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夏政頤這一次從圖書室窗外的走廊經過時,走兩步又退回來。坐在裡頭的百里佟察覺到旁邊有人的陰影,揚起臉看到他,溫和地笑了笑。
夏政頤轉進圖書室。先注意到女生面前一本很厚的書,反著光的書頁上白白一片。
政頤拉開百里身旁的椅子,沒有正坐,側過身手分別支在桌面和椅背上:「嗯,那個,前天……」大概用平常的聲音說話在安靜的圖書館里顯得有些注目,對面兩個女生看了看他。政頤這才意識到,剛要放輕聲音,卻忽然覺得開不了口。
無非是很簡單的「昨天謝謝你」和「不好意思麻煩了你還幫我去買葯」。這麼普通的感謝的話而已。可正因為普通,才覺得應該用正常的聲音和語調說出來。一旦壓低嗓子輕聲細語后,夏政頤就察覺到某種不切合的氣氛。
好象是有點,一點點的曖昧。
百里的目光中還帶著疑問的神情望著他。
「不去醫院查一下么。」藍策拿起政頤書桌上的藥瓶用無名指播轉一圈讀完藥名。
「沒那個必要。」剛剛洗完澡的政頤揉著頭髮站在寢室里,「明天下午是要看什麼演出吧?」
「嗯。」藍策摘下眼鏡走到門邊拿過自己的毛巾肥皂,「所以半天都沒課。」
高一和高二在樓前集成滿滿的隊伍,等著一輛輛的巴士車來把自己載走。類似的集體活動在高三前往往花樣繁多,不是去外面聽什麼歌唱比賽就是看愛國電影,要不是去工廠參觀或是聽報告,這次好象是在國外獲得了金獎的雜技團。
入學前的軍訓上政頤就和同班同學們一起看了場驚險的電影。現在回憶起來或許是至今由學校安排的最精彩的一個也說不定。只可惜這驚險大片在學校組織前政頤已經自己先看過了,所以機關重重起伏跌宕的故事在他面前二度重映時便無趣了許多。
不過其他人並沒有這樣。一個突然破門而入的怪物腦袋還是讓全場驚呼連連,坐在政頤身旁的女生甚至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拽著,回過神后才羞愧得不知所措。而夏政頤也沒有絲毫體諒的意思,在知道下一秒又將暴發出一個恐怖小**時率先把手移開,擺明了不給他人第二次機會。
也難怪會被班裡的女孩子又恨又愛地在背後偷偷議論了。「不愧是絕情的天蠍座誒!」,這樣總愛扯上星座命理的話,繼續引來相當的贊同。
淺色頭髮的少年,當時還無形地在自己身邊築著禁入的牆。
「也好,就像是用個畫框架著擺出來的收藏品。」藍策是這麼看的。
政頤則要求著說:「作業借我。」
全員抵達了劇院后,以班級為單位入席。黑呼呼的人湧進來卻沒有什麼吵鬧的聲音。畢竟班主任在後壓陣。政頤剛要翻著凳子坐下去,又站起來,反穿過人群對老師說了句「上衛生間」,得到同意便推門走出大廳。
回來時卻意想不到地被關在外面。
政頤有些犯愣,皺起眉頭伸手推劇院內場的大門,確定推不開,站著有些生氣「沒見過演出時把門鎖上的」。然後垂下手看了看四周。
目光碰到同樣從衛生間那邊走來的百里。
「不能自行先回學校吧。」而且巴士開來便花了半個小時,路途應該挺遠。
「嗯,就等著好了。」百里說。
「大概還要多久結束呢。」政頤聽著裡面的音樂。
「兩小時。」又說,「猜的。」
彼此對視了一下,政頤說:「那去外面逛逛吧。」
百里笑笑:「只有這樣了。」
麥香味的疊在可可味的上,政頤朝坐在長椅上的百里伸出手。
「要哪個。」
女生抽走了下面那盒,放在臉上熱熱地貼了貼,說:「謝謝。」
政頤一邊拆著紙盒上的吸管一邊說「沒什麼」,也坐了下來。
差不多同時響起了吮吸聲。只是百里一口氣短很多,抿了抿似的就把乳飲料又握在手裡。冬天裡反覆地揉來揉去。
政頤的餘光里掃進她突起的鼻尖,轉過臉來說:「你是在二班吧。」
「嗯。」
政頤對面的宿舍就是屬於二班男生的,互相有照面但也只是這點程度而已,不過其中一人他卻挺有印象:「你們班有個男生唱歌很不錯。」
「什麼?」百里看著他。
政頤簡單說了一下知曉的渠道:「有時在宿舍里聽見會覺得『真想不到啊』。」
「哦……嗯,對,是有個唱歌不錯的。」百里說,「每次有什麼活動都會扯他上去算是壓軸。」
政頤剛要說什麼,坐的位置上突然聽到一陣「啪啪」的聲響。兩個人一起抬頭,就在上面某個樓層的地方,不知誰家的家庭主婦正勤奮地拍著枕頭。無以計數的白色塵屑揚起來,然後緩慢地往下降。
「誒,真是——」百里從凳子上站起。政頤跟著。
「走吧。」
「嗯。」
看見政頤時藍策露出挺吃驚的表情,託了托眼鏡「誒你去哪了」。政頤說「怎麼你邊上的位置空了那麼久你都沒發覺我不在?」藍策擺著手說「我以為你換了別的地方啊」。政頤搖頭表示「真冷漠」,隨後問:
「表演好看么?」
「比預料的好。」這才想起剛才的疑問還沒獲得答案,「可你去哪了?」
「在外面坐了兩小時。」
「唔,挺慘。」
政頤聳聳肩。
十月里的天居然下起雨。說明今年是暖冬。不過感受上卻更陰冷。冬天的潮濕是刺骨的,穿過層層衣服刺進來,到最後幾乎覺得是痛。上課時窗戶緊閉還是不夠,一個個學生都蜷著身體。小賣部里所有被帶溫度的東西都賣得飛快,稍稍晚去一會就只能空手而歸。
