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流經存在的邂逅(二)

題目:流經存在的邂逅(二)

作者:蘇小懶

季橙誇聶雙的眼睛大。

為了他的這句話,聶雙去買美瞳的隱形眼鏡。戴上后不禁感嘆,它或許是一個想要心上人愛上自己的姑娘發明出來的。聶雙差點認不出自己:烏溜的黑色鏡片,戴上后眼睛像是放大了一倍,亮晶晶的眸光,叫人不忍移開視線。再刷上纖長濃密的睫毛膏,一副楚楚可憐模樣,眼中自有珠光流轉,盈盈脈脈,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訴說。

是的,聶雙想要任何時候季橙見到自己,都在她最美麗的時刻。

***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蕭伯納曾經說:在地球上,約有兩萬個人適合當你的人生伴侶,就看你先遇到哪一個。

蕭大師認為:「如果在第二個理想伴侶出現之前,你已經跟前一個人發展出相知相惜、互相信賴的深層關係,那後者就會變成你的好朋友;但是若你跟前一個人沒有培養出深層關係,感情就容易動搖、變心,直到你與這些理想伴侶候選人的其中一位擁有穩固的深情,才是幸福的開始,漂泊的結束。」

真的是這樣嗎?

聶雙一直很想知道蕭大師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有沒有充分的論據來支撐。可是沒有人可以回答她。廣泛傳播這套理論的人對此理論深信不疑並充分運用到現實生活中進行實戰:如若移情別戀,便把它作為強大借口藉以避免戴上「負心人」這頂高帽;如若因為個人問題遲遲找不到良人,便把它作為貼心的安慰來溫暖自己脆弱的小心臟。

聶雙沒能找到支撐或者反駁這套理論的論據,日子久了,反倒是自己一向堅持的「愛情唯一論」被徹底顛覆。

可是如果讓她遇到季橙之前,就知曉這套理論該有多好。

或許,此刻的她,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狼狽吧?

聰明如聶雙,遠遠高估了這套理論的作用,就像一些熟悉星座理論知識的人,自以為憑藉掌握的一套星座理論,就可以用星座來徹底地解釋人生、分析人生、指導人生。可說來說去,那麼宏大的群體中,總有一些共性存在,可那不是全部,誰都無法忽略以偏概全的局限。

而愛情之所以為愛情,在於心甘情願陷在它裡面的前仆後繼的人們──

在不同的家庭條件和家庭環境中長大。

從不同的方向出發。

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性格。

愛上不同的人。

受過不同的傷害。

擁有和積累著不同的智慧和思維方式。

抓住或錯過不同的機遇。

磨損、消耗、積累著各自主動愛和被愛的能力與反應。

經歷著各自不同的人生。

以不同的方式各自成長。

……

所有的這一切不可主動操控的各種因素,影響和制約著每個人的愛情。

只是當時,這些,人類始終無法進行自我調控罷了。

***

周淺易上初中后,結識了包括本校、外校在內的無數個狐朋狗友,多到偶爾聶雙和他一起逛街,十幾分鐘的路程,因為不斷碰到他的朋友而不得不停下來打招呼,卻兩個多小時也到不了目的地的程度。

不過,數量再多,不外乎分為三類:拉幫結派打群架的,咋咋呼呼起鬨泡妞的,吃吃喝喝打球玩鬧的。

其中,常年混在一起,又打群架又泡妞又吃吃喝喝踢球玩鬧的,要屬本校的蔣小光、季橙和苗言東。四人同校不同班,但能擠出所有的課餘時間湊在一塊兒,比情侶約會還頻繁。時間久了,不知道誰給他們起了個綽號,叫「同類項四人行」。

苗言東是四人中的老大。據周淺易說,苗言東從小學起,就被爸媽送到了武術學校習武,念到初一下學期,他父母不知道怎麼突然間開竅,認為還是文化教育更為重要,於是叫他「棄武從文」,到了周淺易所在的五中做了插班生。

聶雙沒有親眼見到苗言東跟人打架,但聽說他下手快、准、狠,又因為上過武校的緣故,大家傳來傳去,於是在校園裡便有了關於他的好幾個版本的傳言。有人說他曾經偷過東西,在少管所勞教過;有人說他父母吸毒,他也染上毒癮,剛從戒毒所出來。傳到後來,說什麼的都有,強姦、殺人……周淺易聽聶雙講這些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所了解的苗言東,只是5歲時父母離異,從小被奶奶帶大,無法享受正常家庭中的溫暖,性格比較孤僻而已。

