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愛情在哪裡
「誰是鷹男?」鷹男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雙手五指成爪,指節還發出爆裂聲。「蛇女是誰?」蛇女仰頭吐完煙圈后,伸出一下舌頭,並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我感覺有一道涼涼的水流,順著背脊緩緩流下。『現在國難當頭,我們不要談這種兒女私情。』我說。
我們三人立刻攔了計程車,鷹男和蛇女一左一右,把我夾在後座中間。一路上,我們討論如何幫大東,同時我也飽受鷹爪和蛇拳的攻擊。下了車,回到家,我們終於得到結論:蛇女負責對白、鷹男製造情節、我提供場景--我家客廳。我撥了大東的手機,然後鷹男和蛇女分別對他交代一些事項。大東總算了解我們要他做的事情后,便掛了電話。
我們在客廳大概等了半個小時左右,大東帶著小西回來。小西一進門,看見我們三個都在,似乎有些驚訝。「我請他們留著當證人。」大東說。「要證明什麼?」小西說。「證明在我心裡,你比什麼都重要。」大東說。小西的神態顯得忸怩,我猜她應該臉紅了。
「對不起。」大東說。小西楞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對不起。」大東又說。「嗯?」小西的表情很困惑。「對不起。」「幹嘛一直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好了。」小西制止大東,「別再說了。」
「你知道嗎?」大東說,「男人的一句對不起,相當於千金。」「那你為什麼,還一直說對不起?」「因為你比萬金還重要。」這次我很確定,小西的臉紅了。我轉頭向蛇女豎起大拇指,並輕聲說:「這個設計對白很棒。」蛇女揚了揚眉毛,非常得意。
大東拿起沙發上的《荒地有情天》,那是鷹男放著的。「如果因為這個劇本使你覺得被冷落,那我寧可不要它。」大東說完后,便動手撕破《荒地有情天》。「別撕!」小西嚇了一跳,慌張拉住大東的手,「你寫得很辛苦呢。」「我雖然辛苦,」大東說,「但是遠遠比不上你的痛苦啊。」話說完后,大東更迅速俐落地撕稿子,紙片還灑在空中,四處飛揚。「不要這樣。」小西急得快掉下眼淚,「不要這樣。」「對不起。」大東輕輕抱住小西,「對不起。」小西終於哭了出來,大東輕拍她的肩頭,溫言撫慰。
『這段情節還不錯。』我轉頭朝鷹男輕聲說。「那還用說。」鷹男的牙齒咬住下唇,發出吱吱聲。「不過老土了一點。」蛇女說。「你的對白才無聊咧。」鷹男說。『好了,現在別吵起來。』我夾在他們中間,伸出雙手分別拉住兩人。
「你的稿子怎麼辦?」小西在大東的懷裡,抬起頭說。「沒關係。」大東摸摸小西的頭髮,「沒事的。」廢話,這當然沒關係。因為在電腦時代用鍵盤寫作的好處,就是不管你在任何歇斯底里、心智喪失的狀態下撕掉你的稿子,檔案永遠在電腦里睡得好好的。除非你極度抓狂拿榔頭敲壞電腦。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一種小小的叫作磁片的東西,完整保存你的稿子。
『男主角的表情看起來不夠誠懇,而且有些緊張。』我說。「沒差啦。男女互相擁抱時,女生看不到男生的表情。」鷹男說。「而且只要對白具殺傷力,女生很難抗拒的。」蛇女說。我們三個開始討論這個場景的效果,原先刻意壓低的聲音也愈來愈大。大東朝我們揮揮手,我們很識趣地閉上嘴。然後我回房間,鷹男、蛇女各自回家。
我想大東和小西之間應該沒事了,起碼大東已經知道小西要的是什麼。打開電腦,把那張寫了小說進度的紙的內容,放進《亦恕與珂雪》。弄了半天,眼皮愈來愈重,電腦來不及關,便迷迷糊糊爬到床上躺下。醒過來時,已經是嶄新的一天。
