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從下巴,到肩,胳膊,手指,腰,腳踝。都擦破了皮。乍看之下,非常慘烈的樣子。等王子楊和班主任一起趕到醫院的時候,寧遙已經在那個摩托車的人的攙扶下一瘸一拐的從急症室走了出來。王子楊一見到寧遙半身紗布,立刻大叫起來:
「寧遙你出什麼事啦?」又橫眉對著一邊的男人,「你怎麼騎車的?你有沒有搞錯啊?」
寧遙伸手去攔住王子楊:「……是我自己不得當心。也沒什麼,就是破了皮。」
「寧遙你怎麼跑到學校外面去了呢?」班主任疑問重重。
「……突然想起家裡的鑰匙似乎忘記了拔。」
「那到底忘了沒?」
「已經打電話給鄰居讓她替我看過了。」寧遙向那位騎摩托車的人告別著,又轉向王子楊,「怎麼你也過來了?」
「當然要過來啊,他們說你出車禍了啊!」
「哪兒有,不是好好的么。」
「可還是這麼嚴重啊。寧遙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呢。」王子楊的眼神異常焦慮。
寧遙摸過王子楊的腦袋,把一半的重量靠過去:「我還好,沒有大問題。」
兩人在班主任的同意下喊了計程車回家,寧遙半身不能動,幾乎是橫著進去的,兩個女生都為這以怪莫怪樣的舉動而笑了起來。
在車上,王子楊坐前排,寧遙坐後排。說是坐,其實準確的說應該是躺,雖然身體放的不舒服,可還算勉強。眼睛四下轉轉,可以發現平時很多看不到的角落裡,一兩個不明所以的用具,地毯的邊緣滾著臟髒的白毛,還有王子楊非常小的一片後腦。
靠著白色的坐枕后,露出的一小片後腦。非常美麗的光澤與健康的顏色。只有兩個頭髮不聽話的翹起來,寧遙突然出神的說:「謝謝你。」
「什麼?」
「恩?你不上課了么?」
「男的有機會溜出來啊。」女生笑著轉過身子,看向後面,「我還要謝謝你呢。」
「沒良心的。」寧遙罵她,一邊側過腦袋看著後天窗,傷口火辣辣的疼起來。
兩人在寧遙加里坐了一會兒,行動不便的緣故,寧遙只能半躺在床上,看王子楊在自己家裡竄來竄去,跑到看不見的地方,不時發出「哎呀,你家什麼時候種的花」或者「日曆忘記撕了呢」的驚嘆。寧遙一旦點覺得頭腦沉重起來,閉著眼就要睡去。
過一會兒,覺得身邊的床往下塌了一點。她又睜開眼。一看就嚇的哇哇的叫起來。
「你別碰我的紗布呀!」動作一劇烈,投疼的直咧嘴。
「我只是看看傷到什麼地步。」王子楊停了手。
「……都說了還好。」
「怎麼會這麼不小心呢。萬一真出事了怎麼辦。」
「那也沒頒發了。」寧遙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這怎麼行。我會哭的。」
「別搞笑了!」寧遙一愣,隨後哈哈的笑起來。
「笑什麼啊?我真的會哭啊!」王子楊有些生氣。
「……幹什麼,這種表情。」
「廢話,難道你死了,我不會哭?就像我死了,你也會哭啊。」
「……」
但我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場景。我的設想里永遠沒有這樣的畫面。對於寧遙來說,整個初中時光已經冗長到不能忍受的地步。而高中似乎也偏愛著昏昏欲睡的節奏,讓一切都在老師的粉筆板書和眼保健操的音樂中交錯來回,想要有什麼新意,有什麼大起大落,好像根本就是望塵莫及的。
我們當時所體驗的最了不起的,除了被老師罵道狗血淋頭,想要逃夜卻最終悻悻而返外,還能有什麼樣的大事呢。那些發生在報紙上的車禍概率,事實的飛機,或者不幸碰上強盜斃命的人,總是離自己那麼遠。日子就是在媽媽燒菜的油煙味里,夏天游泳池的消毒水氣息中,迤邐而過了。
寧遙垂眼看著王子楊聚精會神打量著自己紗布下滲血的皮膚時,按捺不住的設想了一下如果她不存在的樣子。睡在玻璃罩下,周圍的哀樂想的眼睛睜不開。寧遙也許會是被人一致推舉上去宣讀悼詞的那個,站在話筒前看王子楊的媽媽哭的死去活來。
那樣沒有感覺的假設。遂於自己來說,死這個字還是太遠了,它的泛濫幾乎可以讓自己聽后絲毫不為所動,這雖然本是凄慘無比的事實,但對於不是當事者的人來說,卻已經可以視它如同一個毫無意義的詞語任意在耳邊來回。
