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前些天,我丈夫請我回家,態度看起來很誠懇。就我對他的了解,可以算是他所能表達的極致了,聽起來幾乎像表白。」林曉維邊說話邊揉著太陽穴。這動作屬於周然,不知何時她自己也學會了,

「你答應了他的要求?」醫生問。

「沒有。但拒絕他之後我竟然有一點不忍心,我挺唾棄自己的。」

「也許你心裡還很在乎他。你是否想過與他和好的可能?」

「想過。但是一時不等於一世,一切都會重演。我對自己沒信心,對他更沒有。」

周然雖然作了不少心理建設后才向曉維表達了一種服軟的姿態,但曉維的拒絕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因為近來很忙,他也就顧不上對曉維的拒絕產生什麼難過的或者失落的情緒了。

唐元的老婆李藍主動打電話邀周然見面時,周然覺得很意外。李藍說,自己正與周然同在方圓二十公里內,在她上飛機之前,想與周然碰個面。

「你怎麼會在這裡?」周然問。

「你貴人多忘事。這裡是我媽的老家,在鄉下有一套記在我名下的房子一直空著。最近城市擴張土地被徵用,我回來辦理一些手續。」

「我問問曉維有沒有時間,我們一起吃頓飯。」

「不用叫她,也別告訴她我來了。就你一個人吧。」

「彤彤呢?」

「她參加學校組織的旅行了,沒跟我一起回來。」

周然獨自去赴約。「其實你不用自己專程回來,寄一份授權書,我找人替你辦一下就是了。你最近還好吧?」

「好,好得不得了。」李藍表情口氣都誇張,「好啦,別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我,我不需要同情。我自己選的男人,當年沒人逼我,所以事到如今,我願賭服輸,我認。」

周然沉默不語。

「周然,我得謝謝你。你是唯一一個始終沒對我說『唐元對你很不錯了』,『想開一些,』『忍耐一點』,『這事兒沒什麼』這種屁話的朋友,所以我一直覺得,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李藍說,「不過我還是看錯了。你跟他,沒什麼區別,一路貨色。」

周然之前心下尚有幾分忐忑,不想看到她憔悴的現狀,也怕稍有不慎就刺激到她。現在被她中氣十足地罵一句,反倒笑了:「你該不會只是為了要罵我幾句才專程與我見面的吧?」

「那倒不至於。我這次行程本來很緊,但現在航班突然延遲幾小時,乾脆見個朋友說說話。難得你這大忙人有空理會我。」

「難得你想見朋友時第一個想到我,我怎麼敢沒空?」

「別自我陶醉了。你也知道,在這兒我一共就三四個熟人,路倩這人你們在一起時我都沒待見過,何況現在。至於曉維,我很怕她見到我以後感觸太深心情不好,更怕我見到她以後會忍不住說一些事兒讓她心情更不好。算了吧,何必呢?」

李藍這一番話夾槍帶棍話裡有話,周然心裡明白,也不好作回應,裝愣充傻地岔開話題:「你對新環境還適應嗎?彤彤喜歡國外嗎?」

「你這轉移話題的方式很不高明呀。」李藍一點也不給周然面子。

「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別旁敲側擊,都不像你了。」

李藍邊點頭邊吸空一杯紅茶,又招呼服務員給她再續一杯。「我也發覺我最近變得不像我自己了。比方說,我現在特不厚道,瞧著報紙電視上別人家的破事兒心裡就幸災樂禍,我還特別想看看肖珊珊小姐的運氣會不會跟唐元先生的那位新夫人一樣好,更想看看你家曉維會不會比你唐大哥的糟糠妻,也就是在下我,更深明大義。」

肖珊珊的名字還真的讓周然理直氣壯不起來,他本身不是個願意解釋的人,李藍這個直性子又很明顯地在借題發揮,他索性就不說話了。

「好了好了,我們換個話題。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系的那個楊主任……他老人家上個月離婚了。哎喲,都二十多年的夫妻了。還有,你有沒有辦法讓小孩子喜歡算術?彤彤特別討厭上數學課。」

……

李藍來得快走得也快。周然一直送她到候機大廳,她臨走前祝福周然與肖珊珊幸福如意。

周然忍不住說:「你夠了吧。我現在跟她沒關係了。」話出口后他又覺得沒必要,他又不需要向李藍交待什麼。

李藍說:「哎喲,是嗎?……那可就更有意思了。哈哈。」

周然回去的路上有一點悶悶不樂。

他與李藍其實很熟,大學時同系同屆,一起組織過社團活動,一起做過課題,也算是有多年的革命友情了。後來李藍成了唐元的老婆,關係就漸漸遠了。因為周然認為朋友的妻子以及妻子的朋友,都該保持安全距離,即使他與她們已熟識多年。

李藍個性爽快洒脫,有什麼說什麼。唐元高調納妾那件事,在周然的想法里,她既然沒與唐元一拍兩散而選擇了忍讓,就一定是想通或者不在意了。今日與她相見,證明他的想法出了錯,她狀似不經意,其實在乎得很,一邊遷怒一邊又欲言又止遮遮掩掩,整個人也刻薄起來,總之和她以前大不一樣了。周然覺得很惋惜。