我提著公事包出門上班,一路上又開始思考「改變」這個問題。記得以前念大學時喜歡裝酷,面對女孩通常不太說話。可惜那時受歡迎的男孩類型是能言善道、風趣幽默;後來我的話變得多了起來,但卻開始流行酷酷的男孩。這就像是林黛玉生在唐代或是楊貴妃生在宋代的狀況。同樣的人,放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評價可能會完全不同。
想著想著,步伐便比平時慢了一些,走進公司時已超過八點五分了。今天又沒辦法聽禮嫣唱歌,覺得很可惜。跟她打聲招呼后,便往裡走。「等等。」禮嫣叫住我。『有事嗎?』「我也要玩第一個字的遊戲。」『好啊。』我說。
「昨天我在辦公室。」『昨。』「你跟我玩一個遊戲。」『你。』「那個遊戲。」『那。』「是不是在占我便宜?」『是。』
『這個……』我很尷尬,搔了搔頭,『不好意思,那是……』「既然你承認是占我便宜。」禮嫣說,「那我要處罰你。」『嗯……』我的頭皮愈搔愈癢,『好吧。』「我要你現在唱歌給我聽」『在這裡?』「嗯。」她點點頭,「而且要大聲一點。」
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唱什麼,禮嫣又一直催促著,再加上最近老聽到閃亮三姊妹的《快來快來約我》,於是便順口唱出:『快來快來約我,快來快來約我,我是你的新寶貝……』李小姐剛好從旁邊經過,對我說:「你的歌聲很像劉德華哦。」『真的嗎?』我很興奮,突然忘了尷尬的感覺。「你真是單純的傻瓜。」李小姐笑了起來,「這樣講你也信。」『…………』我的尷尬迅速加倍。「好了。」禮嫣掩住笑,「我原諒你了。」
我摸著鼻子走到辦公桌,慢慢釋放身上的麻癢。打開電腦,印出簡報資料后,便走進老總辦公室,將簡報資料給他。「你知道嗎?」老總說,「你讓我想起了我媽媽。」『為什麼?』我很好奇。「我小時候,我媽常會在廚房內殺雞。」他說,「她殺雞時,在雞脖子畫一刀,下面拿個碗裝血。雞還沒死透時,總會發出一些怪聲。」『這跟我有關嗎?』「那種怪聲,跟你剛剛的歌聲很像。」『…………』可惡,最好是這樣啦!
「嗯。」老總看了簡報資料一會後,說:「就這樣吧,你準備一下。」『好。』我轉身要離開時,老總又叫住我。「我很感激你讓我想起我媽媽。」他說。『那我這個月要加薪。』我說。「好啊。」『真的嗎?』我不敢置信。「嗯,當然是真的。」他點點頭,「下個月再扣回來。」
今天一定不是我的日子,我得小心謹慎以免出錯。我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后,把所有的相關資料再確認一遍,然後把需要的資料存了一份在NOTEBOOK里,以便出門簡報時用。剩下的時間便到工地去看看,看工程的進行是否順利。到了下班時間,我還在外面的工地,於是自動解散,不回公司了。
但我還是專程走回在公司附近的那家咖啡館。咖啡館對我而言,早已不是下班時的短暫休閑或是追逐靈感的獵場,它是我和學藝術的女孩每天固定的交集。
快走到咖啡館時,看見一輛熟悉的紅色車子正在停車。我來到車子旁邊,確定是學藝術的女孩。「嗨。」她視線離開後視鏡、手離開方向盤,跟我打聲招呼。「砰」的一聲,紅色車子撞到後面車子的保險桿。她吐了吐舌頭,我四處張望沒看見任何異動,跟她說:『沒人看見。』她停好車,打開車門走出來。
「我們趕緊去喝杯咖啡,」她看了看錶,「我待會還得去接小莉呢。」『那就不用喝了啊,我現在就陪你過去。』「到了咖啡館門口卻不喝咖啡,會不會很奇怪?」『經過情趣用品店時,一定要進去買保險套嗎?』她笑了笑,又鑽進她的紅色車子;我也繞到另一邊的車門,開門鑽進。