不切實際的東西,沒有頒發把它和眼前的女生聯繫到一起。
寧遙知道自己對王子楊的討厭就是這點內涵了。希望那個她能夠摔個跤,破個皮,希望她考試失利,回家被父母批評,希望她在男生面前出醜,從此不敢太過張揚。這些不見日光的偷雞摸狗式的惡毒念頭,不過是蠕動在本性中的一列蟲子,要它們去見識真正的大場面,只是痴人說夢而已吧。
「我沒有想過那麼多……」寧遙把之前的話題又接了起來,看著王子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迷茫眼神,「我好想覺得我們都是不會死的。」
「我也沒有想過那麼多死不死啊的事啊。只是以前去參加外公葬禮時,真的受不了裡面的氣氛。我告訴你個事,你別罵我不孝啊。」王子楊吹著寧遙的紗布,「原先我沒有哭的。因為外公和我不親。後來我想到大家都不是可以長命百歲的人,我的爸爸媽媽,我,還有寧遙你,都是有可能這樣睡下去,再也醒不過來的,想到這些時,我才哭了起來。我媽媽後來還說我對外公很有孝心咧……」
「你倒還知道加上我的名字啊。」寧遙沖她擺擺手,「得了,這些不提了。」
「肚子好餓啊,你這裡有什麼吃的沒?」王子楊跳起來。
「冰箱里有吧,你自己去看好了。」
女生朝廚房轉出去,寧遙靜靜的看著身上白色的紗布。有些橡皮膠帶已經捲曲,寧遙伸手去搓了搓,很快它們就發黑了。寧遙才聽攜手。聽見廚房裡的動靜,從中分辨著拿碗的聲響,拿筷的沙拉沙拉聲,隨後又是「啪唦」的一下,應該是多餘的筷子又插了回去。
轉頭向著另一邊的窗戶。隔壁人家曬得床單似乎還沒有收走。看的見一些綠色和藍色的圖案點綴著。
寧遙長長的吸了口氣。
我們只是在一個安穩的小世界里折騰著自己。
2
「你怎麼搞的呀?cosplay凌波麗嗎?本尊也太不像了啊。」
「……讓一讓讓一讓。」寧遙沖蕭逸祺白了一眼,「一點同情心也沒有。」
「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嗎?」
「走開啦。」王子楊甩著帶笑的口吻,「黃鼠狼別給雞拜年啊。」
「早就過了那日子了,做事也要做點應景的吧?」男生上來搭寧遙的手,被寧遙甩開,扔湊上來說,「幹什麼啊。能走路嗎?」
「這不正走這嗎?」
「你這樣也叫走路,那我們算什麼?」說著乾脆轉去問王子楊,「她還好吧?」
「還好。外傷。」王子楊碰了碰寧遙,「體育課我先去替你請假了啊。」
「謝謝。」寧遙笑笑,看著王子楊跑遠。
「你沒事吧?」
「什麼?」寧遙不明所以。
「最近老覺得你精神恍惚。」蕭逸祺皺了皺眉,「家裡出事了?」
「……不要烏鴉嘴!」
「那你自己又不說。」
「……本來就沒有什麼事啊!」寧遙看著他英俊的輪廓,兀的想到那句傳言,不自覺的改變了神情,等到聲音冷冷的說出去才察覺到自己的不平,「你要忙的事也很多,不用管我了。」
「忙什麼?」
「你自己知道啊。」
「我不知道。」男生特別傻氣似的翻翻眼睛。
「……你不知道的話,我當然也不知道。」
「哎哎哎,有話就直說嗎。」男生小心的拉過寧遙的外套,避免碰到她的傷口,「幹嘛呀,這樣吊人胃口。」
「我哪兒叼你胃口了啊。」寧遙扭頭就走,「我還要去上課,拜拜了您啊。」
「少給我開北方腔!」男生在後面樂呵呵的笑著,「小心點啊。」
受傷后讓寧遙覺得最不方便的就是受的注目禮比往常多了幾倍。雖然都是善意的,可還是讓她受不了,而自己一瘸一拐的姿勢在輕盈的女生中也非常突兀。加上有王子楊陪在身邊,讓寧遙更像是如同被對比著。為此她不得不總是低著頭,原想悶頭直走的,也因為傷口的關係不得不變成緩步移動。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假借換藥之名從最套樣的數學課上溜走。
因為突然下雨,體育課從室外改到室內,寧遙的特殊待遇也享受不了了,跟著全班其他人一起坐在教室學習廣播操的名稱。太無聊了。忍不住又要睡覺。看看前幾排王子楊不知在寫些什麼,寧遙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惡行還沒有暴露它的惡果,默默的打了個寒戰。
難道受這樣的傷就是報應了?