但聶雙想,之所以有這樣離奇的版本,多半和他經常板著臉有關。當然,還因為他的外貌:苗言東有著高挺而筆直的鷹鉤鼻,皮膚微微有些暗沉,眼睛被零碎的削髮遮住一半,透著些許寒氣。老實說,他長得並不難看,但聶雙並不喜歡他,因為他總是陰沉著臉,一副誰都對不起他的樣子──像你是殺光了他全家還隔三差五刨墳出來逐個鞭屍的不共戴天的仇人,陰冷的目光掃過來,如同用機關槍掃射敵人。

周淺易每次提起自己和苗言東深交的原因時,總是非常動容,臉上閃爍著男生間堅不可摧的友誼之光,聶雙總覺得他,有點……誇張。

聶雙見了苗言東從來不打招呼,他當然也不。為此周淺易沒少說聶雙,要聶雙下次見了他一定有禮貌些,「你不知道,其實苗言東最講義氣了,他要認準你是他朋友,豁出命地對你好。」

──聶雙才不指望他豁出命對聶雙好,聶雙看到他老人家的臉就覺得無趣和陰冷,要他的命做什麼?

每每這樣說,周淺易便擺出一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臭臉色給聶雙看。在他那裡,這是生死之交的朋友,是經過患難過濾和驗證后的好兄弟。

是的,關於他們的那些事,聶雙聽周淺易講過無數次,幾乎可以背下來──

周淺易和苗言東是踢球認識的,但開始不過是點頭之交,並不熟悉。

一次,踢球的隊友包括本校的、外校的,認識的、不認識的,浩浩蕩蕩十幾個人去飯店吃飯,足足坐了兩大桌。人多眼雜,也不知道其中的哪一個,因為言語不和同鄰桌吵起來,沒說幾句就拳腳相向。正是逞英雄、講義氣的年齡,在周淺易這幫人熱血上涌使出蠻牛般的力氣跟人死磕時,對方已經打電話叫來了幫手打群架。與之相反,這邊的隊伍卻不知不覺中相繼溜走,等到周淺易回過神來,發現身邊只剩下季橙、蔣小光和苗言東。

那是周淺易打架生涯中最為慘敗的一次,對方十幾個人一擁而上,分不清誰是誰。周淺易身上幾處挂彩,差點被人用棍子打斷肋骨。慶幸的是,苗言東早就看出勢頭不對及時撥打了110。而在110的警察叔叔到來之前,是他趴在了最上面,為大家抵擋鋪天蓋地而來的拳打腳踢。

一個月後,苗言東出院,四人便在苗言東的家裡,正式結拜了兄弟。苗言東是老大,剩下的三人,按照生日先後排行。季橙比周淺易大了2個月,做了二哥,周淺易為老三,蔣曉光最末。

季橙是三人皮膚中最白的一個,因為他總是一副大少爺的臭架勢,蔣小光有時候故意調侃地稱呼他為「季少」,他也不惱。季橙異性緣、同性緣都特別好,尤其是異性,周淺易經常艷羨不已地說,「我們找女生辦點什麼事,那幫黃毛丫頭可擺架子了。偏偏季橙一開口,順順噹噹搞定。」

如果用兩種水果來形容周淺易和季橙,周淺易是熟透了的紅石榴,瑩瑩顆粒像是紅色鑽石光耀奪目,所有的注意力全部為他捕捉,只需瞬間便攝心心魄,窒息般地過目難忘;而季橙,卻是青色而溫和的番石榴,仿若番石榴特有的乳白色果肉般清冽,一點點滲透,細細思量只覺回味無窮。

是的,季橙平日里話不多、喜沉默,但一旦開口,必叫人難忘。

他是一個極有意思的人,善於從周圍的人和事物中觀察、提煉和總結,常語出驚人。聶雙所知道的,就有好多經典的話從他那裡流傳開來,經由他的朋友圈向外蔓延,逐漸擴大到全班、全校,乃至鄰校。

