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2002 夏至·沉水·浮世繪
時光斷出的層面,被地殼褶皺成永恆。
那些詩人遺落在山間的長靴,浸滿了日出前的露水。
來去的年華,露出未曾拓印的章節。
在晨光里反覆出不舍,和充滿光影的前程。
躺下的軀體花開四季,身體髮膚,融化成山川河流。
你在多年前走過的路面,現在滿載憂傷的湖水,
你在多年前登過的高原,如今沉睡在地殼的深處。
那些光陰的故事,全被折進了書頁的某個章節。
流年未亡,夏日已盡。
種花的人變為看花的人,看花的人變成葬花的人。
而那片荒原變成了綠洲,這也讓我無從欣喜。
只有你的悲傷或者幸福,才能讓空氣擴音出雨打琴鍵的聲響。
在黑暗的山谷里,重新擦亮閃爍的光。
那些幽靜的秘密叢林,千萬年地覆蓋著層層落葉。
落葉下流光的珍珠。
是你多年前失明的雙目。
林協志是全中國做訪談節目做得最好的主持人兼製片人。他手上有三個節目,而且都是去年收視率前三名。這讓他在去年風光無限。
他拿著手中的嘉賓資料,口中低聲念著:傅小司,2001年和2002年連續兩年中國斯諾雅名人財富排行榜最年輕入選者,2001年和2002年出版界的神話,第二本畫集《天國》成為2001年文藝類圖書排行榜的第一名,第三本畫集《花朵燃燒的國度》在2002年初一經出版就造成轟動,連續好幾個月一直佔據排行榜榜首。拿遍所有美術新人大獎。
手上的資料可以用驚人來形容。
林協志隱約記得自己三年前做過這個叫傅小司的孩子的訪談,當時是因為一批插畫家和漫畫家的出現,在中國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不過那個時候混在一群畫家裡的他並沒有讓人覺得他有多麼的特別,事隔兩年,當初一起參加節目的幾個孩子已經漸漸被人淡忘了,而傅小司,這個當時在幾個人中最不起眼的男生,如今卻紅透全中國,如日中天的出版業績讓美術界資格比他老上十倍的畫家跌破了眼鏡。現在,想要發他的通告變得很難,約了差不多兩個月才約到,而他的助手,那個叫立夏的女孩子也說他的通告差不多排到兩個月後去了。現在林協志已經覺得傅小司不能夠和別的嘉賓放在一起做一期節目了,因為他身上,有太多讓人驚奇的地方。
可是,究竟是為什麼呢?
轉到後台去的時候,看到立夏正在幫傅小司修眉毛和做頭髮。
男孩子還是應該帥氣一點,出現在別人面前的時候永遠都要光芒四射,這才是年輕的男孩子應該有的朝氣,而不是像那些四五十歲的成年人一樣西裝革履,一副別人欠他錢的表情。這是立夏的想法。
立夏每次幫傅小司化妝的時候心情都會格外寧靜,因為看到自己心愛的人比別人好看很多是一件很讓人高興的事情。而傅小司每次也都溫柔地微笑著,讓她隨便地弄來弄去。
林協志靠在門邊上,看著一邊化妝一邊低聲和立夏說話的傅小司,心裡在想,這個男孩子,究竟具有什麼樣的魔力呢?一不小心就真的問出了口。傅小司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簡單地笑了一下,是成熟的笑容,帶著客氣的尊重。
林協志想,還真是個靦腆內向的人呢,和三年前相比一點都沒有改變。可是到正式錄節目之後,林協志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可笑。