如此說來,或許應該改寫這個小事故沖亂了原本的節奏。寧遙會議著之前鎖發生的一切,突然聽見關於蕭逸祺的傳言,對王子楊捲土重來的憤恨,與陳謐重逢后,他的手,男生的手總比女生的要熱那麼一點點,故意填錯了王子楊的地址,在追回的途中除了點事故。
好像內心所有的痛苦的念頭都具體顯現一般,那些在皮膚上如此真切的灼痛感,一聲用雙氧水給她消毒時寧遙幾乎沒有喊破嗓子。沸騰著密密麻麻的泡沫的皮膚。
這麼痛。
一點點的從心臟出發,終於達到皮膚的表面。因為內部沒有隻覺,所以危險的不知道原來發生在身體里的變質會是這樣大規模的潰爛。
胡思亂想的時候,正好對上王子楊投過來的目光,兩人定定的看一會兒,隨後同時微笑起來。
放學時寧遙沒法騎車,王子楊又要趕去迎接姐姐回國,寧遙就只能自己一個人慢慢的走回去。心裡是很莫名的不甘。為什麼自己受傷就落得這幅凄涼的下場。
可怎麼辦呢,陳謐不是自己的。
「凌波麗同學——凌波麗同學——」喊聲過去幾次后,寧遙才突然醒悟過來對方叫的是自己,立刻也分辨出了那個已經抓緊時間換上單衣的男生嬉笑的臉。
「……有毛病。」寧遙不管他,繼續走。
「不用我載你嗎?」
「屁股痛,沒法坐。」
「呀呀呀。」男生腿一蹬,從車椅上挪到車後座,姿勢奇特的跟著寧遙,「那你坐前面。」
「……別噁心了!」寧遙看了看那空出來的位置,想想一下,沒來有的就打了個哆嗦。
「這也不好,那也不要,凌波麗真是難伺候啊。」
「……你才凌波……」
「走就走把。」蕭逸祺跳下車,一邊推一邊說,「鍛煉身體。」
寧遙感受到他突然站起來后帶來的壓迫感,抬眼看去,正式沖自己微笑著的如同往常一般的臉。男生渾然不知這個舉動正好大大的刺激到了女生,因而只是對女生突然怒罵一句「你幹什麼啊你」,隨後扔下她咬牙切齒的疾走感覺奇怪。
寧遙心裡都是沒有根的恨意。浮動在天頂下的,是期望不到的眷顧,它們在反覆后變成了悲傷的恨意,一聲聲罵著這樣殘酷的溫柔。
你別過來啊。
你別再跟我說話啊。
你別再笑了啊,你知不知道你笑得真討厭!
有些事情,做過了頭,就從背過度到刃了啊!
