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家的小狗——洞奎
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空中飄了下來,覆蓋在已經吐露青澀嫩芽的枝椏上。浪漫的飄雪揮灑在已經漸暖的二月末,這種感覺就象是回放那些雖然經典但已不再流行的歌曲。
略顯凜冽的寒風將紛飛的雪花變得厚重而堅實,院子里很快就呈現出一片銀裝素裹。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裡,我就這樣獃獃地坐在裡屋門前的板炕上,眺望著眼前這個寧靜的村莊,任遐思如雪花般紛飛,漫無目的。
我家房子的海拔是全村裡最高的,而我目前所在的這間裡屋,海拔甚至比外屋還要高。所以,只要我坐在板炕上,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整個村莊。包括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包括那些在雪地里嬉笑打鬧的孩子,包括一輛剛剛開進村口的陌生轎車。
"咱們家歸根到底還是女性旺盛的家族呀,從一開始就是女性佔主導地位。把裡屋建得比外屋還要高,這就能夠說明情況呀。"
坐在我旁邊的李鶴奶奶,用她那特有的慢吞吞語氣,再一次講起了屋基的故事。她那副粗糙厚重的雙手仍然在不停地挑選黃豆芽。
"現在秀荷小姐也已經考上了首爾的大學,您給首爾打過電話了嗎?"
"嗯。打過了。"
"律師大人一定很高興吧。"
李鶴奶奶親切、溫暖而又善解人意,而唯一的缺點就是不能很好地洞察別人的內心。我看向她那慈祥的笑臉,輕輕地了點點頭。
"嗯。還好吧。"
李鶴奶奶看著媽媽長大、出嫁,直到走完生命的最後一段旅程。現在她又要把我送出這座村子,這座我已經生活了22年的村莊。
"秀荷小姐很了不起呀!學習一定很辛苦吧。"李鶴奶奶也注意到了剛進村口的黑色轎車,她仰起脖子不停地看來看去,"這是誰車的家呀?"
我所在的成安村,即使順著高速公路開進來,也需要30分鐘左右的時間。這裡既沒有著名的名勝古迹,也沒有迷人的天然風景,甚至連最常見的寺廟也不存在。
在這座被群山環繞的村莊里,生活著30多戶最平凡、最普通的農民。那條圍繞在田間的小河是他們唯一的生活源泉。這群平均年齡超過55歲的村民們,每天都重複著一如既往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星期都會去郡邑趕集,順便給自家的孩子們帶回些新鮮的玩具或者饒有興趣地討論一些道聽途說的新聞;如果全國歌唱大賽的劇團來村子里公演,他們就會興高采烈地換上新衣服,拿上自己的小板凳,迫不及待地圍過去欣賞。
當然,村子里也會迎來一些陌生人的來訪。城裡的大學教授們會帶領建築系和史學系的學生來參觀濟安李氏的宗宅"花安堂",因為那個地方可以算得上是一份重要的民俗資料。不過這樣的機率,也僅僅是一年兩次而已。
所以在這樣的村子里,在這樣的傍晚時分,在這樣的飄雪天氣里,突然出現一輛陌生的轎車,對於李鶴奶奶來說,確實是一件比較稀奇的事情。
她仍然不停地向外張望著,"聽說正才家的兒子賺了很多錢呢,可能是他開車回來了吧。"
"今天不是忌辰,也不是節日,怎麼會在這樣的天氣趕回來呢?"我也有些困惑地搖了搖頭。
李鶴奶奶從板炕上站了起來,悶悶地"嗯"了一聲,然後把修剪好的黃豆芽裝進了籃子里。她穿上鞋子,慢悠悠地走進了廚房,把籃子遞給了安成家大嬸。
"趕緊做晚飯吧。看這個天氣,雪好象還要下一陣子。"
外屋的上方飄起了縷縷的清煙。霧蒙蒙的水氣緩緩地向上飄浮著,而漫天的雪花也仍然在不停地向下墜落。它們漸漸地融合在一起,然後又輕輕地散去。
這裊裊清煙的製造者,正是炳泰爺爺。雖然明知老伴兒根本聽不到,李鶴奶奶還是忍不住喊了起來,"你這個臭老頭兒!都說沒有柴火了,你又在那裡折騰什麼?"
從去年開始,炳泰爺爺好象有些痴獃了。李鶴奶奶每天都要悉心地照顧他,但難免有的時候會不耐煩,會向自己的老伴兒發一通脾氣。炳泰爺爺的精神也好象愈發地失常了,昨天他看到我的時候,居然咧開了沒有牙齒的嘴巴,笑意盈盈地對我說道,"小姐,你什麼時候回來啦?"我雖然被嚇了一跳,但馬上就恍然大悟,泰炳爺爺應該是把我當成了我的母親。
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這座村莊,將自己的一生都交付給這家的主人。炳泰爺爺對於這間老宅的感情是可想而知的。每天他都會步履蹣跚地走到這間空屋裡,輕輕地拂去桌上的塵埃,慢慢地清掃地面的浮土。
每到下雪的天氣,炳泰爺爺就會在外屋後面燒火。並不是為了準備晚飯,也不是為了給房子供暖,只是希望給屋子裡注入一些暖意。雖然那個外屋的主人,也就是我的爺爺,已經過世二十年了。
"奶奶,沒關係的。空房子里時常燒燒火,對屋子的環境和質量有好處呢。"
"嗯,這個我也知道。可是現在柴火的價格就象金子那麼貴。而且過段時間還要去山上砍松枝。最近零工的工資也在不知不覺中漲到了天價,好象都雇不到人呀。"
我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因為李鶴奶奶也只是一直忙著手裡的活計,只是兀自地念叨而已。
"不久秀荷小姐也要去首爾上學了,這間房子也要空下來了。想想還真是有些無奈呢。"
"家裡還有奶奶,有爺爺,還有安成家大嬸呀?您不用擔心呢。"
"唉。那個老頭子,都快要精神錯亂了。我的年紀也大了,身子骨也不行了。一個家裡呀,最好還是熱熱鬧鬧的。每天打掃一下衛生,準備熱熱乎乎的飯菜。家裡最好還是有些年輕人的氣息,如果可以聽到小孩兒的哭聲就更好了。一家人其樂融融地聚在一起,那才算是真正的家呀。現在連秀荷小姐都要去首爾了。這個地方呀,雖然稱作是家,但未免過於蕭條了,說不定馬上就會坍塌呢。"
李鶴奶奶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慢吞吞地繞過了後院。彎曲的脊背就象是積了雪的宗宅。我彷彿看到一段已經回不去的時光,就象那些曾經華麗璀璨的光輝,如今只徒留一片餘韻,徒留一片孤獨的影子。
我低下頭,輕輕地咬住了嘴唇。不能否認,我深愛的這個家,已經慢慢變老了。
步入21世紀,信息的快速更新、氣氛的無限沸騰、網路及其衍生出的無限文化,演變為人們極度渴求的精神需要。而我這個宗家的孫女,卻象是沒能隨著身體的膨脹而增加腦容量的恐龍一樣,孤立地存在於這個文明高速發展的世界中,以近乎滅絕般的勇氣去記錄每一天的悲喜。
雖然李鶴奶奶只是兀自地嘆息,我卻可以明顯感受到其中的不安和失落。可是如今的我,也已經沒有選擇了。矛盾著我的矛盾,我最終還是要踏上首爾之行。
"秀荷小姐,祝賀你。你考上大學了是嗎?"