夏政頤有些忿忿站在樓前收起傘。心裡埋怨著如果不是老師拖堂也不至於弄得自己一無所獲。
真的很冷。男生打了個哆嗦。朝地面划兩下甩掉傘面的水珠。隨後看到對面教學樓下的走道里百里正和那位目前只能用「歌喉不錯」來形容的男生面對面說話。
「挺熟的么。」政頤想。
然後百里舉起手裡某個東西貼到男生臉上。看不清楚,卻能肯定是什麼熱的,好比奶茶,或者包子燒賣之類。有點奇怪,明明不確定啊。但夏政頤卻無端認定一定是暖熱的。難道是因為自己當時冷得直哆嗦么。
「男朋友?」藍策問。
「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她交了嗎?」挑著飯菜里的胡蘿蔔扔到一邊。
政頤舉起筷子在嘴裡含一含,心想著帶眼鏡的藍策做這種小孩子似的舉動真是很不搭。儘管政頤自己也不喜歡胡蘿蔔。
下一次看到時,果然已經像成雙成對那樣在一起了。雖然男生和女生同行會有很多公事公辦的可能性,但卻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的。好比在這個點上——政頤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一起去餐廳吃飯的話,就很明顯了吧。
視線收回來。政頤揉轉著手錶,把它在手腕骨上下來回移動。
從十一月起,高三連早鍛煉都全線取消,二十五分鐘直接改為自修性質。冬天裡走在六點多的路上,覺得好像是夜行一樣。教室里的氣氛則靜默而條理,白亮亮的牆壁和燈,底下的人雖然還有在打呵欠的在吃早點的,可都很安靜。
夏聖軒也同樣,希望能夠再多睡一點的念頭並不比別人少。危險的是連他也有了在下午課上忍不住想瞌睡的念頭,幸好都得到了制止,只是右手托著腮,左手歪歪地在課本上跟隨老師的筆記走。看到斜前方的女生,腦袋一點一點了幾下后突然猛地搖醒過來,很好笑的場面卻連想扯嘴角的力氣也沒有了。
所以會想到謝哲。
不奇怪的事。
有這傢伙在的一年裡,算得上是最鬧騰最閑適的時間。那時的文化節,運動會,元旦的通宵慶祝,或是外出組織活動,類似的花樣也多,哪像現在什麼都跟高三無關,校長恨不得把所有高三生接到家裡一個個輔導似的,結果此計不成又生一計。每周都要開的衝刺動員會,安排在星期五。一位校長和三位教務主任的慷慨演說能持續兩個小時。大家沉默而壓抑地聽這所學校歷年來的輝煌升學率,因為今年就要看自己的了。
夏聖軒坐在暗寂的大廳里看著被投影出的圖案說明有多少多少學長進入了全國最好的大學。
心裡覺得關自己什麼事呢。
就算將來可能也成為他們的校友,但現在又關自己什麼事呢。就算落榜無法與他們齊名,又關學校什麼事呢。
「起碼你不用聽這些無關的長篇大論了……」鬆鬆地壓向椅背時,夏聖軒在心裡對謝哲說。然後便意識自己念頭很是低劣。
嗯。「……其實聽聽也不錯……」
還能聽得到的話。
但幸好有夏天的高考做掩護。夏聖軒可以以此為障眼法迴避掉許多問題。
說是「許多問題」,但現在也只剩下一個。
早上離開家時政頤媽媽在廚房裡招呼他:「啊聖軒,幫我給政頤帶個暖手電筒爐去吧。……誒,放哪裡了?」從廚房裡走出來要去翻儲藏櫃的門。
聖軒已經放到門把上的手停住了,回頭說:「阿姨我趕時間。」
開門出去。
自己的父親要再婚時,政頤媽媽曾經和聖軒說過一番話。當時政頤還衝動在他的憤怒里,好象時常對周圍的人進行宣洩似的挖苦,而主要對象,就是他的媽媽了吧。
還在讀高一的聖軒是被喊進父親和政頤媽媽的對話里去的。剛放學回來的他邊應著邊把書包放到牆角,走過去看著兩人。政頤媽媽眼睛很紅,而夏先生雖然平時不太正經好開玩笑可終究是大人,大人那種常見的沉默的面孔也會有。
並不是要找聖軒商量什麼,更多是傾訴般地絮叨著。
最後,大概是情緒激動起來思緒也有點亂了,政頤媽媽居然看著聖軒說「我本來以為政頤那麼喜歡你,跟你關係這麼好,應該沒問題的。誰知道呢——」
十六歲的夏聖軒先是驚訝隨後一點點苦笑起來。
誰知道。
為什麼要讓我去挑戰政頤對他父親的感情呢。
為什麼要讓我去觸犯這些禁忌的事項。
和我到底有什麼關係。
然後在結果前被一次次地告之「啊果然不行呢」「沒有血緣關係畢竟不一樣」。
甚至慢慢地時間過去,政頤不記恨有血緣的人,不記恨無關輕重的人,而只記恨夏聖軒一個。
結果是這麼地清晰明了。都看見了吧。
早鍛煉即將被取消的某天,夏聖軒摸到書桌里放了好幾日忘記還的書,等下了課他去圖書館歸還。管理員讓聖軒在那邊一排的借記卡上籤個名,聖軒便點著頭從桌上幾支筆里摸過一支,走去彎下腰。
隨後有另一隻手在他身邊舉起來。也是還書的人,站在聖軒旁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橫撇豎折橫橫橫……
餘光掃到那人姓名的夏聖軒頓了頓。但他終於沒有抬頭看對方。
等聖軒簽完名直起身走回來,動作更快一步的夏政頤已經推開圖書館的門走出去了。只留那面玻璃門還在因為餘力的作用來回地輕輕晃動著。
夏聖軒朝正望著自己表示「還有什麼事?」的管理員淡淡地笑笑,隨後放下表情朝門口走過去。
