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暑假
梅若霓
一直到整個大一學年的結束,陸鋒囂都沒有對梅若霓做出任何解釋,她也沒有向他尋求任何答案。好不容易熬到考完試回家,梅若霓立刻飛奔到機場。坐的是早上8點的飛機,起飛的時候這個城市的上空汪著一場雨,天色有些發青。
一直到飛機騰空的那一刻,她的心都毫無色彩。昨晚再一次失眠,但也幸好因為如此,一上飛機,當她戴上耳機聽著飛機音樂台里不知名歌劇的時候,困意終於油然襲來。於是她在靠窗的座位上沉沉睡去。在夢中,脖頸因顛顛簸簸偏向一邊而感到酸痛微生。剎那間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內醞釀。她恨自己,恨自己還在為那樣一個不值得的男生流淚。
打開熟悉的家門,回憶撲面而來。
梅若霓將行李扔在客廳地板上,飛奔到樓上。「爸,我媽呢?」走到書房裡,她發現父親梅翰竹在一張巨大的案几上練書法。聽到女兒的叫聲,他立即放下筆回過頭。「回來啦。」梅翰竹的聲音或許沒有什麼溫度,但表情卻是綳不住的高興和想念,「你媽在飯店呢。」
梅若霓捲起袖子走上前去,幫父親磨墨。「我回來她也不接待一下,就知道忙工作。」梅若霓抱怨道。從小到大,她對母親一直有這樣的抱怨。從蘇葉開張第一家「秀宴」以後,那時她對母親的概念就是每天半夜回來在被窩裡撫摸她臉的冰涼的手。所以梅若霓在成長的過程中,跟父親的相處時間較多。黃昏時練習書法,更是他們父女的一個保留節目。多年後梅若霓體會到父親的良苦用心,他一直把她往苦學上面引,一直讓她忽視自己的外表,所以直至高中以前,梅若霓對於自己的容貌都沒什麼概念。蘇葉從小堅持讓梅若霓學小提琴、練跳舞,梅翰竹卻皺著眉頭說:「女孩子,還是不要從藝的。」
「你懂什麼,我這叫培養孩子的藝術修養!」蘇葉這不耐煩的急躁脾氣,也只有梅翰竹能忍得了。
「我知道,陶冶一下就行了,不用學太精。」
初三那年,梅翰竹親自將梅若霓的小提琴送了人,中斷了她學琴的路。那是一把很好的手工琴,是梅若霓在省劇團的孫老師親自去上海為她定做的,梅若霓用得十分順手,棗紅色的木頭上有微微暗沉的紋。
吃完晚飯,蘇葉仍沒回來。梅翰竹將她引到小書房。「若霓,你這學期的成績我都知道了,作為對你的獎勵,你看,這是什麼!」
他打開小書房的門,棕黃色的長條木地板上,一個嶄新的黑色譜架奕奕地立在那兒,旁邊,一把嶄新的小提琴閃著厚重的光芒。「你初中那把琴小了,現在要用四號的了。怎麼樣,重新開始練琴吧?」
「爸!」梅若霓欣喜地大聲叫道,「爸,你真是太偉大了!」
於是,大一暑假的這60天里,梅若霓每天下午練琴,晚上寫作,藉此逃避陸鋒囂所造就的一切負面情緒。
晚上,泡了一個長長的香熏浴后,梅若霓躺在床上看書。久違的蘇葉推門走了進來。
「女兒。」
「媽。」
她又聞到了蘇葉身上那股熟悉的飯店油煙氣和Chanel五號交纏在一起的味道。這種混合形成了一股陌生的商業氣息,使梅若霓總恍惚地在其間辨識母親的影子。
記憶中與母親最親密的距離,就是以前蘇葉醉酒歸家的時候。梅若霓初中那段時間,當時蘇葉的飯店正面臨擴大規模的關鍵期,那時她到處找投資,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請客吃飯公關。半夜應酬回來的時候,梅若霓每次都醒著。她不等母親回來睡不著覺。幾次以後,她就懂得了,一看蘇葉衣服也不換地癱倒在床上,她就把一隻鉛白色的方形臉盆放在蘇葉床邊。她在蘇葉吐的時候,輕輕拍著她的背,再遞上一條溫熱的毛巾。那時蘇葉總不清醒地對她嘟噥些什麼,她也總回答她,雖然她知道,醒來後母親其實是什麼都不記得的。