比如,三班有個男生,接連幾個周末專門在學校附近攔截女生進行勒索,搶走了錢不算,還會趁機動手動腳佔便宜。那些女生大多是班裡的小個子,膽小不敢告狀,自己吃了虧也不敢聲張。季橙聽說后,就拉著周淺易幾個人把那小子堵在衚衕巷子里,大家群涌而上打得對方半死不活,跪地求饒。就在大家決定嚇唬嚇唬他一走了之時,季橙用手機拍了照,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退學申請,逼著對方在上面寫下「我因經常欺負女生,進行勒索和性騷擾,自感羞愧對不起同學和父母,決定洗心革面,去別的學校重新開始,現在申請退學,請批准」的字樣后,才喊了一聲:「滾!」此舉叫眾人瞠目結舌,沒想到季橙居然可以這麼「強悍」和「歹毒」……最後還是蔣小光忍不住,問他:「季大少爺,咱嚇唬嚇唬人家得了唄,你這招,也忒狠了點。」不曾想季橙說,「切,為了造福人類,我們從不跟無賴講道德底線。」從那兒以後,這句「為了造福人類,我們堅決不跟無賴講道德底線」就在學校里流傳開來。

季橙說自己喜歡「三好女生」,當然不是指「德智體」全面發展,而是「臉蛋好,身材好,性格好」。這個用法流傳后,男生見面調侃時,就會神神秘秘地笑,當著女生的面也毫不避諱地說:「你最近看上了哪個『三好』?」

冬天常有男生說自己感冒請病假,老師便在班內號召大家多鍛煉身體增強體質預防流感,季橙一針見血、捅破窗戶紙,「鍛煉個頭,我早上起不來時,都說自己感冒了。」於是班內男生不論請假理由是什麼,大家都會彼此心領神會地說,「哦,又感冒了啊。」

某男生一肚子壞水,人品敗壞,喜歡說三道四,周淺易一夥不屑於與他為伍。奈何該男生死皮賴臉跟在後面,死活要加入他們的足球隊。是季橙忍無可忍,說:「我們實在不能『收留』你,因為你的體重太輕了。」

該男生傻傻沒明白過來,還舉起自己的胳膊展露肌肉,「沒有吧,我體重還行啊,天天跑步鍛煉身體呢。」

季橙一本正經、一字一頓地說:「像你這麼少肝少肺的人,體重怎麼會重。」

……

聶雙自小深受周淺易的「迫害」,不論周淺易表現得多麼優秀,給她帶來的始終是無法言說的壓力。同樣是貧嘴,聶雙只覺得周淺易是大腦粗線條,上不了大檯面,頂多屬於不傷大雅的調侃;而季橙雖然惜字如金,卻是小聰明裡折射著大智慧,千里挑一地與眾不同。這個想法,周淺易當然不知道,否則必然會揪著季橙的衣領單挑,哪怕是為了「哥哥」這個身份,也要跟季橙打個你死我活。

或許。

或許,季橙和周淺易,同聶雙身邊成千上萬個處在青春期的男生並無兩樣,只是深陷在愛情里的聶雙,不自知罷了。情人眼裡出西施不是沒有道理的,相對於女生來說,是情人眼裡出完人,她一眼望過去,季橙身上處處是灼灼的優點,所有人全部被他比下去,全部忽略不計,說不清的應接不暇的奪目光芒和負重愛意的丘比特之箭掃射過來,她毫無招架之力,只剩芳心大亂。

排在第末的是蔣小光,鄰居蔣伯的兒子。他跟周淺易從小玩到大,包括上幼兒園到初中,倆人一直混在一起,直到高中周淺易去了A中,蔣小光無緣落榜,和聶雙一樣在G中混日子才結束了時刻親密兩人行的局面。

蔣小光的媽媽四十歲才得子,家中對他嬌生慣養、寵溺到極致。又因為兩家關係比較好,加上年紀相仿,蔣小光爸媽經常在忙碌時把他扔在聶雙家,叮囑周淺易好好照顧自己的寶貝兒子。

聶雙想周淺易是無愧於蔣伯的叮囑的,他走到哪裡便把蔣小光帶到哪裡,比對聶雙都要好上幾十倍甚至是幾百倍,倒像聶雙是他的鄰居,而蔣小光才是他一奶同胞的弟弟,倆人關係鐵到恨不得連內褲都換著穿。

因為這層關係,周淺易的這三個狐朋狗友中,聶雙同蔣小光更為熟絡些。

聶雙想起那晚周淺易幫蔣小光告白:「他要我跟你說,他喜歡你。」

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蔣小光在家裡被父母寵壞,在學校又被周淺易寵壞。聶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什麼時候聶雙看到他,都像是在看鄰家的弟弟。或者說他骨子裡是拒絕長大的,做小孩多好,無憂無慮,出了什麼事情有什麼麻煩只需往家長背後一躲,不用作任何承擔和交代。

