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十八)
過了兩天,我接到歐陽部長的電話,要我次日坐飛機至三亞:「這個大項目正式開始談判了,可能我們要在這邊呆一段時間。你多帶點衣物過來。」
「呆多久?」我問。
「短則一個星期,長恐怕半個月。」
「怎麼要這麼久?」
「一個是合同要隨著談判進程修改,二個是林總交待,對方以往的資料協議我們都要過一遍,這個合同一個多億,不能馬虎!」
林總交待?我忍不住問:「林總親自參加談判嗎?」
「對,他現在就在三亞。待會兒公司會有人和你聯繫訂票送機的事,你安排好其它的工作,趕快過來吧!」歐陽部長掛斷了電話。
終於要面對他了,我的心情,有些矛盾。
晚上回到家,我開始收拾行李。
鄒月站在房間門口,問我:「姐,你又要出差啊?」
「對,你們公司在三亞有個大項目,要過去談合同。」我沒抬頭,一邊收撿一邊答。
「是不是那個別墅的項目啊?」
「好像是的,挺大的,要一個多億。」
「我聽說了,這是林總的大手筆,但好像公司里也有不少人反對,說有風險。」
「是嗎?」
「是啊,他們說,林總能不能接林董的班,就看這個項目了。」
原來如此,難怪親臨一線。我暗想。
「那林總也會在三亞啰?」鄒月有意無意地問。
我抬起頭,看著她,沒好氣地說:「關你什麼事?」
「沒什麼。」鄒月無趣地走開,忽又返頭說:「鄒天讓我告訴你一聲,他已經在去西藏的路上了。」
那傢伙,真是說到做到。也不知身上帶的錢夠不夠?得給他打個電話。
正想著呢,忽聽門鈴響。「鄒月,去開一下門,可能是收水費的。」我高喊。
鄒月叭嗒叭嗒跑去開門,然後聽到她極親熱地叫:「姐夫!」
天啊!這傢伙怎麼膽敢跑上來。
「你姐呢?」左輝倒不含糊,張嘴就問。
「在房間里收東西,明天要出差。」
「哦。」
然後聽到左輝的腳步聲往我這邊來,鄒月還纏著他撒嬌:「姐夫,姐出去了,我沒飯吃,到你家吃好不好?」
「好啊!」
「我想吃你做的紅燒排骨。」
「沒問題。」
聲音到了門前,我直起腰,以嚴肅的表情迎接他。
他走到門口,有些躊躇,不知當進不當進。
「什麼事?」我問。
「我的學位證找不到了,想看看是不是丟在這邊了。」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那時不是都拿走了嗎?」我有些不悅。
「對啊,可是我找不到了,現在單位要,我想看看是不是拉在你這裡了。」
「那你自己找吧,柜子里我沒動過。」我繼續埋頭清自己的東西。
只聽見他走進來,開櫃門,開抽屜,然後關抽屜,關櫃門。
「也不在,那會到哪裡去了?」他自言自語。
我抬頭瞟了他一眼,直白地說:「以後找點像樣的借口,這個太假了,你會丟東西?地球都不轉了。」左輝是一個很周到細緻的人,做事極有條理,不可能出現這種失誤。
他被我說的有些尷尬,站在櫃門前許久沒有出聲。
我照樣清我的東西。
他忽在旁說:「明天去哪裡出差?」
「三亞。」
「什麼時候的飛機,我送你?」
「不用,公司有安排。」
「記得帶防晒霜,那邊太陽很毒。」
我沒答。
「最好帶點腸康片,那邊吃海鮮,你腸胃不好,小心鬧肚子。「他繼續說。
行李正好清完,我把拉鏈颼地拉上,把箱子往地上一頓,正色對他說:「不勞你費心,我知道該怎麼辦。」
他委曲地解釋:「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習慣了叮囑你。」
「那就改掉你的壞習慣!」我的態度很堅決。
他好像還想說什麼,我打斷了他:「請回吧,我要休息了。」
左輝悻悻地離開了我的房間,然後是鄒月那丫頭熱情的道別聲。
第二天,我趕早班飛機,十點多就到了三亞。
一下飛機,濕潤燠熱的熱帶氣候讓我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望向天空,天藍得格外澄凈,我的心情不由得十分舒暢,
走出接機口,就看見歐陽部長。他迎過來,接下我手中的行李。我忙說:「歐陽部長,辛苦你了,特地來接我。」
他擺擺手說:「沒事沒事,應該的。」
走出機場,已有一台小車在等候,一看,竟是賓士。我居然有這等待遇?