傅小司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對著鏡頭和記者的問題會躲閃,一副受傷的表情的傅小司了。看著面對鏡頭能說會道的傅小司,林協志心裡微微地泛起不同尋常的感覺。
三台機器。兩台固定,一台下面鋪著運動軌道。
燈光太足,讓人覺得全身發熱。機器運轉時嗡嗡的聲音,有點像夏天午後睡覺時討厭的蚊子。這樣想著立夏就覺得身上似乎被蚊子叮出了包,背後也微微癢起來。應該是太熱出汗了吧。這樣想著馬上抬起頭去望小司,還好,他臉上似乎沒有什麼汗水,如果太多的話就需要補妝。台上的小司穿著白襯衣,領口開兩扣,露出明顯的鎖骨,是男生里少有的纖細,隨著年齡的增加甚至微微有了性感的因素,袖口隨意地挽起來,讓人覺得乾淨利落。坐在沙發上,斜靠著,既不會太沒禮貌,又顯得隨意而舒服。其實呢,誰都知道燈光下烤得讓人難受,像是被裝進微波爐里的食物,在看不見的紅外線下慢慢地變得通紅髮燙。果然天生的明星坯子呢。好像從高中就是這個樣子吧,隨便坐著也比別人好看。神奇的物種。
笑容甜美。說話溫柔。
這些都是看過傅小司上通告的人的評價。
而私下裡那個沉默不語的傅小司,應該只有自己看到過吧。立夏坐在有點發涼的地板上,頭歪靠在牆上,看著無數燈光焦點下的傅小司,露出親和的笑容,明亮的眼睛,清晰的瞳孔,還有溫柔的眼神。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小司呢?連立夏自己都快搞不清楚了。
是生活中那個在每天黃昏到來的時候就開始不再說話,在每個起風的日子站在樓頂眺望遙遠的東方,在每個下雪的日子獨自去找一條安靜的大街然後在街邊堆一個雪人,在畫板前花一個通宵調好顏色卻畫不下一筆色彩的男孩子么?
還是在鏡頭前笑容甜美,在每個通告的現場或者每個節目的後台溫柔地和每個人打招呼,在簽售會上對每個人微笑,滿足所有人的要求,在面對記者的時候可以熟練地回答所有的問題,有時候又在文章或者畫作里搞笑到每個人都會忘記悲傷忘記難過,在發著高燒的時候也可以在拍攝平面時露出那種像是可以使世界一瞬間都變得幸福的笑容的男孩子呢?
想不出來。
時間像水一樣慢慢地從每個人身上覆蓋過去。那些潮水的痕迹早就在一年一年的季風中干透,只殘留一些水漬,變化著每個人的模樣。
傅小司在錄節目的時候,在輪換面對不同機位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偶爾掠過立夏,看到她坐在地板上,頭靠著牆,雙手夾在膝蓋的中間,頭低著,劉海兒在額前投下陰影,眼睛似乎是閉起來了。
應該是累了吧,估計在打瞌睡。傅小司的心裡微微有些心疼,像是一張白紙被輕微地揉起來,再攤開后就是無數細小的褶皺。
在中間休息的時候,傅小司走過去,低頭低聲問她:「累了么?」
語氣是細風一樣的溫柔,在聽覺里蕩漾出波紋。
「不累。節目錄得還順利么?」
「嗯,還行。應該快完了吧。這個是今天最後的一個通告么?」
「嗯,對。」
「嘿。」輕輕地笑起來。
立夏歪過頭去,看著這個露出孩子氣笑容的畫家,心裡出現的字幕依然是「神奇的物種」。
節目錄好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華燈初上。公司的車停在廣電大廈的大門口,傅小司和立夏上了車,揮手和林協志告別。
黑色的寶馬很快淹沒在洶湧的車流中,車燈在飛速行駛中拉長成模糊的光線。
林協志望著那輛車消失的影子,心裡微微地嘆氣。
時光真的能夠那麼輕易地改變一個人么?