想到這裡,他難免會想到與李藍的個性截然不同的林曉維。多年前,對廚藝很有興趣的唐元有一回在酒後曾總結說,李藍的個性是大火爆炒,脾氣大消的也快,曉維則是小火慢燉,是在爆發前完全不動聲色沒有變化的那種。

別人幾眼就看透的一個事實,他卻在七年的時間裡徹底無視了,周然很感慨。他突然想給林曉維打個電話,號碼撥了出去,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才響一聲又掛掉。

他又想到肖珊珊,若非李藍今天提及,他已經好久沒想起這個名字了。因為李藍對她一提再提,周然早就在腦中迅速作了無數個假設,除開李藍挖苦諷刺找碴的原因,莫非肖珊珊近來發生什麼事情了?

周然正轉著這樣的念頭,曉維的電話恰好打回來。正開車的周然低頭一看到她的名字,手中方向盤居然歪了一下,險些把車開到另一條車道上。先前他正為李藍惋惜,又對曉維慚愧,偏在腦中浮出肖珊珊名字的時候,妻子的名字就這樣從手機屏上跳出來。周然難得地心虛了一下。

電話響了好幾聲他才接起來。曉維說:「我先前把手機忘在車上了。你找我有事嗎?」自從周然偶爾幫了她那個忙后,她就不太好意思對他太不客氣了。

「我打錯了。」周然說。

「哦,再見。」曉維說罷就要掛電話。

「等一下,」周然喊住她,他在大腦中迅速搜索了一遍近期的事項,「高萬年與他的妻子下周要過來。你願意來嗎?」

高萬年是周然公司H城的投資方,每年都會到本城度假一周。曉維對他很沒好感,周然也很少勉強她去應酬那種場合,常常主動地找了各種藉口替她推掉,再換個別人去應付。此時他也只是沒話找話說。

「那個老傢伙……好吧,如果我沒公事的話。」曉維這次答應得很爽快。

李藍走後的第二天深夜,確切說是凌晨兩點,周然被唐元的電話吵醒。

唐元有個怪毛病,喝高了就打電話找人聊天,雖然他很少喝高。

此時唐元在電話那端醉意矇矓地給周然講他最近剛做成的一筆大生意。周然一邊打著呵欠敷衍著他一邊看床頭的鬧鐘,就在他以為這通電話即將結束時,唐元又說:「阿藍上周回來了,我今天才知道。」

「……」夜深人靜,周然兩秒鐘后才反應過來「阿藍」是指李藍。唐元只在戀愛時代才這樣喊李藍。他不知該作何反應,便乾脆沒反應。

「阿藍賣掉她名下的兩套房子,從醫院拿走自己的檔案。你也認識她很久了,你說她是不是打算不回來了?」

「……不知道。」周然謹慎地回答。

「你跟我說實話……你覺得我對阿藍真的很過分嗎?」

周然仍然無法作答。

「我沒想過離開她,更沒想過不要彤彤。阿藍跟我吃過苦,我不會忘記。我有多疼愛彤彤,你也知道。你覺得我過分嗎?」唐元每回喝醉都有些語無倫次。

「別人怎麼想有什麼關係?又影響不了你的決定。」周然三思之後說。

「我沒打算這樣。」唐元長長地嘆一口氣,「小影說她懷孕了,我給她一筆錢,讓她去打掉。她非要留下,自己偷偷跑了,等我再見到她,胎兒六個月了,是個男孩,我捨不得不要。」

唐元停頓的時候,周然把聽筒移到耳朵另一邊。他自己也懷著某些心思,沒接話。

「她不肯把孩子給我。阿藍知道后說,『越是得不到的就越珍貴。乾脆娘倆一起接回來,省得在外面讓你成天牽挂放不下』。她還建議我給小影一個交待,給孩子一個名分。」唐元又長嘆了一聲,「阿藍雖然脾氣不好,但一直心胸開闊,做事大度。但是現在我想不通了。」

「你睡一覺,明天再想吧。」周然夾著話筒,把床頭鬧鐘的鬧鈴定時向後調了一刻鐘。原來李藍是那件事的導演,這個他以前不知道。

「好好,掛了。」

周然道了聲再見,習慣性地等比他年長的唐元先收線,但唐元又說,「喂,肖珊珊為什麼辭職?」

「我不知道。很久沒聯繫了。」

「你做事真絕。那姑娘不錯,她走的時候我挽留不成,遺憾著呢。」

「哦。」

「她走的時候氣色不好,像是病了。」

「你真閑。我掛了。」

唐元在電話里絮叨時,周然困得暈暈欲睡。此時四周俱寂,他卻沒了睡意,從李藍的話裡有話到唐元的隨口之言,他把前因後果排列了一遍,猜想出一個大概。

只要周然自己願意,他的觀察力是十分敏銳的,推斷力是十分強大的。他想李藍應該是去醫院婦科取醫療檔案時遇見了肖珊珊,於是以為她懷孕了,所以才暗諷周然。可是他與她不可能有什麼意外,更何況他們大半年都沒任何關係了。但是肖珊珊看婦科又辭職,這個就有些奇怪了。