放好行李上得車,車子駛上大道。兩邊的熱帶風光,甚是惹人喜愛。
我問歐陽部長:「我們住哪裡?能不能看到海?」
「當然可以,就住在海邊。你可以天天下海游泳。」
「那部長你也天天下海啰?」
「我不行,我是秤砣,只是在海邊晒晒太陽。林總倒是天天下海。」歐陽部長猛擺手。
想到即將見到林啟正,我興奮的心情里夾雜著一絲緊張。
正當我在設想與他見面的情形時,歐陽部長突然回頭對我說:「今天很巧,林總十點半的飛機走,你十點半的飛機到,我送完他,下樓來正好接你,一點也不耽誤。」
聽到這話,我的心往下一沉。他走了?
「他不是要參加談判嗎?」我不禁問
「他哪有時間天天耗在這裡,他只是定了大方向和框架,具體的細節交給開發部的人做,簽約的時候他再來一下。」
我來他走,他竟把時間卡得如此之好。我望向窗外,回想起他曾說過的話:「如果我再處理一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碰面。」真是說到做到。
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太過幼稚可笑,與他的理智和定力相比,我只是個自做多情的傻瓜。
(二十九)
到了酒店安頓好,歐陽部長帶我到餐廳午餐。
這是一家五星級酒店,設施極奢華。酒店面臨大海,風景如畫。四周熱帶雨林掩映,珍稀植物彼此林立,室內室外相互交融,通透敞亮。餐廳外的庭院內蓮花池、草亭、連廊等錯落有致,引人入勝。
我和歐陽部長吃著聊著,歐陽部長向我介紹起此次項目轉讓。
「這片別墅群是三亞市最大的一片工程,佔地面積1000多畝,預計建築面積近8萬平方米,其實原來曾經開過工,也建了一些雛形,但由於海南經濟蕭條,全面停工,就一直擱置在那裡。林總來看過兩次,認為這裡很有開發前景,決定把整個項目買下來。拆掉原來的老建築,重新設計,重新施工,要做成中國最南端的極品度假別墅群。」
「天啊,買下來就要一個多億,再把房子建起來,那得花多少錢啊!」我嘆道。
「是啊,致林上上下下,對這個項目非常重視,一定不能出差錯!尤其是這種爛尾樓,最怕以前的法律關係沒理清,將來留下後患,所以我們的任務很重。」歐陽部長一付重任在肩的表情。
我點點頭,用力掰開一隻蝦子的殼。
「這也是林總上任以後,從頭至尾由他主持的一個項目,所以成敗如何,對他影響也很大。」歐陽部長繼續說。
「那有什麼影響?反正是他們家的公司,贏也是他,輸也是他。」我假裝萬事不知。
「哪裡,林家複雜得很。你可能不知道,林董結過三次婚,第一個老婆離婚了,留下了大兒子林啟重。第二個老婆死了,留下了二兒子林啟正。第三個老婆就是現在的這個,給他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小兒子,叫林啟智和林啟慧,今年也都滿十八了。所以,四兄弟虎視眈眈,都想得到林董的器重,最後掌管家產。不過現在看來,林啟正來勢最好。」
「你的意思是,現在誰是太子,還說不清?」
「對啊,我們做臣子,也不容易,有時候真不知道聽誰的。今年年初的時候,林啟正還是財務部總監,林啟重越過他,擅自划走了兩千萬炒外匯,你知道底下做事的人有時也是沒辦法,結果被林啟正知道了,大發雷霆,整個財務部大洗牌,全部換人。林啟重也因為這件事,被太上皇大罵,發配到美國去搞融資去了。」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林啟正辦公室見到他發火的那一幕,想必就是為了此事。
「因為這件事,林啟正就升了副總裁?」我問。
「這是一方面原因,還有另一方面原因,就是林啟正追到了江家的獨生女,兩家聯姻,實力自然猛漲,古往今來這都是最有效的辦法。沒有江家的支持,這次的項目恐怕林啟正也沒有膽量做。而林啟重的老婆,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務員,自然沒有競爭力。」