車的後座寬敞舒適,立夏還專門買了一個很厚的皮草墊子鋪在後面,感覺毛茸茸的,讓人坐在上面就想睡覺。立夏還記得傅小司在看到這個墊子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以為後面進了只老虎呢。後來他的評價就只有一句,他說立夏上輩子應該是個土匪的壓寨夫人,就是叉著兩條大腿坐在虎皮椅上耀武揚威的那種悍婦。
手被傅小司的手握著。男生的溫度總是比女生高半度。不易覺察的半度,但卻真實而鮮明地存在著。也許真的有些累了,頭下意識地朝著肩膀靠下去。恰好的線條,留出適合的凹處可以放下自己的臉,質量上乘的棉質襯衣,很淡的香水味道。
「什麼香水啊?」
「不是你買給我的么,就是上次你買給我的那瓶啊。」
啊?沒聞出來。
再靠過去一點,把臉埋在頸窩的地方,眼睛正對著鎖骨。即使靠這麼近,也沒聞出來是自己送的那瓶草香味的香水。只是男生皮膚上那種像是朝陽一樣濃烈的味道清晰了一點,像是琴弦在空氣中發出錚錚的聲音。似乎動作太過親密了吧?這樣想著,臉就微微地紅起來。對方脖頸處的肌膚似乎也在變化著溫度。
終於脖子動了一下,然後是他的一句小聲「嗯,那個……」
「什麼?」
「……稍微,靠上來點……呼吸的氣,弄得脖子有點癢。」紅起來的臉,以及像落日一樣沉遠的溫柔。緩慢的語氣。
立夏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張面無表情的精緻的側臉。看久了就覺得像個精緻的禮物。美好得如同幻景。
「那個……」
「嗯?」頭朝著自己靠下來,卻沒有轉過臉,依然面對著前面的坐椅後背。切,後背有那麼好看么。
「沒事。我只是覺得我的化妝技術越來越好而已。你這麼難看的人也可以變得這麼好看。不容易。」
「嗯,我一早就這麼說啊。」溫柔的笑容,眼睛盛滿混沌如同大霧的瓊漿,甜得足夠溺死一頭成年的雌性霸王龍。
哪有難看。只是嘴硬而已。立夏心裡一直明白。眉目間的開合,帶出細小而曖昧的變化,並隨著歲月的風霜日漸渲染出男人的成熟和性感。二十三歲的年輕男孩,應該是最好看的物種吧。
立夏把身子坐直一點,然後規矩地靠在傅小司肩膀上。閉上眼睛,很多事情像是螞蟻一樣列隊從心臟上面緩慢地爬過去。很緩慢地,爬過去。
車窗外是春深似海的植物,將濃重的綠色潑滿了整個北京。
立夏很多時候都在想,自己在別人眼中,應該也是被列進「神奇生物物種」名單的吧。其他條件不說,單是一條「傅小司的女朋友」就讓人覺得是天方夜譚了。也的確很天方夜譚。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暗戀了吧。
高一的時候,在公車上第一次看見這個騎著單車的男孩子,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圍的一切都是無聲的布景。而之後的相遇,認識,熟悉,彼此牽挂,進入同一個大學,進入同一個班。這種暗戀一直都存在著,並且像遙遠但是溫熱的太陽一樣持續著。無論在夏季,還是寒冬,都不曾走遠,哪怕有時候烏雲密布,可是閉上眼睛,還是可以準確地感受到太陽的存在。
而這份暗戀也一樣,立夏曾經覺得這份感情應該永遠是這個樣子的,自己一個人獃獃地看著他,安靜地在他的生活里出現,平靜地談話,輕鬆地微笑,或者無聲地離開。而這一切都應該是理所當然般持續下去的。在立夏的想象里,應該是這樣一直暗戀下去,直到傅小司交了女朋友后,自己回家大哭一場,然後繼續默默喜歡著他,到他結婚的那一天,他為那個女生戴上好看的戒指,自己回家大哭三場,然後詛咒那個女生不得好死,然後繼續喜歡著他,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
這種感情從誕生的那一天開始,就註定是不會消亡的。
一切都被傅小司那一句輕得近乎聽不見的話語改變。
輕得近乎聽不見。
近乎。卻五雷轟頂般地聽見了。