幼兒園他掉了牙齒會哭著跑回家,在家賴了一星期才肯上學。

小學時后桌男生搶他的雪糕,他會躲在周淺易身後抓著周淺易的衣襟直到周淺易把對方狠揍了一頓才破涕為笑。

六年級時偷偷穿聶雙的裙子,只因周淺易說了句好看死也不肯脫。

初中時有女生提出幫他慶祝生日,他不答應也不拒絕,直到周淺易出主意他才肯回復對方。

新買的耐克羽絨服因為同桌偷偷吸煙不小心被燒了一個洞,怕回家后被父母發現嘮叨,他非要周淺易去他家跟他父母談判才成。

剪什麼髮型也要周淺易來幫他決定。

撒謊被老師揭穿也是周淺易教他怎麼敷衍過關。

……

家裡父母打點一切,校內周淺易包辦一切。

縱然蔣小光有著185cm的大個子,乾淨、清秀的面孔,卻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愉快的沒有任何煩惱的青蔥歲月。

你看你看,到現在,連追求女生,也要周淺易過來幫忙轉告。

聶雙自然會把那晚由周淺易轉達的告白認定是笑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

──就算女生不喜歡向自己告白的男生,至少她會欣賞向自己告白的男生的勇敢。

聶雙無奈地搖頭,可是蔣小光,我要欣賞你什麼呢?

***

中考像是一場決定了整個人生輸贏的分界線。周淺易、苗言東飛入華麗麗的那一頭;聶雙,季橙,蔣小光被淘汰、定格在這一頭。

說不上是幸運還是尷尬,聶雙和蔣小光又剛好分在同一班。

聶雙是通過中考,第一次知道原來所謂安慰——是世界上殺傷力最強大的傷害。

得知分數的那段時間,除了害怕被人問起分數,最害怕的是問起分數的人在得知分數后尷尬之餘所給予的安慰。那些安慰像是帶著微小的肉眼幾乎看不到的刺,帶著重量和方向,經由各色人等沿著你的心口一路攤撒,經血液融合,形成濃度極高的腐蝕液,一點一滴逐次滲透。

整個人被徹底腐蝕。

就連聶雙初中唯一的好朋友白木珊來看聶雙時,說話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觸動了聶雙哪根脆弱的腦神經,引起不必要的不快。

聶雙不知道那一刻,白木珊的心中有沒有一絲慶幸,她在安慰聶雙沒有考到A中的同時,會不會也在慶幸自己發揮出色能夠得以大跨步邁進A中的大門?

有很長一段時間,聶雙多疑,自卑,又極度敏感。

在開學一周后收到白木珊的來信時,聶雙徹底為自己之前的肆意猜測而感到羞愧:白木珊給她寄來了高一各科所有筆記的複印件,那是聶雙見過的最工整的,條理最清楚的,重點和側重點最為明確的筆記: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政治、歷史、地理,整整8門學科,白木珊分別裝在了8個小信封中,又細心地用曲別針別好,除了鉛色複印件的內容,每份筆記又都有她用紅色水筆特別標註,想是她複印后檢查一遍,覺得不夠詳細和需要強調的部分,用紅色水筆進行的特別標註和補充。

還有一封簡短的來信:

聶雙:

認真聽課,珍惜每一刻,為你亦是為我。

以後集結每周的筆記,按時寄你。縱趕不上同步,至少後期復慣用得上。

緊握你的手。

木珊

聶雙抱著白木珊的筆記,多日累積的淚水終於決堤,趴在桌子上哭,哭完了又笑,末了摸著這厚厚的筆記,又接著哭。同桌秦東東一臉的詫異和不解,但礙於剛剛認識還沒熟絡到無話不說的程度,好脾氣地安靜坐著,並沒有打擾她。

等到10分鐘后聶雙依然是這樣的狀態,她終於忍不住,拍拍聶雙的肩,「嘿,」聶雙聽到她小聲地說道,「好啦好啦,就算是被男朋友甩掉他又跑來主動示好,也不至於嘛。」

聶雙用手抹著臉,感覺到臉頰的火熱,嘴裡否認著,「沒有啦。」

她從包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包紙巾,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聶雙。

聶雙撇過頭,給白木珊回信。

木珊:

