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也許是因為他總是準時出現在校門口,也許是因為我根本沒有別的朋友。
現在回想起來,他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攝人心魄的能力,如果他願意的話。
幾個月以來,他都是一個無可挑剔的朋友,完美得不像真的存在。
「請不要再送我嘩眾取寵的禮物,不要令我難堪。」我對他這麼說。
他都做到了,除此之外,每天放學,他都到班上來找我,送我回家,目送我上樓才放心離開。因為這個,班上的女生偶爾也和我搭話了:「介紹給我們認識一下嘛。」有一回,一個女生甚至大膽地當面截住喬喬:「你哪個年級的?」令我尷尬萬分,他卻彬彬有禮地把手按在胸口,欠欠身道:「我是愛麗絲的朋友。」
於是女生們沸騰了。
「愛麗絲的朋友」成了他在我們班裡的代號,每天傍晚,她們都趴在窗戶上,打賭「愛麗絲的朋友」今天會不會來。這是那段時間一個固定的節目。
只有我知道他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全是在演戲。
不僅如此。每天睡覺前,我都會收到他發來的內容各異的電子郵件。
有時候是一張圖。「你把熊還給了我,但我想你不會介意收到一朵熊形的雲彩。」圖片上,一個小孩子驚訝萬端地仰望著,碧藍的天空中,乳白色羊絨似的雲朵果真是小熊的形狀。
有時候是一首詩:「我願做無憂無慮的小孩,仍然居住在高原的洞穴,或是在微曛的曠野里徘徊,或是在暗藍的海波上騰躍……」
有時候是一段我看不懂的話:「今天暴雨,我在路上邊走邊想,如果這時手邊有一隻水母,也可以做一把透明的傘。你知道桃花水母嗎,它是世界上最原始、最低等的動物,姿態優美,壽命卻只有十天左右,對水質的要求卻非常高,不能有任何污染。喂,你覺得來世做一隻桃花水母怎麼樣?」
有時候乾脆連文字都沒有,只是一首歌。催眠般的男聲,在夜裡聽起來如有魔力。
「是我自己唱的,很不錯吧。」第二天他說,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明知其中有詐,卻無法自拔地沉溺下去。
漸漸地,每晚不打開郵箱檢查信件,我就睡不著。
愛麗絲的朋友,他真的是我的朋友嗎?
我知道,像以前無數次一樣,他會離開,留下我一個人。
美夢終究會結束,因為我不配。
所以當喬喬有異於常人的怪癖顯露出來的時候,我不是特別驚奇。
從第二個月開始,我就在他的要求下做了無數個心理測試,幾乎把一輩子的都做完了。
它們之中既有非常專業的人格測試題,每一份的前面都冠有大師的名字,也不乏無聊的趣味測試,一看就是隨手編來唬人的。
「我幹嗎要做這些?」我在被迫完成一份長如拉麵的問卷后質問他。
「了解你自己啊。」他顯得十分無辜。
「我肯定比這些傻瓜問卷了解我自己。」
「那你說說看。」
「我——」
我一張口,才發現說不下去。
是的,我了解自己,我知道我是一個沉悶、灰暗、失敗的生物,在學校里,在未來我終有一天要進入的世界里,我的生命還不如宇宙間的一粒微塵。隨便一個好一點的孩子,都可以把我取而代之,我的爸媽不見得不同意。
但讓我怎樣面對著喬喬,注視著他的眼睛,說自己就是這麼一個人呢?我沉默了。
「你說不出來,你不了解你自己。」喬喬說。
「不是這樣的——」我急得要流淚,「我——」
「好了,不是這樣。」大約是我的表情太緊張,他像個大人似的拍了拍我的腦袋,「不過,你不像你自己想的那樣,是一個沉悶、灰暗、失敗的生物,你的心裡有東西在發亮,很特別的亮光。」
他這麼一說,我倒有點發懵。
「不,我沒有。」我獃獃地說。
「不,你有。我有超能力,一眼就能看得到。」他笑道,「每個人都有。」
事實上,他也是唯一能夠忍受我的沉默的人。
「你真的是一個無趣的人。」
坐在教學樓背後的陰影處,喬喬尖銳地向我指出。
「是的。」我承認道。
「所以你永遠穿著大一丄碼的校服,躲在人後,沉默寡言。」
的確如此,我低下頭,針針見血。
「但這只是一個殼。」他突然說。
沒等我反駁,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你有沒有想過,這裡有一個完全相反的你。衣服是星空一樣閃耀的銀色,什麼都不怕,笑得很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