那是在大一快要結束的夏天,在素描基礎的課堂上,看著老師那張獃滯得如同石膏像一樣的臉,聽著他講的那些在高中早就耳熟能詳的東西,立夏對上課失去了興趣,看著外面的鳴蟬和白色的天光,覺得世界這樣一圈一圈地轉真的是很無趣。
「很無趣啊!」站在鐵絲網外面看著小司練跳高的立夏趴在鐵絲網上大吼。
「發什麼神經,」小司滴著汗水跑過來,「怎麼還沒回宿舍啊?」
白色的短袖T恤,早就被汗水弄濕了,脖子上掛著條白毛巾,也是在滴水的樣子。男生的濃烈的氣味,卻很奇怪帶著些微的薄荷味道。
「臭死了呀,你。」
「自己跑過來要聞的,」被脖子上的毛巾抽了一下頭,然後又被傅小司甩了個熟悉的白眼,「怪誰!」
還是喜歡拿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瞪人。從高中就沒變過的招數,沒創意。立夏就曾經嘲笑過他叫他改改這個白內障的毛病,免得以後深情款款地對女生告白的時候被回應一句「要死!你沖我翻什麼白眼呀」。
「喂,小司,」立夏叫住轉身離開的傅小司,「這個周六你陪我去附近的哪個城市玩吧。」
「……嗯,班上別的傢伙不行么?」眉頭皺在一起,若有所思的樣子。
「這也不是隨便誰都可以的吧!」額頭冒出青筋。立夏有點想要出拳。
「麻煩啊你們女孩子,不是上課上得好好的么?」傅小司摸了摸後腦勺,「……真是困擾啊……」
聽起來應該是拒絕了。
所幸自己也只是心血來潮隨便提起。而且算算日子這個周末好像還不僅僅是「心血」「來潮」那麼簡單。討厭的東西一起來。所以也就沒有過多的考慮。過了兩天就忘記了。
可是這樣的對話傅小司可不會輕易忘記。接下來的三天他去圖書館借了地圖,查了附近好玩的地方,然後找好乘車的路線,順便在周五晚上從超市買好路上吃的東西和喝的綠茶。他從上大學就開始喝綠茶了,也不是聽了其他男生的所謂「可樂對男性某方面不好」的歪理邪說,只是對綠茶產生了好感而已。這些準備的工作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卻要花點時間。好在這一切在陸之昂離開之後變得簡單起來。
傅小司想,既然以後沒有人幫我做這些事情了,那麼就總要自己學會。這樣想著,傅小司就慢慢地變成了和陸之昂一樣會照顧人的男孩子了。
所以當星期六早上傅小司提著兩大袋東西出現在立夏寢室門口的時候,一切就變得有點滑稽。傅小司看了穿著睡衣一臉不明所以的立夏一分鐘后,面無表情地說:「我要打人了。」
立夏模仿著小司的偶像音速小子,三分鐘內收拾好了一切,然後拉著他出門了。從傅小司的表情來推斷他真的是要把自己摁到地上踩兩腳才甘心。立夏稍稍鬆了口氣。
到離學校後門不遠的地方乘車,一個很冷的路線。立夏坐在汽車上,渾身不舒服,又不好意思說自己生理期到了,只能一直憋著。在座位上挪來挪去。看著傅小司拿著地圖認真研究的樣子又不忍心說「我們回去吧」,所以一路上表情都顯得有一點另類。
下午的時候路過一條溪流,是穿越農場邊緣的,清澈見底,看得見纖細的水草和魚。傅小司光著腳在淺水裡踩著鵝卵石走來走去,並招呼立夏下去玩。
立夏見著水心裡直發毛。連忙擺手說算了算了,您盡興。
傅小司也沒繼續勸她,一個人沿著河流緩慢地走著,低頭看著水裡的游魚。
立夏看著被水光映照的小司,心裡安靜無聲。像是有一塊巨大的海綿,吸走了所有的喧嘩。
回來的時候已經黃昏了。傅小司在車上一直沒說話,低著頭,暗淡的光線里也看不出表情。他是累了吧。立夏心想。
走回學校宿舍的時候,傅小司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不開心吧?今天。」
那種沮喪的語氣把立夏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到小司一張灰灰的臉。
「啊,誤會了誤會了,你別瞎想呀,我玩得很開心的。就是……就是那個……有點……」
尷尬。說不出口。太隱私了呀。
「哪個?」還是一臉茫然的表情。
男生大腦里裝的都是棉花呀!