不要為我擔心。

現在的我,很坦然地坐在班中,心情同以前當然有所轉變。

先前,我總以為這樣安排,是命運跟自己開的小小玩笑,再想一想,卻是自己和自己開個小小的玩笑。

我已經想通,命運是自己安排的,如果上次是我沒有安排好,那麼這次,我會好好把握。

他們說,我可以安靜地坐在班中就是種勇氣,其實我以前從未這樣想過這個問題。因為,縱然做了太多最壞的打算,但骨子裡存在強大的僥倖認為考入A中是必然的。所以,需要我調整的,可能還有好多。我想我會成熟些,而所謂成熟,便是用理智和滿腔熱血去迎接生活中的挑戰。

為你為我,好好把握。

千言萬語,祝你快樂。

聶雙

將貼好郵票的信扔到郵筒的那一刻,聶雙聽到信件落入郵筒中發出的「撲」的一聲,宛如一顆定心丸,撫平了曾經的慌亂和不安。

那麼,G中,我來了。

***

其實,支撐聶雙在G中平靜待下去的,除了白木珊的筆記,另外強大的力量,來自於季橙和校園DJ的錄取通知書。

在G中待了將近兩個月,校廣播台開始面向高一新生招聘播音員。從小就夢想成為一名主持人的聶雙沒有放棄這個機會,憑藉她這些年所看的太多港澳台娛樂節目,以及初中三年的校廣播員經驗,被順利錄取。

那天蔣小光執意要陪聶雙去面試,他緊張得不敢抬頭,只肯趴在桌子上,卻警惕地豎著耳朵,生怕錯過每一個細節。

聶雙篤定地站在評委面前,沒帶任何播音稿,從容不迫、娓娓道來。主持風格時而沉穩大氣,時而幽默機智,帶著笑意的聲音從她薄薄的嘴唇飛出來,即使閉著眼睛,也是種享受。

如果蔣小光肯抬起頭,他一定會發現聶雙在其他任何場合都不曾有過的那麼閃亮的眸子。

那是獨屬於聶雙的最神采飛揚的時刻。

而每每在G中見到季橙,聶雙會很沒骨氣地慶幸自己沒有考入A中。是的,縱然和季橙不在同一個班級,聶雙依然非常開心和興奮,因為,這恰恰是聶雙所認為的聶雙和季橙之間最好的狀態和距離。

聶雙是個太怯懦的人,沒有明戀的膽子,也做不到掩飾自己迷戀季橙的滿腔熱情。聶雙擔心在同一個班級,自己表現得太過露骨而被其他人察覺。

那時的聶雙對愛情抱著不切實際的的幻想,她眼中的完美愛情,要麼是一見鍾情,要麼是日久生情,聶雙不是特別介意時間的長短,只是格外介意感情付出的先後——或許是受了古龍的影響,他說愛情就像高手過招,誰先動心誰就滿盤皆輸。

沒錯,是聶雙先動了心,可聶雙依然期許季橙在愛上自己之前,不會察覺到自己在愛他,不會察覺到自己是如此用力地、艱難地、全心全意地愛著他。

聶雙時常在腦海里反覆回放第一次見到季橙時的場景,聶雙記得他走近自己,記得他剛剛踢完球后濕漉漉的頭髮,記得他誇自己的眼睛漂亮,他說:「就沖妹妹這大眼睛,就應該多踢那孫子兩腳。」

季橙誇聶雙的眼睛大。

為了他的這句話,聶雙去買美瞳的隱形眼鏡。戴上后不禁感嘆,它或許是一個想要心上人愛上自己的姑娘發明出來的。聶雙差點認不出自己:烏溜的黑色鏡片,戴上后眼睛像是放大了一倍,亮晶晶的眸光,叫人不忍移開視線。再刷上纖長濃密的睫毛膏,一副楚楚可憐模樣,眼中自有珠光流轉,盈盈脈脈,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訴說。

是的,聶雙想要任何時候季橙見到自己,都在她最美麗的時刻。

高一時分班,季橙在二班,聶雙在一班,兩班僅有一牆之隔。除了班主任不是同一個人,所有的任課老師都是一樣的,卻也正因為如此,任課老師經常拿兩個班級做對比,誰誰誰上課又遲到啦,誰誰誰是這次中考班內的第一名啦,誰誰誰開學的第一天就跟老師杠上了……或許度日如年的老師們也認為上課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所以才會抓住一切機會收集學生的八卦,進行親密交流?