那時儘管所有人都譴責蘇葉,但梅若霓卻不覺得她在做什麼錯事。她一直相信自己的母親。儘管那段時間蘇葉和梅翰竹的感情一度鬧得很僵,他不理解她的野心,她也不理解他為什麼不支持自己的事業。梅翰竹搬出去住了一段時間,所以才輪到梅若霓照顧醉酒的蘇葉。但是,當那段時間終於挺過去,他們一家三口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固彌合。
「霓霓,發生什麼事了?」蘇葉仔細端詳著剛從大學回家的女兒。
「沒有啊,怎麼了?」梅若霓在熟悉燈光的掩護下,表情飄忽。
蘇葉撫摸著女兒的頭,「早點睡。」她出門的時候輕輕將梅若霓的音響關上。
童瞳
清晨5點,她在火車上醒來。快到家了,她想。於是從卧鋪上起身,踏著滿火車的動蕩搖晃,她去洗了把臉。坐在臨窗的小桌上,童瞳望著窗外,此時已經進入皖境了吧,那焦黃的土地,低矮的農舍,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家鄉這般貧瘠。大概,是在北京呆久了吧?可是南方的空氣終究是不同的,她呼吸著窗外吹拂的微風。
出生在江北的省會城市,內陸,平原,女孩們大多有著忠厚的秉性和天真的女人心、小巧的身材和精鑽的市民式大眼睛。每次,回家或回校,童瞳都感覺自己正經歷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腳下這段南北貫通的鐵路線,究竟埋藏了這個迷途女孩的多少心事,四年來,她把自己的心靈,囚禁得是多麼痛苦。
隔天早上8點,她陪祖母去買菜。
上午的菜市場,正是一片熱鬧。青菜的綠,蘿蔔心的桃紅,韭菜黃的翠,白皙的泛著水的嫩豆腐,滿耳充斥著市井的叫賣聲。童瞳親熱地挽著祖母的手,就像小時候一樣,雙腳踩著鄉間爛菜葉混合著城市泥土的質感。
不遠處賣菜婦人的臉上,有麻木的生活表情,她們蹲在地上,惶惶張望著。異常卑微的生存慾望,有時在這個世上也並非那麼容易滿足。童瞳看著她想,其實如果我也是這樣一種蹲在地上的人生,也許痛苦就不會那麼足。
一個十八九歲的賣豆腐的小姑娘,訕訕地敷衍著一個中年男人在攤子旁的無謂嬉笑。為了多賣一塊豆腐,生存是很窘的。古老的醬黃色描出淡黃龍的大水缸里,默默遊走的鯰魚,獃獃的不知明日的樣子。任人宰殺的命運,原來有時不只是動物。
走到賣肉的攤子前,査秀蘭討價還價了很久。童瞳在旁邊聽的時候有些發獃,沒聽進去幾句。不知過了多久她回過頭去,査秀蘭那討好的、略帶些巴結的、喬裝弱勢的笑容,那笑容讓她有種說不清的、淡淡的反感。但這反感,很快被小時候餓極時的一大碗油光鋥亮的紅燒肉的香氣,所掩蓋了過去。她也對祖母笑笑,雙手接過沉甸甸的一袋軟排。奶奶還是愛我的,她想。她寧願這樣想。
合肥的市民,有一種空洞的熱鬧。童瞳和祖母買完菜坐在早點攤吃早點。她永遠記得她7歲時第一次來這裡的情景。她母親冷詩喬那時騎一輛當時算是奢侈品的鳳凰26,童瞳坐在她綁了棉布墊子的溫暖後座,穿丁字形白色系絆塑料涼鞋的小腳,一上一下盪著。冷詩喬把車在早點店門口停好,牽著童瞳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人非常多,很多人都跟冷詩喬打招呼。——她當時是城市西區數一數二的美人,在這個城市最繁華的街道從頭走到尾,她可以分文不花地手上拎著很多禮物,童瞳作為一個小小的影子,忽略性地跟在母親身後,兒童的得意快要溢出小小身軀。