今天一大早,郵遞員就笑呵呵地向我遞來一個信封,那是首爾市新羅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未能如願考取第一志願的藝恩大學。雖然自己也沒有特別期待那樣的結果,但突然面對這樣的現實,還是未免有些失落。重讀三年,卻仍然未能如願以償,這樣的事實確實讓我有些挫敗。
我必須承認,對於那所大學的感情其實是基於媽媽的遺願。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成安村的媽媽,最嚮往的那所大學就是藝恩大學。作為女兒的我,如果能夠置身於那樣的學習環境中,也算是完成了她的一樁夙願。
可惜事已至此,我只好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不想去體味那裡究竟飽含著多少意味。我也必須承認,我之所以會產生如此沉鬱的心情,是由於剛才和父親之間的尷尬通話。
父親的電話對於我來講是個不速之客。我好象是在說別人的事情,把眼光飄到了別處,漫不經心的聲音傳了過去,"我考上新羅大學了……"
電話那端是一段無言的沉默,裡面依稀混雜著困惑的情緒。想必父親的心裡應該非常矛盾,他不能給予我委婉的安慰,也無法表達直接的祝賀,更不能表現出遺憾的嘆息。
父親是成安村的第一個大學生,同時也是當年考生中的佼佼者。作為他的女兒,我應該理所當然地順利考取理想的大學。然而事與願違,我並沒有把這樣一個好消息通過電話線從成安村傳遞到首爾。
我保持著同樣的沉默,和電話另一端已不平靜的呼吸形成了尷尬的對立。其實一直以來,我只是活在大人們的希望里,用他們賦予我的激情與能量勉強去支撐學習的興趣。平時辛苦地照看生病的媽媽,抽出業餘時間來斷斷續續地自學,沒有參加任何形式的培訓輔導班。如今能夠取得這樣的成績,我雖然並不滿意但也已經足夠釋懷。
"辛苦了,祝賀你。什麼時候開學呢?"在我的預料之中,父親用略顯牽強的歡快語氣向我表示了祝賀。作為一名正直的律師,此時此刻他的心裡也許會感覺到違心的無奈吧。
比我小兩歲的異母弟弟俊熙,已經順利考取了韓國大學醫學系。我那遠在首爾的父親和母親為他們的兒子舉辦了盛大的歡慶派對。而且根據他的哥哥俊英提供的消息,俊熙還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去歐洲旅行的超級大禮。
我為了顯示出被遺棄女兒的無限悲涼感,故意擺出了一副生澀而又委屈的語氣,"我還在考慮要不要上呢?"
"有什麼好考慮的?當然要上了。"
"如果是父親的希望,那就照您的意思辦吧。"此時的我,已經表現出一副孝順女兒的口氣。
"那你什麼時候過來呢?"父親徵求性的疑問里其實隱含著一絲不容否定的命令感。他特意為我準備了房間,並且已經重新裝修,昨天還專門購置了傢具。
"開學之前吧,大概二月底。"對於已經離開我22年的父親來講,雖然他這樣做也許只是為了家族的尊嚴,為了我這個女兒的體面,但我的心裡還是湧上了絲絲暖意。
家裡的規矩向來如此,雖然我是去上學,也不可能讓我單獨出去居住。更何況我還有父親,還有首爾母親,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雖然我很不情願,但事實已經擺在我的面前。去首爾上學期間,我註定要面臨那三個也許和我感覺同樣尷尬的親人。
思緒荏苒,那是前年的冬日。院子里堆滿了厚厚的積雪,映襯著母親如雪一樣蒼白的臉頰。
"我希望秀荷可以去首爾上學。"母親疲憊不堪地靠在病榻上,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
"為什麼呢?"我撫平了母親前額那紛飛的髮絲。她的年紀並不大,可是原本烏黑油亮的秀髮中卻已經斑駁出絲絲雪白。
"沒什麼。只是怕秀荷一個人守著這個空空蕩蕩的家會感覺不舒服。"
"不會呀,媽媽,您說的這是什麼話呢?您會一直陪著我呀,而且我真的覺得這裡很好呢。"
"傻丫頭,世界很廣闊。我希望秀荷可以替媽媽去看看那個廣闊的世界,不要象媽媽一樣沒有勇氣,一輩子都窩在這座小村莊。如果可以的話,媽媽希望你去國外留學,就去我們曾經旅遊過的巴塞羅那,你說怎麼樣呢?呵呵。"
19歲的時候,我的母親與20歲的父親結婚了。雖然兩家都是講究體面和威嚴的名門宗家,但父親和母親畢竟只是剛剛畢業的高中生。所以在當時來講,這樣的婚姻還是很少見的。
"幹嘛要那麼早結婚呢?連大學都沒有上,媽媽覺得委屈嗎?"