原來如此,老土的情節和手段,在現實還是一樣的管用。
「不過江小姐我也見過,挺可愛的。林啟正追她應該下了血本。」我貌似無意地打聽。
歐陽部長搖頭說:「我沒見過,上次她來的時候,我出差去了。聽別人說,確實漂亮。不過,林啟正這個人,為人很低調,別看年輕,頗為老成,喜怒不形於色,我還真想不出他要追求別人是什麼樣子。」
回想他在人前的樣子,確是如此,年輕,但自有威嚴。而我曾經見到過的他,卻是個笑起來有些羞澀的男人,哪個他更真實呢?
歐陽部長還在自顧自地說:「不過像林啟正這樣的人,論財富有財富,論長相有長相,論學問有學問,論出身也有出身,恐怕不用追,女孩都會搶著嫁給他,我就聽說過好多為他要死要活的。」
「不會吧!」我假裝驚訝,心想,這種事怎麼每個人都知道。
「唉,愛上這種男人有什麼好,自討苦吃,他們都是被錢和權牽著鼻子走的人,女人算得了什麼?」歐陽部長一邊說,一邊望著我,從他的眼神里,我似乎讀出些暗示。
我忙稱已飽,起身告辭,回到房間。
站在陽台,望向潔白的沙灘,但見一波波翻卷的海浪,隨風搖曳的椰樹,世界在熱帶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簡單純粹。回想起歐陽部長的話,我心中感慨良多,他是一番好意,生怕我如其它傻姑一樣,害上單相思。而我,以往雖不了解林啟正的家世,也知絕不簡單,今日方才真正明白,為什麼林啟正的臉上,總隱隱透著焦慮。金錢和權勢,後面都是不可見人的傾軋,這樣的日子,何等辛苦?
人生的時光,如果能像這夏日的海洋一樣,那該多好。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全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大量的合同要檢查,落實履行情況和債權債務現狀,還要陪著開發部與對方反反覆復進行磋商,把協議改來改去。工作談不上很辛苦,卻也繁瑣。
可喜的是,我能日日與海風沙灘相伴,每日黃昏去海邊走走,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不知不覺,在三亞已經呆了兩個星期,談判終於告一段落。
一日,我在餐廳晚餐,歐陽部長跑進來,急急地對我說:「小鄒,你把我們的那些合同資料整理好,我現在去機場接林總,他來了我們要向他做彙報。」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急匆匆地跑出餐廳。
我趕緊結束晚餐,回到房間,將相關材料整理了一套,並用一張白紙,將文件順序一一列明,便於查找。
天色已漸暗,我走進浴室,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雖然晒黑了些,但還過得去。頭髮是披下來,還是紮上去呢?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將它紮成了馬尾。
坐在床上,隨手打開電視,一個韓國的綜藝節目正在上演,十幾個男男女女煞在其事地互表衷情,嘻嘻哈哈笑成一團,我心不在焉地看著。
門口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我趕緊跳下床,打開門。
歐陽部長站在門口,對我說:「把那些資料給我,快點快點!」
我返身從桌上把準備好的資料拿過來,遞給他。
他接過後,又說:「你就不用去了,林總讓我單獨給他彙報就可以了。這份協議是最後的定稿嗎?「
我楞了一下,忙答:「是,只有具體的付款時間還沒有填上去,要等林總最後來敲定。」
「好好好,你休息吧。」歐陽部長向電梯方向走去。
我返回房間,帶上門,把自己摔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出神了很久。