大約十分鐘的車程,我們到了一家安親班。一進門,小莉便淚眼汪汪的跑過來抱住學藝術的女孩。後面跟過來一個應該是老師的女子,絮絮叨叨地敘述發生的經過。我聽了半天,整理出重點為:小莉、奔跑、撞、柱子、哭。但她卻具有寫長篇小說的天分,比方描述奔跑時,會提及鞋子、鞋帶、飛躍的腿、地面的情況、環境的氣氛和奔跑者的心理狀態。等她說完后,小莉已經又多哭了十分鐘。
「小莉乖,不哭。」學藝術的女孩蹲下來摸摸小莉的頭髮,「小孩子要勇敢一點哦。」小莉稍微降低哭泣的音量,但還是抽抽噎噎。『對。』我在旁接腔,『小孩子要勇敢一點,所以要勇敢的大聲哭。』小莉止住音量,從學藝術的女孩懷中探出頭,楞了楞后便露出微笑。我好像是電影導演,一喊卡后,原本痛哭流涕的演員立刻笑逐顏開。
我猜小莉在女老師長達十分鐘的敘述過程中,應該早就想停止哭泣了,只是她始終找不到停止哭泣的台階。我給了她台階,她也給了我微笑,我想這是我和她之間友誼的開端。學藝術的女孩看看時間還早,便讓小莉再去多玩一會。然後跟我一起坐在草皮上,晒晒夕陽。
『怎麼今天是你來接小莉?』我問。「因為小莉的媽媽臨時有事。」『喔。』「你知道嗎?小莉的媽媽是個藝術工作者呢。」『是嗎?』我很好奇,『我一直以為她是粉領族耶。』「沒錯呀,她在一家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工作。」『那怎麼能算是藝術工作者?』「當然算呀。」她笑了起來,「只不過她的畫布是女人的臉。」我也笑了起來,並覺得這個草皮的綠很柔和。
『你很喜歡小孩子吧?』「是呀。」她說,「而且小孩子都是具有豐富想像力的藝術家哦。」『是嗎?』「嗯。」她點點頭,「小孩子會想像很多事情,不一定只靠眼睛所接受的訊息來判斷「真實」這東西。」『嗯。』「不過隨著被教育,小孩子逐漸分清楚哪些是真實、哪些是想像。但藝術的領域裡很難存在著真理,因為藝術是一種美。」『藝術是一種美這句話,幾乎要成為你的口頭禪了。』她笑了笑,沒有接話。
「對了,出去玩時,我可以帶畫具嗎?」『當然可以啊。』「那太好了。」她笑了笑,「我好久沒在外面寫生了。」『還會去泡溫泉喔。』「是嗎?」她說,「那我也可以在溫泉邊,畫畫女體素描。」『真的嗎?』我眼睛一亮。「嗯。」『要畫具象的喔,不可以畫抽象的。』「好。」她好像知道我的意思,笑得很開心。
有一隻毛茸茸黃白相間的狗,朝我們緩緩走來。『這隻狗好可愛。』我伸出右手,想逗弄牠。「小心哦,牠是一隻會騙人的狗。」『會騙人的狗?』我很疑惑,『狗怎麼騙人?』牠突然吠了一聲,張口便咬,我嚇了一跳,幸好及時收回右手。
「沒錯吧。」她笑了笑,「牠會讓人以為牠很可愛,但其實牠很兇。」『有一隻這麼凶的狗,小孩子們不是會很危險嗎?』「不會呀。這隻狗有牧羊犬血統,牠會把小孩子當羊群一樣保護。」『怎麼保護?』「如果小孩子在戶外玩耍時跑得太遠,牠會把他們趕回來呢。」『真的假的?』我說,『那豈不是成了牧孩犬?』這真是一家神奇的安親班,不但有一個極具寫長篇小說天分的女老師,還有一隻會騙人的牧孩犬。
時間差不多了,學藝術的女孩載著我和小莉到她工作的補習班。剛下了車,我看到上次見過的金髮女子很興奮地喊聲:「Hi!」Hi誰啊,在Hi我嗎?我舉起右手,也說了聲:『Hi。』但她卻繞過我,直接抱起小莉。這洋妞的眼睛有毛病嗎?沒看到我高舉右手像自由女神嗎?我只好順勢將舉起的右手改變方向,搔了搔頭髮。學藝術的女孩看見我的糗態,在一旁掩嘴偷笑。『今天不可以畫我。』我轉頭對學藝術的女孩說。「好。」她還在笑。
我在補習班內坐了一會,看她今天似乎很忙,又有小莉要照顧,便跟她說我先回去了。「明天咖啡館見。」她說。『嗯。』我點點頭,又朝小莉說:『小莉再見。』小莉跟我揮揮手,並給了我一個微笑。
回程的捷運列車上,我閉上眼睛休息時,突然有一股驚訝的感覺。不是驚訝自己沒事竟然陪著學藝術的女孩跑來跑去;驚訝的是,自己竟然不覺得陪她跑來跑去是件值得驚訝的事。我甚至懷疑只要她說:「我想去XX」,我立刻會說:『我陪你去』,不管XX是什麼地方、什麼行為或是什麼○○。