寧遙走得急,胳膊和腿似乎都有傷口裂開的撕痛,不由得緩了緩。男生趕在這個時候追過來:
「你是病好還熱衷於競走嗎?」
「也不管你的事。」
「你到底犯什麼彆扭啊?」
「我沒有。」
突然寧遙覺得眼前一黑,看清了,是男生跳上一邊的草堤的台階,堵住了整個夕陽光似的,寧遙好不容易從腦海里撩出一句話,沒有甩干就扔過去:
「蕭逸祺,你又幹什麼啊……」
「是我問你吧。」
「你先下來,這裡那麼高,掉下去……」寧遙探頭往下面的河岸看了看,雖然說這個斜坡不高,可還是挺陡的。一失足,沒準就直接摔進醫院去掛石膏了。
「你擔心啦。」男生嘻嘻一笑。甚至還倒退著走了起來,「那也好。」
「……蕭逸祺,你要死啊……」寧遙頭又痛起來,雖然台階挺寬的,可也架不住這麼亂來,「你是小學生嗎?」
「自行車你幫忙推啦。」男生只看著寧遙,讓風從身後吹過來,面朝她笑,「遇見拐彎提醒我哦。」
寧遙看他沒有打算助手的樣子,只能扶過自行車,一步步跟在邊上:「還沒到……還沒到……還沒到%你真是傻瓜。」又想想,「我是比你還要傻的大傻瓜。」
男生的長褲,勾著運動商標的圖案,在她耳邊發出沙沙的聲響。
「要看我哦。」
「那麼搞,怎麼看啊。」寧遙皺著眉故意不理,心裡還是挺怕的。時刻關注著男生後方的台階變化。
「那摔壞了你賠。」
「要賠找你媽去賠。」
就要到盡頭時,寧遙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同班女生的笑聲,她趕緊回頭去看,發現對方原來不是沖自己而來的,又想找地方躲,這麼一個錯神,等她被提醒到時,只聽見男生一聲大喊,從草坡上傳來碰撞聲。
3
「蕭逸祺……你說你是不是打傻瓜?!!我沒見過比你更愚蠢的大傻瓜了!」等醫務室老師離開后,寧遙終於把別在心裡的話怒吼出去。
「還好啦,就是傷了頭。」男生躺在一邊的病床上,是因為姿勢的關係么,聲音聽起來柔軟了許多。
「……你沒摔死真是老天不長眼。」寧遙氣的不打一處來,「做事要有分寸啊!」
「還好啦。」
「好個屁!」
「喂喂,不要那麼凶。」男生動了動身體,把頭沖向寧遙一些,「真的沒事。」
「不是有事沒事的問題,明白嗎?是分寸的問題,分寸!」寧遙覺得再不找個機會好好給他上一課,沒準下次就是在治喪委員會上寫給他的悼詞了。
「我怎麼沒分寸了?」男生似乎很莫名,「這帽子也扣的也太大了吧。」
「大什麼大?你自己都沒有感覺嗎?你這次受的傷,你平時待人的態度,你說你又沒有分寸。」
「我平時待人怎麼沒分寸了?」男生追問道。
「……」寧遙這才發現自己說了少根筋的話,可看著男生好似任人擺布似的,又壯起膽子「你對人好不好?」
「好啊。」
「……說的還真不害臊。那麼,你對誰都很好?」
「是啊。」
「……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
「……你簡直無藥可救。」寧遙站起身就想走。
「喂,幹嘛說成這樣?」男生拚命擺著手,示意「談話可以繼續」。
您高站了一會兒,深呼吸幾個來回,才又坐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
「……什麼?」
「我知道你的意思啊。你是說我對人太好了,尤其是女生,會給她們錯覺。」
「……你知道啊?!」
「可有沒有錯覺是她們的事,那不可我能控制的。我所能控制的就是我想對別人好,就這麼做了。很簡單吧。」
「你就不會考慮別人的心情嗎?這樣叫做殘忍,明白?」
「別拿電視里的套話來擺顯呀。」男生呵呵笑著,「你們女生總是自己想的太多。這樣誰受得了。」