平靜地接受事實。
兩年的區別不僅體現在彼此身高的更改容貌的更替上,更有其他。
兩年前還會顧忌著、困惑著、猶豫著的那部分,此刻已經在夏政頤的世界里消失得差不多了,被其他東西徹底代替。說不上來的某種東西,如同雙手交握那樣完美吻合地卡在政頤的身體里。曾經缺少的力量,智慧,或是足夠的經驗,現在都已經完美地具備。於是變成直接了當的淡漠,直接了當的不屑,和直接了當的排斥。
毫不介意、避諱。正視般地望著你。
中午下的雨讓夏政頤一直頻跳不已的右眼得到了答案。左福右禍。如此說來禍就是這混合著雪珠的雨啊。原本來上課時就因為趕時間而只扯了個套頭的絨衫穿在校服里,現在是幾乎要哆嗦得篩出糠來。藍策建議說你要不等等回去換下衣服吧,政頤想那我也要先挺過這節課啊。
於是一等鈴響,幾乎是往宿舍里狂奔而去的。
然而暗著光的值班老師辦公室沒有給他隨後溫暖的希望。大概是在巡視檢查每個宿舍的衛生,老師此刻不在可以召喚的範圍里。宿舍底的門緊閉。
政頤抖了抖身體,來來回迴轉著,眉頭很是痛苦地皺起來。直到百里撐著傘經過,女生的聲音問「又胃痛了嗎」。
百里同樣朝辦公室里望了望,然後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一包熱的豆奶:「要不要。先暖一下。」
琢磨著「暖一下」是指借自己暖暖手,還是請自己喝,政頤一開始便沒接,女生自嘲地笑了「不好意思我只有這個」,她誤會成是政頤不喜歡。
「哦不是。」連忙拿過來,「……我喝了?」
「請吧。」
咬開軟包裝的右上角后,男生的動作停止住,伸手改去揉眼睛,一邊自言自語地「嘖」一聲。
百里問:「進東西了?」
「不是,跳得難受。」
「眼皮跳?」
「對。」
「那不說明有好事么。」
「嗯?」政頤愣一下。
「左跳災,右跳財,」背誦到,「該去買張彩票。」
怎麼……和自己記得的不一樣呢:「不是左眼財右眼災嗎。」
「誒?不是吧。誰告訴你的?」
換到以前或許會持續地爭論下去。依照一貫的個性,會強調肯定是百里搞錯了,自己的版本才是對的。從來都是很驕傲的人呢。可政頤沉默下來,換了口氣說:「……以前有人教過,不過大概他也記錯了吧。」捏著豆奶的包裝袋,轉開臉,把飲料一點點咬進去。
「其實,」百里拿起傘做出要告別的姿態,「有個辦法。」
政頤又看向她:「什麼?」
「以後如果右眼跳的話,就說是『右眼財』,如果是左眼跳,就說是『左眼財』。」
「誒你真是牆頭草。」
「祝你財運橫通。」百里撐傘走到室外。
政頤站在樓下朝她點了點告別性質的頭。
晚上到熄燈前的時間只有短短半個小時,進入冬天的時候就和九月里不同,每間宿舍門都緊閉著,因為裡面的空調暖氣不能泄露。所以也導致門上的窗戶總是白白一片,比起看,各個屋子裡的狀況反而是聽著更清楚。
藍策和政頤差不多怕冷,空調溫度開到將近30,當然實際不可能真的打到,可還是熱很多了,政頤都穿上了單件的長袖T恤走在屋子裡找他的拖鞋,剛要蹲下去時,褲子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著響起來。政頤接起電話。
「哦,媽媽。」
[「怎麼一個禮拜也不發個短消息來呢。」]
「沒什麼事啊。」邊說邊朝窗口走。
於是等藍策從樓下的水房打完水回來,夏政頤的電話還沒掛斷只是剛進到尾聲。
「要裝修?」
[「是啊,夏叔叔一直也想把屋子好好地再翻修一次。」]
「反正我住學校,沒什麼影響。
[「誒你這孩子真是。」]
「要花不少錢吧。重新裝潢什麼的。」
[「不用你操心這些的。」]
不是操心,隨口問問罷了:「媽媽你別迷糊地再弄丟錢啊。」
[「小鬼。」]
後來藍策問政頤「有過先例嗎」,政頤就說自己還讀小學的時候,有次媽媽一個人坐長途車,包里扎放的三萬元被人偷走了兩萬。
藍策拖著「啊——」的長音,口氣里混一點感嘆和同情。政頤說很早的事情了,現在已經沒什麼了。藍策又拖了一個「啊——」出來,口氣變成應允和釋然。政頤就像要把空氣里那個音節趕走似地頻頻揮起手腕。
如果不是這次電話,幾乎快不記得了。有過那樣的事。六、七年前發生的過去,兩萬元對於當時的母親來說絕對不是個小數字。政頤記得是她從之前工作的地方調動后帶著錢坐車趕來親戚家接自己,結果他等來母親煞白的臉。
事後媽媽在回憶時說有個男人半途上車坐在她身旁。
那個男人抽起煙。而她沒多久便睡熟過去。
醒來就看到包被拉開著。三疊錢里少了兩疊。
當時的夏政頤站在桌子后,看媽媽完全不似平常那樣溫和知性。她拚命地捶著身下的床沿,對勸慰自己的人不時爆出一聲痛苦的泣聲,拉得又尖又長。幾乎不知道要怎麼表達內心的懊惱和痛苦似地哭泣著。
政頤甚至不敢走上去,睜著眼睛茫然而有點惶恐地看。
也許有惱怒過這個時候居然沒有父親在一邊,或者更大的對那個罪犯的仇恨。可能還有,小男孩無意識咬起的牙,和所有動畫片里的主角那樣想要變得強大,強大起來保護她。
但隔得很久,多年前的心態究竟怎麼樣,已經不太記得了。
上次回家時,感覺已經高到可以把媽媽隨便舉起來。
也覺得媽媽老了一些。雖然媽媽還是很漂亮。
