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聲晚涼
我站在記憶的廢墟里,
獵獵的北風呼嘯著朝我逼近,
而碎片卻拼湊不出一個完整。
01.
我熱愛生活,我熱愛生命,我熱愛受之父母的身體髮膚,我也熱愛我身邊的每一個人。
我向來十分鄙視電視里那些消極面對生活的情侶,我恨透了他們說同生共死的篤定。我曾這樣對信信說:活著都不能相愛,死了愛個狗屁。
在這刻的陰影面前,我已經感覺到了威脅,可我還是孤注一擲,死命地抱緊了駱一舟,任無數只手把我們拉開我都不放手。
"你們要什麼東西你拿走,錢,還是物!"我像野獸一樣齜著牙嘶吼著,可是這並不能嚇退這群亡命之徒。
駱一舟的身上有一個zippo限量版打火機,一支全新的諾基亞N8,他的錢包是Gucci的,裡面最少有幾百塊現金和各個銀行的銀行卡。
可是,這些他們都不要。
"我們要這個人!"
一隻手指著被我抱得太緊而皺著眉頭手舞足蹈的駱一舟。
我不知道我究竟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勇氣和力氣,我拖著駱一舟像一頭蠻牛一樣朝離我們最近的那個人撞了過去,我不顧頭上的疼痛,就這樣沒有方向不停地往前奔。
莫名的恐懼朝我襲來,我知道只要我慢一點,身邊的這個人他就會有危險,雖然我知道我的奔跑都是徒勞的。
即使是這樣,當那隻手揪住我的頭髮讓我感覺噬骨的疼痛時我還是不停地跑著,然後我看著他從我頭上扯出一大縷頭髮來,將我的頭狠狠地往地上撞。
駱一舟對著我笑,他說:"栗歡,你怎麼變成了那麼多個。"
他笑得就像小孩子一樣,我的眼睛被不知道是血還是眼淚的液體模糊了。朦朧中,我看見醉醺醺的駱一舟被推倒,無數只腳和拳頭落在他的身上,明晃晃的刀子一點點朝他逼近,而他卻像手無縛雞之力一樣,只能用手抱住了頭。
我的視野越來越模糊,駱一舟那張鮮血淋漓的臉越來越清晰,無限放大。
"不要。"
"別。"
我聽到了自己歇斯底里的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混合著同樣尖銳的女聲。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信信已經滿身是血倒在了駱一舟的身上,腹部插著刀,我遺忘在酒吧里的手機摔在他們身邊,屏幕還頑強地亮著藍光。
那個持刀的男人手又一次揮起,我不停地往前攀爬著,可是卻被人禁錮在了原地。
如果不是有人路過發出了尖叫聲,如果不是那幾個人害怕鬧出更大的事情來,如果沒有如果,我不曉得事情會變成怎麼樣。
就在我以為這個世界即將停止轉動的時候,一聲"刺耳"的尖叫打斷了這邊的喧鬧。
我努力地抬起頭,有路過的年輕小白領像殺雞一樣地尖叫了起來,在這深夜裡,這聲尖叫就如牙醫的電鑽一樣,讓人頭皮發麻,對我來說卻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
"怎麼辦?有人來了?"
"快走!"