寧遙沉默一會兒:「可是既然你有喜歡的人……就不應該再這麼做了。」
下一秒,男生幾乎是翻身從床上做起來,語氣無比激動:「你說什麼?!」
「……我說。」這麼劇烈的反應,應該是沒錯了,寧遙摳著手指,「你有喜歡的人,就不該這麼做了,對她很不公平。」
蕭逸祺幾乎把寧遙的臉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的看了足足有十幾遍。寧遙被他看的渾身發毛:「幹什麼啊?」
難僧又躺了回去:「……沒什麼……」
一系列的表現都說明自己說的沒錯。寧遙正干坐著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好做什麼好,聽見蕭逸祺的生硬重又響起來,沒有什麼語氣,只是帶有如同韌絲般的細微觸感,被他的鼻息吹起來后,異常輕柔的沾在寧遙額頭上:
「你怎麼知道的……」
「……反正就是知道了……」
「……你怎麼想的?」
「什麼我怎麼想的?」我真想掐死你這種大爛人啊,「你去問問她不就行了。」
「說什麼呢……」
「幹嘛?還不敢表白啊?」
「我這種人不適合做這種事。」
「少來了。我看你說句『晚上一起回家吧』比什麼都簡答啊?」
「這有什麼?這和表白有什麼關係?」
「……所以說你這個人就是爛啊!這話在別人說起來意義就和你說的不同!你看你平時都幹了些什麼。」
「『晚上一起回家吧』,就是告訴對方了?」
「……對你來說不是了……」寧遙心灰意冷,這種話就是說給王子楊聽了她也會當成是一句特別平常的邀請吧。
好像,自己又在做類似的事了。
男生輕輕的笑起來,說了句:「我都不知道,真的可以么?」寧遙去倒了杯水,邊喝邊口齒不清的說:「是啊是啊對別人來說就是。」
「喂,是誰啊?」似乎過了許久,寧遙忍不住又問了一聲。
蕭逸祺沒有回答。
「我都知道了啊。」邊取笑他還有什麼好害羞的,邊拖著凳子蹭過去一步。
男生合著眼。
睡著了。
醫務室里基調是白色的,雖然不大,也談不上漂亮或者有氣憤,但很乾凈。光線充足,陽光卻不會直直射進來,寧遙坐在凳子上,手中茶杯的熱氣裊裊上升,光線纏繞著白色的水汽,濕漉漉的劃開,柔和而穩定,浮在她的額頭上,泛著淺淺的細光。
牆上的鐘滴答滴答的走。寧遙不敢回過頭去看時間。後來她才明白,原來當時不敢看時間的緣故,是因為怕把這一刻用時間長久定在心裡。如果沒有時間的話,每一個細節都如同喪失了錨的船,不知道要漂去什麼地方。可事實上,即便沒有看向鐘錶,寧遙還是長久的記住了那些全部的細節。
透過百葉窗,有節奏投在男生臉上的日光。一半眼睛在光帶里,還有一半在光帶外。輕微顫動的睫毛。
好像碰一碰就會消失般的不真實。
卻又長久的記住在腦海鍾,船沉沒在海中,從千萬的時間裡變成被魚群和生物鎖覆蓋的小島。永遠的定在那一刻,連時間也拿它沒有辦法。
4
那些看似毫無理由的東西,其實都是有理由的,只是我們太年輕的時候,還想不明白其中具體的因果而已。
我們聽說的毫無理由的討厭,總是有理由的。不恰當的述說,不合時宜的相見,人和人的心距離其實遙遠,誰也不應該貪戀它們之間的過多親近。
我們所說的毫無理由的喜歡,也是有理由的。對方的一舉手一投足,挑准了最合適的時候嵌進自己的眼裡。一兩句話里的溫度,那麼適當的溫度,好像把手放進37度的水中觸感虛無。那些已經成為生活的一角,如同一片樹葉,一陣鈴聲,一條通往馬路的通道那樣,成為自己生活中一部分的人。