開學的第二天,上完課間操回到教室,便從老師的口中聽到季橙的八卦。

「二班有個學生叫季橙,」教語文的Miss周在講台上擺出一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樣子,「太不像話了,開學第一天就有女生扯著他的袖子哭。才高一就談戀愛,有你們哭的時候……」

有人陰陽怪氣地接下句,「老師,你落伍了,高一談戀愛實在太晚,都趕不上早戀這班車了。」

「哈哈……」

聶雙慌了手腳,季橙,季橙,有女朋友了嗎?

帶著無數的疑惑,她轉身看向坐在自己後座的蔣小光。

他沖聶雙聳聳肩,攤開手,搖頭。

一股無名火「騰」地升起,你跟我玩啞謎啊?

等到下課,聶雙轉身捏蔣小光的耳朵,「怎麼回事?」

「大姐,你幹嘛?哎,有話好好說。」他把頭伏在桌子上,壓低聲音,「就沖我曾經跟你表白過,你就不能手下留情嗎?」

「少來,」聶雙怒吼,「季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幹嘛那麼在乎他?干你什麼事?」

「我……」聶雙一時理屈詞窮,結結巴巴地解釋,「人人都有一顆八卦的心嘛,你知道的,每次見到他都擺出一副清高的樣子,裝什麼。」

蔣小光半帶疑惑地看著聶雙,「那你先鬆開我耳朵。」

「你先說。」

「你……」

聶雙加大手指的力度同時慢慢旋轉,疼得蔣小光齜牙咧嘴。

「非──禮──啊,非──禮──啊。」他高喊。

剛才還亂鬨哄的教室陡然安靜下來。跟同桌唾沫橫飛聊天的,在過道里嬉笑打鬧的,從課桌里掏出餅乾大快朵頤的,趴在桌子上小睡的,站在教室門口跟隔壁班的同學竊竊私語的,甚至在前面擦黑板的值日生都轉過頭,齊刷刷地盯著聶雙捏著蔣小光耳朵的手。

一陣沉寂后——

「嘖嘖。」

「瞧這小兩口。」

「打情罵俏哪。」

「打是親,罵是愛,喜歡不夠用腳揣,再踹兩腳嘛……」

……

聶雙訕訕地鬆開手。

「什麼再踹兩腳?」年輕的班主任拿著講義出現在門口。

大家很識相地不說話。

蔣小光更是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見無人答話,班主任掃視了教室一圈,洪亮的聲音帶著某種不容抗拒的威嚴,「你們是一個集體,要團結,不要動不動就打架。好了,現在上課。」

「起立。」班長喊道。

聶雙心有餘悸地偷偷瞥下班主任,見他的表情並沒有什麼異樣,這才鬆了一口氣。

***

──應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可是聶雙記得這麼清楚。有關於季橙的記憶,像是由纖細的絲線編織成的網,在經過了時間這條長河的沖刷和洗鍊后,有些東西漏掉了,有些東西卻不可救藥地截留下來,粘附在聶雙那敏感且纖細的大腦中。

如果把對這些事情的記憶用在學習上,聶雙一定以全國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被北京大學錄取,為爸爸媽媽,以及為爸爸媽媽常年皺著的眉頭,而揚眉吐氣。

不不不,談不上許久,不過是兩年前的事情罷了。那時的自己,還沒有同季橙在一起。芳心大動的聶雙縱然對季橙有著太多的柔情蜜意,卻並不懂得如何向自己的意中人傳達。

見到季橙的時候,微笑的表情都做不出。甚至恰恰相反,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意會不自覺擺出一副冷麵孔。

心跳加快。

無端地臉紅。

有季橙在的地方,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精神高度集中,敏感中帶著些許警惕,像個隨時準備參加戰鬥的戰士。

每到一處都會先用目光搜羅一圈,留意是否有季橙的身影。

見到哪怕與季橙相似一點的背影,呼吸都會變得困難且急促。

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有臆想症。

走在街上,聶雙會想:如果有一輛車沖自己撞過來,整個人被摔飛到半空,重重落地,頭髮貼在地面,有血汩汩流出染紅石灰色地面,川流不息的車輛瞬間停止流動,身體支離破碎,命懸一線的剎那,她定會掙扎著找尋到手機──如果蜂擁而上看熱鬧的眾人還沒有將它搶走的話,她會打給季橙,一定掙扎著攢下最後一口氣,說出那句在心底里沸騰過千萬遍的話:我愛你,愛了很久,很久。