我感覺到我整個人被扔到了地上,駱一舟和信信也像兩團抹布一樣被扔在了一邊,其中一個男的臨走之前還往駱一舟身上踹了一腳。
一鬨而散,漆黑的巷子又回歸的寧靜,前方的幾個人捂著嘴巴朝我們靠近。
信信的頭就靠在駱一舟的肩膀處,我的手機在旁邊不停地震動著,光亮照在他們臉上,白森森的一片就像死人,但他們的胸膛還在起伏著。
我的眼睛慢慢地閉上,失去意識之前我沒忘記詛咒了一句:酒真他媽的不是好東西。
我說過我第二討厭的地方是醫院,可是現在它成功上升到我最厭惡的地方。
我最討厭消毒水的味道,我最討厭著就是這裡不帶一點雜質的雪白。
我坐在醫院的雙人病房裡,身上還是那套帶著破洞且沾滿了血跡泥土汗水淚水以及各種不知名的污漬的衣服,頭上被醫生貼了一塊巨丑無比的膏藥,身上也塗滿了紅藥水,就連手指頭都纏了一塊紗布。
信信就坐在床上,一隻手捂著肚子,一隻手指著我不停地笑。她覺得我就像一個從垃圾桶里爬出來的渾身散發著臭味的畸形人,而她卻沒有察覺自己腹部纏繞著一大圈紗布,像繞著半圈排氣管,因為笑扯到了傷口而齜牙咧嘴的樣子更好笑。
可我不敢笑。
距離她半米遠的另一張雪白的床上坐著閉目打點滴的駱一舟,酒氣還未完全散盡,而他整個人身上籠罩著一層低氣壓。
我瞪了傷得最重的信信一眼,低下頭來翻雜誌,不敢去看那個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纏著繃帶就像個科學怪人的駱一舟。
信信對著我朝著駱一舟努了努嘴,用嘴型問我:"他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表示我真的不知情,繼續嘎嘣嘎嘣吃著蠶豆。
很快駱一舟便裝酷裝不下去了,皺著眉頭冷著一張臉問我:"栗歡,你是不是該和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信信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臉看好戲的樣子。
我乾咳了兩聲,一列列數出駱一舟的罪狀:"第一,你去喝酒喝得醉生夢死,這本來就是你的錯;第二,要不是你喝醉了,我們怎麼可能逃不了,弄成這樣樣子;第三,作為一個還沒有酒醒的人你先休息一下再說。"
他像被我戳中了軟肋一般,一下子從床上蹦了起來,又不小心牽扯到打點滴的手,只好乖乖地坐到床上。
"我不是問這個!這個我知道!你明明知道那些人是找我麻煩的,你還不走!你他媽的以為在演電視劇啊,留下來同生共死嗎?"
"他們最多也就把我廢掉,你一個女孩子逞什麼英雄!要是發生了什麼事,你說你下半輩子怎麼辦!"
"我……我都不知道你這個腦袋裡裝的是棉花還是柳絮!你是不是覺得命是你的就什麼也不重要……"
駱一舟就像獅子一樣不停地咆哮,我低著頭玩弄著我的那支生命力強大的手機,眼淚一滴一滴地打在屏幕上。
"喂,你怎麼了?"
好一會兒駱一舟才發現我的不妥,拔了針頭從床上走了下來,赤著腳走到我的面前,發現我在哭,一下子便不知所措。
他的聲音不大,帶著挫敗與無奈,那隻帶著針孔和血珠的手就覆在我的頭上,他囔囔地說:"我不過是怕你受傷,你看你現在弄成什麼樣子!"
"你就不能像個女孩子嗎?你不能就不要那麼倔強與逞強,讓我保護你一回嗎?"
他身上的殺氣已經退散,鼻青臉腫地湊在我的面前,而我的眼淚卻還是不停地往下掉。
忍了一夜的膽戰心驚終於讓我崩潰了。
"你這個混蛋,你到底得罪了什麼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多怕你們就會這樣死掉,那我該怎麼辦啊……"
我哭得唏里嘩啦,我知道我臉上的紅藥水已經糊到了眼睛,看起來觸目驚心,可我就是忍不住。
每個人都是這樣,越是對著在乎的人,就越脆弱。
02.
信信一直堅持說自己是身殘志堅的好青年,而這個好青年在駱一舟出院之後也堅持出院,但最後還是被醫生強烈阻止了。
"如果刀子再深兩公分或者再偏左一公分,那麼你就完了!"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一邊撩起信信的上衣,一邊幫她上藥,我看著他暗自使勁而指關節發白的手指,忍不住皺了眉。
果然,信信疼得大呼小叫,把被子揪成了一團。
我在醫院的陽台上找到駱一舟的時候,他正煩躁地抽著煙,地上已經有好幾個煙頭。他的手腕還纏著繃帶,不是那麼靈活。
見我走近,他一下子便熄了煙,神情有些不自然:"怎麼不多陪信信一會?"
