已經徹底喪失了吸引力。

我整天整天地泡在阿波家,幾乎每天起了床就往那兒跑,不到女生宿舍關大門的點兒決不回來。有時候,阿波出差了,他會把鑰匙藏在門口的某個地方,峻峻他們也一連幾天都沒露面兒,屋裡只有我一個人,我也覺得在那兒更舒服些。

那時候,我已經開始跟峻峻他們學琴,並且開始萌生出不如乾脆也像他們那樣退學去做音樂的想法。峻峻他們都說我的音樂感覺不錯,幹這一行絕對沒問題,這給了我挺大的鼓勵。當然,我的想法絕非空穴來風,因為,我實在是太喜歡唱歌了——是的,我好像天生就是只愛唱歌的小鳥。遠在學齡前,我就成天嘴裡哼哼唧唧的。上中學的時候,因為住校,又還沒有小walkman,可又特別愛聽歌兒,所以每星期在學校我都憋得夠戧!那時候幾乎每個周末回到家,吃完晚飯,我都會迫不及待地打開錄音機,放上一盤劉文正或張薔的帶子,然後站在陽台上扯著脖子對著天邊晚霞沒完沒了地抒發情懷。到了夏天,傍晚時天邊的雲霞就像因為那些歌兒才激動紅了,而那兩種我無比熱愛的事物疊加,會讓我恍若置身無人之地,所以即使樓下充滿了吃飽了飯出來遛彎兒的人,我仍會旁若無人地放聲歌唱……記得那時候,我哥總在我們家樓下和他的一幫哥們兒下圍棋、象棋什麼的,一開始我這樣,他總是千方百計地予以阻止、干涉。他覺得我的這一"愛好"讓他"挺丟面兒的",可我就是置之不理——因為他永遠無法想象那時候的我有多麼"快樂"!後來每次我再這樣,他都得對他那幫哥們兒解釋一遍:別見怪啊!我妹神經有點兒不正常……到了大學——就不用再詳細介紹情況了吧?反正,不僅我能看上眼的男生幾乎清一色全都是會彈吉他會唱歌兒的,我自己也絕對是學校里著名的盥洗室歌手、走廊歌手、宿舍歌手、操場歌手……

當然,喜歡歸喜歡,那是我頭一次想到把唱歌當職業——這倒不是我不敢想,而是我爸媽從來就沒給過我機會想。上小學時,音樂老師想把我送到少年宮重點培養,可我爸媽堅決不同意,所以就沒去成。如今這麼一想,我不禁心跳加速起來。要是這輩子真能就那麼一直唱著歌兒生活下去,那豈不就是我的完美人生了嗎?

可是,我怎麼跟我爸媽交代呢?一想到這一點,我立馬兒又頹了——我倒也絕不是怕我爸媽,而是,其實我心裡真挺不願意惹他們生氣的。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算是個挺聽話的孩子。每次我哥闖了禍,我總會在旁邊兒說:"爸爸媽媽我一定聽話,一定不像哥哥那樣。"後來,我才明白其實我當時頗有點火上澆油的意思——儘管我說那些話時是認真的,也真那樣做了。到上大學為止,我確實在各個方面都沒怎麼讓我爸媽操過心,雖然偶爾也會背著他們玩點兒小花樣兒,不過,唯一算得上"不聽話"的就是在高二分文理科班的時候,堅持要學文科——不過,那可跟這次有著本質的不同,因為那雖然不是我爸媽希望的,可畢竟還沒脫離他們眼裡的"正確軌道"……難道說,我真的也要來一次"揭竿而起"嗎?要是我突然跟他們說我不想再上大學了,我打算去唱歌兒——那他們還不得氣死了呀!可是,要是就這麼"混"下去,那我這輩子豈不是都得像現在這麼擰巴地活著?那我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呀?

