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
我們並沒有去最貴的地方,我帶他去了一個市郊的小餐館,那裡由於有極鮮美的魚頭火鍋,而日日生意火爆。我下意識地不想與他在太安靜、太豪華的環境里吃飯,因為那樣意味著我要花更多的心思來與他活躍氣氛。
當他隨我走進煙霧瀰漫、人頭攢動的小店,頓時被那架式嚇住了,第一句話說的居然是:「這裡可不可以刷卡?」
我心裡暗笑,但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他:「應該可以。」
滿身油污的服務員擠過人群大聲招呼我們:「幾位。幾位?」
我伸出兩個手指頭,意思是兩位。「樓上請,樓上請!」服務員大聲地說,帶領我們繞過雜亂的桌椅和大聲說話笑鬧的食客,上了二樓。
樓上相對安靜些,我們被安排坐在窗邊的一張小桌子上。
我根本沒看菜譜,就熟練地報出了幾個菜名,然後問他,「林總,你還要什麼?」
「不用了,這樣挺好。」
服務員扔過來兩個杯子和一壺茶,下樓交菜單去了。
我端起茶壺,往杯子里倒滿茶,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他連忙說:「謝謝。」
他的頭髮半干著,有幾絡搭在了額前,這令他看上去比平常年輕許多,也沒有了那種高高在上的踞傲。我感嘆說:「如果鄒月知道我和你坐在一起吃飯,不知會不會發瘋?」
「她還不知道我和你見過面?」他抬眼問。
「我怎麼敢讓她知道,搞不好她半夜背把菜刀,把我當西瓜切了。」我一邊說,一邊作切西瓜的手勢。
他笑了起來,我發現他右邊的臉上竟有個酒窩。「你有個酒窩,好可愛!」我指著他的臉,隨口說了出來。
聽我這麼說,他竟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我也意識到自己太隨便了,為掩飾尷尬,端起茶杯喝起茶來。
幸好這時火鍋端了上來,我連忙扶起筷子,熱情地邀請他:「來,吃,吃。」
「你經常來這裡吃嗎?」他一邊端起筷子,一邊問。
「是啊,我們做這一行,也經常要陪別人吃吃喝喝。這個城裡有什麼好吃的,我基本都知道。」
「那不是和我一樣嗎?」
「也有些不同,我們和那些法官、當事人,既是工作關係,也是朋友,所以有時吃得也很開心。說實話,你們吃飯的那些地方,又貴又不好吃,完全是吃排場。」
他點點頭,似乎很認同我的說法。
「你沒有應酬的時候,在哪裡吃?」我好奇地問他。
「中午在食堂,晚上基本都有應酬,偶爾有空,就回家吃速食麵。」
「不到爸爸媽媽家去吃?」
「我母親已經去世了,父親又另外成了個家,我很少回去。」他回答。
我忙說:「不好意思。」
他擺擺手:「沒關係。」
「那你的女朋友呢?」我斗膽又問到這個問題。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終於正面回答:「她不在這邊,在香港。」
我一拍桌子:「喔,難怪你說你情人節那天在香港,原來是和女朋友在一起!」我的力度太大了點,桌子晃了晃,熱騰騰的火鍋也跟著晃了晃,他嚇得躲開好遠。
兩人又都笑了起來。
這餐飯吃得很愉快,他表現得平易近人,有問必答。當然最後又是我請客,這樣的小店哪有什麼刷卡機。兩人有說有笑地下了樓,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一看,是他對外的那個手機號碼。
我連忙遞給他看,他的笑容馬上凝固了,考慮了片刻,對我說:「你接吧,看他是什麼事?」
我接通了電話,那個助手很焦急地說:「鄒律師,你好,請問你是不是和林總在一起?」
「林總……林總……」我拖延著時間,看他的反應。
他點點頭,接過了電話,轉身走開幾步,低聲與對方交談了幾句,然後掛斷電話,回身還給了我。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說。
車子在寬闊的馬路上飛馳,他開車的速度很快,而且臉上又恢復了心事重重的表情,與剛才判若兩人。
過了許久,他說:「今天很謝謝你。」
「不用客氣。」我公式回答。
「是真的,我在這裡沒有什麼朋友,我小學畢業就出國讀書,回來就進公司做事,我周圍的人,不是我的手下,就是我的生意夥伴。」他轉頭看了看我,很認真地說:「可能你不相信,但我確實沒什麼朋友。今天和你在一起很開心。」
「這好說,如果下次你想打羽毛球,儘管找我。」
「好的。」他點點頭。
車裡又有些冷場,我趕忙笑著打岔:「原來我還在想,找機會要和你合個影,留在那裡,將來你要是成了中國首富什麼的,我就把它洗大點掛在辦公室的牆上。」
他回頭望了望我,突然轉移了話題:「你經常出差嗎?」
「不算經常,不過有兩個顧問單位在外地有分公司,所以有時候也要去處理一些事情。」
「坐飛機還是坐火車?」
「主要是坐飛機,火車太浪費時間。」
「坐頭等吧?」
「哪有你那麼好的命,有商務艙坐就不錯了,只坐過一次頭等艙,那是因為事情緊急,商務艙的票都賣完了。」
他沒有再接話,專心地開著車,我也就乖乖地閉了嘴。我時時注意不讓自己成為聒噪的女人。
一會兒,車在國稅局的門口停了下來,我一邊很留心地拿好自己的每樣東西,一邊說:「那個案卷,你看你什麼時候方便,我再去拿?」
「我會儘快送給你。」他回答。
「那就先再見啦。」我打開車門,準備下車。
「鄒雨,」他第一次直接喊我的名字,我一轉頭,他正看著我,說:「那次你坐頭等艙,就坐在我的旁邊,候機的時候,我也看見了你。」
「真的?」我很驚訝,已經著地的腳又縮回到車上。「我怎麼沒有印象?」