就像是繪畫一樣,我無法將我的心態用具象的文字來表現;只能用抽象的文字來表達。
我就這樣一路胡思亂想,差點錯過我的停靠站。回到家,打開門一看,大東和小西正在客廳看電視。「回來了?」大東說。『嗯。』我看他們依偎著坐在一起,便說:『沒打擾到你們吧?』「坦白說,」大東哈哈大笑,「是有一點。」小西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說:「我去煮飯了。」『有我的份嗎?』「當然。」小西露出微笑。『小西,你要天天來煮飯喔。』「我是向日葵,只要這裡有陽光,我自然天天,向著這裡。」小西說。
從此以後,小西果然天天來。當大東在寫東西時,她就靜靜的在一旁看書。大東想休息時,她就陪他看電視或是出去走走。她不要求大東在專心創作時還要注意到她,但大東的視線只要從劇本上移開,回過頭,便可以看見小西的存在。大東用不著跟小西說明創作中甘苦的模樣,因為小西關心的不是大東的創作,而是大東因創作而引發的心情。
我也天天到那家咖啡館。當學藝術的女孩在畫畫時,我也在一旁寫小說。她會讓我看她的畫,我會讓她看我的小說。我的小說進展得非常快速,不知道是因為心裡平靜了許多?還是為了要讓她能看到更多內容?
公司方面的事也很順利,我每天幾乎都能控制在八點正進入公司,因此禮嫣也唱了好幾首歌曲。禮嫣的歌聲很好聽,甜甜軟軟的,好像棉花糖。後來有些同事知道我和她之間的這個約定,還特地待在禮嫣旁邊,如果我在八點正出現,他們會歡呼鼓掌,然後大家一起聽禮嫣唱歌。
要簡報的前一天,禮嫣問我要穿什麼?『穿件襯衫、打條領帶就行了。』我說。「我不是問你,我是問我該怎麼穿?」禮嫣說。『你也要去?』「嗯。周總叫我也去。」『比平常的穿著再稍微正式一點。』「我明白了。」她說。
然而簡報當天,禮嫣竟然穿了件黑色禮服。『你……』我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我們不是去參加演奏會耶!』「你不是叫我要穿稍微正式一點?」『是「稍微」啊。』我說,『你的稍微也太稍微了吧。』「可是我已經沒戴項煉和胸針了呀。」『你還想戴項煉和胸針?』我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她睜大眼睛,眨了幾次后說:「不可以嗎?」我嘆了一口氣,說:『走吧,別遲到了。』
我開著老總的車,載著老總和禮嫣兩人,我很緊張。不是因為要報告,而是這輛車的一個車輪幾乎相當於我一個月的薪水。到了會場,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禮嫣身上。即使我已經上台開始報告,評審委員們還是會偷偷瞄她。當我在台上報告時,禮嫣偶爾會起身幫委員們加些茶水,有些委員看到她走過來加水時,還會緊張得手足無措。這也難怪,如果你走進一家餐廳,發現是盛裝的林青霞幫你擺刀叉,你搞不好會把刀子拿起來自刎。
當我的目光剛好跟禮嫣相對時,我也差點出狀況。因為禮嫣微微一笑,我便朝她比了個「V」字型手勢。突然驚覺后,趕緊說:『這個第二點,就是……』雖然混了過去,但我已冷汗直流。
這件工程案子,一共有四家公司競標,我們是第二家報告的公司。等所有的公司都簡報完畢后,馬上會宣布由誰得標。結果我們沒有天理的得了標。回程的車上,禮嫣很興奮,嘴裡還哼起歌。老總則看起來很疲憊,一上車便閉上眼睛休息。
「真好,我們終於中標了。」禮嫣說。『是得標,不是中標。』我說。「有差別嗎?」『當然有差。一個要看醫生,另一個不必。』「為什麼?」她似乎聽不懂。『因為所謂的中標就是……』「你給我閉嘴!」老總突然睜開眼睛,大聲對我說。我只好閉上嘴,專心開車。