"秀荷也是知道的,你的父親家是三代獨子。和尚曾經給他算過命,說他的壽命只有25歲。如果想要活得長久,就要找一個有命福、能輔佐丈夫在外做事的妻子。所以他的家人自然很著急,所以我們就……"
"就因為這樣,您就服從了大人的意見和父親結婚了是嗎?"我不禁感覺有些無奈,也許本該擁有幸福家庭,也許現在應該享受甜蜜愛情的母親,卻在年紀輕輕的時候陷入這樣一段無望的婚姻中。
"呵呵。其實你爸爸長得很帥呢。相親的那一天,我很緊張,不敢走出去,只好偷偷地透過窗戶向外看。他靜靜地坐在外屋,那天的陽光很好,斜斜地灑在他的身上,我真的感覺一陣眩暈。他戴著一副眼鏡,看起來很有學問的樣子。而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他向我投來了一抹溫婉的笑容。呵呵。秀荷,這也許就是天意,就是那樣一抹微笑,我就覺得自己這輩子已經無處可逃了。"
母親微笑著,雙頰慢慢暈染出一朵粉色的牡丹花。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兀自陶醉在那一年的那一天。在一個漫天飛雪的冬日,她的心裡洋溢著最初的感動和最溫暖的情懷。母親雖然在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在向我輕輕描述。但是我知道,她其實只是陷入了兀自的回憶。
雖然母親知道,父親從來沒有愛過她。對於母親,父親只是懷著一種責任,一種同情,一種感恩。然而,執著如母親、痴情如母親。19歲時那一見鍾情的初戀已經深深地烙印於母親的心頭,烙印為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天長地久。
父親結婚了,整整25年,他體面地支撐著這個家,對母親盡了一個作為丈夫的義務和責任。然而父親也在這樣的期間,邂逅了一位漂亮的首爾小姐,並且最終和她走到了一起。
母親結婚了,整整25年,在這座小小的成安村莊,在這間小小的李氏宗宅,一直靜靜地綻放在那片矮矮的圍牆邊緣。如一朵開在深巷的紫色奇葩,心懷本心,不求人折。
去年初秋,這朵奇葩伴隨著紛紛的落葉,伴隨著一種被稱作胃癌的病症,努力地綻放出了最後一段傲人的絢爛,最終結束了45年的花季。
雖然是心甘情願地付出,雖然是矢志不渝的執著。母親的心中還是殘留著沒有完成的願望。她希望我這個唯一的女兒能夠飛越這座村莊,飛向外面的天空,借我的雙眼去感受不同的世界。
但是同樣固執如我。從小到大,我並沒有什麼特彆強烈的願望,也沒有形成雄心勃勃的壯志。對於那些奢華倫美的生活沒有過多的期待也不會感覺特別羨慕。個性略顯直率,不夠淑女也不懂得矜持,不會妄自菲薄,更不喜歡嘩眾取寵。熱情與好奇,執著與激情,相輔相成但絕對不會洶湧而至。我想,這也許就是一個沒有父愛的宗家孫女的獨特之處吧。
在銀白色的玻璃上輕輕地呼了一口氣,那一圈濕潤的暈就漸漸散開,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圓形。那片透明的對面,是已經迎來又一個傍晚的村莊,還有那輛從村口開進來的黑色轎車。
"怎麼回事?"我下意識地直起了身子,"那輛車怎麼會停在了我家門口?"
一直懶洋洋地趴在板炕下面的月伊也怏怏地爬了起來,悶悶地嗚了幾聲,作為對我這個主人的回應。
作為一隻看門護院的小狗,月伊有明顯的玩忽職守跡象。即使看到陌生人走進來,它也只是因為不耐煩才會汪汪地叫幾聲,然後又怏怏地趴到原來的位置上。而且它也對那些在自己面前玩耍的小老鼠表現了足夠的包容心。月伊總是會默默地欣賞著它們的遊戲,還不時搖一搖尾巴表示自己的欣賞。
所以這隻已經懶到一定程度的小狗曾經有過兩次被趕出家門的歷史。只可惜,它還是不能虛心汲取教訓,依然保持著我行我素的風格。所以,對於已經愈來愈近的陌生腳步聲,月伊仍然保持著足夠的冷靜,沒有展示出一條看家小狗應有的反應。
我有些微慍地瞪向月伊,開始對它進行麻木的訓斥,"你這個傢伙,作為看門狗,是不是要維持一下最起碼的體面呢?喂,月伊,我在說你呢!"
在我去首爾上學之後,這間屋子裡的安全就要交給這個小傢伙了。我不禁有些後悔當初的決定,去年伏天的時候就應該領養一隻兇狠的狼狗,讓月伊感受一番下崗的滋味。
"如果主人的家裡出現陌生人,你應該馬上就警覺,然後衝上去咬住他哦?"