──真矯情。

可是──老天原諒,或許聶雙只有在那種情況下,才有勇氣說出這句話。

吃飯時,聶雙會想:萬一吃的飯菜中有著讓人致命的殘留農藥,或者沾染了什麼病毒誤食口中,請老天垂憐我,一定不要我死得太難看,我擔心長久以來留給季橙的美好印象轟然倒塌。我不希望記憶中留給他的最後印象,是我的那種瀕臨死亡時驚恐、不甘而求生的臉。

──啊呸呸呸,烏鴉嘴。聶雙罵自己,還沒有開始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在臆想中,自己可是已經搭進去好幾條命了。

那時的聶雙,陷入一場深深的暗戀中,終日里沉浸在對愛情的甜蜜遐想中,她並不知道原來攻克季橙,竟需要耗費她整整一年的時間。她更加沒有想到的,是她耗費了一年多的時間終於攻克了季橙,在一起不過一年多,他會以那樣決裂的方式,和自己分手。

***

那是在兩年前。

高一。

每天放學,蔣小光都會雷打不動地跟在聶雙身後。也不說話,只是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像個等待大人給自己買冰激凌的倔強的小孩,不以言語明示,只肯用眼神施以壓力。

聶雙從車棚取過單車,他就靠在自己海藍色的捷安特旁邊等。聶雙騎車回家,他就跟在後面,保持著3米開外的距離。

騎過喧鬧的市區,他才迎上來,「聶雙聶雙,今天的答案,和昨天一樣嗎?」

因為和他太過熟悉,自從他讓周淺易──聶雙的雙胞胎哥哥──他的發小,向聶雙告白被拒絕後,聶雙從沒想過給他留任何情面。

「你明知故問。」

還是拒絕。

蔣小光耷拉著腦袋,有些沮喪。

所以聶雙覺得他是小孩子──每天放學和自己回家,他都會問上這樣一句:聶雙聶雙,今天的答案,和昨天一樣嗎?

他以為只要自己堅持,或許就會等到想要的答案。他以為只要努力,或許對方就會改變心意。

其實通過這點就可以得知,我們的朝氣美少年——蔣小光,曾經擁有過多麼美好的童年生活:那輛玩具車,今天要媽媽買,被拒絕。明天就跟爸爸要。明天不行,後天,後天不行大後天,或許大人們有了好心情,或許看在他這麼喜歡的份兒上,或許看到他可憐巴巴的份兒上,會買給他的。

一定會買給他的。

可是愛情──可是愛情,蔣小光,愛情不是你的玩具,愛情亦不是憑藉深陷在其中的人的心情好壞就能把決定改變。

其實,恰恰相反,是愛情一直在主導心情。

你因他狂喜,歡欣,幸福,悲傷,難過,痛苦,就算是他曾經讓你痛不欲生,那也是他在主導你。你不會因為他讓你狂喜,歡欣,幸福,悲傷,難過,痛苦——讓你痛不欲生,你就轉而愛上別的人。

對不起,親愛的蔣小光同學,我把話題扯遠了。

聶雙發現自己永遠不必擔心蔣小光,他絕對是個能夠承受得住自己對他施以任何打擊的人。再沮喪,也僅僅是一瞬。聶雙看到蔣小光嬉皮笑臉地湊過來,他說:「聶雙啊聶雙,不如我給你講笑話吧?你喜歡聽什麼樣的?」

她假裝漫不經心地說:「就說說今天語文課上,Miss周說的那個扯著季橙袖子哭的人是誰吧?」

蔣小光瞥了她一眼。

她有點心虛,生怕被蔣小光看出自己暗戀季橙的心意,正想解釋,看到蔣小光拍著腦袋說,「其實說說也沒關係了,可是我怕三哥會揍我哎。」

他這裡說的三哥,自然是周淺易。

聶雙猛地剎住自行車,心也跟著跌倒了谷底,自己做得那麼保密,難不成早就被周淺易發現了?

正疑惑間,蔣小光又說:「你要保證,我告訴你以後你誰都不說,要絕對保密。」

聶雙雞啄米似的點頭,「我保證我保證。」

心裡卻在想,我保證個頭,我要跟誰都不說,那我知道還有什麼用──所以說,「保密」,其實是世界上最不靠譜的東西,不過是說出來糊弄泄密的人,在口頭上讓泄密的人不那麼有負罪感,獲得些心理安慰罷了。

「這件事,我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說這話的人,當時的語氣何其信誓旦旦,但其實,這句話的潛台詞是:「這件事,我向你保證,我告訴任何人的時候,絕對不會告訴你。」