「過了下班時間了哦!」禮嫣看了看錶,「周叔叔,我們去吃飯吧。」「好啊。」老總微笑著回答。我很納悶她怎麼不叫「周總」,而改叫「周叔叔」?「要吃大餐哦。」禮嫣很開心。「那是當然。」老總笑了笑,又對我說:「你也一起去吧。」『不好意思,我還有事。』我說。然後我下了車,老總載禮嫣去吃飯。
老總的車子離開視線后,我趕緊招了輛計程車到那家咖啡館。推開門的力道因為匆忙而顯得太大,「噹噹」聲急促而尖銳。「你似乎很匆忙?」學藝術的女孩說。『再忙,也要跟你喝杯咖啡。』我說。「你今天打了領帶耶。」『因為今天要上台報告。』我點完了咖啡,擦了擦額頭的汗。
『對了,明天早上七點集合,我們6點55分在這裡碰面。』「要幹嘛?」『出去玩啊。你忘了嗎?』「不好意思。」她吐了吐舌頭,「真的忘了。」『還有,別忘了帶泳衣。』「泳衣?」她很疑惑,「為什麼?」『因為要泡溫泉啊。』「如果要穿泳衣,那還泡什麼溫泉?」『這話很有道理。不過有時是男女一起泡,所以……』「如果男女分開泡呢?」『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聳聳肩,『畢竟我沒看過。』
「如果是男女分開泡,那我可不可以不要穿泳衣?」『當然可以啊!』我說,『你要在溫泉內潛水,我也管不著。』「那就好。」『今晚記得要早點睡,把眼睛養好。』「眼睛?」她很好奇,「做什麼?」『你不是要在溫泉邊畫女體素描嗎?眼睛好,才能看得清楚。』「哦。」『如果其他女孩想穿泳衣泡,你要對她們曉以大義,知道嗎?』「我知道。」她笑了笑,「必要時,我會以身作則。」
我咖啡剛喝完,她也該去上班了。我和她一起離開咖啡館,分手時,我再叮嚀她一次明早的事。照慣例坐捷運回家,拿鑰匙開門時,故意發出清脆的響聲。門打開后,先說聲:『打擾了!』,等過了十秒,再走進去。因為大東小西的感情愈來愈好,我怕突然開門進去會看到激情的場面。
小西看見我回來,便起身到廚房煮飯,大東則和我在客廳閑聊。我告訴他說,明天要出去玩,他說寫完劇本后,也想帶小西出去玩。「我請假不好請呢。」小西在廚房說。「如果不能請假,那我們只好放假時再去。」大東說。「去哪裡玩呢?」小西問。「我帶你去很棒很好的地方。」大東回答。「不可以花太多錢。」小西又說。「為了你,再貴也值得、多苦都願意。」『夠了喔。』我說,『這裡還有旁人在耶。』
大東自從在家裡演了一出浪子回頭后,便開始有講煽情對白的後遺症,常常讓我聽得汗毛直豎。吃飯時,我跟他們說要去東部泡溫泉,他們說這個季節泡溫泉最好。「我們也可以來個鴛鴦泡。」大東對小西說。我握住筷子的右手,劇烈地顫抖著。
飯後回到客廳,大東突然說想看我寫的小說,我立刻回房間去列印。印完后,我算了算大概有一百多頁,走出房間拿給大東。大東拿到稿子便低頭專心閱讀,我跟小西繼續閑聊。『小西你愈來愈漂亮了喔。』「因為大東的體貼,像颱風。吹走了,我臉上的沙子。」『沒錯。沙子不見,人自然變漂亮了。』小西的話雖然還是深奧,但已能在我的理解範圍內。
「看完了。」大東說。『如何?』我問。「嗯……」大東靠躺在沙發背上,沉吟了很久,說:「愛情在哪裡?」『你說什麼?』「愛情在哪裡?」大東又重複一遍。
「當初說過小說的主題得是愛情,不是嗎?」『嗯。』「可是我在你的小說中,看不到愛情。」大東搖了搖頭,說:「不管是珂雪還是茵月,我看不出她們和亦恕之間,是否存在著愛情。」我陷入沉思,努力回想小說中的情節。
我失眠了,腦子裡反覆出現大東那一句:愛情在哪裡?是啊,在我的小說中,愛情到底在哪裡呢?雖然小說中未必要描寫愛情,但當初說好是愛情小說,怎能沒有愛情?會不會是因為我把生活寫成小說,所以如果我的生活中愛情沒出現,小說中也一樣不會出現?換言之,我對禮嫣或學藝術的女孩,根本不存在著愛情的感覺?