我認真地打量著他那張還未消腫的臉,想要從他臉上勘察出異樣來,可他卻絲毫不動聲色。
我無奈:"駱一舟,你告訴我,那天的那些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真的,我這麼囂張,得罪過那麼多人,你也是知道!"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對我說,把我圈在他的懷裡。
他的下巴有來不及颳去的青色胡楂,臉色亦不是很好,像個小孩子一樣在我的頸窩裡蹭了蹭,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干的話:"栗歡,有你真好。"
我就這樣安靜地窩在他的懷裡,享受這一刻的寧靜。我們誰也沒有提吵架的事情,誰也沒有提出國的事情,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但只有我知道,我們之間還有一顆蓄勢待發的導彈,它在等待著一個發射的契機,只要我們一不小心,便被炸得鮮血淋漓,所以我們只好小心翼翼地躲避著。
我同駱一舟都只是皮外傷,駱一舟只是打了兩天點滴就無大礙了,我更只是吃了幾包消炎藥貼了幾帖膏藥便活蹦亂跳,唯有為我送手機的無辜群眾信信被風波波及得最深,仍舊在那個充斥著消毒水味道的病房裡日復一日。
信信為駱一舟擋了一刀,腹部刀口很深,我在為她上藥的時候都感覺到我的手在顫抖,而她卻像沒事人一樣每天同我們開著玩笑。
我要上課,沒有時間每天照顧著信信,所以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駱一舟也開始盡心儘力地與我一起照顧著她的救命恩人。
我並沒有把駱一舟要出國的事情告訴信信,所以當她揪著我的手問我:"丫的你有個這麼好的男人你還每天擺個45°仰望天空的憂鬱樣子幹嗎"的時候,我只能幹笑了幾聲,什麼也說不出口。
可駱一舟卻完全沒有看出我的不自然,也沒有提及這件事。
我可以假裝不知道不在乎不介意,可是那莫名的慌亂與心酸卻一點點朝我侵襲。
在信信住院的第八天,當我端著剛出爐的雞湯準備去醫院看她的時候,推開門卻看到她拿著鑰匙穿著病號服站在門口,一臉錯愕。
"你怎麼不住院?跑了出來?"
她抓了抓髒兮兮油乎乎的頭髮,推開我往房間走去,邊走邊罵:"破醫院可不是什麼人都住得下去,東西又難吃,連澡和頭都沒辦法洗,再不回來我要發臭了。"
她邊說話邊拿了衣服往廁所里走去,我一下子揪住了她:"你騙我!快給我回醫院去!"
作為一個病人,無論她平時是多麼彪悍,這下她仍舊掙不開我,我怕傷到她,也不敢用力,只能揪著她的衣服不放。
好一會兒,她才憤怒又無奈地說:"住院那麼貴,一天的住院金我要賣多少瓶酒啊!而且在家裡養也沒有什麼區別,又不是什麼大事!"
"我,我找……"我本來想說我找駱一舟的,但是我卻發覺我怎麼也無法將這句話說出口,只能訕訕地放開她。
我做過無數的蠢事,而我做的最蠢的事情便是我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的心思自以為沒有人發現,卻不料其實已經將自己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敵人面前。
駱一舟無數次驗證了這件事的真實性。
他提著行李站在我家門口,看我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忍不住嘆氣:"世界上怎麼會有你這樣傻的人呀!"