我還在徒勞地向月伊表達著不滿情緒,而它依然在洋洋自得地搖著尾巴,好象對那個即將步入屋裡的陌生人充滿期待。不過想想也是,每個月在這間屋子裡進進出出的人用手指頭就可以計算出來,也難怪月伊會對這樣一個不速之客顯得如此興奮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陌生的訪客穿過了裡屋的大門。那陣鏗鏘有力的皮鞋聲在門口戛然而止,我的眼前投射出一片黑色的影象。
"您是李秀荷小姐?"眼前的男人有著和皮鞋聲一樣鏗鏘有力的嗓音。
"是我,您是?"我目不轉睛地盯向對面的高個男子。
"哦,我早上給您打過電話,我是黃道奎。"
哦?是這個傢伙,雖然我們在電話里的交談並不投機,不過他的舉止倒是蠻有禮貌的。他先在門口點頭示意,然後又禮貌地自報姓名,這一點還是比較令我欣賞嘛。
只可惜,我很快就感覺到他那並不友好的目光。面對這個和我在通話中就已經開始針鋒相峙的對手,我只是穿了一條簡單的牛仔褲,上身配著一件樸素的開襟羊毛衫。估計在他的心裡,我已經被列入可以隨意敷衍的小孩行列了。
我毫不示弱地揚起了脖子,開始用眼神和他進行激烈的較量。
陌生男子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款外套,外套的扣子隨意地敞開著,露出裡面那條精心紮起的領帶。高高的個子,健碩的身材,濃密的眉毛,炯炯有神的雙眼,這個看起來大概40歲左右的大叔,給人的第一印象還算不錯,就象是一個飽經風霜的錚錚鐵漢。唯一失敗的地方就是他那過於保守的髮型,頭髮雖然烏黑亮澤但卻顯得過於油膩,好象一次性抹掉了整瓶的潤髮油。他的頭髮縷縷清晰地順在腦後,在這狂風肆虐的天氣里,依然保持著原有的姿勢。
月伊雖然個性慵懶,不過它的優勢就在於它的個頭。當月伊興沖沖地跑過去開始圍著大叔繞圈時,它的高度已經超過了大叔的膝蓋。在這樣的情況下,幾乎所有人都會感覺害怕或者厭惡。可是這位大叔卻顯得尤為鎮定,他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看了一眼仍然在不斷徘徊的月伊,然後很快就抬起了頭。
"這隻小狗長的不錯嘛,好象是土種啊。"
"一般都說是雜種吧。"我對於大叔的話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直接抱以了冷冷的回應。
"其實這種狗才是最好的,長得也很結實呀。"由月伊的話題展開寒暄,這樣的開場白反倒讓我覺得有些稀奇。
月伊已經乖乖地卧在了大叔的腳下,看起來對這個第一次步入我家的陌生人抱以了極大的好感。
"我……可以進去嗎?"大叔也許是對我那種目不轉睛的表情有些猶豫,他的語氣在不知不覺中停頓了一下。
我不禁有些得意,在心裡暗暗地笑了起來。雖然感覺自己已經略佔上風,但我還是保持著乘勝追擊的架勢,向大叔拋去了一串連珠炮的反詰語氣。
"雖然您是一位不速之客,可是在這樣的大雪天里把您拒之門外會顯得過於生澀吧?更何況,我感覺您的樣子是不是已經胸有成竹了?即使我不歡迎您的到來,您大概也不會就此放棄吧?"
"呵呵,是的。"對面的男人翹起了右側的嘴角,而雙眼則依然保持著銳利的光芒,向我露出了一副並不友好甚至有些可怕的微笑。
伴隨著月伊在腳下的牽絆,大叔也坐到了板炕上面,和我保持著一米開外的禮貌距離。他模仿著我的樣子,心無旁鶩般看向了遠處的村莊,語氣里卻略含不滿。
"秀荷小姐,為什麼只要接到我的電話,你就不問青紅皂白地掛掉呢?"
哼,大叔還挺直接的。只是掛掉幾次電話而已,他居然不顧大雪天直接從首爾趕到我家。我真是很佩服他的勇氣和毅力呢!
"我好象沒有理由接你的電話吧?"我挑起了眉頭,直直地看向了對面的男人。
"咱們不是說好要協商嗎?"大叔的語氣里略顯無辜。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已經做出決定了!這個家是絕對不能賣的!"我咬牙切齒地回敬道。
"世界上沒有什麼絕對。"大叔輕聲地嘟囔起來,語氣里卻是一副自信滿滿的表達。
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好象對待我這樣的小女孩,只需要幾塊糖果就可以順利地搞定。我不禁有些微慍,眼前的大叔過於傲慢無禮,可惜他低估了我的潛能。
"秀荷小姐,我想你也是知道的。除了這片宗宅以外,周邊所有的土地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所以,我是一定要買下這間屋子的。況且,秀荷小姐馬上就要去首爾上學吧?"
"那又怎樣?"我不禁有些慌張,大叔的消息還挺靈通。我在今天早上才收到錄取通知書,而這個剛從首爾趕來的外地人卻已經對這個消息了如指掌。總之呀,這個鄉間的小農村根本無法保障任何人的私生活。
大叔好象已經料到了我的反應,他立即如演講般表達出許多反駁我的理由,"以後秀荷小姐去上學了,這個房間就會空下來呀?這可是一間擁有悠久歷史的傳統古宅,如果由於人為原因導致損壞或者衰敗,我想秀荷小姐也會覺得惋惜吧?如果我買下這間屋子,就一定會盡職盡責地進行保管和修理,秀荷小姐也可以安心去首爾讀書,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呢!不要再固執了,把房子賣給我吧!"
"不行!"我狠狠地吐出了兩個字,怒氣沖沖地瞪向這個滔滔不絕的大叔。
"如果你覺得價格不合適,那就儘管說吧。不管需要多少錢,我都會接受的!"
我在瞬間對這個大叔產生了些許同情,他嚴重扭曲了我的想法,卻還擺出一副洞察人心的表情。他口口聲聲說著傳統、說著歷史,難道還不能理解宗宅的意義嗎?宗宅是不能夠進行買賣的,即使家族的子孫落敗了,沒有人能夠繼續照看古宅,政府也會專門調配資金進行整修,宗宅是受到國家保護的文化遺產。
而我面前的這位大叔,居然信誓旦旦地想要買下我家的宗宅,買下這幢建築歷史超過三百年的古屋。
"如天高,如海深!"我笑眯眯地看向大叔,說出了一段令自己都感覺有些滑稽的台詞。
"你說什麼?"大叔迫不及待地反問起來,對我這個宗家孫女提出的要求充滿期待。
"我是說,只要你能夠給出如天高,如海深的錢,我就把宗宅賣給你!"我笑意盈盈地看向這個已經目瞪口呆的大叔,繼續保持著戲謔的口氣開始了乘勝追擊,"黃道奎,沒有那麼多錢吧?所以你還是不要浪費口舌了。這個家,我是絕對不會賣的!"