天亮了,我雖然整夜閉上眼睛,但始終沒睡著。打起精神漱洗一番,把小說稿子放進旅行袋,便出門去了。我大約6點50分到咖啡館,學藝術的女孩還沒來,老闆反而出現了。『你不是還沒營業?』我問。「我是來告訴你,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出事。」『開什麼玩笑?』我說,『我們是去玩,又不是上戰場。』「你認為我在開玩笑嗎?」老闆的臉很嚴肅,像法場中的監斬官。
老闆走了,走了幾步后又回頭看我一眼。我還沒來得及納悶,學藝術的女孩便出現了。我看她背了畫架,便說:『要去打獵嗎?』她笑了笑,沒有說話。我接過她手中的袋子,便帶著她走到公司樓下。
迎面走來李小姐和禮嫣,我跟她們打了聲招呼。「這位是你朋友?」李小姐問。『嗯。』我說。「怎麼稱呼?」李小姐微笑著問學藝術的女孩。「我叫珂雪。」學藝術的女孩回答。我嚇了一跳,轉頭看了她一眼,她臉上掛著微笑。
「很好聽的名字。」禮嫣說。「謝謝。」珂雪問:「你呢?」「我叫禮嫣。」「這名字更好聽。」「謝謝。」禮嫣也笑了。
我們上了車。由於車子有40幾個座位,而我們大約只有35個人,因此珂雪和我都是一個人坐,禮嫣和李小姐則坐在一起。珂雪坐在窗邊,拿出畫本;我坐在她右側的窗邊,閉上眼睛休息。我睡了一陣子,精神便好了些。睜開眼睛,第一個反應便是向左看,剛好接觸她的目光。她微微一笑,然後向我招招手。
我起身到她旁邊坐下,她把畫本遞給我。她今天所畫的圖都很可愛,而且還洋溢著快樂的氣氛。樹木啊、花草啊、行人啊,幾乎都帶著笑容。『你今天畫的圖,好像都會笑耶。』「嗯。」她笑了笑,「因為我今天很快樂呀。」『難怪你眼中所有的景物都在笑。』我也笑了笑。
「你知道嗎?」她說,「如果情緒有方向性,那麼快樂的方向是向外;悲傷的方向是向內。」『什麼意思?』「人在快樂時,會盡量往外面看,愈看愈遠;而悲傷時,卻只能看到自己。」『是嗎?』「嗯。」她點點頭,「你們學科學的人,不會認同這種說法吧?」『不。我認同。』我說,『就像我在快樂時,會想出門看電影、逛逛或找地方狂歡;但悲傷時會一個人關在家裡,躲起來。』「這樣解釋也可以啦。」她笑得很開心。
車子經過幾個旅遊景點后,終於在晚飯時分到了下榻的溫泉旅館。我們先分配房間,禮嫣、李小姐和珂雪同一間;我則和一位單身的男同事同一間。晚飯時,我、珂雪、禮嫣和李小姐坐同一桌,一切看來是如此美好,但我遠遠看到小梁掛著邪惡的微笑走來,心情不禁往下沉。「你怎麼了?」坐在我左邊的珂雪問。『沒事。』我說。「你好像是一顆氣球,正看到一根針逐漸逼近呢。」珂雪說。『這個比喻好。』我反而笑了。
「唷!」小梁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怎麼不介紹你身旁的美女呢?」「你好,我叫珂雪。」珂雪說,「請問你是?」『他是爸爸的姨太太。』我說。「嗯?」珂雪聽不懂。『小娘(小梁)。』剛好坐在我右手邊的李小姐噗哧一聲,然後掩嘴對我說:「雖然很冷,但這句話還是有三顆星。」小梁瞄了我一眼后,還是不識相地擠進我們這桌。
「委屈大家陪我吃素了。」禮嫣說。「是啊,委屈大家了。」小梁立刻接著說,「但希望大家能跟我一樣,充分享受吃素的樂趣。」『不好意思。』我轉頭輕聲對珂雪說,『忘了告訴你,這桌吃素。』「沒關係。」珂雪笑了笑,「我屬兔。」「不過看不出來你是吃素的人。」珂雪說。『坦白告訴你。』我聲音更輕了,『我坐錯桌子了。』珂雪笑了起來。禮嫣好奇地看著她,她報以微笑,然後開始動筷子。