不對應該說雖然覺得媽媽老了一些,但媽媽還是很漂亮。
這就是兩年前還咬牙切齒講著「絕不原諒」的自己。現在卻沒有那麼完好無損的憤怒了。
有時夏政頤本人也意識到。之前對於媽媽作出再婚選擇的痛恨,似乎逐漸地,如同被風化掉的沙石一樣,慢慢地被侵蝕失去了原樣。就像獨自一個人的媽媽過得其實很辛苦,她丟了錢後面色慘白地哭得非常凄厲,怎麼像個大人呢,完全不像。
那就算了吧,未必要欣然地接納,可「媽媽」畢竟是「媽媽」。
夏政頤洗臉時看了看鏡子。
人人都說自己的眼睛和下巴最像她。
這些跡象把之前曾經撕開的地方重新修合好了,然後兩年下來,變成不排斥的共生共存。
如政頤媽媽所說的「重新裝修」。不是一天兩天的念頭了,因為當初無非簡單地把兩家搬到一家過,可家長們還是覺得最好找機會把家裡好好地重新修葺一下。這次恰逢夏先生找到了合適的包工隊,而他也一個工程剛剛忙完有大約兩周的假期,所以打算在過年前完成。
「就是可能會影響你讀書。」是對聖軒的抱歉。
「不會的。」早上六點出門晚上八點到家,在家短短時間裡根本談不上能有所「影響」。無非到時候屋裡的氣味重些。
夏先生毫不掩飾欣賞的眼光,他拍拍聖軒的肩,又收手回去:「怎麼好象又長高了啊?」
聖軒不理,直管蹲下身系鞋帶:「沒有的事。你自己縮個頭了。」
夏先生就在他關門前喊:「去哪?」
「隨便走走。」
OneKiss.
因為今天周日,夏聖軒記得井夜有去外面讀輔導班。所以也沒給她電話。但一個人逛起來總是感覺奇怪些。所以站在馬路邊看對面的烤餅店賣出第四個后,決定去女生所在的培訓學校看看她。
經過那家小店,裡面飄著濃重的蔥香。騰騰地象要纏繞到衣服上。
記得學校的名稱,也知道大概的位置。但真正要去的時候還是挺費功夫找了一翻,因為那學校隱藏在居民區里。周邊小路經緯交錯,非常複雜。
分別問了一家報刊亭和一家洗衣店后才找到。洗衣店裡的女店員還特地掀開櫃檯桌板走出來,指給聖軒看方向。等聖軒走遠兩步后回頭,那個二十齣頭的店員還衝他笑著,舉手用力點著右前方。聖軒只好又朝她彎腰謝了謝。
挺小的正門,因為借用的是一所小學的教學樓,比起聖軒所在的重點高中要差得很多。樓也古舊異常。靠南的牆上,和許多同樣年齡的學校一樣,整片的爬山虎覆蓋,這個季節里不是綠色,顯得更像牆壁里滲出的圖案。
不知道井夜的課幾點結束,聖軒在校門對面站了一會。視線漫無目的轉著時,他看見路邊圍牆頂端睡著一隻野貓。右側著身體,毛色是黃白。睡得很沉,肚子一鼓一鼓的。
而等他目光移開些,發現在那貓身邊一米左右的地方,並排睡著第二隻野貓。同樣右側著身體,毛色還是黃白。只是個頭稍小一點。
隨之很快地看見第三隻。挨著第二隻躺著。右側身體,毛色是狸花,胖多了,幾乎能聽到它的呼嚕聲。
三隻。
一排。同樣的姿態。
夏聖軒為自己所看見的一幕睜大了眼睛。視線在它們身上掃了幾圈后,終於垂下眼睛不可抑制地笑起來。
剋制不住的,非常充沛的笑容,根本沒辦法停止,甚至不由想要用手遮掩一下。這對於一貫黑白筆直溫和有力的夏聖軒來說並不是時常的體驗。
就好比平時不會注意花。但如果在冬天的黑暗裡看到,或者哪怕只是聞到,依然會駐足下。
誰的內心都有柔軟持久,微小得算不得願望的願望。
「啊,那要不要在附近吃一下午飯呢?」井夜還沒有完全從聖軒突然出現的驚喜里脫身,揉著鼻子問。
「行啊,你看找什麼地方好。」聖軒說。
井夜朝身邊經過的同班女生紅著臉說「拜拜」,她們視線如意料中地更多糾纏在夏聖軒身上。聖軒也很平靜地回禮著對視過去,卻讓那些女生們都慌張地亂了陣腳。
後來也沒有特別找吃飯的餐廳,周日中午大都人流爆滿,想要到排隊等坐便寧可放棄。聖軒問井夜有沒有很餓,井夜搖搖頭說自己本來早飯就吃得很晚。
「那不如先在外面坐一會吧。」建議到。
說到了「貓」和「狗」的問題。井夜很快地表態說「喜歡貓」。
「大概是自己欠揍吧,覺得貓愛理不理的個性很好。尤其是每次懶洋洋地傲慢著把你甩在身後,或者脅迫似的目光警告你『這裡不許再跟進來了』時,就會想『啊,果然是貓更好』。」女生比著大拇指搖一搖,「而且,你有沒有發現貓的眼神和狗都差很多?」
聖軒很習慣了井夜說話的方式,問她:「哪裡?舉例聽聽。」
「我觀察過,家附近的那幾寵物狗,不是『呼呼,這裡要聞一下』就是『呼呼,這裡要撒一泡』,要不就是『主人!呼呼!主人!』。但貓就不同啦,各種各樣的,『等等,我現在很忙』,或者『我就是這一片的老大金八組長』,還有好比『喂,不許拍照』,甚至還有『沒見過你的面孔,是附近的新人?』。」
聖軒這次笑出了聲。
「真的,我一直偷偷和它們對視過——」井夜看到夏聖軒忽然站起來,然後在她困惑的目光里走到對面的椅子前,有個大概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正在那裡等媽媽。夏聖軒蹲下來不知跟她說了什麼后又折返回來,井夜抬臉仰視他,「誒,怎麼了?」
「我告訴她閉一會眼睛。」
「啊?幹嘛?」
「有些不宜小孩子看的東西——」揉起井夜的額頭流海后俯下身。
Onekiss.