沒有理由。是因為有太多的理由。團做一塊結到一起。找不出最先是哪個線頭。大大小小的理由,染上人的眼睛,漫到鼻樑,游過頭髮的弧度,最後在耳朵上留下吻痕。年輕而舒展,本身就是韶華的具象。等到自然光在門后被掩實,沸騰的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爬上了空間。
晚上在加時,接到王子楊的電話,寧遙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今天的事告訴了她。
「這人還挺有趣的。傷的厲害么?」
「厲害倒是不厲害。我看有點神經兮兮。像個瘋子。」
「但很好玩啊。」
「我說你到底怎麼樣……」模模糊糊的問過去,「我看他過幾天就要對你表白了吧。」
「嚇,不要亂說!」
「……是真的……我今天跟他說過了……」
「他說什麼?」
「什麼他說什麼?你想怎麼樣才是關鍵吧?你別告訴我說真都要通吃哦!?」
「通吃……這個說法太難聽了!」
「你不是挺討厭他么?最初……」
「……哦……都快不記得了。」
「你這什麼記性……」
「記得就好嗎?」
「啊?」
「沒什麼。哎……我都不記得跟蕭逸祺有過什麼接觸。」
「……恩……」其實寧遙也有類似的想法,「……就是奇異的吸引力吧。」
可是事情並不依靠各自的想法而沿路前行。
周五傍晚的全校大會上,上千人在操場列隊,等到校長上去說了沒幾句話,突然開始下起雨。原先是小雨,老師們似乎還沒有放在心上,一心想著堅持到最後就可以了。可隨後雨越下越大,寧遙覺得劉海都有濕透的跡象了,讓一千多個學橫集體淋雨似乎很有可能被人說成體罰,所以校長當機立斷的喊了句:「散會!五分鐘后在體育館里集合!」
所有人開始集體從操場上撤退。呼啦啦的速度混合著嬉笑的氣氛,一直蔓延進了教學大樓。寧遙的腿傷好的已無大礙,雖然胳膊還疼些,卻在集體大逃亡的感染下跟著跑起來,人流分成數股填充了走廊和樓梯。不知是不是錯覺,等同學們衝進教學樓里,彷彿外面的雨又大了一點。大家紛紛擠在樓道口擦著頭髮。
外面突然空空蕩蕩。非常鮮明的對比。
寧遙貼著一邊扯著外衣抖落水珠的女生,這個動作也正在許多人中迅速普及。從男生的運動鞋中踩下的水漬,反覆重疊后變成一小片污濁。大理石的花紋在水印下變得模糊。空氣里多出些超市而高溫的因子,一直懸在年輕人的頭上沒有散去。
等到全校師生排隊進入體育館,悶熱的水汽似乎更濃烈了一點,讓人懷疑現在是不是春天。校長舉著話筒測試著「呼呼啊啊」,寧遙想笑,看看王子楊也在前面,野史從鞋子濕到小腿,眯眼看仔細了,發現她今天似乎穿了兩雙襪子,一雙絲襪打底一雙白色淺口襪。
幹什麼呢這是,大費心機的。
轉念之後,寧遙才響起來自己昨天對她說的那句「可能這兩天就會對你告白了吧」。臉色不禁又有些難堪。王子楊為什麼總有無數的機會讓自己去討厭她。
寧遙按了按脖子邊的紗布,下面的那根血管跳動又明顯了起來。
經過一場雨的沖洗而顯得軍心渙散的隊伍,經過老師們的多次集合也沒有變安靜些。寧遙在其中站的身體一陣陣酸疼,小心翼翼的揉著肩膀。歪著腦袋小心檢查每個傷口的狀況時,發現有一股笑笑的騷動正在隊伍中傳播。看不具體。好像只是一個對一個交頭接耳,話題在持續單線傳播著,像身體越來越長的百足蟲。騷動更近了一些,能夠看見每個聽者流露出興奮的臉色。估計八成是咪咪宣揚「校長褲鏈沒有啦」之類的小道八卦吧。
寧遙剛轉回實現,突然聽見一聲「好,我們繼續開會」,洪亮而略顯滑稽的男聲在體育館里震蕩來回,地下的學生有一刻完全被震住,終於收住閑散的心思對校長露出麻木的崇敬。