他知道自己應該什麼都不要理會,肖珊珊目前的事情與他無關;但他又覺得如果肖珊珊真有了什麼事情,只怕他很難置身事外。他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下測算著這件事情的進退與得失,又把先前推后一刻鐘的鬧鈴又調回來,才費勁地睡沉過去。

周然生物鐘一直很准,總在鬧鈴響之前三分鐘醒來。早晨他醒來后閉著眼睛等鬧鈴聲響起,等了許久也沒動靜,勉強睜開眼,發現此時距鬧鈴設定足足早了半小時。他的生物鐘失調了。

周然罕見地早早醒來,又不願睡回籠覺,便到小區花園裡散了一會兒步。花園裡幾位與他住同一幢樓的老人正在練太極劍,見到他感到很稀奇,紛紛上前與他搭話。有人勸他要經常早起鍛煉,有人問他為何許久不見曉維。周然四兩撥千金地客套過去。

有個老太太最誇張:「哎呀,該不會是她懷孕了到娘家去待產了吧?恭喜啊。」

周然很無語。晚些時候,他駕車上班,與其他車子一起擠在擁堵的車流中。等待的時間,他撥通一個遠方的電話,囑咐電話那端的人替他查一件事。

日子又平靜地過了兩天,周然的貴客高萬年大駕光臨。

周然很敬重高萬年。這位在H城白手起家的鉅賈在事業成功之後,提攜了很多年輕人,周然就是其中一個。周然視他為事業偶像。

本城是高萬年的祖籍。這次他回鄉祭祖,為他捐助的鄉村小學剪綵,順便在自己新買的別墅度半周假。他帶來了太太和助手,助手帶了新婚妻子。

高萬年晚上在新別墅里舉行宴會,但周然和曉維中午就被他邀來共進午餐。此外還有他的助理夫妻,以及周然公司的王副總夫妻,他們都是H城人。

「我最喜歡這樣的家庭聚會,圓圓滿滿,其樂融融。中國有句老話說的好,『家和萬事興』。怎麼才能『和』與『興』?男人得疼愛呵護妻子,不能讓她吃苦;女人得支持理解丈夫,做賢內助,不扯後腿。愛芬,你說對不對?」

年華已去但容顏保養得當的高太太含笑點頭。

「你們這些年輕人,新知識學得快,傳統的東西可不如我們。你們得好好向我們這一代學習。」高萬賢舉著酒杯,指指周然與自己的助手。

午餐后,女人們坐在別墅花園的涼棚下閑聊。

「我大概有三年沒見過曉維了,」高太太拍拍曉維的手,「還是老樣子,沒長皺紋,也沒長肉。」

「高太太這手鐲真漂亮。」說這話的是王太太。

高太太把復古手鐲摘下來給大家傳著看:「是啊,我也挺喜歡。是我們家四兒送我的。」

「四兒?」王太太重複了一句,「難道又有……」

「是啊。」高太太從容地把手鐲帶回手上,不緊不慢地說,「萬年最近剛找了四姨太。這回這孩子學問好,又懂禮懂,跟前兩個可大不同。下回他再來,估計你們就見著了。」

曉維從口袋裡掏出大墨鏡戴上,她不想自己眼中流露出別樣的情緒讓高太太看到:「這太陽刺眼。」

「哪兒刺眼呀,這陽光剛剛好。這裡的氣候可比H城好太多了。」助手的小嬌妻說。

「是有點刺眼。」王太太也把墨鏡戴上了。

周然公司的那位王總,其實是大投資方按慣例派來的監督員。周然給他開出極高的薪水,安排一個無甚實權的閑職給他。王太太與曉維因此認識,也曾一起吃飯喝茶購物看戲。

「愛芬這個人,就是瑪麗亞轉世。」高太太與助理妻暫時離開時,王太太對曉維說,愛芬是高太太的閨名,「上回那個老三病了,她親自煲湯送去醫院,可惜人家不領情,怕她下了毒,等她一轉身就倒了。你見過高董的三姨太吧?」

「我只見過一位,我不知道是第幾位。」曉維左右環顧了一下,不想在議人是非時被人撞個正著。

多年前,曉維初見高萬年與他的正房太太時,一度被兩人的「恩愛」感動,也曾暗暗期待自己與周然在多年之後也可以像這樣扶攜相伴。沒過多久,高萬年又來了,卻帶來了另一位「太太」。那時正在抑鬱症困撓中的曉維,被深深地刺激與噁心到了。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她無論如何都不肯陪周然參加任何應酬,對深夜回家一身疲憊的周然,也懶得給他好臉色看。那就是他倆關係惡化的真正開始了吧?曉維望著花園中的一枝含苞待放的玫瑰出神。

「這也是無奈之舉。多年前高董剛找老二的時候,她哭過鬧過連自殺都試過,但高董一句『孩子給我留下』就把她的後路都斷了。這些年我瞧她越看越開,前陣子還教育我,『最蠢莫過於把屬於自己的東西拱手讓人。占著位子讓別人永遠得不到,這也是出氣的一種方式。』」王太太誇張地拂了一下眼角,其實眼角沒有半滴淚,「也真是不容易。高董找老二的時候,愛芬比你現在大不了幾歲,年輕著呢。」