「月經!」想了想牙一咬就說出來了,心裡突然倒塌一片,毀了,人生不就這樣了嘛,索性再補一句,「今天是第二天。」
「……那你早點休息,早日康復。」飛速漲紅的臉,紅得超乎預料,像剛被燒了尾巴的猴子一樣坐立不安。「再見。」說完轉身逃掉了。
搞得立夏呆立在當場,反應過來后捂著肚子笑岔了氣。
回到寢室一腳踢開大門就對著三個女生開始笑,撲到床上繼續笑:
「早點休息……哈,早日康復……哈哈……我要笑死了呀我!救命啊……」
結果樂極生悲。
也不知道是那幾天體質弱還是出去吹了風或者感染了什麼細菌,回來第二天立夏就開始發燒,然後一直昏睡了一整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星期一的早上了,立夏還以為是星期天的早上,不知道自己昏睡了一天,並且溫度格外危險地直逼四十度的鬼門關。醒來的時候大腦還是很混沌,睜開眼睛半分鐘后,身邊傅小司的那張臉才在空氣里漸漸地浮現出清晰的輪廓。
「小司你在啊?」
「嗯,還好,現在沒事了。你再多睡會兒吧。」
立夏躺著,看著傅小司到寢室門口倒水。白襯衣的褶皺發出模糊的光。看著小司的背影立夏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傷心。不知道是熱度作怪還是什麼,立夏竟然流出了眼淚。當發現臉上濕漉漉的時候,立夏自己都嚇了一跳。以前一直覺得感冒藥廣告上說的什麼「治療感冒發燒,打噴嚏,流鼻涕流眼淚」自己都覺得最後一個癥狀太OVER,誰會發燒流眼淚啊。可現在竟然印證在自己身上。
傅小司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低聲說:「沒事了呀,哭什麼。」責怪的句式,卻是溫柔的語氣。像是哄著哭鬧的小孩。
而後來的落日和微風都變得不重要了,窗外男生用籃球在籃板上砸出來的聲音也不重要了,漸漸暗下去的光線也不重要了,夏日已經過掉多少也不重要了,大學的校園幾乎沒有香樟也不重要了,襯衣上散發出的乾淨的洗衣粉味道也不重要了,呼吸變得漫長而游移也不重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句「讓我試著和你在一起」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傅小司後來乾脆坐到了地上,背靠著床沿,頭向後躺著,就在立夏的手邊。伸手可及。
「喂……」
「嗯?」
「做我的女朋友,讓我照顧你吧……讓我試著和你在一起。」
聽了太多信誓旦旦的誓言,聽了太多風花雪月的告白,聽了太多耳熟能詳的許諾,聽得自己毛骨悚然的對幸福的描繪,而這一切,都是虛幻,都敵不過那句看似毫無力量的「讓我試著和你在一起」。
簡單的句子,平穩的語調,唯一的破綻是顫抖的尾音分岔在黃昏的空氣里。
可是卻是經過了漫長的日光曝晒,經過了沉重的風雪席捲,才讓聲帶發出了最後的這一句小心翼翼的「讓我試著和你在一起」。
考慮得太過認真太過漫長,竟然讓這一句話變得如同山脈般沉重。
而窗外,是夏天裡搖曳的綠色喬木。看不到香樟的枝葉,可是香樟的樹蔭卻無處不在地覆蓋著所有閃動著光芒的年華,和年華里來往的浮雲。
夏天是一個傳奇的季節。
所有的平凡都在這一個季節里打上華彩和絢麗的印章,被聚光燈放大了細節,在世界中被清晰地閱讀。