Anotherkiss.
依然是周日這天。學校的氣氛與往常有了極大不同。雖然也有參加什麼班什麼組的學生假日里也前來報道,可那些細小的聲音落到整個校園裡就能被徹底忽略。於是能感覺風在走廊里肆意地串銜。呼嘯過平日里總是喧鬧的地方。
夏政頤這周沒有回家,睡到下午後,有點頭暈暈地跑到教室。在教室站了半天又想不出自己到底要做什麼。覺得起床后的低血糖還在維持,便下樓去買了罐補充用的飲料。喝完後過一會,揉了揉眼睛逐漸注意力集中起來。
人少,連店裡的工作人員也閑得不行,政頤來之前一直趴在那裡打瞌睡,被政頤喊醒后拿起遙控看電視。不過還是沒多會有睡了過去,手垂到地上,有點像那幅名畫《馬拉之死》。
走在操場邊林蔭路上的夏政頤掏出手機給藍策發了條短消息。興許他也還沒起床或是身處吵鬧的地方沒注意,總之等半天也沒動靜。政頤心裡頗為不滿地損著他。又翻過手機里的名單一條條查找。
還是高一學生,社會關係沒有打開時,不至於像交際花交際草那樣密密麻麻。
翻過最後一條重新返到首項后,夏政頤合上手機蓋。
只是他走了兩步又把電話打開,按下一串數字,撥號音過去半天後,那邊響起了藍策迷糊而憤怒的聲音「周日里打攪人睡眠的當心斷子絕孫哪」。
政頤說:「你才是太監。有百里佟的手機號么?」
「嗯……說什麼。」還沒清醒。
「百里的手機,告訴我。」
「啊?你找她有事么?」
「給我啊。」
「……真煩人。」好象是勉強支坐起來了,聽到悉梭的聲響,「你等等,我發短消息回給你。」
等待的時間裡,政頤坐在樓前的石凳子上,支著腿,半眯起眼睛曬太陽。和手機短消息提示音同時出現的,是輕拍在政頤肩上的手。
男生一邊翻開電話,一邊回頭。有點愣住。
百里朝他溫和地笑著:「噯。」
「啊……」拇指一扣,電話又被合上了。
「來拍照?」看到百里拿在手中的箱子。
「嗯。班級活動要用。乘今天有時間。」把裝著傢伙的箱子放到凳子上,「在曬太陽嗎?」
「哈……」政頤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注意對話快要結束,百裏手又搭回箱子的握把上時,搶先說,「坐一會么。」
百里望向面前的男生,在陽光下格外清楚的偏淺發色,清秀的下頜線條。一剎那看來像小孩子。女生站著想了想:「嗯」。把箱子移到另一個椅子上騰出地方后坐下來。
從一些很散漫的話說起,政頤想著內容,關於老師的,或是遊戲,最近流行的音樂,還有男生間會說的笑話,盡量挑不帶色的說給百里聽。
百里就一直抿著嘴點頭。有時候在政頤的兩句話間插一句,剩下的大多時間還是聽。政頤想起那句「其實她比我們大一歲」,一下忘記了之前說到哪裡,跳出幾秒空白。
百里已經彎腰從地上揀起一根小木枝,隨意地點著桌面,好象有這幾秒停頓也不覺得彆扭。十二月中的天,她照樣沒系圍巾或戴手套,頭髮還是短地剪在脖子上,私服的領子挺大,整個上身看來便單薄兮兮地像被貼出來的一枚紙。
政頤突然說:「我能拍一張么。」
「誒?」百里問。
「照片,能讓我拍一張么。」
女生怔了怔:「嗯,可以啊。」打開一邊的小箱子拿出機器。
「不,我的意思不是給我拍。」
「什麼?」百里停下手,「那是什麼?」
政頤看著她的臉:「想替你拍一張。」
百里繞站到夏政頤身後,把最基本的操作簡單說給他聽,接著有些自嘲地笑笑:「你確定?」
政頤舉起相機看了看:「隨便你坐哪裡就好。」