「嗯。」曉維回應。這故事曉維已經從她的八卦里聽過不止三遍了。

「高董也是個奇人,玩玩還不夠,每過些年就挑出一個給名份分財產的。他自己這麼花心,卻把屬下管得嚴。」王太太湊近曉維,放低音量,「聽說,去年他因為一個跟隨他多年的老部下與髮妻離婚,就把人家給辭退了。」

這消息曉維是第一回聽說。她覺得諷刺異常,當時就忍不住笑出聲來:「為什麼呀?」

「據說高董是這樣講的,『陪你一路吃苦過來的髮妻都能說不要就不要,怎麼能信任你能對公司從一而終?』」王太太把高萬賢的口氣學得惟妙惟肖。

「怪不得。」曉維自言自語。怪不得周然怎麼也不肯離婚,莫非出處正在這裡?怕失去高萬年對他的信任,怕高萬年撤資?

「你說什麼?」王太太沒明白。

「我說怪不得高先生對高太太那麼好,這叫『原配情結』吧?」

「可惜原配情結不是人人都有。」王太太的語氣突然變得又狠又怨,從衣袋裡掏出一盒煙,遞給曉維,「來一支?」

「不是已經戒了嗎?我記得你之前肺不好。」

「戒什麼呀?人這一生短得很,也沒多少樂子,再戒來戒去的,什麼都沒了。對了,我一個朋友新開了一家娛樂中心,上回你說沒空,改天去看看吧。服務生全是年輕男孩子,一個個又高又又帥又嫩。」

王太太的曖昧表情充分表明那娛樂中心是個什麼地方,曉維感到尷尬,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我不適應太熱鬧的場合,平時KTV都很少去。」

「年紀輕輕何必憋屈自己。你當周然他們都只正經談生意呢。」

曉維又左右望了一下,看見高太太一個人走向她們。

王太太繼續說:「男人能玩,我們怎麼就不能玩?這個時代……」

曉維無法給她暗示,急智中立即站起來,喊了聲「高太太!」王太太立即住了口。

不料高太太耳尖,早就聽見王太太的說話內容,一坐下就慢聲細氣地說:「因為肺病差點動了刀子,怎麼還敢抽煙?女人哪,自己不愛惜你自己,誰會來愛惜你?你這是折磨男人還是折磨你自己哪。」

王太太立即把煙掐滅。高太太又說:「嗯,男人能去的地方,我們就能去?男人玩那叫風流,女人玩就叫下流。你可別跟我講男女平等,這世道男女從來就不平等。你也不用說對女人不公平,男人賺錢我們花,這是天經地義;女人賺錢男人花,那男人可要讓人瞧不起。」

「是啊,我說著玩呢。」王太太陪笑道。

「我們呢,跟著一個男人耗了一輩子,青春也沒了,謀生能力也沒了,有的不就是一個良家婦女的名譽嗎?要是把這個也作踐掉,還剩下了什麼?曉維,我這是跟王太太說話,你可別多心呀。」

本來曉維是不想多心的。但是這下她想不多心都難了。

距晚上的宴會還有很長時間,女人們各自回房休息了。雖然只是吃吃飯聊聊天,但曉維覺得很疲憊。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周身蔓延,讓她心情鬱結又無從抒解。

嶄新的客房裝修風格繁複華麗,散發著防腐劑的味道。曉維本想睡一覺,看一眼那超大尺寸的床,生出幾分心理障礙,便裹了條被單躺到沙發上。

她沒午睡習慣,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把電視頻道換來換去。有個台正播放嬰兒早教專題片,屏幕上一個個粉雕玉琢的小東西憨態可掬,曉維鎖定這個頻道。

有人輕敲兩下門。曉維問了聲誰,門外是周然的聲音:「我。」

曉維給他開了門。周然見她頭髮披散著,問:「你不舒服?」

「沒有。睡覺呢,被你吵醒了。」

電視還在那兒響著。周然探頭看了一眼,曉維飛快地拿起遙控器換了台,又重新躺回沙發上。她不想讓周然看見她正在看嬰兒節目,這個問題早就是他們之間的禁忌話題。

曉維新換的頻道正在播足球轉播,她最討厭的節目。

「你剛才看的什麼?」周然湊過來時,身上酒味還沒散。曉維向旁邊一閃,不願被他碰到。但周然的目標卻是遙控器。曉維想到他只要按恢復鍵就可以把節目換回剛才頻道,立即搶先一步搶過遙控器,壓到身下面。

「你可真是……跟小孩子似的。」周然看了眼屏幕,居然是國足在踢球,「這個倒是適合催眠。」周然邊說邊倒了杯水喝,順手給林曉維也倒了一杯,端到沙發前的茶几上,她伸手就能拿到。