從回憶里回過神來的時候,立夏才發現車子已經快要開到公司樓下了。轉過頭去看到傅小司沉睡的側臉。立夏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霓虹和路燈的光影從他的肌膚上流動過去,像水一樣覆蓋上他的面容。沉睡的樣子於是有了生動的起伏。看了一會兒,就看得哭起來。沒有聲音的哭,只有眼淚滴在手上,有滾燙的溫度。
小司,當我現在這麼近地看著你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這個就是小司,就是無數女孩子喜歡著的傅小司。我也終於可以體會身邊那些女孩嫉妒我的原因了。這一瞬間我明白我也是所有喜歡著小司的那些單純的女孩子中簡單的一個,我在這一刻甚至都有點嫉妒自己,嫉妒自己輕易地就陪著你度過了一生里唯一的一去不再回來的的少年歲月,嫉妒自己輕描淡寫地就和你站在陽光里在快門按動的剎那告別了高中的時光,嫉妒自己隨隨便便地就待在你的旁邊看著你發獃走神或者安靜地睡覺,嫉妒自己曾經和你在畫室里看過天光暗淡時的大雨,聽過暮色四合時的落雪。你知道嗎,我在這一刻無比欣喜,甚至喜悅得胸腔深處微微地發酸。
——2002年·立夏
回到工作室已經快八點了。公司加班的人在陸陸續續地往外走,看見傅小司和立夏就會點頭,然後友善地嘲笑他們這兩個加班王。
立通傳媒。一個全國有名的跨行業的集團。旗下有眾多的中國一線的歌手,主持人,作家,畫家,演員,導演,人才遍布文化產業的各個領域。並且有很多圈內頂頂有名的經紀人。
小司的《天國》2001年出版引起轟動的時候,立通傳媒就邀請傅小司加入其中,並且專門為他成立了一個獨立的工作室「嶼」讓其單獨運營。
過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時間,「嶼」工作室已經成功地培養了一大批年輕的畫手,並且出版了《嶼》系列畫集,成為美術出版界的奇迹。
可是這一切榮譽的背後,究竟是什麼呢?
是每天徹夜點亮的工作室的日光燈。
是每天喝掉的大量的苦澀的咖啡。
是揉掉的成千上萬的畫紙。
是紅紅的眼圈和疲憊的面容。
白天的時間是無數的通告。晚上的時間是畫畫與工作。學校的課業只能勉強完成。整個人差不多二十四小時運轉。立夏很多時候站在旁邊,僅僅是看著都覺得累。一個人怎麼能有這麼多的精力呢?很多時候他不累自己都累了,他不想哭自己都想替他哭。
電腦又發出微微的運轉聲,立夏回過神來,看到傅小司已經把白襯衣換下來,換上了一件寬鬆的藍白色棉T恤,很柔軟舒服的樣子,下面是一條粗布的米黃色褲子,寬鬆地罩著兩條腿,布料沿著腿的線條褶皺出層層的深淺陰影。
皺著眉頭喝下一大杯黑咖啡,拍了拍手,伸個懶腰,傅小司說:「我要開工啦!」
果然是音速小子。
「哦,你先去睡覺吧,」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今天晚上我只需要畫完這兩張畫就可以了。你休息去吧。」
立夏的卧室就設在工作室旁邊。而傅小司的卧室在工作室的另一頭。自從工作開始變得繁忙,立夏和小司就直接住在工作室里了。所幸的是工作室正好有三個房間,一間大的做辦公間加會議室,另外兩間小司和立夏就去向公司申請作為兩個人的臨時宿舍了。
立夏關掉房間的門,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獃。思緒還是停留在車上想起的片斷。那些大學的時光,回憶起來竟然帶出比高中時代還要模糊久遠的光暈。像是已經告別了不知道多麼久遠的時光后重新想起一樣。而自己現在也才大四,儘管不用再去學校上課,畢竟是實習期間,沒有畢業,依然可以厚著臉皮說自己是大學生。可是自己在還是大學生的時候就開始回憶自己的大學時代。這未免太誇張了點吧。