「那還是這裡吧。」女生回到位子上,又挑著眉毛,「誒,不太習慣。表情很硬么。」
政頤搖了搖頭。相機又舉到眼前。
百裏手撐著凳子上,身體有些前傾,用比平時略多兩分的力氣彎著嘴角。在取景器的方框里,縮得更鮮明的笑容。握在夏政頤左手和右手之間的範圍里。
透著鏡頭對她說:「記得洗給我一張。」
百里張大了眼睛:「要洗出來嗎?」本來以為不過是男生練手地拍著玩罷了。
「要的。」
「要了幹嘛誒。」
「這個就別管了。」
百里歪著腦袋:「小孩子一樣。」
「你也只比我大一歲罷了。」
「哦,」眼神變了些,「你知道啊。」指自己因為受同學自殺打擊而停學一年的事。
夏政頤安靜了片刻後放下相機。
多少能感覺到一些特別的東西,不僅僅是因為年長一歲這類理由。安靜而柔韌的面孔,卻擺明了之前有過什麼。這個「什麼」是夏政頤一直很想知道的,可惜沒有機會問。百里佟也許單憑容貌的話會被打到80分,卻未必讓政頤在生理上第一眼地注意,然而政頤對她的目視是一個維持了很久的漫長的過程。隱隱看她在很多地方出現,腳步拖的時候說明正帶了頗重的器材箱,腳步輕的時候也會在台階上蹦跳兩下。
「聽藍策說到過一點,」又跟上,「對不起。」
「哦……沒什麼的,」百里晃著腿,「其實那女孩不算我死黨。關係沒有特別親密。可她偏偏只通知了我聽。」
或許已經是可以順利說出來的事情了吧,政頤心想。但是隨後百里卻雙手一撐跳站起來:「有沒有口渴?我有點渴誒,去買個水喝。」說著就朝小賣部飲料販賣機的方向走去。
政頤看她走出十幾米後身影消失,掏出手機撥給藍策。這回藍策沒有像之前那樣拖拖拉拉不情願地接起,因為是已經醒了吧。
「又什麼事?」好象是皺著眉頭說的。
「百里……以前她那同學的事,你知道多少,都告訴給我吧。」
「啊?我也不是很清楚啊,」藍策對這個話題很是不解似的,「怎麼了?」
「沒什麼,總之你知道多少就告訴我吧。」
「我真的——哦……」
政頤站起來:「什麼?」
「想起來有個挺無語的細節。」
「嗯。」
「好象出事的女孩在前一天晚上對百里說『明天下午六點,就在這幢樓前會有人自殺表演哦,你記得來看啊』……你說這種話誰會信,百里也沒放心上,結果第二天晚上那女孩就爬上七樓跳了下來……第三天早上百里到校時才知道的。」藍策跟著也感慨了一句,「真是……不知道怎麼說好。當時在整個學校都鬧得沸沸揚揚。百里的壓力一定最大吧,雖然沒有人明著責怪她事先知道了卻不阻止——」
夏政頤把百里佟的照相機放回器材箱里。拖在外面的掛脖帶也收回去。按上搭扣。
與此同時,在他心裡,好似舉手抬起鏡頭。
方框里定格后。瞳孔里的區域便只限定下一個人影。
按下飲料機上標著「可可」字樣的按扭聽到「乓咚」一聲后,百里蹲下身從取口裡掏著鋁罐頭。察覺身後有人的腳步聲,扭頭對政頤說「你要不要?」看政頤沒表示,食指掀開拉環喝上一大口:
「還好星期日沒人,平時都會常常買不到。」
「確實如此吧。」政頤低下肩將裝照相機的箱子放到地上。
「這個味道,」把包裝正面轉向男生,「嘗過么。」
「嗯。」夏政頤朝她走過去,「還沒有。」
「挺不錯的口味,可以試試。」
「好啊,那就嘗一下。」
在女生剛要投幣買第二罐前,夏政頤先跨出一步,抓過女生的手腕推到牆邊,在她來得及反應前一秒,用儼然是咬的動作吻了下去。
食指上施力,聽到「喀嚓」聲。
畫面一瞬定格。即便無法永久,可有個東西卻被從流動的時間裡截止出來。
透過鏡頭的眼睛望去的世界。
Anotherkiss.