冷詩喬坐下,褪下前些時候去上海買的白色蕾絲手套。桌子上,是屬於生意紅火的小飯店裡那種永遠擦不盡的淡淡油光,薄而脆的劣質餐巾紙,滿滿一籠的烏木舊筷。早點很快被端上來。白嫩異常的豆腐腦總撒滿雪花似的晶亮白糖,最原始的甜,少兒時代最輕易的滿足。辣糊湯里飄著條狀的海帶、千張,雲朵式渺淡的蛋花,轉瞬即逝的雪白肉絲。這個城市既不能吃辣也不能吃甜,但偏極重色彩。所以最後在辣糊湯上,總是堆一大勺紅得噴火但味尚溫和的辣椒醬。糍糕是緊緊簇簇酥酥炸成的糯米,小籠包當然是和南翔不能比的,但一咬,裡邊仍會淌出久熬的鮮味雞湯。
査秀蘭用自己稀疏但還算結實的牙,輕咬一口蘸稀醋的小籠包。她不動聲色地瞅著面前低頭喝辣糊湯的童瞳。心想,這孩子長得越來越像她母親了,但千萬不要像她媽那麼狠心才好。不,不會的,這孩子我從小看著長大,她不會丟下我和她爸不管。可是,真的委屈她了,但我也沒辦法啊。我這一把老骨頭了,我已經做不了任何事,她爸又一身的病,更別指望他出去工作了。他也可憐,瘦成那個樣子。如今,只能苦一苦這個孩子。我真沒辦法,她爺爺留下來這個家給我,我必須保全,不能讓它散了啊……
童瞳沉浸於童年的回憶中默不作聲地將一碗辣糊湯喝完。她又想母親了,她知道。她不明白,為什麼冷詩喬,能做到這麼狠心地將她拋棄。
記得小時候,冷詩喬看童瞳吃飯時拿筷子的手,總糾正:拿遠點,拿遠點。多年後童瞳才知道,那是由於「拿得遠嫁得遠」的俗語。原來從那時,冷詩喬就萌生了遠遠地逃離這一切的夙願。
陳名軒
荒郊野外,深夜時分,陳名軒獨自呆在自己的音樂工作室,也不開燈,一遍一遍在黑白琴鍵上彈著《夢中的婚禮》。
暑假他沒有回家,呆在北京為唱片公司寫歌,賺些外快。
那天在晚會的後台,奚落花羽芊的那句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些天來,他一直被內疚折磨著自己。只要一想到花羽芊受傷的表情,他的心就疼裂了開來。他突然間覺得不認識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一個人?這麼殘忍,這麼膚淺,這麼幼稚。「我為什麼這樣無能,要去傷害一個女孩子?難道僅僅因為想報復?可是為什麼,當傷害她以後,我的心卻並沒有絲毫的快感和滿足呢?」
當時,陳名軒新交的女朋友在身旁很不爽地拉他的袖子問怎麼了,可他卻懶得解釋,他只是內疚地看著花羽芊孤獨離去的背影。
「羽芊,對不起。」凌晨4點,輾轉反覆無法入睡的陳名軒,在隔了一個禮拜后,撥通了花羽芊的電話。
「過來,我需要你。」她在電話那端啞著嗓子說。
他瘋狂地跑出門,外套都沒來得及穿,打一輛車直奔她的住處。
電閃雷鳴,窗外下著罕見的暴雨。花羽芊在精緻的籠子里來回踱著步。她剛接到另一部戲的落選通知。顧誠北和她分手后做得很絕,所有他投資的戲,花羽芊都沒有份了。此時,她無比害怕、受傷、自卑、無依。披著一件單薄的白色睡袍,絕望地一根又一根抽著煙。
門鈴,伴隨著窗外有節奏的雨點敲擊,持續不斷地響起。
她打開門,渾身淋透了雨的陳名軒,站在她面前。
他們毫不猶豫地、瘋狂地、爆發地,相吻在一起。