我問他:"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說:"我一直在等著你開口。"
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像一個小丑,自以為是地自導自演著荒誕劇,全場都在看著我笑,唯有我不自知。
我張了張嘴巴,那幾個字就從我的嘴裡冒了出來,連我自己都詫異。
我說:"駱一舟,為了我,你留下來好不好。"
他笑了,把行李往地上一扔:"那你要收留我,我沒有地方住了。你都不知道,我說了不出國,死老頭就把房子給收了回去,不給我住了,於是我只好來投靠你了。"
他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我反手將他抱住,把頭埋在他的胸口,我想,就讓我自私一回吧。
我甚至矯情地想,就讓時間在這一刻停止,我們就可以這樣地老天荒。
可是這並不現實,當駱一舟輕輕地將我推開的時候我才看見,信信站在玄關處,手中拿著中藥包,饒有興緻地看著我們,似笑非笑。
駱一舟與行李坐在客廳里,我想了一個小時的措辭也沒有想好該怎麼和信信開這個口。
當我一個小時后從房間里走出來的時候,另外兩個當事人已經在看著中央新聞高談闊論著汽油漲價是多變態的一件事。
我完全有理由懷疑他們已經談完了有機蔬菜和白色污染。
信信坐在單人沙發上,我站在她身後躊躇了好一會兒,支支吾吾也不知道怎麼把事情說出口,最後還是她先開口:"你有事就說吧,影響我看電視!"
我瞪了一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駱一舟,無奈道:"我站在你後面怎麼會影響你。"
"別轉移話題,你的影子晃啊晃能不影響到我嗎?"她的頭根本沒有回,左右搖擺,"你晚上搬去我屋裡,房間給你男朋友睡吧!雖然你已經滿了十八歲,但是婚前同居的行為我不怎麼認同,不過你要堅持我也沒有辦法。"
我沒有想到駱一舟已經和她談妥了,唯有我庸人自擾。
駱一舟對我眨了眨眼睛,露出左臉頰的梨渦來,用唇語告訴我:還是美男計好使。
去他的美男計。
03.
年少輕狂的時候我也曾經以為愛情便是一切,後來我清楚地明白到其實有情真的無法飲水飽。
駱一舟就在綠葉小區住下了,他盡職地扮演著男朋友的角色,幫我們換燈泡,修馬桶,扛大米,做著那些他以前從未做過的事情。
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可是當我看到他放在洗衣機上面敞開的錢包里僅剩下幾百塊和聽到他躲在陽台外打電話同朋友借錢的時候,那些感動全都化成了心酸,一點點侵蝕著我的勇氣。
我怎麼就沒有想到,他的父親可以把他在S城住的房子收回,將他趕出來,當然完全有可能封鎖他的經濟。
電視里不是都演了嗎?我怎麼就猜不透。
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個不苟言笑的正派嚴謹的男人對著駱一舟一臉公事公辦的模樣:不出國可以,那你就不要在家裡拿一分錢。
駱一舟是什麼人,他當然會說:不就不。然後不顧後果一走了之,否則他也不會在這裡。
我不知道我是該慶幸他願意為了我拋下富貴榮華還是該惆悵他的衝動與妄為。所以我只能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地看著他掛了電話皺著眉頭從陽台進來換上若無其事的表情對我說:"栗歡,晚上我們出去吃飯吧。"
信信去複診,已經打電話說不回來吃飯,而我做飯的水平真的是不敢恭維,所以駱一舟提出這個建議真的無可厚非。
但是我還是找了理由拒絕了興緻勃勃的他:"我今天不是很舒服,頭有點暈,要不我們隨便吃一點吧!"
我很小心翼翼,我十分害怕一不小心就刺傷了這個愛我的男人的自尊心。
他伸出手來探了探我的頭又將手蓋在自己的額頭上,看著怏怏的我,疑惑:"沒有發熱,要不我們去醫院看看?"