外面房間傳來一些細小輕微的聲響,仔細聽可以分辨出空調運轉的聲音,電腦風扇發出的聲音,還有夾雜在其中偶爾響起的傅小司咳嗽的聲音。
因為工作太過繁忙的關係,小司和立夏今年新年的時候都沒有回家。
除夕夜,廣場上有煙火表演,兩個人跑出去看了。回來的路上凍得直哆嗦。可是看著小司笑得微微眯起眼睛的臉,立夏又覺得世界重新變得溫暖。站在馬路邊上一直打不到車,後來不得不走了一大段路去乘地鐵。地鐵里的人非常的多,像沙丁魚罐頭裡的魚一樣擠在一起。立夏躲在傅小司的厚大衣裡面,也感受不到周圍擠成了什麼樣子,只是一個勁兒地聽到傅小司不耐煩地深呼吸的聲音,心裡不由得好笑,一般小司在非常不耐煩就要發脾氣之前都會發出這種聽起來像深呼吸的聲音,現在應該是因為周圍太多陌生人把他撞來撞去的,很不耐煩,但又沒地方發作。
立夏閉上眼睛,再抱緊一些。幾乎要把整張臉埋進小司的毛衣里去了。
回到工作室已經快十二點了,打開臨街的窗戶朝外面望去,很多的地方零星地都有煙花的火光細小地點綴在一片霓虹閃爍的夜色里。傅小司在身後催促:「快把窗戶關上吧,冷死人了要!」
立夏回過頭去,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拿出一大幅拼圖在玩兒了。他還是改不掉從小養成的愛好,非常愛玩拼圖。越大越複雜的他越喜歡。立夏看著傅小司認真研究手中的小碎塊兒時的表情,心裡微微一動。
「那個……」要不要問呢?
「嗯?」傅小司放好一塊小拼圖,然後抬起頭。
「小司為什麼會要我做你的朋友呢?我的意思是說……那麼多的女生喜歡你呢,我又太普通了,扔人堆里三秒消失的人,要來幹嗎呀?」
「她們喜歡的才不是我呢!」靠著牆坐在地板上的傅小司把兩條腿朝著前面筆直地伸出來,把雙手交叉著放在腦後,頭靠著牆,一臉小孩子鬧脾氣的樣子,「她們喜歡的是她們想象中的那個人,那個紙面上的傅小司。她們喜歡的是每次出現在公開場合衣著光鮮的我,髮型拉風的我,笑容溫柔的我。可是私下裡呢,我卻是個愛黑著眼圈熬夜,脾氣很臭,不喜歡對別人笑,又愛玩一些比如拼圖啊這種落伍的玩意兒的怪傢伙……總之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所以立夏你呢,是見過我真實的樣子的,而依然會想要跟我在一起,所以我就該慶幸呀。」
立夏聽得要暈過去,很難想象這個萬人迷竟然會覺得自己沒人喜歡。這樣的話從這樣的人嘴裡說出來簡直像在講笑話一樣。可是內心深處,一些很柔軟的東西慢慢地蘇醒了。那條記憶里安靜的河,河面打著轉的落葉,順著河水漂到下游。
立夏重新站到窗戶邊上,看著外面繁華的世界,耳邊重新響起煙花炸響的聲音,在深邃的夜空里格外的震耳欲聾。還有車流的聲音,窗外吹過光禿禿的樹木枝丫的風聲,每家每戶電視機里歡樂的聲音,尚未結冰的河水緩慢流動的聲音,在這些聲音里,有個溫柔而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地說:「立夏,接吻吧。」
醒過來的時候是早上七點。公司的人還沒有開始上班,所以整棟大樓還顯得很安靜。立夏打開房間的門,抱著枕頭晃著出了房間,看到依然坐在電腦面前的傅小司。又是整晚沒睡覺吧,半長的頭髮亂糟糟地七翹八翹,一雙眼睛像兔子一樣紅。
聽到立夏開門的聲音,傅小司轉過頭來,對著剛起床的立夏說了聲「早安」。然後是一個溫柔的笑容,可是瞎子也看得出來笑容里盛放得滿滿溢溢的疲倦。