而大叔對於我這個根本無法實現的要求卻表現出了如釋重負的狀態。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聽起來並不是很苛刻哦?"大叔將雙手伸向了後方,將身體調整為半仰的放鬆姿勢。
"你說什麼?"我也迫不及待地反問起來,大叔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秀荷小姐的意思是,我還是有希望的?只要我可以交出如天高,如海深的錢,我就可以買下這幢宗宅?沒問題,我願意接受這樣的條件。請秀荷小姐說個數目吧!"
眼前的這個男人用一種感受不到絲毫溫情色彩的口吻回應了我,而我則已經目瞪口呆地看向了他。看來我低估了這位對手,潤髮油大叔確實是一個固執勁敵呀。看起來,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他也是甘願付出一切的代價。
"你到底有多少錢?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你到底是幹什麼的?"我一時想不出來任何反駁的論據,只好從他那囂張口氣的根源入手。
大叔沒有說話,只是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了一張名片,默默地遞到了我的面前。我象小學生念書似的,一字一頓地讀起了名片上的內容。其實,我是飽含著諷刺他的意圖。
"黃道奎,SH金融企劃室長,負責所有關於金融業務的諮詢。"
我一臉睥睨地看向了他,難道黃大叔是村莊金庫的營業員嗎?
"您到底是做什麼的?這上面寫得太泛了,能不能簡單介紹一下?"
大叔無奈地瞟了我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中的名片,"就是那樣,我是金融諮詢顧問。"
"金融諮詢顧問?這樣的工作到底是做什麼呀?"我故意拉長聲音重複著他的職務,擺出一臉疑惑的表情。
大叔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擺出了一副嚴肅的表情,"李秀荷小姐,難道你不看電視廣告嗎?"
"嗯。我和那個傻乎乎的黑箱子不是很熟。"我只好實話實說。作為21世紀的新新人類,電視也許已經退居二線,電腦才是正宗之選嘛。可惜,對於這兩件現代化的電器,我都沒有表現出足夠的興趣。
"其實我們公司有很多的廣告,經常會在電視里循環播放,曝光率真的很高!"
大叔的臉上露出些許憤慨,明顯是挫敗於我的置若罔聞。而我卻沒有體會到居於上風的優越感,反倒產生了些許愧疚,原來自己真的有些孤陋寡聞呀。
正在我緊皺眉頭計劃下一步的策略時。大叔舉起右手,把三根手指用力地交叉在一起。手指之間那強烈的摩擦瞬間演變為清脆的嗒嗒聲,伴隨著律動的口哨,大叔吹起了一陣悠揚的曲調。
"這是我們公司的主題曲,你總該聽過吧?這樣是不是可以想起來了?"
大叔一臉期待地看向我,而我依然保持著原來那一臉困惑的表情。
大叔輕輕地嘆了口氣,"這樣的廣告,你一次都沒看過嗎?"
"沒有啊。"誠實是我的優良品質,而心直口快也是我的一貫作風。
"該死的!做廣告的傢伙們,明天我就把你們統統換掉。"大叔微蹙起濃重的眉毛,開始了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嗯。這個,李秀荷小姐,我該怎麼向你解釋呢?總之我們公司里有很多錢、相當多的錢!我也是一樣的。你想要的金額,我肯定可以接受。所以,你就直接說出價錢吧,我一定會儘快支付!"大叔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顯然是對我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宗家孫女感覺相當無奈。
"大叔,你既然有那麼多錢,為什麼要執著於這間偏僻的古宅?你完全可以去江南買一幢更體面的房子呀?"
"我已經在江南買下房子了。"黃道奎對於"大叔"這個稱呼表現出了一貫的冷靜。他安之若素般回應著我,沒有感覺到任何的不妥。我想他現在也根本無暇顧及這些吧。
面對這個財大氣粗的黃道奎,我已經沒有心思和他繼續周旋下去。於是我又象剛才那樣,吐出了一句令自己感覺無法實現的台詞。"那大叔就去加勒比海買幢別墅吧!"
"我在加勒比海、馬爾地夫、夏威夷、加利福尼亞都已經有別墅了。我現在真正需要的房子,就是李秀荷小姐的這幢古宅。秀荷小姐好象很喜歡江南,我可以用那幢江南房屋和你對換!"
我努力保持著平靜的呼吸,對於大叔這段不可思議的敘述已經感覺有些恐懼了,他的執著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準備調整策略,與其和他繼續拖延,倒不如聲東擊西,直接發揮出我的威力。
"總之!我是不會賣的!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你難道聽不懂嗎?"我以近乎歇斯底里的聲音吼出了自己的原始情感。
此時的月伊也終於被我激發出潛能。它開始不住地狂吠起來,對著這個黑衣男子露出了一副不太友好的目光。
大叔瞠目結舌地望向我,然後又下意識地看向了氣勢洶洶的月伊。想必他沒有料到,我這個不飾打扮的宗家孫女擁有和外貌一樣的火爆脾氣吧。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換上了一副語重心長的態度,看向了眼前這位一臉無辜的大叔,"大叔既然混得這麼好,幹嗎要執著於這個快要坍塌的瓦房呢?這間房子雖然以我的名字登記,但它畢竟是我家的宗宅呀,我怎麼可能把它賣掉?何況我的爸爸、我家裡的長輩們都還健在,我怎麼可能就這樣草率決定,怎麼可能把這間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宗房賣給一個陌生人?我覺得您應該先了解清楚情況再來找我吧,直接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實在是有些過分吧?"
"李秀荷小姐,我想你不用考慮太多,只要直接蓋章,剩下的事情都不用操心,直接交給我去辦就可以。"
我當時的感覺,可以套用現在流行的網路用語,"我汗,我倒,我狂暈。"眼前這個大叔的執著程度可以和愚公來媲美,但愚公是造福於民,而這位大叔卻是要強人所難。而且大叔摒棄了所有的情感因素,將我對於這座宗宅的感情全部忽略,只是一味地追求著自己的目標。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看來這位大叔真的是位勁敵。他一直保持著意志堅定的眼神,對於我幾次大規模的攻擊沒有表現出任何動搖。繼續周旋下去恐怕不是辦法,倒不如採取四兩撥千斤的方式,讓執著的大叔知難而退。
"嗯,大叔。其實我真的很好奇,您怎麼會這樣執著於這幢房子?其實它真的是……"
大叔定定地望向了我,眼神里充滿期待。我故意拉長聲音,就是希望得到這樣的結果。
我繼續保持著中肯的語氣,"雖然我肯定不會賣掉這幢古宅,但我還是願意讓您明白其中的利害。這裡是受政府保護的文化遺產,所以既不能增建,也不能修理。而且還要受到方方面面的約束,難以進行直接的管理。其實它也只是徒有一副光鮮的外表,而內在已經是空洞乏力。如果您真的買下了它,也只是不斷地付出,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報!"