曉維斜躺在沙發上閉了眼睛裝睡。沙發寬大,她身材纖細,又習慣蜷著腿,留出一大塊空間,正好能坐一個人。

待周然挨著她的腳坐下后,曉維裝不下去了,蹬了蹬他:「你坐這兒妨礙我伸腿。」

「你到床上去睡。」

「我不睡別人的床。」

周然不知是自己敏感還是什麼,曉維似乎把「別人」兩字咬得特別清楚。他坐到沙發扶手上,曉維立即把腿使勁地伸直,一直抵到最邊緣,佔滿沙發的空間,令他沒辦法再坐回去。但是她本來壓在腿下的遙控器卻被周然拿到了手裡。他把節目換來換去。

「聽說晚上會有很多人來。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參加了?」曉維問。

「好事做到底吧。你難得參加一次他的宴請,如果突然走了,我會很難堪。他一直很欣賞你,常常問起你。」

「我可不欣賞他,我討厭這個人。」曉維「騰」地坐起來。被一個有一位正妻和三位姨太太的老男人「欣賞」,她不覺得自豪,只覺得受辱。

「你不覺得在別人家裡說主人壞話這種行為很不地道?」周然小聲嘀咕。

「我也很不想,所以我想提前走。」曉維重新躺下,「原來在你眼裡,在別人家說人壞話的小人行為不地道,說一套做一套的偽君子行為才是地道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了?」

「你就是這種意思。」

「午飯之後你遇上什麼事了嗎?」周然理智地轉移話題。

「請幫我把電視聲音調小一點,太吵了,謝謝。」曉維翻了個身,把臉轉向沙發靠背。

周然還想說什麼,手機卻突兀地響了。他接起來,嗯嗯啊啊地應付著,全是語氣助詞,邊接電話邊去了陽台,隨手把門帶上,於是曉維連他應付電話的語助詞都聽不見了。她支起身,朝陽台的落地門看了一眼,周然正背倚著欄杆,面朝向房間。曉維又迅速地躺下。

那個電話正是回復周然兩天前交待過的事情的。電話那端的人說:「肖珊珊懷孕九周……她一個人,沒發現她有新男朋友……這幾年她一直沒男朋友,也沒什麼特別的愛好,晚上一般待在家裡,很少出去……」

「知道了。」

「還需要我做什麼?」

「不需要,謝了。」

「找人暗中照顧她?或者說,如果那個孩子對你來說是個麻煩,我可以……」

「你別多事。」周然說,「我做的是正經生意,用的是正常手段。跟你強調過很多回了。」

「書念多了吧?現在這世道,你跟我講這套屁話?」

「掛了。有機會請你吃飯。」周然掛了電話。先前猜想的事實成了真,他說不上是解脫還是顧慮,站在原地連吸了兩支煙,又等煙味散得差不多了才回房。林曉維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周然站在沙發前看了她一會兒。曉維不願跟他說話時總愛裝睡,無論他說什麼她都裝沒聽見。但實際上,儘管她後來可以把呼吸頻率調整的非常一致,閉眼時睫毛一動不動,但是她裝睡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因為她真正睡著時,與她裝睡時的表情是截然不同的。

林曉維真正睡沉時,眉心微微皺著,半咬著唇,表情有一點無助,像個迷路的孩子。她裝睡時從來作不出這樣的表情。

周然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多年前當曉維總是在夢中哭醒的那段日子裡,他總要看著她重新睡著后才會自己睡下。這麼多年過去,他以為自己忘了,其實一直都記得。

周然打消了把她挪到床上去的念頭。曉維說了她不喜歡「別人」的床,而且她在睡夢中被稍稍驚動就很容易驚醒。他給她蓋上一條薄被單,把聲音已經很小的電視調至靜音。

曉維這次把沙發佔得滿滿,不給周然留下半處可坐的空間。屋裡沒有椅子和凳子,除了大床只有這隻沙發,沙發前鋪了一張厚厚的長毛毯。因為是新房子,今天才有人入住,一切嶄新。周然倚著沙發在那張地毯上坐下,拿著遙控器又開始換台,換來換去,又一一退回。

遙控器有連續後退功能。雖然已經換過無數個頻道,但是當那個育嬰專題一出現時,周然那記性很好的大腦立即推算出,這正是他進屋前曉維在看的節目。

電視靜了音,又沒有字幕,只見幾個身材魁梧的西方大漢在老師指導下笨手笨腳地給塑膠嬰兒換尿布。場面很滑稽,但周然笑不出來。

他把頻道重新調回足球節目,滿場慢跑屢射不中的確很催眠,中午喝下的高度酒也漸漸發揮作用,他倚著沙發坐在地上也睡著了。

先醒的是林曉維,當窗外有人聲喧嘩,她立即醒過來,反射般地彈坐起來,並且被坐睡在那兒的周然嚇了一跳,彎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額頭,才鬆了口氣。