沙灘上開始響起音樂,晚上的狂歡拉開了序幕。我收拾起心情,走出房間。不論怎樣,就快離開三亞了,不能辜負這大好時光。
每晚沙灘上都會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表演,有唱歌,有跳舞,還有雜技和魔術。表演者均為業餘水準,但勝在現場演出,與觀眾交流互動,也還生動有趣。我每晚都來捧場,一邊無聊一邊開心。
今日的魔術師換了一個人,變魔術時錯誤百出,開始是白兔從魔術台下面跑了出來,接著又是玩紙牌玩掉了一地,他倒鎮靜,笑眯眯地重新開始,簡直不是魔術,而是小品。現場一片鬨笑,我更是笑得幾乎流下眼淚,太多的情緒鬱塞在心中,大聲地笑出來,也是自我舒緩的好辦法。
節目演完了,我轉頭隨著人群散去。
一抬眼,竟看見了他,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穿著件白色的T恤,一條沙灘褲,雙手插在口袋裡,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海風吹拂著他額頭的幾綹頭髮,他的眼神依舊清澈。
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除了上一次開工典禮上遠遠地眺望。在那麼多次的盼望落空之外,卻在這個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和他四目相對。剎那間,我竟有些恍惚。
猶豫了兩秒鐘后,我繼續向著他站的方向走過去,鬆軟的沙子使我的每一步都頗為吃力,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林總,好久不見。」我擠出笑容,客套地寒暄。
他朝我點點頭,也答道:「你好。」
一時,兩人都無語。
「協議怎麼樣?需要改動嗎?」我的頭腦中只能找到工作的話題。
「有一些細節上的調整,我已經交待歐陽了。」他答。
「哦……那是明天簽約嗎?」
「對。」
兩人的對話停滯不前,他眼望向遠處的海面,彷彿沒有要繼續與我交談的意思,我只好說:「那我先回房間了。」
他微微地點點頭。
然後我繼續向前走去,離他越來越近,兩尺、一尺、半尺,直到擦過他的身邊,走上了沙灘邊的人行道。
腥鹹的海風中,我似乎又聞到他身上熟悉的香味。
他沒有邀請我與他再呆一會兒,他沒有伸出手來牽我的手,他也沒有在我走出幾十步后,瘋狂地衝上來,做出熱情的舉動,或是說出熱烈的話語。這些我在頭腦中設想過的畫面都沒有出現。他冷淡地任由我離他而去,在很久未見的偶遇之後。
我沒有回頭,力圖讓自己的姿態十分自然。但我的背是僵硬的,我的心也是,一寸一寸,感到涼意。
可是,鄒雨,你要的不就是這樣的結局嗎?還想怎麼樣呢?難道讓兩個人每次見面都抱頭痛哭嗎?
我胡思亂想地回到房間,走進浴室狠狠地洗了個澡,試圖把一切情緒都洗得一乾二淨。
頭髮濕濕的無法入睡,我走上陽台,讓海風儘快吹乾我滿頭的水分。
突然,我看見,那個半個小時前我與他相遇的沙灘上,竟然還有個白色的身影。
借著微弱的燈光,我仔細地看過去——是他!他居然還站在那裡!雙手插在褲袋裡,面對著大海,保持著與我分別時的姿勢。黑暗中漫卷的無邊的浪濤前,他的身影,遠遠的,薄薄的,寂寞的,站立著。
我頭髮上滴落的水,已經將睡衣的後背全部浸濕。海風吹過海浪,吹過沙灘,吹過他的身邊,吹過茂密的椰樹林,最後拂上我的臉,吹涼了我的全身。
我只知道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滿懷傷感。也許我應該出門、下樓、奔跑過去,到他的身後,環抱住他的腰,緊緊地貼在他的後背,對他說我心裡的思念。但是,我又怎麼能這樣做呢?林啟正,我們堅持了這麼久,不正是因為我們的選擇是理智和正確的嗎?
