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海,四月(1-3)
第一章上海,四月
用記憶溫熱夜晚和冬天,
流散的四月只為你存在,也只為了你才蒼老。
1
灰色台階兩邊的迎春枝條上綴滿了黃色的小花,從花壇里流瀉下來成一簇簇,像是被誰精心整理過似的。音琪和一個女孩從圖書館大廳里走出來,聳了聳肩上的背包,懷裡抱著的書和唱片沒拿穩,掉了一地。兩個人將地上的東西撿起,在大門旁邊的長廊內坐了下來。
"你要在這裡等他嗎?"問音琪的女孩是去年分到學校的舞蹈老師曉彥,兩人周末經常一起來圖書館。
"我自己搭公車回去。你下午做什麼?要不也去我那裡吧。"
"有什麼好事情啊,要是旁聽你給那些孩子們上課就免了。"曉彥想到前幾次周末去音琪那裡的經歷,便沒有了興緻。
"春蒿糯米糕,昨天媽媽送來的。"音琪邊說,邊沖著曉彥神秘的笑笑。
"春蒿糯米糕?"曉彥家在武漢,她不相信上海人也會做這種蒸糕。
"你不喜歡的話,那我全拿去和他分享啦!"
"不行,給他留一份就夠了。走吧,我負責榨果汁。"曉彥興奮地說著,站起來搶過音琪手上的書,朝台階那頭跑去。
"等我。"
音琪望著曉彥的背影開心地笑著,跟在後面追了上去。
2
南邊的窗戶有一扇開著,兀自垂下來的天藍色窗帘被風漾得一鼓一鼓的。桌上瓶子里是音琪早晨下樓買早餐時帶上來的一小束丁香,白色的花骨朵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蓄積著一些小情緒。
沙發前的小方桌上有兩個竹編的食盒,曉彥仰躺在沙發上邊翻看剛從圖書館借來的唱片,邊伸手去其中的一隻食盒裡拿糯米糕,發現食盒已經空了。她望了坐在電腦面前的音琪一眼,偷偷將另一個食盒的蓋子打開,悄悄捏了一塊糯米糕之後又蓋上,音琪坐在電腦面前還是一動不動的樣子。"怎麼了?看什麼那麼認真啊?"曉彥一邊將音琪媽媽做的春蒿糯米糕放進嘴裡,一邊走到音琪身後。
"曉彥,真是奇怪了……"音琪注視著屏幕上的一串數字正納悶。
"怎麼了?"曉彥將剩下的半塊糯米糕全放進嘴裡,端舉著油乎乎的手湊近電腦顯示屏幕。
音琪在網上的臨時帳號里多出了5位數字。
"哇,誰這麼好心把你這當成兒童援助中心啦!"看到賬號里突然出現的錢,曉彥忍不住興奮得大叫起來。
"什麼呀,也許是別人匯錯了,到時候得退回去的。"音琪握住滑鼠,在別的界面查找,想發現點什麼。
將手洗乾淨后回到電腦面前的曉彥看到音琪還在發獃,終於忍不住說:"音琪,在想什麼呢?錢轉了嗎?"
"轉?沒有。"音琪望著電腦屏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傻啊,這是臨時支付學費的賬戶,即使真的是人家匯錯了,每天在網上失竊的賬號那麼多,怎麼查啊。再說……"曉彥嘰嘰喳喳的沒停,倒是音琪愣在那裡半天,突然說:"曉彥,看這個,這好象真是人家交的學費……"
"啊?"曉彥湊過去,看到屏幕上被音琪選中的一條留言:
老師,您好。我是個鋼琴音樂愛好者,通過朋友的介紹找到這裡。我已預交6個月學費,當是報名。在得到老師的回復后,我會將另一半學費交齊的。見到留言后,還請您儘快回復。
"6個月?哈哈,真的還當這裡是全日制啊。"曉彥看了看那個數字,有些憤憤然。
"曉彥,可能有誤會,向人家說清楚就是了。"音琪說完,點了屏幕上的"回復"。
"唉,看看你馮音琪,上班大孩子,下班小孩子,一個女人,真不知道你那麼拼做什麼?"曉彥忍不住又打開食盒拿了一個糯米糕開始咬起來。
"是啊,要不然得和你一樣改姓-蠹-啦!"音琪說著放下滑鼠,將回復的文字仔細又看一遍。
"連你也和他一樣欺負我,重色輕友!你們倆乾脆來個濟貧行動,下次叫他也幫我建個網上舞蹈教室,我就又改姓了。"
音琪確認留言回復后,按下"Enter"鍵,轉身笑著說:"別貧啦,沒人敢說你。"
"某位姓許的先生,唉,每次都有人袒護啊。"一臉沒好氣的曉彥嘟著嘴,像是受委屈似的。
"別瞎說,瞧你還真生氣,他那是濫用中文。好啦,吃糯米糕吧,再不吃涼了。"音琪說著站起來,往沙發邊的小方桌走過來。
看到早已空了的食盒還有剩下幾塊的那隻半開的食盒,音琪轉身望著站在那裡曉彥,一本正經地說:"曲曉彥同志,身為一名舞蹈從業人員,要注意體形,時刻要有保持體形的意識。知道嗎?咳!咳!"