我為了證明自己言論的權威性,伸手指向了那些已經露出絲絲裂紋的偏房和圍牆。"最近房子裡面已經開始漏雨了。如果要更換一張瓦片,就要花費兩倍以上的錢。這裡不是旅遊勝地,只是一處人煙稀少的僻壤,根本就不存在地皮漲價的機會。象您這樣會賺錢的男人應該很會算賬呀?這裡其實沒有任何投資價值!如果你真的買下了它,根本就不會掙到錢,反而會賠進去不少辛苦錢。您覺得有這個必要嗎?大叔,我很希望能夠了解您的真正意圖,你到底為什麼要買下這幢古宅?"
我的聲音分貝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提高了,語速也已經遠遠超出了平時的速度。因為我已經厭倦了和這位大叔的對話,面對這個彷彿心裡沒有感情只有功利的黃道奎,我已經感覺很不耐煩。
"那個,李秀荷小姐,你說話一直都這麼快嗎?"大叔只是以一句淡淡的疑問句回應了我那一大串的抱怨。
"你說什麼?"我的情緒還在漸漸緩和中,對黃道奎這句莫名其妙的問話感覺有些詫異。
"哦,沒什麼,我只是感覺有些失望。我本來以為您會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名門後代。當然,在我們最初的對話之中,你確實飽有那樣的風範。只不過剛才……也許那樣才是你的一貫作風?這說明什麼,你之前一直在故意做作?"
"你說什麼?我在做作?"我咬牙切齒地回敬道,顯然已經鑽進了他的圈套。正如大叔所言,我已經根本顧及不到形象問題了。
居然這樣抵毀我,眼前的大叔到底是什麼意思?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就是做作,而離我最遠的也是做作!
"呵呵。秀荷小姐,你真的令我很意外。原來剛才的你一直在裝腔作勢,而你一旦生起氣來,就會露出本來面目。不過,還是蠻可愛的。"
我怒氣沖沖地瞪向黃道奎,而他已經轉過了頭,只留給我一副有著油膩黑髮的後腦勺。
我不甘示弱地繼續吼道,"不管怎麼說,黃道奎先生!這幢房子我是絕對不會賣的!"
男人默默地轉過了頭,飽含堅定的目光搭配著鏘鏗有力的語氣,"對不起,李秀荷小姐。無論如何,我也要買到這幢房子!"
時間瞬時停止,氣息剎那凝固,四周一片萬簌俱寂。只有月伊那粗重的喘息聲在提醒著兩個進入僵持狀態的對手。
"說出理由!"我一字一頓地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同時慶幸自己的語氣里飽含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男人默默地低下了頭,在持久的交戰過程中第一次表現出無助的表情。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開始了輕輕地吐露,"雖然那段往事不堪回首,但畢竟已經過去了。好吧,李秀荷小姐,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就實話實說吧。其實……我的爺爺,曾經在這個家裡做過僕人……"
"什麼?"我難以掩飾驚詫的態度,任由自己的聲音分貝無限提高。
伴隨著月伊那驚慌的狂吠,我承認,我們的這一段合作並不悅耳。
對面的男人彷彿在講述別人的故事,繼續暗暗地念叨起來,"我爺爺趁著天黑,偷了一擔大米,然後就逃跑了……"
"我……我知道了,你原來就是……"我下意識地伸出了手,卻被執著的大叔輕輕抓住,然後慢慢地放了下來。
"是的,我就是那個曾經在這個家裡做過長工的黃民福的孫子。"
"原……原來是這樣,黃道奎!我想你是真的不適合這幢古宅!當時你的爺爺忘恩負義,偷走我家的大米。現在你居然又來搶我家的宗宅?雖然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但無論如何你也應該讓我知道所有的真相!我真不知道你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而且你爺爺當時偷走的不僅僅是一擔大米!"
"什麼?"
"那一擔大米,被馱在了我家的牛身上!所以……"
男人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而我卻依然保持著義憤填膺的狀態。
"你是說真的?"
"當然,我現在就可以找來目擊證人!"
只要一提到黃民福,炳泰爺爺就會咬牙切齒。當年黃民福偷走了我家的老黃牛,和他一起做長工的炳泰爺爺就因此而吃盡了苦頭。正值耕種的旺季,炳泰爺爺只能把耙子直接拴在後背上,獨自修整了所有的田地。炳泰爺爺一直把這件事情掛在嘴邊,我的耳朵也已經快聽出了繭子。如果他知道黃民福的孫子現在來到了古宅,炳泰爺爺一定會蹣跚著步伐,拿著柴火棒追打黃道奎吧!
"天啊,怎麼會這樣!"黃道奎蹙起了雙眉,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爺爺怎麼這樣,他怎麼還做過這樣的事情,而且居然不告訴我……"
雖然連坐罪早已廢止,而且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但畢竟暴露的是自己的親人,黃道奎還是顯得有些不自然,眼眶處已經微微泛紅。從一擔米變成一頭牛,對於爺爺這樣的作為,黃道奎也會感覺有些荒唐和無奈吧。
"黃道奎先生,我想你也應該知道。那時侯的偷牛賊是要處以私刑的,要裹在草席子裡面任由村民鞭打!"