窗外是服務公司的人在安排露天晚宴。曉維推了推周然的頭:「喂。」周然睡眼朦朧地回頭看她。

「你怎麼在這兒睡?」曉維問。

周然站起來。曉維自覺地縮起腿給他讓出地方。周然坐到沙發上,捂著睜不開的眼睛斜躺下來:「我在看電視,不知不覺睡著了。」

「你到床上去睡吧。」

「不是我的床。」乍醒過來的周然頭有點痛,全身還有點冷,所以也沒經大腦,隨口就著曉維先前的話嘟囔了一句。

「你可別說你也介意。」

就算周然先前還沒睡醒,這下子也完全清醒了。他抬頭看林曉維,她已經坐到鏡前梳頭髮,邊梳邊在鏡中看著他:「如果那樣,你就太像高萬年了。」

晚上,高萬年的別墅內外燈火通明,花園裡擺了十桌自助式的美酒鮮餚,十幾分鐘內來了幾十號客人,各行各業三教九流好不熱鬧。

這是曉維參加過的最不舒服的宴會。即使是幾個月前她被陳可嬌當面羞辱的那次酒會,她也沒感到這麼彆扭過。如果中午她的不舒服只是來自高萬年夫妻,那晚上她的不舒服就來自更多人了。

有個胖胖的傢伙用他戴了三隻方形巨鑽的胖手緊緊握著曉維的手至少一分鐘沒放,堆了滿臉的笑:「哎喲,弟妹,弟妹,百聞不如一見。」最後還是周然不著痕迹地把她的手解救了出來。

有個瘦到只剩骨頭的傢伙當著曉維的面對周然說很不堪的葷段子,曉維以前從未見過他。

為了不再應付這種人,曉維棄下周然一個人行動,結果一轉眼功夫她又被那胖子纏上,說了一堆肉麻的讚美話,死活要敬她一杯酒,曉維到底喝了那一杯才甩掉他。

換作以前,曉維打死也不相信周然會跟這些粗鄙的傢伙稱兄道弟。她曾參與過的周然的社交圈子,至少在表面上都是衣冠楚楚的。但是現在,她見證了唐元,見證了高萬年,這兩個把私底下的齷齪事如此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地搬到檯面上的男人,是常人眼中事業家庭雙豐收的典範,是周然的「良師益友」與「楷模」。有了這些例子,她在周然身上再發現任何事都見怪不怪了。

她還在這裡見到了路倩夫妻。路倩永遠都是那麼優雅儀態風度翩然,但她說出來的話也永遠都好像帶著一根刺一樣。她微笑著說:「周太太曉維,還記得我家於海波先生嗎?哎喲,瞧你,他可是一直記掛著你呢。」

於海波還是笑得那麼憨:「曉維,見到你很高興。」

曉維與他們寒喧幾句,趕緊找借口告辭。

她去吃了幾塊點心,又去飲料桶那邊倒橙汁。橙汁剩了最後一點,裡面有些殘渣。侍者抱歉地說:「新橙汁還得等幾分鐘。給您倒杯葡萄汁可以嗎?」

「我再等一會兒,不要緊。」

剛說完這話,有人已將滿滿的一杯橙汁遞到她面前,抬頭一看,路倩的老公於海波,或者也可以說是她的前男友,雖然她常常忘記這個人,又出現了。

「剛倒的,還沒喝。」於海波說。

「不用,謝謝。我去倒杯葡萄汁。」

曉維倒滿一杯葡萄汁,轉身見到於海波還站在原地,表情說不上失落還是尷尬。她又改變主意,從他手裡拿過那杯橙汁,把葡萄汁塞到他手裡,朝他笑笑:「謝謝你。」

於海波又露出他招牌式的很憨的笑,用手摸了摸耳朵,曉維隱約記得這是他有些局促時的習慣動作。「曉維,你的脾氣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很堅持,但又很替人著想。」

曉維不知該怎麼接下去,想了想說,「你現在的工作還好吧?我猜你差不多該是副教授了吧。」於海波很好學,家裡小有後台,又有一位強勢妻子,曉維想他應該很順利。

「那個,我辭職了。現在我辦了一所培訓學校。我以為你知道。」於海波開始摸口袋掏名片,把上衣褲子摸了個遍才找到。他鄭重地遞給曉維一張,「辦了兩年了,如果你有需要,」想了想不妥,又改口說,「如果你的朋友有需要,儘管來找我,我一定給最大的折扣。」

曉維一看,那家兒童特長培訓學校在本市很有名氣,電視報紙整天在播廣告,公益活動也做了不少。曉維偶爾會在他們的報紙軟文上見到於海波校長的名字,但沒想過可能是同一人。在她的認知中,於海波是那種按部就班生活緩慢休閑的人,當年寧可頂著父母的怒火,看著家裡公司的權力旁落到親戚手中,也一定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你離開大學創業,我想叔叔阿姨一定很高興。」

「他們很生氣,覺得我胡鬧。這學校是我自己辦的,跟家裡的企業沒關係。我爸巴不得早一點倒閉,還好有小倩……我是說我太太,給我一些支持。」

「啊,這樣子。」曉維連著兩次搞不清狀況,不敢隨便起話題了。

「對了曉維,我辦學校還是受你啟發。你記不記得以前你說,官辦的培訓學校管理太教條,以後如果有錢又有閑,可以自己辦一個,肯定受歡迎。」

「你很適合管理學校,一定會越辦越好的。你要不要水果?」曉維繞開話題,抬頭一瞥卻瞧見周然與路倩正挨得很近在說話。路倩的手在周然肩上停留了一會兒。

曉維轉頭,想找個新話題引開於海波的注意力,不料於海波也看見了,懦懦地說:「我真的覺得他倆看起來很相配……」他頓然醒悟,趕緊又解釋,「曉維,你別生氣,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曉維很了解他,知道他說出此番話必定是因為面對路倩有壓力,而不是針對她。