「你女朋友怎麼辦?」天快亮的時候,她在枕邊問他。
「明天我就和她說清楚。」他閉著眼睛,夢囈似的說,「我愛的是你,我要跟你在一起。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嗎?羽芊,我們之間再也沒有障礙了。」
她沉默。
「我會永遠對你好的。」他最後說。然後沉沉地、一無所知地在枕頭上睡過去。
她看見睡夢中他安然、踏實的微笑,感到一種絕望的心痛。
梅若霓
這些天,包裹在她所熟悉的空間、時間、人物、事件中,梅若霓想起了自己看《包法利夫人》的那些日子。
初中吧,她叼著並不出眾的文學理想,戴著黑色破舊棒球帽,小馬尾辮鬆鬆捆在腦後,遊走在學校旁邊的俗鬧小巷。身邊路過熙熙攘攘的不良少年,半噙煙捲,面孔英俊,挑釁地向她吹起一陣陣口哨。理髮店的中年老闆以一種倦怠的眼神,面對屋檐下默默遊走的貓。她去學校旁邊的租書店,還《包法利夫人》。那是她集中狂啃外國文學的日子,自己也解釋不出那種衝動,究竟是為什麼。可是從那時起,她就沉入一個世界了,她知道。
還有雨夜讀書的樂趣。三個書櫃,兩個房間。長長暑假的少年無憂時光。她躺在她熟悉的枕頭上裹著她熟悉的被子,不遠處靜靜流淌著孫燕姿。床頭燈暖暖的光那時是她精神世界的一種隱喻。心智未成熟的時候讀了過多過於深刻的東西,她不知道這對於一個人的靈魂,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這些天,每當空閑時分,撞到陸鋒囂和他女朋友的畫面,仍不時地向她襲來。19年來,當然她曾感到挫折,經歷憂鬱,為賦新詞強說愁。但她卻從未因為一個男孩,對自我價值產生這麼大的懷疑。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成長?她明白事實是,她必須放棄想他,這件事本身,幾乎已成一條公式。只是她還沒將這條公式,完全背熟而已。
感情覆水難收。
暑假過去一個月了,一天晚上,梅若霓無意識地坐到寫字檯前,打開筆記本電腦。
整個房間空蕩蕩的,只有她思想的微光,不時浮現。梅若霓面對著電腦屏幕上的空白文檔,雙手開始出於一種本能般地敲字。她的思想像被擰了發條般停止不下來思考。她只是覺得自己生命中的很多問題,很多事情,很多人,需要被思考。而這種思考,讓她覺得自身靈魂的成長。
在無數個這樣黑暗奔騰的夜裡,她虔誠地敲打出發自內心的最真實想法。那是最原始的石頭,沒有經過任何打磨的蠻荒文字,在千萬人深眠的夜間,從一個平凡少女的胸腔中傾瀉而出。她肆意奔跑在自身的心靈曠野,掙脫一切舊的束縛、丑的束縛、俗的束縛,憑本能攀上思想與思想堆砌的山峰。
有多少人不能明白孤獨這一東西,那麼就有多少人,不能真正成功。
陸鋒囂帶來的傷,在梅若霓心上鑿開一個缺口,使她內心積攢多年的文字,源源不斷地在一個又一個失眠夜間,汩汩冒了出來,流淌在一本又一本言情雜誌和都市報紙上,化成鉛字的哀,鑄成華麗的怨。
眼淚,幻化成文字。傷口,激起文學的成長。
很多年以後梅若霓跟母親說起這個暑假。令她驚異的是,蘇葉早就有所察覺。
「我一點沒感覺出來,我以為我掩藏得很好呢。」梅若霓說。
「傻孩子,天底下的母親,女兒的一切事情,她都是知道的。就算不知道,她也能感覺到。」
「那你為什麼不說呢?」
「我想也許你還沒準備好告訴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