對於我這番有些挑釁的言論,黃道奎沒有做出直接的回應,只是投來了一段自言自語的語氣,"難怪爺爺表示不方便直接出面。其實當時我就應該猜出來的,這裡面肯定還有其它問題。"
我陶醉於略佔上風的優越感中,卻發現黃道奎已經換上了一副坦然自若的表情,"秀荷小姐,正如你所言,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已經超過了公訴時效。所以,我希望這件事情能夠到此為止!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會賠償一袋米加一頭牛的價錢。但是無論如何,我也要完成爺爺的願望。他希望能夠在臨死前買到這幢宗宅!"
"拜託!黃道奎先生!我想您現在應該還有理智吧?黃爺爺已經很大歲數了,也算是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了。況且他現在已經很成功了,那就踏踏實實地安享晚年吧!為什麼還要垂涎於這幢留有不堪往事的古宅?"
我的口氣略顯強硬,腦海里浮現出奶奶和媽媽的對話。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的印象中初步留下了黃民福這個名字,只是不包含任何感情色彩。
那個時候,新聞上面一遍遍重複播放著關於黃爺爺的報道。黃爺爺不停地發表演講,接受採訪,然後對著鏡頭露出那副還算慈祥的笑容。
在當時那樣的環境里,經常會有僕人伺機偷走主人家的大米,然後趁著半夜逃跑。而只有黃民福,通過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機會,步步為營,化身為一位聲望遠遠超過主人家的韓國首富,並且成功當選了國會議員!
"真沒想到那樣的人會在首爾變得這麼富有,如今還出現在新聞里。這世道也真是挺有意思的!"
"可是,婆婆。當時為什麼會放過可惡的偷牛賊呢?"
奶奶和媽媽的語氣里沒有嘲笑,也不含憤怒,只是覺得這樣的事情足夠稀奇。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聽說秀荷爺爺和黃民福算是一所小學的校友吧;還有人說,黃民福有個妹妹叫黃民子,長得很漂亮,秀荷爺爺曾經暗戀她呢。呵呵。那個老頭子,這樣的事情都沒有告訴我。更何況黃民福也算是家裡的老管家了,以前一直都是勤勞肯乾的,所以這件事情就沒有追究。"
"呵呵。婆婆,你不會在吃公公的醋吧?"
"唉!現在看來,好象還得慶幸那個老頭子早早地就走了。如果讓他看到這條新聞,他也肯定會被氣病呀!"
"呵呵。會嗎?公公難道也會關注新聞節目嗎?"
"唉。你難道不了解那個老頭子嗎?他還是很喜歡看電視的。演《旅路》的時候,他直接把電視搬到廂房呢;為了看太賢實他還專門去了趟首爾;那個老頭子有一段時間還想當歌手呢,跟著南仁樹跑遍了全國;還喜歡那個唱《山茶花》的歌手。哦,對了,呵呵。他還曾經說過想和李美子談戀愛呢,還經常練《不孝子在哭泣》那首歌呢……"
當時的我躺在床上靜靜地睡著,聽媽媽和奶奶討論著爺爺生前那些有趣的故事。她們發出了一陣陣欣慰的笑容,我的腦海里也浮現出爺爺那慈祥的面容。
爺爺經常會捧著一本漢文書,端端正正地坐在板炕上,一絲不苟地研究著裡面的內容。而我則會輕輕地蹲在他的旁邊,托起腮幫子愣愣地看向爺爺;有時候也會模仿著他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看向那些厚厚的、已經泛黃的書籍。每當這個時候,爺爺就會露出一絲慈祥的微笑,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眼角的皺紋。有的時候爺爺會直接把我抱到膝蓋上,一字一句地教我念那些當時我還看不懂的文字;而有的時候爺爺也會輕輕地拍拍我的頭,然後兀自投入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
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次,就是爺爺陪我去參加中學的畢業典禮。他帶著斗笠,穿著白色的長袍,一身古樸的正裝打扮透出一股濃厚的儒雅氣質。我靜靜地端坐在爺爺旁邊,油然而生出一種自豪感。當時的我,對學習抱有濃厚的興趣,一心希望能夠象爺爺那樣,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學者……
時光荏苒,爺爺、奶奶和媽媽都已經離我而去了。只剩下我和李鶴奶奶、炳泰爺爺依然留守在李氏宗宅。當年的時光、當年的故事,都留駐於心中的角落。每當回憶起來,都是無盡的溫暖與欣慰。
"秀荷小姐?你在想什麼?"當我正陶醉於無盡的溫情之中,卻突然被一陣聒噪的嗓音驚醒。
我愣愣地看向眼前這個男人,腦海里無盡思緒仍然在不停縈繞。而黃道奎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茫然,他依舊兀自發表著自己的感慨,"秀荷小姐,我希望你能夠理解。這畢竟是我爺爺最後的願望。面對一個遲暮之年的老人,我真的不忍心拒絕他,我真的只是為了滿足他的願望……"
我已經從剛才的思緒中成功抽離,準備再次進入戒備狀態。只是眼前的敵人也已經陷入了兀自的感慨,他滔滔不絕地抱怨著自己的無奈,"不要把我當成那種不講道理的惡人,不要以為我是來蠻橫地奪取你家的房子。其實為了說服爺爺,家族裡的人已經費盡了口舌。只是那個老頭子一直在固執己見,他始終執著於自己的想法不肯讓步。所以最後……"
"所以最後,你就以孝順的孫兒名義直接站出來,企圖來說服我是嗎?"我直直地坐了起來,有些粗魯地打斷了男人的話語。
然而對面的大叔卻絲毫沒有顧及到我的反駁,他的情緒看起來已經有些激動,"李秀荷小姐,你可以考慮一下老頭子的情況嗎?他曾經在這個家裡做過僕人,曾經為這個家裡效過力,卻因為一時的糊塗變成了一個受人唾棄的偷牛賊。後來的他在異地成功了,在異地發展了自己的家族。而如今的他,已經是一位鶴髮蒼蒼的老人,雖然他在首爾享受著安逸的生活,但他的心裡卻有一段難以言說的苦楚。秀荷小姐,一個已經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他這輩子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衣錦還鄉啊!"