「我知道你會了解。」於海波的表情很欣慰。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曉維,有時候我忍不住想,如果當初我們倆一直在一起,現在會怎麼樣呢?」

「於海波,你喝醉了。」曉維匆匆離去。

花園另一處,周然與路倩面對面。

「找我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我們有那麼生分嗎?」路倩表情鄭重得像在談生意,口氣卻像在撒嬌。

周然下意識地看了看曉維所在的方位,看到於海波與她正在說話。路倩突然伸手替周然拈下了掉落在肩頭的一片花瓣,又輕輕撣掉幾粒花粉。周然稍稍退後了一步。

「你這是怕周太太誤會哪。不至於吧?瞧那邊,我的丈夫見到他的前女友,臉紅成那樣,手足無措。要誤會也是我先誤會呀,你說是不是?」

「你想做什麼?」周然壓低聲音問。路倩眼中那一抹光亮他太熟悉了,她只有想算計人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眼神。

「我能做什麼呀?你神經過敏了吧?」

「你跟我作對我沒意見,但是對付實力太不對等的人,你不會有成就感的。」

「哎喲周然,你這可就不聰明了。你這不是挑釁嗎?我就算原來沒打算做什麼,現在也想做些什麼給你看了。」

「你夠了吧路倩,作為贏家,姿態大度點不是更好看?」

「贏家?周然你在說誰呀?你在說你太太吧?既能好處佔盡,又保持著純真無辜的受害者姿態,這真是我不能企及的境界啊。」

「你若沒別的話講,我可要走了。」

周然離開路倩,又往曉維先前的方向看了一下。她已經不在那兒了。

周然找到林曉維時,她與高太太在一起,用手背捂著額頭安靜地靠在藤椅上。高太太慢斯條理地說:「不好意思了周生。曉維見我心情不好,就陪我多喝了兩杯。要不你們晚上住這裡?」

「沒關係。我帶她回家。謝謝。」

曉維喝得雖不適,但沒吐也沒醉倒,把車窗開一個小縫吹著風。

「你再吹風就真的醉了。」周然開著車說。

風呼呼地灌進車內,曉維聽不清他說什麼,把車窗又關上了:「你剛才說什麼?」

「沒有酒量就別陪人喝酒。最後難受的還是你自己。」

「我自己想喝,不行嗎?」

周然沉默了,直到車子開過兩個十字路口才再度開口:「你喝酒太實在,跟爸媽喝都能喝多。以前在家裡喝,多了也不要緊。但現在與同事或客戶在一起,總該提防些。」

「你是不是想提醒我不要酒後亂性?放心,我酒量雖不好,但長這麼大,酒後亂性的事也只不過做了一回而已。一回就夠多的了。」

周然側臉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把油門踩得更重一些。一路上他沒再說話。

曉維也不搭理他,直到抵達她的臨時住處時才說了一句:「你早回吧。」

周然停好車:「太晚了,我送你上樓。」

在電梯間里曉維就感到不舒服,勉強到了家門口,打開門甩掉鞋就急急往洗手間走,不管身後的周然。

周然說:「借杯水喝。」

曉維頭也不回:「自己倒,走的時候幫我關門。」

曉維把晚飯都吐了。她刷過牙洗過臉,聽到關門聲,想來周然已經走了,又把脫下的衣服隨手丟進洗衣筐,打開蓮蓬頭洗澡。

曉維胃口不舒服不全然是酒的緣故,或許還因為這一整天不礙眼的人和事累積得太多,現在就有了噁心的感覺。

剛才那一屋子的人,只要是她還算認識的,就沒幾個是讓她能覺得舒服的。那個養了三房姨太太還道貌岸然地教育別人夫妻相處之道的男主人主人高萬年,那對丈夫貪歡妻子好賭的李副總夫妻,那個口碑很差傳聞很多的官員,那個經常扭曲事實睜眼說瞎話的談話節目主持人……也包括女主人高太太。

按說像林曉維那樣柔軟的心腸,本該把高太太列為同情進而維護的朋友範圍。可是她終究對這位貴婦人喜歡不起來。她拿腔拿調擺著高人一等姿態從不顧及他人感受,尤其喜歡站在「我是為你好」的至高點上對人指指點點,就像中午她把王太太說得灰頭土臉那樣。

幾十分鐘以前,曉維也被迫承受了她的好意,聽她指點自己的髮型和唇膏,聽她教授自己如何自我修鍊自我提升維護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又聽她講她新投姿的嬰兒早教機構。曉維幾度試著轉移話題,每次話題又被轉回來,她坐如針氈又脫身不得。後來她發現喝酒的時候高太太的話比較少,結果卻是她自己先喝多了。