他望著海,我望著他,在南中國海如寶石般晶瑩深邃的夜空下,直到深夜。
(三十)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歐陽的電話叫醒,為下午的簽約做最後的準備工作,按照林啟正的指示,對合同做最後的調整,並仔細校對合同的正文和附件,確保沒有任何錯誤。
下午四點,簽約儀式即將開始。會場定在市政府的會議大廳,現場人頭攢動,氣氛熱烈,許多媒體記者持機待拍。我工作已完,站在角落喝可樂,忽見傅哥也在人群中無聊地走動,連忙朝他招手,他走過來,憨厚地笑道:「鄒律師,辛苦了!」
「傅哥,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問。
「我呀,林總什麼時候來,我就什麼時候來唄!」
「如影隨形?」
「對、對、對。」
「那我下次有事找你,就只要看林總在哪裡就可以啰。」我笑道。
「哎喲,鄒律師,你怕是說反了吧,你會有什麼事找我呀,頂多是找林總時,我幫你通報一下。」傅哥忙說。
「以後我也沒什麼事要找他,很快我就不在致林做了。」我說。
「為什麼?不是已經解決了嗎?」傅哥奇怪地問。
我驚訝地看他:「要解決什麼事啊?」
傅哥忙解釋道:「哦,前段時間聽說你要走,後來見你還在做,我以為沒什麼變化了呢!」
「只是所里一時找不到人接替我的工作,所以暫時做一下,馬上就會有別的律師來接我了。」
「其實領導們對你的工作很滿意,你走了的話,也是我們公司的損失啊。」
「呵呵,傅哥你太過獎了,說實話,像我們這種工作,只要拿一本法典,誰都可以干。」我謙虛地說。
「那可不能這麼說,比如我,給我一本,我也不知從何翻起呢!」傅哥滑稽地作翻書狀。
我們倆都笑了起來。
此時,門口出現混亂情況,閃光燈開始猛閃,我們都轉頭望去,只見一行人走了進來,全都是紅光滿面領導模樣的人物,當然,中間還夾著個林啟正,他穿著一身十分合體的黑色西裝,白襯衫配深灰色斜條紋的領帶,在臃腫的中年男人里,顯得格外高挑俊朗,氣宇不凡。我心裡暗贊,如此老套的搭配也能被他穿出富貴之氣,真不容易!
簽約儀式按既定程序一項項進行著,他一如既往地低調,沒有上台講話,招攬風光,而把發言的機會派給了歐陽部長,當歐陽在發言席慷慨陳詞時,他穩坐在主席台上,目視前方,表情淡定,仿似一切與己無關。
我站在光線暗淡的角落裡,只知一味地看著他,彷彿要背下他的每一個表情。
簽約之後,是安排在酒店裡的豪華盛宴。
我本想逃走,結果被興奮的歐陽部長一把抓住:「鄒律師,來來來,辛苦了這麼久,一定要好好乾一杯!」
無法,我只得跟著他走進宴會廳。
幸好我比較不重要,主辦方將我的座位排在了另一桌,沒有和林啟正等顯貴們同在一起,我暗舒一口長氣。
眾人坐定后,又開始了冗長無聊的祝酒辭及對「年輕有為」的林總的阿諛奉承,再然後,就是交叉進行的你來我往的敬酒與回敬。我不在火力區內,可以安安全全的吃著美味的海鮮,回頭看林啟正,周圍總有著手端酒杯的說客,他客氣地微笑著,客氣地喝下眾人敬過來的酒。我有些為他擔心,這樣喝下去,何時是個盡頭?
而飯桌的另一端,歐陽部長作為今天致林最出風頭的人物,也已經被圍個水泄不通,哪還顧得到與我乾杯?