我趕緊擺擺手:"我沒事,我休息一下就好。"
"這可不行,還是出去吃飯吧,吃完飯我們再去醫院看一下,你身體不舒服還做飯嗎?"他替我披上外套:"我又不會做飯,除非你確保你的胃是銅牆鐵壁。"
自作孽不可活,最後我還是只能跟著駱一舟下了樓。
駱一舟向來是養尊處優的,且他一直以來很挑食,他肯定不吃那雖便宜卻髒亂無比的大排檔,更別說是麥當勞肯德基等快餐,他會說"垃圾食品吃多了人也變成了垃圾"。
他的理論明顯是錯誤的,但是我無法拿著刀子架著他的脖子讓他走進快餐店。
可當最後我們走進他平常去慣了的中餐館的時候,儘管我躊躇遲疑走得很慢還是進去了。但是這頓飯我吃得並不開心,我點了一個揚州炒飯卻被駱一舟以沒有營養的理由給劃掉。
所以我只能看著他點了滿滿一桌子菜,卻毫無食慾。
駱一舟結賬的時候我看著他從錢包里抽出幾張老人頭,比在割我的肉還要痛。我以我5.2的視力和接近滿分的數學成績保證,結完賬之後,他的錢包里肯定不到三百塊。
我看著興緻勃勃的駱一舟,終究沒有把話說出口。
圖書館的工作沒有了,信信還在養傷沒有去上班,駱一舟沒有生活來源,到月底了房租水電都要交費,我們日常也要生活。
我看著那個認真地在陽台澆花的駱一舟,他孩子氣地撥弄著含羞草讓我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生活拮据到如此,我依舊沒有感到悲傷。
信信問我:"你確定嗎?"
他的影子透過月光灑在了沙發上,幾根頭髮調皮地翹起,落在我的手邊。我握緊了拳頭,堅定地朝信信點了點頭。
她怔怔地看著我,完全忘記了手中還夾著煙,帶著火花的煙灰就這樣落在她長長的衣擺上,燒出一個小小的窟窿來。
我趕緊把濕布搭在她的腿上,她卻若無其事地彈了彈煙灰,問我:"你真的愛他嗎?"
我……
真的愛他嗎?
我還沒有回答,信信卻兀自起身,低喃了一句:真好。
駱一舟在陽台喊著我的名字:"栗歡,夜來香開了。"
是的,真好。
我對駱一舟說:我要去做家教,我找到了一份家教,是個高三的學生。
"高三的?男生還是女生?為什麼要那麼晚?"
我隨口胡扯:"男生,高三,因為地方比較遠,而且每天的補習是3個小時,所以……"
他突然就像錐子一樣尖銳了:"現在的男生荷爾蒙分泌都過剩,你去幫人家補習有多危險呢,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我瞠目結舌,十分佩服這個人的想象力,此時的駱一舟顯得十分不安,他焦躁地在我面前轉來轉去:"栗歡,大晚上的多危險呀,別去行嗎。"他並不是用他慣用的強勢口吻,反而是帶著商量與請求。
我想說我以前也是這樣並沒有多危險,但是最後我還是沒有說出口。我說我都答應了人家,不去不好吧。
他坐在沙發上,整個人陷在一團陰影里,似乎在嘆氣,我到玄關處的時候,聽到他若有似無的沮喪的聲音:"對不起,我真沒用。"
我沒有回過頭去看他的表情,我低著頭穿著鞋子,心裡卻因為這句話而感覺到無邊的溫暖,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我把門大聲地關上,說:"我出門了。"
三秒鐘后我又把門打開了,很認真地告訴他:"我會儘快回來的。"
我踢踏踢踏地下樓,包包里裝的除了英語教材還有信信的清涼夜店裝。我回過頭去看我們的家,駱一舟就站在窗口,像一塊望夫石一樣一動不動。
我朝著他揮了揮手,跑出小區門口才攔了的士:"煙花酒吧。"
這年頭,衣服布料越來越少了。
我看著鏡子里穿著短裙和小可愛的自己,但真的一點都不感覺到冷。我並不會化妝,我笨拙地塗上了信信的口紅,打了粉底,覺得紅唇白臉實在像女鬼一樣恐怖,最後我還是加了一點腮紅。
這下好了,看起來就像個小丑一樣。
我默念著信信教給我的訣竅:找年輕的男人推銷,最好是小白領,他們一般闊氣且注意形象。遇到中年男人記得閃,即使他看起來衣著光鮮金光閃閃。
我躲在樓梯口與吧台的交接處站了好久,直到信信的同事顧苓推了推我,我才深吸了一口氣,朝剛走進來的幾個穿得正兒八經的男人開口:"請問兩位,要不要試試我們的啤酒?"