此時喝多了的曉維開始同情周然了。她猶記得當年那個乾淨清爽陽光健康的大男生,學與玩都輕鬆自如,活動課只和男生打籃球,晚自習的后一半時間總是光明正大地看包著語文書皮的翻譯小說,與任何人都保持著友好而適度的距離。曾幾何時,他陷入這種本該與他格格不入的人群中,與他們相處默契,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曉維有些恨自己。以前周然說她「耳軟心軟」,當時她只覺得不中聽,如今則深有體會了。周然一定也是認準了她這點才把離婚這事拖到了今天依然未果。

曉維帶著一點複雜情緒踮腳去拿放在高處的浴鹽。因為喝了不少酒的緣故,她暈沉沉的,平衡感也差,落腳時重心不穩,先是人一歪,再來手一滑,整個玻璃瓶子便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發出清脆的響聲。

曉維自己先嚇一跳,兩三秒后,門突然被敲響:「你怎麼了?」

曉維大腦一時有些不轉,周然剛才明明走了不是?她猶自摒著呼吸,還沒想好該如何回應,門已經咣的一聲被猛地打開。

曉維反應不過來究竟是自己沒上鎖,還是周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找到了鑰匙,或者這門太不結實被周然踢開了,但她剛才正在反思自己對於周然的爛好心與沒主見,此時被他瞅見,彷彿心裡的那點想法被他看穿一樣,一時又羞又憤,反射性地抓起另一瓶洗髮水朝著門扔過去:「你出去!」

那瓶洗髮水只是打到了門框上,連周然的衣角都沒碰到,而曉維的身體向前一傾,一腳踩在剛才碎掉的某片玻璃上。

幾分鐘后,曉維穿著毛巾浴袍坐在床頭,頭髮還滴著水,受傷的那隻腳則翹在床頭矮柜上。周然借著床頭檯燈的光給她把碎玻璃屑挑出來,用酒精仔細清洗,貼上創可貼。

曉維腳底有兩處傷,創口不算太深,但是非常疼,也流了不少血。傷口疼的時候連太陽穴都一跳一跳,酒精浸過傷口時那痛感更是倏地鑽到心底。她咬著牙不出聲。

浴袍是匆忙套上的,裡面什麼都沒穿。當周然把她的腳稍稍抬高,她使勁地向後縮了縮,免得有漏底的危險。

周然無奈地止住動作:「現在還有剛才,你都用得著嗎?我又不是沒看過。」

曉維也承認自己矯情得過頭。夫妻這麼多年,該做的都做過,即使冷戰談判期間也常睡在同一張床上。剛才她那種反應,倘若說出去會讓人笑死。

「這下子倒有明天缺席的最佳理由了。」曉維把腳縮進被子。明天高萬年夫妻搞了個慈善球賽,曉維不想去,先前還在苦苦地找合適的籍口。

曉維的肚子也恰在這時不爭氣地叫了一聲。她捂住胃,覺得難受。

「我去給你熱杯牛奶。加蜂蜜嗎?」周然問。

「如果你願意,給我沖一杯麥片,謝謝。你也該早點回去了。」

曉維的廚房兼餐廳里沒有熱水瓶,沒有飲水機,只有個電水壺。廚房收拾得還算乾淨,但東西擺放得沒邏輯,周然找了很久才找到麥片。燒水洗杯子泡麥片用涼水降溫后加蜂蜜,當周然做完這些端著杯子回到卧室時,曉維已經睡著了。

床頭檯燈幽暗,曉維的頭歪向另一邊,燈光映出她側臉的輪廓。她的呼吸不算穩,並不像熟睡的樣子。

周然把杯子放下,在他先前坐過的那張凳子上坐下。坐了十分鐘,曉維始終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

周然自己也有了些困意,看看時間夜已深,明日需早起,要回去換衣服。而林曉維的逐客令早就下了很久。

周然去檢查了一下曉維的窗戶和煤氣,把水杯、面紙和曉維的手機都放到她觸手可及的地方,揭開一角被單看了看她受傷的腳,確定無大礙。然後他重新坐回那張凳子,他的聲音很低很輕,但是在這個內外俱寂連鐘錶滴嗒聲都沒有的小房間里,顯得足夠清楚:「以前的事,我沒有立場為自己辯解。但是,如果你肯原諒,願意給我們一個機會,我不會再讓你感到委屈。」

曉維還是一動不動。周然替她把燈關掉,輕手輕腳地開門走了。

周然走了五分鐘后,曉維坐起來,擰開燈。她抽了一張面紙,拭去臉上的淚,端起那杯已經涼得很徹底的麥片粥,一口一口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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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乙的「閑言淡語」——時光倒流

聽眾:乙乙,你希望時光倒流嗎?

丁乙乙:不希望。

聽眾:為什麼?

丁乙乙:如果重來一回,我擔心一切還不如現在。

聽眾:可是一切如果能夠重新來過,我們就可以避免昨日的錯誤,找回我們曾失去的東西。

丁乙乙:俗話說「本性難移」。錯誤還是會犯的,不是這種就是那種;該失去的還是要失去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所以,不要糾結過去了,向前看吧,未知的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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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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