正吃著,我的手機在口袋裡震動,高展旗電話至:「美女,你在三亞過得太滋潤了吧?樂不思蜀啦?」
「明天就回來了,急什麼呀?」四周人聲鼎沸,我下意識地提高嗓門說話。
「我的存摺帶在身上都快半個月了,就等著你審查呢!」
我笑了:「好同志,態度不錯,等我回來,一定優先考慮你!」
正在此時,一杯酒端到了我面前,我抬頭一看,竟是林啟正。我忙掛了電話,起身相迎。
他身上酒氣正濃,眼睛里又泛著紅紅的血絲,他將酒杯舉向我,說:「這段時間辛苦了,我代表公司表示感謝!」
我趕忙端起桌上的酒杯,客氣地回答:「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喝完,你隨意!」話音未落,他一仰脖,已把滿滿一杯酒灌了下去,而我的酒杯都還沒來及湊到嘴旁,他已轉身離開。
這是搞什麼?!我尷尬地端杯立在那裡,看著他的背影,幸好周圍的人都在大快朵頤,沒人注意到我,我訕訕地坐回原處。
等到宴請結束,整個包廂已是一片狼籍,歐陽部長早已倒在椅子上不醒人事,林啟正還在應付幾個酒後胡言的地方官員。同桌的人都已走得差不多,我正為難該如何是好,傅哥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對我說:「鄒律師,我找兩個人把歐陽抬回房間,你去幫林總解解圍,然後送他回房間,他也喝了不少了。」
我忙點頭答應。
傅哥不知從哪裡喊來兩個幫手,將爛醉如泥的歐陽架起來,走出了包廂。
我走到林啟正旁邊,對他說:「林總,晚上那個會議還開不開?」
林啟正轉頭看我,馬上明白我的意圖,順著我的話說:「開,當然要開。」然後轉頭對幾位官員說:「對不起,我晚上還有個內部會議,不能陪各位了。今天非常感謝!」
那些官員只好起身相送。我們終於走出了包廂。
來到酒店大廳后,林啟正轉頭對我說:「謝謝你幫我解圍,歐陽呢?」
「他已經醉得不行了,被傅哥他們抬回房間了。」
他點頭,然後說:「我沒事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那你呢?」我問。
「我自己走走,沒關係,你先回去吧。」他說完后,徑直向大廳的後門走去,畢竟喝了不少酒,他的腳步有些浮動。
我站在原地,頗為猶豫。此次三亞相見,他的表現疏遠而又陌生,自是不想與我有過多的接觸,我也該知趣地躲遠些才好,但是他今晚已有些不勝酒力,如此一人外出,畢竟不太穩妥。想來想去,我還是決定跟在他的身後。
遠遠地,我跟著他,看見他走上了沙灘,停住了腳步,接著蹲了下來,一動不動。怎麼回事,不會是出什麼狀況了吧?