就在他慷慨的提到「我們今年已經獲得了市委頒發的十佳」時,有人在邊上點著寧遙的背。她疑惑的回頭,一張陌生的臉,餘光又看見班主任的目光炯炯,趕緊把角度調小些:
「什麼事?」
「有人讓我告訴你『今天晚上一起回家吧』。」
「啊?什麼?」
「哦,那邊傳過來的,告訴脖子邊貼著紗布的女生『今天晚上一起回家吧』。是你吧?」鄰班的女生滿臉剋制不住的放光。
「誰說的?」寧遙也摸不著頭腦。
「三班那邊傳來的。」女生指著一邊傳話給她的男生。
「三班?」
女生又點過身邊的女生。女生又拍著另一側男生的胳膊,小聲的說著什麼,男生便將指針指向下一個目標,不斷的,你指我,我指著他。
在人群中悄然浮現出一小條曲線。在微小的動作和眼神間,接力般的傳下去。
好似沙漏流到最後,倒轉翻個。重新開始。逆回著再現出那根不透明的線。線上串連的是一個男生對女生的邀請。是邀請。野史告白。
——請幫我穿給那個貼著紗布的女生說。
——今天晚上一起回家吧。
一起回家吧。
寧遙猛地反映過來。撥開曲線的痕迹朝始作俑者看過去。
站在十幾米外隊伍末尾的男生腦袋上還綁著紗布,和她實現相碰是揮了揮手。
5
很多時候都不得的藉助別人來證明自己的存在。這是一個多麼無助而又天真的念頭。可事實正是這樣無助而天真,持續演奏同堂的音符。只有從觀眾的反應中,才能聽見自己帶來的究竟是怎樣的音樂。
在很多時候微笑,流淚,搖頭晃腦,看更多的書,買不知哪國的電影來看。
在很多時候做這些,並不一定是因為自己高興,難過,得意洋洋,愛讀書或者愛藝術。
我在很多時候做這些,只是希望有個人能看見,在他眼裡變成高興或難過,得意或酷愛讀書的人,變成那麼生動的,值得他喜歡的人。
心思就是這麼簡單。
複雜而簡單。
誰會看見。
誰會記得他曾經看見。
寧遙總覺得自己是跟著王子楊而長大的,在她的鏡頭裡自己成不了主角,就一直以記錄者和陪襯者的方式親眼目睹兩個女生在呢樣在路上變成不同的人。親眼目睹,和親身感受。
她們許多時候做一樣的事,一樣的雨水摞在裙角上,一樣呼吸著帶粉筆味的空氣,一樣在太陽下曬出小雀斑,但這些主題的細節卻並沒有動搖兩人隨後的大相徑庭的璐。
王子楊在許多的注視下備受鼓勵的成為更動人的女生。她在許多時候的可以俱都都不愁沒有人關注著。她的追隨者總能紛至沓來。
也許在這個時候說到追隨者還是太過矯情了。可寧遙依然能夠記得,當王子楊在舞台上演出的時候,自己是如何以一個完全分辨不出的黑影在人群中沉默著,沉默的看身邊的男生怎樣目不轉睛的盯著舞台,完全忘記了掩飾那些不應該的眼神。
那對於一個十幾歲女生來說,或許是最大的無名的刺激。完全尋不出根由的悲傷。
更說明了,在別人眼中出現的那部分自己,也許是比自己真是的本身更為寶貴的也說不定。在別人眼中莞爾的,漂亮的,出色的,細膩的,可愛的自己,即便是都帶上了演出的性質,可因為有觀眾,這部分突然就成了真是的砝碼,為自己的天平添加了相當的重量。
人人都存在著那部分為別人而活的自己。它會在各種評價中出現差異;寧遙是平常的,善良的,心思深重的,敏感的,遠遠不及王子楊的……有時候甚至會是友誼的,溫柔的,美麗的……
各種各樣的,在別人眼中的自己。
不管是怎樣的,真的還是假的,那部分自己永遠害怕沒有觀眾。
寧遙感覺自己已經度過了太多沒有人關注的日子。而她以往的大部分經歷就用以扮演王子楊最大的捧場客。在漆黑的舞台座位里,靜靜的被台上的光束吞噬。
也許在很早以前寧遙確實期待過會有人走來對她說「我注意你了很久」,但這樣的念頭在沒有顯示可以支撐時,幾乎已經完全泯滅在時間的沙石颶風中。於是很久以來,她都在王子楊身邊獨自一人。