一個就家庭範圍而言的大事就要正式動工了。聽媽媽在電話里提了兩次后,夏政頤也決定下個周末回一次家。畢竟一旦要開始重新裝潢的話,挺長一段時間夏政頤都不會回去了吧。所以星期四晚上政頤便開始把因為天冷而積攢沒洗的衣服塞進包里,藍策看了說「完全是公子哥做派」絲毫不顧忌與此同時自己也在撿著地上和床邊的襪子預備明天帶回家。
大概老師們都不會喜歡周五上課,底下40個學生人人眼睛里都一副「離放學還有××分鐘」的倒計時,估計能真正聽進耳朵去的內容不會超過百分之十七。於是乾脆地,班主任說下午要開教師會議,上完一節自習課後你們就可以放學回家了。下面爆發的歡呼聲甚至透過牆壁驚動到鄰班。
「昨天你找百里有急事?」自習課上時藍策回憶起來問政頤。
「……嗯?哦……有點。」
藍策在鏡片后看著政頤:「你挺關心她的誒。」
政頤反手從椅背上拿過書包翻著裡面夾層:「唔……」
「怎麼,」虧起政頤來笑容也有些陰,「王子騎馬騎累了打算騎騎女生?」
「別太刻薄。」
「會努力的。」沒有理會夏政頤口吻中一閃而過的反感,藍策繼續到,「原本還以為你喜歡那種每周都要去拍大頭貼的類型。」
「是啊是啊,手舉到臉旁,喊著『喵』的那種,我最喜歡了。」政頤順著他的說。
藍策托著眼鏡:「誒,借你的習題冊該還我了。」
和班裡人的關係不冷不熱。
這句話既適用夏政頤也適用於藍策。而對他們彼此來說,如果沒有舍友和同桌的身份,大概一年也說不上幾句話。能有現在行數頗多的對談,已經算是超出想象了。雖然還是苦了旁人,因為無法借接觸一個而搭橋至另一個。那種慣用的方式行不通。
夏政頤偶爾也覺得,成績頗佳又神色冷靜的藍策本可以更受歡迎的。然而女生們似乎沒有被眼鏡所挽回的那部分所感動,依然認定他是個殘忍的人。
會用到「殘忍」的詞是由於最後聽見了那樣的竊語。「以前和他同班的人說啊,學校安排看望醫院裡的患病兒童時,他居然把那些孩子伸來的手打開誒。」語氣里言之鑿鑿的鄙視。
真是這樣的話,會形成那樣的輿論圈也就不足為怪。
但之前的某一天,政頤曾經和藍策這樣對話過。從哪個話題開始,隨後說到了這樣的「傳言」上。
本以為會招至強烈駁斥,但藍策卻說:「事實也差不多。」
「什麼?」輪到政頤心裡吃了一驚。
「那是個不慎被燒傷的小男孩吧,嗯,傷得很嚴重,右手被截只留下半個手掌。本來是要給他們病床邊擺禮物,沒想到他突然朝我伸出手來,所以,」平靜地說著,「我往後一避,就這樣。儘管很快反應著要握回去,但已經來不及了。」
政頤沉默著。
「大概是挺殘忍的,後來我也認為自己的個性可能真像他們所說的那樣。類似『同情』,『想為他們做點什麼』,這些念頭雖然都不是刻意裝出來,可那一刻的第一反應卻是伸來的手臂有些恐怖。根本沒有辦法控制的,條件反射般的想法。」藍策有些自嘲似地笑起來,「會有這樣的念頭,本來就不應該的吧。」
政頤想說什麼卻理不出頭緒來。
他想到了性質不同的其他地方。有時在街上看到被崴斷手腳,或者半身都是潰爛傷口的乞討者,為什麼路人都會露出嫌惡的神色。偶爾連政頤都會皺起眉頭,不是對那些人乞討的身份,不是對他們不勞作的選擇,只是單純地看著那不堪的身體想要快點轉開眼睛。明明應該想到「不幸」,可腦海里卻非得不安分地跳出「可怕」或「好臟」的念頭。
但他又不覺得藍策當時的反應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被諒解。
「……或許你比較倒霉吧。」
「嗯?」
「我不想說『可以毫不猶豫就握住他們手的人是很偉大的,但有猶豫的人也未必就算是壞人』,但我們都習慣了對別人更苛刻地要求著。」
藍策愣了片刻后:「呵……突然這麼說。挺意外的話。」
政頤也猛地意識自己剛才的表態有些肉麻,拿著桌上的書啪啪地用力翻開掩飾窘迫的神態。
可內心還是那麼想的。
活在對自己的一再原諒和對他人的不斷苛求上。
用大量的心理追加去說明在犯錯時自己是多麼值得諒解,有多麼重要的理由。可對於別人的錯誤卻只選擇一種判罰。「不可以」。「不行」。「不能夠」。
兩套標準,互不通用。
解釋不清的規則。但就是因為這樣的規則,每個人都可以輕鬆地活下去,既然錯的都是別人而值得同情的都是自己。
那是發生在兩個月前的對話。或許有它的作用在裡面,夏政頤和藍策逐漸成了頗有來往的朋友。即便還沒有似普通死黨組那麼鐵的表現,可也夠用了。
「哦,上回管你借的書。」
把書脊敲在政頤桌沿,說著「還不至於看睡著」的藍策突然注意到外面,「下雪了啊」。政頤也扭過頭。
今年裡第一次下雪。
果然說什麼暖冬的還是氣象學家的一廂情願吧。
教室里跟著有人發現到,歡呼地拉開窗。對於他們來說進入高中后首個冬天裡的初雪,未必是女生,連男生也會覺得興奮起來。
雪居然還下得不小。甚至粘在一起大團大團地落下來。高一這層的窗戶都被打開了,連幾個不是自習課的班級上,老師也無奈地笑著說「好好你們先看個十分鐘吧」。
夏政頤靠到椅背嘴裡銜著筆頭。幾片雪隨著風撲揚進教室,會興起一瞬想伸手握住的念頭。
還沒計劃過今年冬天要做什麼。看到下雪的話,會想到要吃熱騰騰的火鍋,或許還能去滑個雪什麼的?不過現在似乎流行夏天裡吃火鍋然後去人工雪場滑雪。
「再說了。」政頤想。
只有自己先早早到了家。三點的時候。兩個家長還沒下班,讀高三的夏聖軒鐵定回來得更晚。屋子裡安靜得只有夏政頤的影子地面上拖來拖去。換完鞋,倒了熱水站在客廳里喝的他,朝著杯口吹著氣。
靜得聽見秒針轉動的聲音。
外面雪停了。太陽低低地趴在牆上。春夏秋冬。一年又將過去。