我悄悄地湊近些,發現他正用打火機在燒著什麼,海風太大,火剛點起來,就被風吹滅了,他又點,又吹滅,又點,又吹滅,反反覆復。
我看到無法忍受,不知他到底在幹什麼?乾脆走上前去,蹲在他對面,用身體幫他擋住海風,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繼續用打火機點著手裡的東西,火苗再次躥起的時候,我幫著他用手捂住那火苗,借著火光,我發現,他正在燒的,是自己的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他,坐在辦公桌前,表情嚴肅。
在我的幫助下,照片終於燃燒起來,黑暗中,但見他的臉在火焰里被一點點吞噬。
火光熄滅,四周變得格外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身形的輪廓,在我的面前。夜潮拍打著海岸和礁石,海浪聲包圍在我們周圍。我沒有與他共處的理由,站起身準備離去。
就在我起身的剎那,他伸手牽住我的手,低低地說:「陪我呆一會兒?」他的手指冰涼,聲音消沉,我竟有些心疼,轉過身,與他同方向,坐在了沙灘上。他馬上鬆開了牽著我的手。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要燒照片?」他說。
「也許這是你的習慣。」我答。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每年我都會燒一張照片給她,讓她知道我現在的樣子。」
竟是如此沉重的話題,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想了片刻,才故做輕鬆地說:「那也該挑張開心一點的啊,怎麼選一張那麼嚴肅的?」
「沒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事。」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消沉。
「怎麼沒有,你剛剛簽了一筆這麼大的合同,應該讓他看到你在台上風光的樣子!」
「這次投資是我下的賭注,還不知是福是禍。」
「不管怎樣,你現在已經是公司的副總裁,而且馬上要結婚了,你母親在天之靈一定會很安慰!」我努力地寬慰他。
「沒什麼可安慰的。我做的這些,只是為了自保而已。」他竟答道
自保——他用了這樣的詞語,讓我始料未及。想起歐陽部長曾經提到他家中的情況,我有些理解他的心境。
他低頭點燃了一支煙,在煙頭隱隱的火光下,他的表情頗有些落寞。
過了許久,他突然喊我的名字:「鄒雨,可不可以告訴我秘訣?」
「啊?什麼秘訣?」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怎麼樣才能像你那樣活得開心?」
「你覺得我活得很開心嗎?」我反問道。
「那天在沙灘上看見你,站在人群中,那個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笑的節目,你居然笑得那麼高興,還有今天在吃飯時,見你接電話的樣子,也是充滿著快樂,我真的很希望像你那樣,無憂無慮!」
無憂無慮?他居然認為我無憂無慮?他怎麼知道我內心的困惑和掙扎?他怎麼知道我經歷的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但這樣也不錯啊,我可不想讓他看到我為他而軟弱的心。
於是,我用歡快的語氣說:「窮人有窮人的活法啊,你難道沒聽說過『窮快活』這個詞嗎?」
「窮快活?」他重複我的話,然後問:「你很窮嗎?」
「和你比,我們都是窮光蛋。」
「那我……可不可以收買你呢?」他話中有話。
「你已經收買我啦,我不是正在為你打工嗎?」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故作不知。
「如果……我還想要的更多呢?」他終究提到了這個話題。
我該怎麼回答呢?我內心總有個小小的聲音,鼓勵我應承他的心意,而我的頭腦中,強大的理智仍舊佔據著上風。我無法正面回答他的問題,無法當面拒絕他,經過這一個多月的輾轉,我早已沒有了當初站在游泳池邊的堅決與勇氣。
思量了片刻,我迂迴地答道:「你不是已經試過了嗎?」
聽到我的回答,他再度沉默了。
又過了許久,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我將手伸向他,他稍一用力,將我拉起,便徑直轉身向酒店方向走去。
我跟在他身後,兩人走進大堂的電梯間。
電梯門開了,他示意我先進去,我走進電梯,他在我身後,按亮了我住的樓層和他住的頂樓。電梯門正準備合攏的時候,突然湧進來了一大群遊客,足有十幾個人,紛紛往電梯里擠,將我倆擠到了角落裡,我的肩膀頂著他的手臂,兩人緊緊地靠在了一起。
電梯上行,遊客們吱吱喳喳,我真想將頭靠上他的肩,其實只要輕輕一偏,就能做到,那樣的話,別人一定會把我們兩人看成情侶,哪怕是在這電梯上行的短短几十秒里,都是好的。
但我只是一邊想著,一邊面無表情站在他的身旁,直到電梯停在了我住的那一層。
分開遊客,我費力地擠出電梯,想轉頭對他說再見,電梯門卻在我回頭的剎那,關上了。
回到房間,我傻坐在床前發獃。我再一次拒絕了他,儘管我曾經那麼地盼望著與他相見,鄒雨,鄒雨,你做的對嗎?你真正聽從了內心的想法嗎?你確定你不會後悔嗎?我一遍遍地責問自己,然後,又一遍遍地用強有力的回答來讓自己更加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