吃過飯後,我回到房間,休息了一陣子,準備去泡溫泉。但我在旅行袋裡翻來翻去,就是找不到泳褲。雖說這裡的溫泉是男女分開泡,但我是個生性害羞保守的人,不想在溫泉邊跟其他的男人比大小。只好把小說稿子帶著,走出這家溫泉旅館。
這家溫泉旅館蓋在山腰,我往山下走去。山腳下有家咖啡館,號稱有溫泉咖啡,我便走了進去。咖啡的味道還可以,視野和氣氛也不錯。開始構思小說接下來的情節時,腦子裡卻一直浮現大東所說的,愛情在哪裡的問題。我坐了許久,始終得不到解答。
離開咖啡館,往上走,慢慢走回溫泉旅館。在一個隱蔽卻明亮的地方,我看到了珂雪。『泡完溫泉了嗎?』我問。「嗯。」她甩甩微濕的頭髮,「很舒服。你呢?」『我沒帶泳褲,所以沒去泡。』「真可惜。」她說,「難怪你看起來悶悶的。」『還好啦。』「告訴你一個會讓你振奮的事。」她說,「我有畫女體素描哦。」『真的嗎?』我果然振奮了,雙手顫抖著接下她遞過來的畫本。
「不過只有李小姐肯讓我畫耶。」我正準備打開畫本時,聽到她這麼說,嘆口氣,把畫本還給她。「你不看嗎?」『為了晚上能睡個好覺,我不能看。』「怎麼這樣說。」她笑了笑,「其實從某種角度看,她的身體很美。」『哪種角度?』我說,『是指閉上眼睛這種角度嗎?』「沒想到你嘴巴這麼壞。」她又笑了起來。
「你小說寫得如何?」她笑完后,指著我手中的稿子。『今晚沒進度,而且我碰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什麼問題?」『愛情在哪裡。』「嗯?」我知道她不懂,於是跟她解釋當初開始寫小說的情形,和大東說的話。
「我明白了。」她說,「我畫張圖給你。」『好啊。』我們找了一處看起來比較乾淨的草地,我陪她坐在草地上。她將畫紙放在盤著的腿上,開始低頭作畫。「畫好了。」她畫得很快,沒多久便完成。
這張圖的天空下著大雨,一個女子右手遮住頭,向前疾奔。「如何?」她問。『你愈來愈厲害了,我彷彿可以聽到傾盆大雨的聲音。』「然後呢?」『嗯……』我說,『也可以感覺全身濕透了。』「好。」她頓了頓,說:「請你告訴我,在這張圖中,雨在哪裡?」『這些都是雨啊。』我指著圖上雨的線條。
「如果你可以聽到雨聲,那麼雨聲在哪裡?」『啊?』「你也可以感覺全身濕透,那麼被雨淋濕的感覺在哪裡?」我看了看她,無法回答。
「你可以聽到雨聲,但卻看不到雨聲,不是嗎?」『嗯。』「你也可以感受到雨,但卻看不到這種感覺,不是嗎?」『嗯。』「我想小說應該也是如此。從文字中看不到愛情,不代表愛情不存在,因為愛情未必存在於文字中。」
她笑了笑,接著說:「你也許可以聽到愛情,或是感受到愛情,但這種聲音和感覺都不會存在於作者的文字中,它們是出現在讀者的耳際和心裡。」她這席話讓我很震驚,我低頭看著畫,說不出話來。
「我再畫一張圖吧。」她說,「接下來的這張圖就叫:愛情在哪裡。」『你好像是急智畫家喔,我隨便點個圖名,你就可以開始畫。』「那你應該拍個手吧。」她笑著說,「我畫得很辛苦呢。」我啪啦啪啦鼓起掌來,她說了聲謝謝后,又低頭開始畫。這張圖她畫得更快,一下子便完成。畫面上有一對相擁的男女,男的右手勾在眉上,正翹首眺望;女的右手圈在耳後,正側耳傾聽。
『我明白了。』我說。「明白什麼?」『他們不管是用看的或是用聽的,都找不到愛情。』我指著圖說:『因為愛情不存在於畫紙上,愛情存在於彼此相擁的感覺里。』她只是微笑著點點頭,沒有說話。我覺得豁然開朗,站起身伸出右手,她把右手交給我,我拉她站起。『我請你喝杯咖啡。』「好呀。」