我至今可以看見自己18歲時那副愁眉緊鎖的樣子,那段時間我開始像個小大人兒似的常常發獃,開始學會一個人出去散步思考,開始為一陣秋風或者一場秋雨感傷……我開始感到做人的難處,發現除了愛情,我還要面對另外一些問題。

在那些日子裡,我愛上了一首歌。它的名字叫《會有那麼一天》,歌詞大致是這樣的:

五彩輝煌的夜晚/屋內的燈光有些昏黃/我們燃燒著無盡的溫暖/雖然空氣中有些凄涼/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不會再迷失在走過的天橋上/……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我們會飛到天外的天/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我們會擁有屬於自己的空間/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我們會擁有更多更好的明天/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我們的路將絕不後悔……

對不起,我又開始寫下那些曾經感動過我的歌詞——其實我挺討厭這種玩弄煽情的酸不拉唧的寫作手法,可是,我不能逃避當年我的那種真實心態。因為那段日子裡,這首歌的確是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我總是在想: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

我是一個會被音樂感動和影響的人,如果你也是,你會知道我。

對我來說——生命里不能沒有音樂,生命里幸好有了音樂……而我生命里的每一次決定、每一種情緒、每一段時光,似乎都與音樂有關;我所愛過的每一段音樂里似乎也都應和著一些故事——正因為如此,我覺得人生是美麗的;也正因為如此,我不能忘記那些曾經讓我感動的歌和感謝那些曾經帶給我種種感動的人。

再見到夏暘是1989年冬天。

之前好多天,劉健就已經告訴我,說過一陣他們樂隊會參加一場"大型"演出。為此我興奮了好長時間,和他們認識這麼久,還從沒有機會好好看一場他們的演出呢!

那次演出是在位於復興門的中國工藝美術館一樓大廳內,同台的還有常寬的"寶貝兄弟"等樂隊,那是自峻峻、劉健他們用"搖滾樂"熏陶我以來,我看到的第一場還算像模像樣的搖滾演出。事後我知道,那就是所謂的"Party"。

那天,我同樣是攛掇著徐薇一起去的。那時候峻峻和家裡緩和了關係,回去住了。阿波也正和中戲表演系的一個女孩兒經歷著一場無比深刻的戀愛,不太方便打擾。記得那天天氣很冷,徐薇穿得像只小棉熊,而我為了臭美,穿得很少。從×院到復興門距離不算短,再加上天冷,路就顯得特別長,公共汽車走了一站又一站,我們兩個都快凍僵了。我是"自作自受",沒什麼可說的,只盼著車能開得快點兒,上下車的人動作也快點兒。徐薇一開始還抱著一股"捨命陪君子"的勁兒,最後終於綳不住了:"我真不明白你怎麼老愛跟這幫人扎在一塊兒?他們有什麼好的?又窮又臟,還老覺得自己了不起!"

徐薇雖然也愛玩兒,但她喜歡舒舒服服地玩兒,如果某種玩法要吃苦,那她寧可放棄!我當然也不屬於能吃苦的那一類型,但要是有什麼吸引了我,我就會自然而然地忽略掉所有過程,眼睛只盯著吸引著我的那個地方……

在某些問題上,徐薇的想法一直跟我不一樣,她喜歡有計劃的人生,雖然也不喜歡自己的專業,但是能讓自己安下心來好好念書——她的人生計劃是拿到文憑,然後去一家外企工作,然後出國、拿綠卡、找老公,然後,永遠不再回來!她一直覺得我傻,凡事太憑興趣、太容易衝動,又太缺乏心計!我曾試著跟她聊過退學的想法,她聽完劈頭蓋臉就給了我一句:"你有病啊!"她覺得我放著好好的本科文憑不要,非要去"冒險",根本就是有病!"你最好少跟那幾個長頭髮搞音樂的男人泡在一起,他們能給你什麼呀?"她總是這麼勸我,總覺得我中了他們的毒。

認識他們的確帶給我很大影響,但是我並沒有被誰調唆——我自始至終認為,每個人的道路都是由他們的個性決定的,是他們自己決定的。而我當年的那個決定,只不過是因為當時的我,作為一個剛滿19歲的女孩兒,運氣稍微好了些,膽子就跟著大了些,自信隨之強了些而已。而且,恰恰相反,在我認為,像徐薇那樣明明不喜歡一個東西,卻偏偏因為某種慣性或計劃強迫自己喜歡和接受,那才更痛苦!