兩個女孩隔著沙發站著對視幾秒后,終於都忍不住而撲哧大笑起來。
3
從湖南路一家畫室上二樓,經過長長的走廊,才能看見展廳門口那幅直垂下來的大海報——"歷-許正勛個人設計作品展"。展廳的面積不算大,因為格局獨特,場地精心布置得別緻,整個場面的氣氛讓人覺得舒服。展廳里一直有不少觀展的人,有人進出,還有人三三兩兩聚集在某幅作品面前交談。
正勛今天破例穿了深色西裝,他站在靠近露台的玻璃門旁,外面的陽光透過玻璃牆射進來,一直照到他的腳邊。他的兩隻手禮貌地在衣襟前握著,此刻身邊還圍著幾個人,是時尚生活雜誌的記者們正等著他聊一些關於私人展覽的話題。雖然時間和環境會歷練男人的沉穩與機敏,但即使在離開首爾校園多年後,正勛的話語里卻依然免不了透露韓國人的含蓄與內斂:
"因為創作,它與一個人的生活態度有很密切的聯繫。而我想表達的是……那些被人忽視的東西……比如……"正勛說著這些的時候,目光總是時不時掃過展廳每個角落,或在門口稍稍停留後再禮貌地回到記者們身上,繼續他們等待的話題:
"比如回憶、童真或者一些自然的主題……在大理石書房裡一本正經聽一些模仿自然的音樂,倒不如下午直接去花園裡鋤草。所以我願意花好幾天時間在一塊看似毫無用處的木板上刻圖案,再用好幾天時間去打磨、塗上美麗的顏色……"這時,正勛一抬眼,正好看到展廳門口出現的人。"對不起,我先失陪了。大家可以各自隨意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可以找我的助手。"
正勛說完,徑直走到捧花的女孩身後一米外,望著她四處觀望尋找的模樣,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來。
音琪一回頭,看到站在自己身後的正勛,假裝生氣地說:"明明已經看見人家,為什麼不叫我啊?"
"因為我知道最後你一定會望向我這裡。"正勛溫和地笑著說話,注視著音琪的眼神里卻滿含深意。
"曉彥正好有課來不了,這個是她讓我帶來的。"音琪一邊將懷裡的花給正勛,目光卻已經被牆上的作品吸引過去了。
"由我來帶你參觀?"
"嗯!"音琪笑著沖正勛點點頭。
正勛將花交給助手后,馬上站迴音琪身邊。
每經過一幅作品面前停留的時候,他會向她講述某一段自己獨自面對的時間和心情:
"那天正好下雨,是我辭職回來的第二天。晚上我們一起去吃的陽春麵,送你回去的時候你問我怎麼了……現在看這個,還真有些灰暗。那時候真想回首爾,真想!"說完,正勛自己呵呵地傻笑了出來。
"你都沒有提起過。為什麼想回首爾啊?"
"因為那段時間……哦,看這個音琪……還真貴呢!"正勛指著自己設計的電影海報打趣地說。
"還有這個,第一次認真為小孩子設計的玩具,在兒童玩具店裡成了積壓滯銷品,接連好幾個禮拜都被那女老闆電話罵。唉!沒想到年輕人卻喜歡得不得了,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啊。"正勛指著一隻長鼻子的丑娃娃講著以前發生的事情,現在想來卻是非常難忘的寶貴經歷。
兩個人走著看著,到了展廳拐角處懸挂的一幅木板雕刻畫跟前。
"音琪……"正勛沒有繼續講故事,只是小聲地叫了她的名字。
"嗯?!"音琪眼睛注視著那些被打磨得光滑無比的花瓣,整個意識都沉浸在它們均勻的色彩里。
正勛神情猶豫著,不知道怎麼說出自己想了很久的話時,音琪突然問他:"正勛,你說它們像不像今天早晨才開的?"
"唔……這個……它跟上色的天氣、時間、層次以及木的材質有關係的……天氣濕潤或者乾燥,上色間隔時間的長短,還有木質的松密,會讓花瓣看起來很薄或者更厚,也就有了剛剛開放或者開放很久的感覺……"
"真的嗎?你要不說的話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還真複雜呢。"完全被色彩吸引的音琪仔細觀察每一朵花的區別,並沒有留意身邊的正勛與剛才有什麼不一樣。
"音琪……"正勛又輕輕地叫她的名字,欲言又止的尷尬讓他心裡有些緊張。音琪這才抬起頭來,望著眼前的人,發現他的表情有些嚴肅。
"正勛,你怎麼了?"看著正勛的嚴肅表情,音琪笑著緩解氣氛。
"我們一起吃晚飯吧,我有事和你說,展覽結束后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
看著正勛一臉認真的樣子,音琪才收住臉上的笑,說:"哦,那我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