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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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綠啊!」他丟掉他那半顆還沾著血的牙齒,問我,「我們那一群飈車的朋友裡面,有個女孩子很辣,我想她會是你喜歡的那一型,要不要改天我帶你一起去飈車,順便認識一下?」
「你在開玩笑吧?」我轉頭看他,然後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
「我沒在開玩笑,」他認真地說:「你看我像開玩笑嗎?」
「那你看我像會去飈車的人嗎?」
「我又沒有要你去飈車,我只是要你陪我去而已。」他笑了一笑。
「我陪你去?」
「是啊,車子我飆嘛,你陪我,我順便介紹馬子給你。」
「你不覺得你們很無聊嗎?」我很直接地表達觀感。
「你說啥?」他轉頭。
「我說你們很無聊。」我的手還在口袋裡,摸到了幾顆糖果。
「哪裡無聊?」
「騎著機車飆來飆去嚇路人,你們覺得有趣?」
他聽完,只是看我一眼,卻沒說話。
「你為什麼會變這樣?」坐在自家外面的路邊,我遞給阿智一顆糖果,繼續問他。
「怎樣?」
「你為什麼要學壞?」
「什麼是壞?」他轉頭看我。
「打架、抽煙、到處跑來跑去、飈車、不務正業。」
「哎唷!」他不耐煩,「你說這個幹麼啦!我是心情不好來找你聊天耶。」
「聊這個你受不了啊?」
「你他媽的愈來愈啰嗦了你!」他的表情不太客氣。
「要不是我還當你是朋友,我他媽的懶得理你!」
他站了起來,扔掉手上的煙屁股,「如果你真的當我是朋友,你就別學我爸一樣啰嗦!」
「可以啊!」我也站了起來,「你回答我一些問題,如果你能說服我,我保證以後不啰嗦。」
他聽完,沒說話,轉身看我。
「你仔細地想一想,你每天無所事事打架抽煙鬼混飈車逞兇鬥狠,好處在哪裡?」
他聽完,立刻想回答我,但我更快一步地伸出右手食指指著他的眼睛,近到就要戳進他的眼睛里了,「你最好真的仔細想過了再回答!」
大概過了十幾秒鐘吧,他突然笑了出來,「干!爽就好,想那麼多幹麼?」
「你答不出來嘛!」我哼了一聲,「我剛剛說了,你能說服我,我保證不啰嗦,現在呢?你說服我了沒?」
「我說啦,爽啊!爽這個字夠不夠說服你?」
聽完,我一股火如雷電般向腦袋裡燒,出手就從他頭上打下去。
「干!」我大聲罵道,「這樣爽不爽!」我的手傳來劇痛,感覺手指頭好像已經碎了一樣。
「操你媽的,你幹麼?」他生氣地摸著剛剛被我打到的地方。
「沒幹么!」我握著發抖的右手,「爽啊!我爽!你不是說爽就好?」
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媽的……」罵了這麼一句,他把我給他的糖果丟在地上,騎上智媽的機車,很快地離開我的視線。
在那之後,我們就很少再說話了。我打他的右手嚴重扭傷,包了好幾個星期的葯才好。他依然繼續他不良少年的生活,而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還是不懂。
偶然一次機會,我在市場附近看見智爹正在馬路的那一邊送菜,他的頭髮像是突然被潑了白色油漆一樣地白了一邊,原本看起來年輕力壯的樣子瞬間老了十幾歲,我沒有過去跟他打招呼,只是靜靜地在馬路這一頭看著他從車上一簍簍地搬下他的菜。
又過了幾個月吧,不幸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那天是學校的第二次段考,考完了就放學,阿智照慣例帶著他扁扁的書包、幾枝筆還有香煙就到學校應試。
考完之後,我留在學校準備明天要考的科目,過了沒多久,一些同學衝進教室里,神情焦急地對我說:「蕭柏智他們一群人被圍在學校的後門。」
我立刻跟他們一起去報告老師,但因為已經放學了,還留在學校的教師人數並不多,導師辦公室里甚至只有幾個女老師,於是我們繼續往訓導處沖,卻發現訓導處里連一個人都沒有。