當然,這只是兩個女孩兒之間的爭論而已,而這種爭論,只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彼此都希望對方好。事實上,在我還是×院的一名學生最後的那段日子裡,徐薇的確是我最好的女朋友。回憶起來,她讓我最感動的一件事兒,是每天晚上當我踩著熄燈鈴匆匆回去的時候,她都會給我留著一壺熱熱的開水。

那天又是那樣,我和徐薇兩個一路爭論著,大1路終於停到了復興門站。我們頂著寒風衝進工藝美術館一樓的大廳,演出已經熱火朝天地開始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那麼多留著長頭髮的男人聚在一塊兒,有些即便是短髮,頭髮也大都用摩絲打得跟刺蝟似的一縷縷豎著。台下所有的人都恨不得能離舞台近點兒,再近點兒,人群就像一鍋沸騰了的熱水,隨著音樂的節奏齊心協力地起伏著、跳動著、甩動著頭髮、揮舞著手臂。那天,我還見識了一個特別新鮮的手勢——就是把中指和無名指彎曲,其餘三根手指盡量伸直。當時場地里有不少人把胳膊伸得高高的,做著那樣的手勢。後來,我知道那是搖滾樂的標誌性手勢,意味著讚揚和支持……

台上,站在前面的三個人也是清一色的長發。"像幾個倒立的墩布"——當年,峻峻、劉健他們常會這麼形容自己站在台上的樣子。其中一個白T恤、黑燈籠褲,頭髮幾乎遮住了整張臉,正埋頭把吉他彈得飛快的,我看出來是劉健;而中間那個一手斜拖著麥克架,一手舉著麥克風,有一條腿還呈工字步踩著音箱的,正是夏暘。

那是1989年,絕大多數中國人對"搖滾樂"這一新鮮事物還處於根本沒聽說過的階段,即便是城市裡那些對新鮮事物相對敏感的年輕人,能說得出來的也只有一個叫崔健的人和他那首著名的《一無所有》……那時候,全北京的搖滾樂隊大概都超不過十個。像這種這麼多髮型、服裝、表演和觀看方式全都堪稱"前衛"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演出,在北京更是難得一見。而且,他們大多也還僅僅是在那些被稱為"Party"的中小型場所演出和被極少數的人認知……所以,即便是像我這種對他們的音樂已經開始有了初步了解,已經跟他們"混"了一陣的人,也被那個場面鎮住了。徐薇的情況當然跟我差不多,我們倆都被那新奇壯觀的場面驚呆了,我們連圍脖和棉衣都沒來得及脫,就尖叫著一頭扎進了人群里……

大半年不見,夏暘明顯躥了截個兒,頭髮也長了不少。他依舊穿著那件黑風衣,腳上依舊是一雙黑色高幫耐克。他似乎成熟了許多——也許是因為當時我們正隔著台上台下的距離,而他在那段時間裡的表現又是那樣呼風喚雨,讓那麼多人為之瘋狂吧!

那一夜,他在我眼裡成了"英雄";而我,就在那一夜,無可救藥地陷入了情網。

也許你們會覺得我淺薄——這種僅僅因為看一個人唱歌,而且是頭一次看那個人唱歌就"莫名其妙"愛上人家的反應完全是一種幼稚的表現——可是,請別忘了我當時的年齡。我就是這麼一個人,這麼一朵屬於另外一種天地里的花,只會為了一種夢幻的聲音開放。在我心裡,音樂帶給我的感動和興奮總是會在瞬間就將我的理智徹底吞沒。這麼多年來,我總是在努力試圖讓自己把工作和生活分開,可是這對我來說實在是挺難的……也許這也是我在感情問題上總失敗的原因之一吧!