我帶著她又走到山腳下的咖啡館,點了兩杯溫泉咖啡。咖啡端上來后,我問她:『說到聲音,我一直有個疑問。』「什麼疑問?」『我的老師說過: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聽到呼呼的聲音;畫雨時,會讓人聽到嘩啦啦的聲音;而畫閃電時,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這說得很好呀。」『那為什麼你的老師不是這樣說?』
「嗯,沒錯。」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著說:「我老師說的是: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感覺一股被風吹過的涼意;畫雨時,會讓人覺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濕答答的;而畫閃電時,會讓人瞬間全身發麻,好像被電到一樣。」『那麼誰說得對?』「兩個都對呀,差別的只是程度的問題。」『程度?』
「會聽到聲音,還是屬於感官;但如果能感受到,那就更深入了。」『嗯?』「如果你蒙上眼睛、捂住耳朵,便看不到、聽不到;但如果感覺鑽入心裡,難道你要叫你的心不跳動嗎?」我突然想起那次雨聲鑽進心裡幾乎導致失眠的經驗。
「再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我畫一枝箭正朝你射過來,你覺得聽到羽箭破空的聲音,和感覺被箭射中的痛苦,哪一種比較深刻呢?」『當然是被箭射中的感覺。』「所以啰,如果圖畫是畫家射出的箭,那麼最厲害的畫家所射出的箭,不是經過你耳際,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窩。」『我懂了。』我笑了笑,『你老師說的厲害畫家,才是最厲害的。』「其實藝術又不是技能,哪有什麼厲不厲害的。」她微微一笑。
咖啡喝完了,我們離開咖啡館,又往山上走。走著走著,我轉頭問她:『為什麼你要說你叫珂雪?』「不可以嗎?」『不是不可以,我只是好奇。』我停下腳步,說:『因為你的名字不叫珂雪啊。』她也停下腳步,看著我,微微一笑。
「你知道嗎?」她沒回答我的問題,「人大致可以分成兩種。」『我知道。那就是男人跟女人。』「不。我說的這兩種人,一種是想成為最好的髮型設計師;另一種是想擁有最好看的髮型。這兩者之間其實是衝突的。『為什麼?』「髮型最好看的人是誰?」她笑了笑,「一定不是最好的髮型設計師。因為他沒辦法幫自己弄頭髮。」
『這跟你叫珂雪有關嗎?』「從這個道理上來說,」她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許可以成為最好的畫家,但我一定沒辦法完整地畫出我自己。」『喔。』我愈聽愈納悶。「但在你的小說中,我卻可以看到自己被完整地呈現。」『是嗎?』「嗯。」她點點頭,「所以我要叫珂雪。」
『好,沒問題。』我繼續往前走,說:『你就叫珂雪。』「謝謝。」她笑得很開心,也跟著走。『如果這部小說寫得不好,你不要見怪。』「不會的。」她說:「不過我對這部小說有一個要求。」『什麼要求?』「因為所有愛情小說中的女主角都會流眼淚,所以……」『所以什麼?』
「這是部女主角從頭到尾都沒掉眼淚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