所以電話突兀響起來時把政頤驚了背一凜。
「喂?」
那邊靜了靜:「……哦,政頤你已經到家了?」夏聖軒的聲音。
「……嗯。什麼事。」
乘著下課時間撥電話的聖軒咽了下喉嚨:「我是試著往家打,因為不確定你在不在。」隱藏的話是「我沒有你的手機號碼」。
「找我幹什麼?」
「嗯……今天下午會有裝修的工程隊過來討論方案,但是我父親臨時得加班,估計要晚些才能趕回去,」夏先生原本電話了聖軒讓他回家去守著,「我這裡又課太多。」
「是讓我先招待他們一下么?」
「……嗯……大概馬上就要到了吧。」
「我知道了。」
剛掛下話筒就聽到房門傳來輕響。夏政頤走去旋開把手。或許是一下就有人應門的關係,站在政頤面前的兩個男人都露出了頗受驚嚇的表情。
「才有人說你們要到,好巧啊。」政頤看了看對方,「是你們吧。要來商量裝修的?」
等到將來,會用某種口氣說著「『就是那一天……』」的日子。
一周后。電車上的夏聖軒回憶了片刻,才想起哦面前坐著的男人不就是政頤初中時的班主任么,對方顯然也覺得聖軒面熟,剛才很是看了他幾秒。
「你是夏政頤的哥哥吧。」坐著的人先開口問到。
「嗯……老師好。」聖軒望著男人眉毛里的傷疤,有這個記號準是沒錯了。
「你弟弟現在還好嗎?學習怎麼樣?他還是很聰明的啊。」
抿了抿嘴唇沒說話。
「之前這個學生看起來有點不合群,其實本質還是很好的。」
老師們大概都喜歡用「本質還是□□□□」的說法吧,聖軒心裡想,一邊「唔」地算是禮節性附和。
大概這個班主任真的對於奇迹似考進重點高中的政頤非常喜歡,依然用「我早就知道他是很出色」的口吻繼續到:「自尊心很強的誒,夏政頤。一旦體現在學習上就會很有爆發力。」
「嗯……」這個聖軒倒很同意。
「不喜歡落後於人。有時是缺點有時也是優點啊。」老師看了一眼車上貼的路線表,「到合茨街是下一站嗎?」
「啊,對。」
下站前,政頤的前班主任對聖軒說:「讓他以後有空也來看看我們誒。」一邊穿過人群朝車門擠過去。
聖軒只能朝他的背影慢慢地頷著下巴點點頭。
過去兩站后他下了電車穿過馬路,在第一個路口右轉走了十幾米,停在這棟人流往來的醫院大樓前。
非常抱歉。也許沒有辦法將老師的希望轉達了。
本質很好,很聰明,自尊心強,學習上會有很強爆發力,不喜歡落後於人的夏政頤,大概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辦法回去探望。
夏聖軒穿過底樓擁擠的挂號區,在電梯口前發現等候的人太多了,於是他轉向了步行樓梯。
爬了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最後停在第七層。
停在看護間門外的聖軒稍微喘了喘氣。屋裡的護士看到了他,說著「哦來啦?」朝他迎上來。聽到這句話的夏政頤也將頭轉向了這邊,用左眼,以及右眼上的紗布朝向夏聖軒后又扭開。
因為下了今年冬天的首場雪,一周前的那天便是以這個定義被留在多數人腦海里的。
就下了雪在那一天,課上到半途的夏聖軒被班主任老師匆匆喊走。當他還因為突然出現在教室前門的班主任感到奇怪時,向講台上的物理老師打了聲招呼后班主任便喊過聖軒的名字,說了一句「你快點跟我來」。
班裡的其他學生便一起望向同樣面帶不解站起身的聖軒。因為老師的口氣實在嚴肅得奇怪。
五分鐘后便有坐在靠窗那排的人看到衝出教學樓的夏聖軒,飛快地向外奔跑著。
「……出什麼事了?……」目送著他背影的學生咬著筆頭地想,隨之被物理老師望來的視線盯得一激靈,趕快把注意力回到課堂上。
假若當時沒有自己打去的電話,一切會怎麼樣。
這是夏聖軒聽夏先生說完全部經過後的第一個念頭。揮都揮不走。
「還好性命無礙。……不幸中的萬幸。」
「那兩個犯人抓到了沒。」聖軒問。
「警方說根據掌握的線索應該不出幾日……也奇怪了,」夏先生狠狠地皺起眉頭,「他不是沒有警戒心的孩子啊,怎麼這次就把陌生人——還是兩個賊給迎進了家裡?」
「……」聖軒看著手術室外的燈光,「右眼……嗎……」
「是啊,因為被捅破后晶體都流了出來。醫生說會不會被摘除還得看具體情況。」夏先生按了下聖軒的肩,「哦我得去招呼感謝一下裝修隊的徐工頭他們,要不是他們正巧隨後趕到,事情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假若沒有當時自己打去的電話。夏政頤不會先入為主地認錯了人。
中間的句號取走,就能成為真正有因果邏輯的句子。
我們所身處的宇宙,哲學和物理一起定義著它的無垠無邊。空間的無垠,時間的無邊。在文字中可以頻繁出現的永遠,真正想象起來卻只會覺得艱難。也許我們真的微小到連自己所處的地方都不明白,宇宙也不屑於我們的明白。無關緊要的渺小的群族。
到底有多麼渺小呢。
這個宇宙里的星球就已經多到要用幾十個位數。並且還只是粗略的估摸,也許真相需要幾百個位數也說不定。
可這麼多的星球散布在整個宇宙中時,也改變不了宇宙的黑暗無聲和寂冷。只能用「如同塵埃」來形容的微不足道。
即便塵埃本身之於星球也一樣無關緊要。
那麼,當有兩顆塵埃在這個宇宙里接近、相遇後分開,它們各自迎向前方無境的黑暗,也就再也不可能碰到一起。
儘管說不清,是在這之前,從無限大的宇宙中以無限小的幾率碰到一起更溫暖,還是在這之後,在無限大的宇宙中以同樣無限遠的時間分離更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