到今天回頭細想,我仍舊無法十分確切地描述當年我第一次看到夏暘站在台上唱歌時,他帶給我的衝擊——那是一些類似於抽象畫的色彩的大膽堆積和交錯,就像我們曾經的年齡和曾經的愛情……我說不清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幅畫面,但我可以確定的是——那些顏色,是熱情的、閃亮的、動人的,它們讓我的內心洶湧。

夏暘屬於那種人,他的外表並不特別出眾,可是,一旦他站在舞台上,就會立即綻放出一種光彩,一種讓人目不轉睛的光彩。那天晚上,當我在擁擠喧鬧的人群里漸漸安靜下來,進而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轉變的過程中,我想我一定是發現了他的那種光彩。也許你們會覺得我分明是在吹噓當年的自己多麼獨具慧眼吧?可是,我覺得——有些人身上的閃光之處你看得到,有些人的你卻看不到,這就是緣分。

對於愛情,我一向都是這麼理解的:它是你第一次認真注視他(她)時,他(她)帶給你的那種確定——年輕的愛情應該是這樣的,所有的愛情都應該是這樣的。愛是一種在一瞬間就忽然降臨的東西,是讓你猝不及防卻又揮之不去的東西。如果你猶疑再三,如果你反覆掂量,那它就摻進了雜質,變成了表面上與愛情類似卻又遠不能及的另外一種情感。

我一向欽佩那種人,當他們脫離群體獨自一人時,反而更能吸引眾人的注目,而對於他們,那完全是不經意的。當年,我並不明白這種魅力來源於何處,我曾以為那是漂亮的外表或者醒目誇張的服飾,但是從夏暘身上我開始意識到,不見得是那樣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很多外表極其普通甚至衣著也極其隨便的人,都具備那種魅力。後來我終於發現,那是一種來自人內心深處的"氣場",是人格深處的豐富、沉著、冷靜、熱情,以及自信所綻放出的光芒。而這種東西,同那種表面化的東西對人形成的吸引完全不同:前者只能吸引人一時的目光;後者,會受到人們長久的矚目……對於夏暘,直到今天我也不否認他身上的這種魅力,而且,我慶幸,在我至今為止的生命過程中,我認識了不少這樣的人,他們是我生命中的另一種財富。

H樂隊的演出結束后,台上換成另外一支樂隊。在他們調試音響、樂器的時間裡,台下的人們開始三五成群地扎堆兒聊天、休息。徐薇捅了捅我說:"哎,咱們能不能去找你那個吉他手朋友,把包和衣服放到後台去?"經過剛才那一通折騰,"小棉熊"已經熱得受不了了,手裡抱了一大堆陸續脫下來的棉衣、厚毛衣、圍巾之類的東西,肩上還背著一個雙肩背……我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倒不是不好意思去後台找劉健,而是怕撞上夏暘。

我一直有一個毛病,一旦真心喜歡上了誰,在那份感情尚未確定之前,就會特別不好意思見那個人;即便見了面,那時候的我也會像忘了台詞的三流演員似的極不自然。我是那種典型的等著男人追的女孩兒,雖然一直都很羨慕那些敢於大膽、主動進攻的"巾幗豪傑",可我就是做不出來。要是偏偏碰上一個和我一樣的"面瓜",那結果就是就算耗到地老天荒也只能擦肩而過了。這也是與我外表給人的印象完全相反的一面,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這個人特別死要面子,所以寧可活受罪!

當然,那天,我完全沒有理由拒絕徐薇的要求——那天的演出沒有設置存衣處,場地內也根本沒有座位。我只好硬著頭皮和徐薇往後台走。

就在通往後台很短的通道上,夏暘正好迎面走了出來,而且,他一眼就認出了我,並且叫出了我的名字……

那天的演出後來被"封"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反正演著演著台上戛然而止,後來聽說是被拉了電閘。然後,一個穿得在那樣的場合反而顯得有點兒"不正常"的人,走到主唱的麥克風前宣布演出結束,請大家儘快退場。

人群先是又吹口哨又跺腳地起了陣兒哄,然後意識到事情已無可挽回,開始亂鬨哄地往門口擁去。我和徐薇去後台拿好了衣服,也隨著人流往外走。

已經出了大門口,來到大街上,夏暘忽然追了上來,他沖徐薇友好地笑了笑,然後像大半年前那樣神秘兮兮地把嘴俯到我耳邊:"還記得我上次約你的那個車站和時間嗎?明天,我會再等你一次,希望這次你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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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發飛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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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樂章 閃亮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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