立夏說完「早安」之後心疼地看著憔悴的傅小司。看了一會兒就想起昨天晚上夢裡的情形。那雙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和一雙有力的胳膊,還有男生的溫暖的毛衣帶來的毛茸茸的質感,混著他愛惜得不得了的頭髮上的青草香味,臉頰的溫度,下巴上因為粗心沒有刮掉的胡茬,以及薄薄的嘴唇,還有男生口腔里天生和女生不同的乾淨的味道。所有零散的部分像是打亂的拼圖,合在一起的時候就變成那個在除夕夜窗前和自己接吻的傅小司。
「立夏,接吻吧。」
想到這裡臉就像發瘋一樣燒起來。內心閃過一連串不相關的畫面,蘑菇雲爆炸以及非洲群象大暴走。一瞬間氣氛尷尬得要死,甚至都不敢抬眼去看那個在電腦前寫寫畫畫的男生。喉嚨里也很不舒服,咽了好多口水結果還是弄出了一聲「咳」。
傅小司回過頭來,盯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張番茄一樣的紅臉,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著,然後眯起眼睛有點壞笑地說:「喂,做了什麼壞夢吧?」
「要死啊你!」立夏把枕頭丟過去,被說中心事的尷尬,慌亂地在空氣里穿梭著,都可以看見空氣被急躁的情緒帶動出透明而紊亂的漣漪。「幹嗎學陸之昂那個小痞子講話啊。」
傅小司接過丟過來的枕頭,微微地笑著,可是笑容就那麼漸漸地弱了下去,臉上的表情一秒一秒變著幅度,最後變成一張微微憂傷的臉。他把枕頭順勢抱在胸前,兩隻腳縮到椅子上去,抱著膝蓋,把下巴放到屈起來的膝蓋上,這些動作緩慢地發生,像是自然流暢的剪輯,最後成型,定格為一張望著窗外面無表情的臉。
「我哪有……」
窗外陽光從烏雲間迸裂出來,像是無數的利劍一瞬間從天國用力地插向地面。
「學他的樣子……」
鳥群匆忙地在天空飛過,劃出一道一道透明的痕迹,高高地貼在湛藍的天壁上。
「……講話啊。」
匆忙到來的春天,忘記了把溫暖和希望一起帶來。
小昂,東京的櫻花,現在已經繁複地盛開了吧?
很多時候我看見那些摩天大樓,我就好想上到頂層天台去。我總是幼稚地想,如果站得足夠高,就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東方了吧。上個月我去上海東方明珠塔的時候,在最高的那層觀光的地方,玻璃外牆上寫著,離東京塔多少多少米。到底是多少米我都忘記了,因為那個時候,我突然心裡微微地發酸,然後跟著眼睛也模糊起來。
我都沒有格外地想念你,即使是你離開了如此漫長的一段時光。
我也忘記了要寫信對你說,當年那個任性的不愛說話的小孩,他現在已經是個年輕的男人了。這些,都是在你離開之後的日子裡,發生的緩慢的變化。你都無從知曉。你也無從知曉上海的梅雨季節和北京的沙塵暴統統讓我討厭。
你也無從知曉,我有多麼懷念那些覆蓋了整個淺川的茂盛的香樟。不過我想你應該也忘記了那些綠色而樸實的植物了吧,在絢麗得如同天國煙霞的櫻花面前,所有的植物都會失去色澤吧。上次你發給我的照片里,你不也是在櫻花樹下笑得一臉燦爛嗎?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們在書上看到的那句話,大風吹,大風吹,春光比夏日還要明媚。
只是我在想,你會不會像我一樣,有天突然在街上看到一個相似的背影,就忍不住想起四年前的那個整天跟在身邊的討厭的傢伙呢?
——2002年·傅小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