"那也是因為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呀,早知現在,當初為什麼要偷人家的牛呢?"我沒好氣地諷刺著黃道奎,但其實心裡已經感覺到絲絲惋惜。黃民福,那個我素昧平生的老人家,應該也象爺爺一樣,擁有斑斑的白髮、細密的皺紋、蹣跚的腳步……而他是否也會象爺爺那樣,對我露出慈祥的笑容呢?
"我們家的老頭子,想坐著金轎子。哦,不是。現在應該是坐著賓士,回到故鄉,回到他的主人家裡,回到這間留有他太多辛酸的外屋,回到這間他曾經效勞過的宗宅里。面對一個已經擁有無盡物質生活,只是想要實現人生最後一個願望的老人家。李秀荷小姐,你認為我能用什麼樣的理由去拒絕呢?"
眼前的男人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那裡面彷彿夾雜著紛亂的情緒。包括對於那個貧困時代的怨恨,包括對於爺爺當時行為的不滿。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令他的笑容里充滿了遺憾的溫情同時也夾雜著凜冽的寒意。
我的心裡同樣充滿了矛盾。作為李氏家族的宗孫女,一直以來都窩在這座平靜的村莊里靜靜地生活。經歷了種種悲喜,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已經足夠抵禦任何令人動容的情愫。但實際上,我已經將自己置身於這樣的感情之中,我情不自禁地將黃民福與爺爺聯繫在一起,想象著那個年代的生活,想象著這個老人的音容笑貌,想象著他內心的遺憾……
對面的男人依然在滔滔不絕,我暫時擱淺矛盾的思想,繼續聆聽他傳來的感慨,"秀荷小姐,原諒我有些冒昧地來訪。只是我家的老頭子,一直希望能夠在80歲那年,回到這間故鄉的老宅。而且,如果我真的辦成這件事情,就可以悉數繼承他名下的財產。所以,我希望你能夠仔細考慮,任何條件我都可以答應……"
"原來,還是為了錢……"我低下頭,開始了失望地自言自語。剛剛萌生的認同感已經剎那消散了。原以為黃道奎是一個孝順的孫兒,甚至還為他的故事而悄然動容。可惜到最後才發現,那些故事只是表面的浮光,其實黃道奎只是在覬覦爺爺的財產。
我不禁露出了一絲苦笑。誠然,能夠在這樣的大雪天里趕上幾個小時的路,不厭其煩地和我協商討論,這根本的動力還是在於金錢的力量吧。一直認為除了金錢,人們的真心、感受、愛情、思念,才是最溫暖、最重要、最欣慰的。如今看來,也許是我錯了。
媽媽,你一直希望我能夠走出村莊,走出大山,去感受不一樣的生活。只是,外面的世界真的會和想象中一樣精彩嗎?
我已經沒有心思去諷刺面前這個道貌岸然的男人,其實我們只是秉持著不同的價值觀而已。生活還是要繼續,他還是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工作、去掙錢、去生活。而我,也只是希望能夠繼續沉浸在溫暖的幻夢中。
天色已晚,黃道奎完成今天的遊說任務起身告辭。送別之路由月伊來代勞。它依然環繞著男子的雙腿,對於這個難得出現在家裡的陌生人戀戀不捨。而我則獃獃地靠在板炕上默然感慨。沒有悲傷,不含憤怒,只是確信我和那個男人完全不同,略感遺憾而已。
那天晚上,我打開了那個久違的黑箱子。穿插在熱門電視劇的中間,我看到了那個男人極力推薦的SH金融廣告。
一個看起來很帥的男人,輕鬆地吹著口哨,隨著節拍的律動,蹬踏著自行車自由馳騁。在他的身後,是一座座偉岸崛起的大廈,一幢幢傲然屹立的居民樓,還有先進、整潔的高爾夫球場地球在不停地轉動,象徵著無限的運動、無限的進步。
"你希望的一切,就是SH金融的未來!"廣告里的男人瀟洒地倚靠在車上,露出一副運籌帷幄的表情,擺出自信的手勢。他伴隨著激揚而又律動的音樂,鏗鏘有力地道出了結束語。電視熒屏下方閃出一串細密的文字,"連帶利息66%。"
"SH金融公司,要收取連帶66%的利息,這家公司具體做些什麼業務呢?"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直直地癱到了板炕上,"啊!66%的利息!這……完全就是高利貸公司啊!"
我恍然大悟,倏然間直起了身子。黃道奎那個男人,標榜自己是金融公司的顧問,其實他根本就是一個可惡的高利貸遊戲者。
我想起了爺爺對我的教誨,"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都不可以去接觸以下三類男人。第一類是嗜酒成癖的男人;第二類是風流成性的男人;而最後一類,就是無休止地追求金錢,沉迷於金錢遊戲的男人。秀荷啊,你是濟安李氏的宗孫女,是有身份的人,絕對不能和那樣的人扯上關係呀。如果你不聽話,爺爺就會扯你的耳朵,而且讓媽媽揍你哦!"
當時的我還小,對於爺爺這段略顯深奧的話還是似懂非懂。但是對於我來講,扯耳朵已經算是一種酷刑。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努力把爺爺的這段話熟稔於心。
沒想到時隔多年,在我即將步入首爾去迎接大學生活的前夕,就真的有這樣一個男人出現在我的身邊。
我望向窗外依然不斷飄落的飛雪,伴隨著呼嘯的冷風,旋成一圈圈白色的渦流。黃道奎,雖然你有一副看起來還算倜儻的外表以及一副磁性十足的嗓音,言談舉止方面也可以算是溫文爾雅。只可惜,你最終還是一個仰仗著家族的財勢、覬覦著長輩的財產、從事著金錢遊戲的高利貸商人!而且更加過分的是,你企圖借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來贏取我的同情心,奪取我家的宗宅!
我低頭看向蜷縮在腳邊的月伊,露出了有些邪惡的笑容,"喂,月伊,從現在開始你就改名叫洞奎吧!知道了嗎?"
如果那個男人再次出現,不管他準備了多少煽情的故事或者有力的論據,我都會讓他知難而退的。因為到時候我一定會大聲地命令已經換了新名字的月伊,"洞奎,快把他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