「去打一一○!」我喊著,「快去打一一○!」
然後,我隨便衝進一間教室,拆了一把掃把,拿了掃帚充當棍子,轉身就往學校後門跑。幾個同學跟在我後面,他們也拆了掃把,拿著木棍。
我們學校的後門是條不大的馬路,馬路對面是一片空地,空地再過去就是工廠,平時沒什麼車子會經過這裡。
阿智就躺在空地中間,旁邊還有幾個學校的麻煩人物,當然,他們也是站不起來的。警察到的時候,看到我們手上的棍子,以為我們就是打人的學生,不問原由就把我們都帶到警察局。
所有受傷的人當中,阿智的傷勢最嚴重。
他左手被打斷,頭部有兩處撕裂傷,身上皮膚破掉的地方至少有二十處,全身要縫的所有針數加起來超過百針,就連眼睛都腫得睜不開。聽老師說,還沒到醫院,他在救護車上就已經吐了兩次了。
「他有腦震蕩。」老師轉述醫護人員的話給我們聽。
智爹站在急診室里,不發一語,而智媽早就已經崩潰了。阿智的一些親戚不停地安慰著智媽,「別擔心,阿智很強壯,跟他爸爸一樣,一定會好起來的。」
學校的老師跟主任都站在智爹旁邊,他們都注視著同一個地方∣∣阿智的眼睛。
在這之前,阿智的病床不停地被推來推去,所有的檢查都做過了一次。醫生說阿智沒什麼危險,但是外傷太多,要復原可能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
夜裡,已經超過了十二點,智媽坐在病床邊,不停地跟阿智說話,阿智則是用力地盡量撐起他腫大的眼皮,他看著智媽,一直點點頭,似乎在說「嗯,媽媽,我知道了」。
智爹站在智媽旁邊,他還是不發一語,阿智的眼睛看向智爹的那一剎那,眼淚就滾到枕頭上。
等到智爹離開,準備去載菜的時候,智媽已經躺在病床旁邊睡著了。
我坐在阿智旁邊,手還是放在自己的口袋裡,這次口袋裡已經沒有糖果了。
「閔綠啊……」他說話的聲音有些無力,不過依然清楚。
「嗯?」
「很久以前,我說要介紹給你的那個辣妹,你還記得嗎?」
「飈車那個?」
「嗯。」他點點頭。
「怎樣?」
「他媽的……」他哼了一聲,笑了出來,「還好我沒介紹給你。」
「為什麼?」
「因為她是別人的馬子,而今天她男朋友烙人來打我,因為我搶了他的馬子。」
「誰叫你去追她?媽的你活該!」
「別這麼說嘛,」他又笑了一笑,「我看你這麼浪費,這麼漂亮你都不要,我就……」
「那不就很委屈你?」
「你才知道啊……這一架,我是替你挨的。」他指了指自己。
約莫過了幾分鐘,他又說:「對不起啊,閔綠……」
「為什麼跟我對不起?」
「因為你是好朋友,我卻讓你不爽。」
「你不是說爽就好?」我挖苦他。
「不行,」他搖搖頭,「要兩個都爽才行。」
「其實,你最對不起的人是智爹,不是我。」
「……」
「你有沒有發現,他已經白了一半的頭髮了?」
「坦白說,我今天才發現……」
「智爹是好爸爸,你不應該讓他失望才對。」
「嗯,是啊。」
「都還來得及啦!」我摸摸他的肩膀,「都還來得及。以後你要打架就找我吧,我陪你打。」
「我怕你一拳被我打扁。」他笑了出來。
「那來試試看啊。等你好了,我先賞你一拳!」
說完,他看了看自己裹著石膏的左手,看著我說:「完了,我沒辦法當FBI了。」
「FBI?」我一頭霧水,「什麼是FBI?」
「美國聯邦調查局。」
「調你個B啦!」我笑了出來。
「我左手斷了,沒辦法雙手拿槍了。」他繼續自怨自艾。
「你先能畢業再說吧!」
然後值班的護士走了過來,要我們說話小聲一點。我們向她表示歉意,等到護士離開,阿智又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一開始我沒聽清楚,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直到我仔細認真去聽,我才知道他正在說:
「Goodbye,President.Goodbye,FBI.」
他嘴裡雖然念著「Goodbye,President.Goodbye,FBI.」,
其實是在說「再見了,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