知道這一天,好像受了魔法突然醒來,地面裂開一條溫柔的線,將醞釀了一季的雨水在其中從此至彼的流淌過來,濕了她的指尖。
「說『晚上一起回家』就是告白了?」
「……你這個大爛人……」
也許是誰已經不重要,不是心理最喜歡的那個人也沒關係,寧遙只是為這突如其來的掌聲而震驚的不能出聲。她像是獨自忙碌的一個小人,知道別人的掌聲響起來,才讓她發現自己的腳下其實也有舞台。沒有燈光和帷幕的舞台,一小塊水泥或柔軟的苔蘚。
在別人眼中存在的那部分自己,原來也有觀眾。
他在暗中觀察了許多天,他其實也有不出聲的時候,他像個莽撞的孩子繞著中心跑了幾圈也不說話,他容乃公她的天平上多了幾塊「純真和善良」的砝碼,那麼寶貴的砝碼,他吧它們放上去,指針瞬間傾倒。直到最後,終於走來說「我們晚上一起回家好嗎」。
一整條線的人都聽見這句話。
寧遙死死咬著嘴唇,手指彎曲掐住的那部分大腿,離傷口很近,近的脹痛。
可她還是在這個悶熱而超市的大廳里,在校長喋喋不休的降到「今年的學期任務」時,顫抖著肩膀,流下了眼淚。
事情快速發真。
散會後,寧遙回到教室時,立刻成為話題中心。女生們憤憤圍上來詢問著關於剛才「傳話告白」的細節。一口一個「蕭逸祺到底喜歡誰啊」「是寧遙還是王子楊」「開始搞錯了嗎」。寧遙又喜又惱的扮演著不耐煩的樣子,推開她們說著「不知道不知道啦」
一瞬間像帶入了王子楊以往的位置。
人群中誰忘我的說了句「王子楊呢?問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大家才把目光投到站在座位邊面無表情的王子楊身上。
寧遙從王子楊那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上辨認出了強烈的敵視。
微妙的尖銳只在她的眼角里轉了轉,並沒有延續向臉部更多的地方。但僅僅是這樣的一個表情,寧遙依然察覺到了不可言喻的近乎仇恨的態度。帶著默然的冷度,一直停留在那裡。
兩人對視著。全都竭力制止表情透露過多的心思。
寧遙非常清楚王子楊心裡近乎被羞辱的氣憤和不甘。本該朝她走去的男生,最後又掉頭離開了,剩下她穿著精心準備的兩層襪子,尷尬的站在那裡。
也許對王子楊來說,最不可忍受的不是蕭逸祺目標的改變,她鎖不能接受的,僅僅只是男生所喜歡的,原來是寧遙的關係吧。
像要永遠把寧遙留在自己身後那樣的驕傲,被割草機連同花朵一起削去。
女生的心裡容不得一點點被忽略。
正在寧遙無意識的握緊拳頭時,從教室門口晃來一個人影,高高的截住了大半光線,手一撐窗框就喊進來:
「寧遙,走了啦。」
炸了鍋。
寧遙被他人推搡著險些做不出任何反應,前所未有的快樂自她下內心激烈的流竄著,光和影摩擦在大腦皮層,如同煙花盛放的效果。
又有人多事的沖蕭逸祺開玩笑:「之前不還是王子楊嗎?」
男生過幾秒才聽明白:「什麼和什麼呀,是他們搞錯了,亂說的。」一邊搭上寧遙的肩:「走嗎?」
嘰嘰喳喳的聲音朝王子楊去:「看來寧遙以後不能跟你走啦。」
「是么?」王子楊淡淡的回答,「我看也未必吧。」
寧遙停下來望著她。
蕭逸祺握過寧遙的胳膊,看看兩個女生的臉。
「寧遙你會去嗎?」王子楊笑笑,「你又不喜歡他。」
四周突然寂靜下來。寧遙微張著嘴,聽王子楊走上前看了看自己身後的男生,莞爾著:「寧遙你不是一直都喜歡陳謐嗎?」
「陳謐?」困惑的男聲。
「哈,你也認識的呀,我男朋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