所以,永遠不要相信世上有秘密可言。

「今天哭著扯季橙袖子的人,其實是三哥的前女友。」

「什……什麼?」

「王凝,哎,你連你前嫂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啊?嘿嘿!」他壞笑著。

他的表情變化很快,聶雙注意到,只是一瞬間,他又換上一副悲傷面孔,「要說我三哥,也真夠壞的,王凝對他多好啊,雖然沒在同一班,但至少倆人雙宿雙飛地考入A中啊。可是三哥這個花心大蘿蔔,同班有個小姑娘對他拋個媚眼,他就當機立斷雙面膠似的粘上去,甩掉王凝,哼哼哼,盡傷害我們這些專情的人。」

「那……」聶雙想笑,可是又笑不出來,「那關季橙什麼事?」

「王凝是季橙的初中同班同學啊,知道他和三哥關係鐵,要他幫忙找三哥回心轉意。」

「哦,這樣。」聶雙若有所思。

「季橙這傢伙,對王凝說,愛情這東西,旁人越幫越亂,愛情中的另一方已然移情,如果你依然堅持不放手,只能是讓自己難堪。」

聶雙想,哇,不愧是我的季橙,看看,人家說這話,多有哲理,多麼清醒,多麼……

「王凝見從季橙這裡找不到安慰,只好哭啼蹄地回學校了。」

──哼,就是,失戀就失戀了唄,憑什麼從我家季橙這裡尋找安慰,他又不是你們學校的心理輔導員。

「聶雙,你也一副憤憤的樣子對吧?我還擔心三哥是你親哥,你會站在他那一邊呢。」蔣小光顯然會錯了意,他為聶雙同他統一陣線很是開心。

聶雙正要回答,口袋裡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掏出手機,看到是周淺易,便沒好氣地按了接聽。

「在那兒呢?」雷打不動審問的語氣。

周淺易,哼,周淺易,你現在就可勁兒地泡別人家的女兒吧,等你將來生了小孩,如果是女兒,你就等著天天擔心別人家的男生泡你的女兒吧——好吧,聶雙,你不覺得有著這樣壞念頭的你,很歹毒嗎?拜託,他的女兒,好歹也是叫你姑姑的人啊。

——聶雙晃了下頭,禁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幹嗎?」

「快點回家。」

「快了,」她看下錶,「還有10分鐘到家。」

「那個,」周淺易的聲音突然有些吞吞吐吐,「你現在說話方便嗎?」

「怎麼了……」

「聽我說,你現在只許聽我說,不許重複。我,呃,出了點麻煩。有個女生……呃,那個,好了,我實話實說吧。我前女友死活不肯和我分手,現在找到咱家裡來了。」

「什麼?」聶雙驚愕地張大嘴巴。

「都說了叫你小點聲,現在嚷嚷什麼?你生怕別人不知道啊?」周淺易必然憋了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泄,這時把火氣澆到自己妹妹身上,「不過她沒跟咱媽說是我女朋友,只說是你初中同學,很久沒見了找你來玩。現在咱媽正跟客廳同她聊天呢。」

聶雙的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一幅「婆媳和睦聊天圖」。

「別廢話。」他在電話那一頭嚷嚷,「你現在馬上回家,見到她,一定要做出一副老同學久別重逢的樣子,然後拉她出去吃晚飯,不許穿幫,聽到沒有?」

周淺易啊周淺易,你也有今天。聶雙有些幸災樂禍,「我快到門口時,打給你。」

這時,蔣小光拍了下她的自行車扶手,「三哥的電話嗎?」

「嗯。」聶雙純粹想把他支開,「對了,你不要一直跟在我後面,讓我媽看到,該說我了。」

「好吧。」他不情願地應了一聲,「聶雙,明天見。」

見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聶雙把電話撥過去,「我可以答應幫忙,不過,你也得幫我一個忙。」

「好你個聶雙,居然跟你哥哥談價錢,」漫不經心的語氣,「什麼忙?」

「你先答應,我才說。」

周淺易急了,「聶雙,不要蹬鼻子上臉、趁火打劫!」

「哦,」聶雙沉吟了下,繼續說,「那就算了,我馬上回家跟媽媽說她是你女朋友,我還告訴媽媽說她懷了你的孩子……嗯,我就說是個男孩。嘿嘿,你說媽媽得多開心啊,這麼年輕就當了奶奶。」

「……」

良久。

聶雙聽到周淺易咬牙切齒的聲音,「說吧,什麼忙。」

「很簡單,我要你,幫──我──追到──季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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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經存在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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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流經存在的邂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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