拚命擠出來的笑容一定很難看,臉上也火辣辣地難受。幸虧酒吧里的燈光比較幽暗,所以他們估計看不透我的窘相。
謝天謝地,來了個開門紅,他們點了一打啤酒。
而我想到不到信信的話也有不準的時候,當我端著啤酒朝他們走近的時候,其中一個男人會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小姐,喝兩杯吧。"
我努力才讓自己不對著他們翻白眼:"不好意思,我們不允許喝酒,因為喝醉了沒法工作。"
或許我的一板一眼真的很好笑,幾個人都笑了起來,連帶隔壁桌子的幾個年輕男女都笑了起來,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指著前方的一個女生:"你看,那是什麼?"
即使燈光幽暗,我還是可以看到顧苓像喝水一樣一杯一杯地往嘴裡倒著啤酒,她面色緋紅,笑靨如花,而她在桌子下的手,緊緊地攥成了個拳頭。
"你喝一瓶,我們就點一打。"
玻璃桌輝映著紅燈綠影,我看著桌子上排得整整齊齊的開好的啤酒瓶,一咬牙,伸手抓起了最近的那一瓶。
詩人喜歡對酒當歌,無酒不歡,我卻恨透了酒這種東西。
當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背著我的大包回到綠葉小區的時候,我突然就想起了信信那張笑臉,心酸無比。
我趴在樹上吐了第六次,吐得連膽汁都出來了,最後在園丁澆花的水龍頭邊胡亂洗了一下嘴,看著手機上的時間從23時跳到了0時,慢慢地朝家走去。
我的頭有些痛,我的身上是臭烘烘的酒氣,可是當我看到駱一舟沉著臉站在樓道口的時候,我的酒一下子都醒了。
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皺眉,但是面色卻比夜色還要深沉。
我聽見駱一舟寒若冰霜的聲音,把我凍得頭皮發麻。
"栗歡,你為什麼要騙我,是不是和我在一起真的很委屈?"
朦朧的夜色中,駱一舟的眼中有一抹叫做"傷痛"的神色,而我全身都感覺到鈍鈍的痛,那種叫委屈的情緒就真的朝我逼近了。
04.
人生沒有綵排,即使你後悔,每一個細節都無法重來。
我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信信坐在床邊,面色並不是很好看。
她說:"栗歡,你還記得昨晚嗎?"
我從床上翻了起來:"駱一舟呢?"
她又問了我一次:"栗歡,你記得你昨晚說了什麼嗎?"她的口氣是從未有過的嚴肅:"你記得不記得?"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但我借著酒勁發著酒瘋揪著駱一舟的領口嚷嚷的那幾句話,卻像雕刻在我的腦中一樣,深刻無比。
"我是委屈,我就是委屈!"
"你都不知道現在工作多難找,你以為有錢就能飲水飽嗎?我不去賣酒我實在想不出我該拿什麼來交這個月的房租!"
"你花錢大手大腳,難倒要我撕破臉皮對你說我們窮到快無法開飯,你快想辦法吧?"
"你以為我喜歡去酒吧給人摸大腿,死命喝酒就是為了那幾個錢嗎?"
即使過了一夜,駱一舟那冰冷噬骨的眼神卻依舊讓我忍不住打了寒戰。
接下來的很多天,我和駱一舟幾乎都沒有碰到面,我去上課的時候他已經出了門,而我回來的時候他亦不在。信信的傷已經好了,便不再讓我去酒吧上班,我每天除了上課便賦閑在家。我卻在客廳的桌子上看到了駱一舟買的報紙,上面圈圈點點了一大堆。
如果不是信信告訴我,我想我不會知道這些事情:駱一舟背著我出去找工作,每天在外頭奔波,對著曾經他很不屑的那些人低聲下氣,可他依舊未能成功,他也沒有放棄。
我聽完這些話猶如赤身裸體置身於霜天雪地之中,寒冷與羞恥相互交織。
我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門聲響起的時候我手中杯子里的水已經冷掉了。黑暗中,那個高瘦的黑影慢慢地走來,我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喊了他的名字:"駱一舟。"
他愣住那裡,轉身開了燈,聲音帶著錯愕:"你怎麼還沒有睡?"
燈光刺痛了我的眼,我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人,怎麼就突然感覺到有些陌生和疏遠呢?他的眼睛下方是一圈青色,整個人看起來風塵僕僕,背包懶散地垂在腳邊。
我突然就哽咽了,也不管不顧他現在是不是生我的氣,有沒有討厭我,我上前環抱住了他:"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那晚我說的是氣話,我真的沒有那麼想,看著你這樣我真的很難過,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似乎想騰出手來抱我,可是又收了回去,只是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搖著我:"栗歡,你冷靜點。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自己沒用。"他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明顯的濃濃的挫敗。
我很冷靜地從駱一舟的懷裡抬起頭,看著他認真地說道:"駱一舟,你出國好嗎?"他剛有所緩和的臉色,因為我這一句話,立馬變得難看。
"我真的不是說氣話,你聽我說,你安心出國念書吧,其實那也是更好的出路。你不要因為當年的事情而對我感到愧疚不想再丟下我就不想離開,這樣其實是耽誤你自己前程。"我巴拉巴拉地說著,恨不得把自己的內心都剖開給他看,"是我自私,我壞,你真的不用這樣顧及我,你看,這幾年我一個人也不是很好?"
"你明明知道我留下來是為什麼!"
"是的,我知道。但是,"我吸了吸鼻子,繼續說,"如果你真的喜歡我,那就出國深造吧,我不喜歡沒有志氣沒有追求的男人。"
"只要你還喜歡我,我就會一直等你。"我看著他因為激動而漲紅了的臉,踮起了腳尖將我的唇貼到了他的額上。
"你只要相信。"
夜如此靜謐,我連他的呼吸聲同我的心跳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宛如過了一世紀那麼久,我面前的駱一舟才開口,聲音不如剛剛清明,有些嘶啞和低沉:"栗歡,我一直都沒有為你做過什麼事,這一次,我聽你的,只要你覺得是對的,只要你開心。"
我抑制住自己的哭腔,雖然他沒有看到,但我還是努力將嘴角往上扯:"那你就出國留學吧,我等你。"
駱一舟在第二天便搬走了,他的東西很少,少到我放學回家推開門還以為他在,還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然後,我才難堪地發現,他其實已經走了,被我趕走了。
我不敢去想,他要出國留學了,我要花多長的時間再去習慣沒有他的日子。
我沒有去問他,所以駱一舟沒有告訴我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不停地在忙碌著關於出國的事情,現在連回學校都少了,偶爾他閑下來才會給我電話,同我開玩笑:"選學校的事情麻煩死了,你說我這個人才是去劍橋好呢?還是去斯坦福好呢?"
我知道他是不想離別的傷感蔓延,於是對他說:"我覺得只有哈佛才供得起你這樣的人才!"
說完之後我們兩個人都哈哈大笑,笑到我就連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駱一舟離開之後我還是與信信睡在一起,因為我越來越害怕孤單了。
可信信近來卻變得有些糟糕,自從她傷好之後回去酒吧工作后,已經連續幾天夜不歸宿,直到早上才醉醺醺地回來,回來后倒頭就睡,我壓根就無法與她溝通。
我一個人睡得並不好,只能閉著眼睛半睡半醒在床上等著她醉醺醺地又哭又笑又鬧地回來。
喝醉了的信信現在不是倒頭就睡了,她會在半夜哭號,揪著我的領子問我:"栗歡,你說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有人對你好,可是我卻什麼也沒有?我什麼也沒有!這個世界為什麼就那麼不公平呢,你說……"
她說完,我還沒有來得及回應,她便衝進廁所。我在認真地思考著,她卻好一會兒都沒有出來,待我走進去才發現,她抱著馬桶渾身髒兮兮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