「你當時好像心情不好.」
他這一說,我突然回想起來,那天上午,我剛跟左輝去辦了離婚手續,走出民政局大門,就接到顧問單位電話,要我趕往北京,參加一個仲裁質證會。去北京的路上我一直精神恍惚,情緒低落,乘計程車都報錯了地址。
見我沒回答,他乾脆轉過身,側坐在座椅上朝向我,一手抵著椅背,一手扶著方向盤,繼續說:「我從沒見過一個女人,可以那樣旁若無人地流眼淚,你知道吧?那天我們整個頭等艙里的人,都陪著你帶著悲傷的心情進首都,特別是我,坐在你的旁邊,空姐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以為我和你之間有什麼關係。而且,那天我不停地向你遞紙巾,你不停地對我說謝謝,你完全不記得了嗎?」
聽他這麼形容,回想起當時的情形,我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可以告訴我那天是什麼事嗎?對不起,我一直很好奇。」
我深吸一口氣,回答說:「那天上午我剛辦了離婚手續。從左輝向我提出分手,到我們辦離婚,前後只有一個星期,我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沒有像其它朋友一樣,繼續追問我細節,這讓我有些欣慰。
天空中突然開始飄起小雨,落在車玻璃上,星星點點,折射出路燈的光芒。
他迴轉身坐正,摸出煙盒,點著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車廂里頓時瀰漫著香煙濃郁的氣味。「那天,我跟在你身後離開機場,看到你站在那裡排隊等出租,我其實想過順帶送你一程,因為我想,你一定是遇到了很為難的事情。不過,兩個陌生人,這畢竟太唐突了。可是你給我的印象太深刻,所以,我記住了你。」
我有點發懵,努力回憶,卻找不出一絲記憶。
「讓你的妹妹出了那樣的事,我心裡總是有些歉疚,但是當我在醫院見到你的時候,我真的有點高興,因為我看到你活得很好很努力。不過我沒想到,你居然對我完全沒有印象。」
他接連著深吸了幾口煙,然後用力把煙摁滅在煙灰缸:「其實我不是一個好領導,也是一個很孤僻的人,我很少與下屬或無關的人接觸,但是很奇怪,我居然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與你見這麼多次的面?」他沉默了一下,突然向我伸出手:「以後,這樣的機會恐怕不太多了。總之,希望你生活越來越好。」
我完全糊塗了,機械地與他握了握手,說:「謝謝。」
我拎著東西下了車,一回頭,他正看著我。我朝他揮了揮手,他轉過頭,一踩油門,車子肆無忌憚地越過雙黃線,調頭而去。
(十一)
當晚,我躺在床上,滿腦子迴旋著他的那些話,還有他焦慮的表情,微笑的樣子,以及,他側身看著我,說起和我的初遇時,那彷彿有些迷惘的神態。我的心裡,像是突然多出了一些東西,一些陌生又堅硬的東西,橫亘在我心臟跳動的地方,讓我不知如何是好,很久很久才合上眼睛。
早上當我站在鏡子前刷牙時,我突然發現我有了很明顯的眼袋,睡眠不足,或是老之已至?我含著牙刷長嘆一口氣。
鏡子中,鄒月披頭散髮,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我身後,嚇得我猛地回頭,大叫:「你幹嗎?」
「姐,昨天人事部打來電話,說公司決定,把我調到致林物流的財務部去工作。」鄒月低眉垂目,很憂鬱地說。
「致林物流?在哪裡?」我邊嘩啦啦漱口,邊問。
「在火車站那邊,不和總部在一起。」
「沒說是什麼原因嗎?」
「說是那邊缺一個主管出納,財務部推薦讓我過去。」
「這麼說,你應該是升職啦?」我開始洗臉。心裡暗想:林啟正動作可真快。
「是的。」話雖這樣說,鄒月的話里可沒什麼高興的意味。
「你自己是怎麼想的?」我伸直腰,用毛巾猛擦臉。
「我不知道……姐,你說他們是不是有意這樣安排?」
「哪個他們?有什麼意?」我反問。
鄒月低下頭,沒有回答。我真看不慣她這種粘糊糊的模樣,一字一句地對她說:「鄒月,你要記住,不管你還在不在這個公司做事,你和林啟正都是無——關——的——人。」
說完,我把毛巾掛回到毛巾桿上,返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坐在化妝台前,用手掌把收縮水「啪啪」地拍在臉上。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活學活用,「無關的人」——這是林啟正昨晚對我的定義,今天就被我用來教訓鄒月,確實,我們姐倆都需要時時刻刻擺正自己的位置。
九點,我到了辦公室,管內勤的小張喊住我。「鄒律師,這裡有你的一個案卷,今早送來的。」
我走過去,遞到手裡的正是那搶劫案的案卷。「是個什麼樣的人送來的?」我忍不住問。
「一個年輕男的,矮矮胖胖的。」——當然不可能是林啟正,他怎麼可能幹這種事。
案卷也送來了,鄒月也要調離了,確實是沒什麼機會再見了,我暗想。
走進辦公室,我抽出資料,準備寫上訴狀,發現資料上粘了一張黃色的易事貼,寫著:「周院長的電話是139********。林即日。」
字條沒有稱呼,落款也只有一個姓,林啟正做了他允諾的事,但卻顯得疏遠、陌生。想起昨晚他的笑容,我不禁有些悵然若失。
「林是誰啊?」耳旁突然冒出個聲音。
我騰地一回神,發現高展旗不知何時已俯身在我身後,也盯著紙條在看。
我忙把紙條收好,故作鎮定地說:「一個朋友,拜託他為那個搶劫案子打打招呼。」
「什麼人啊,挺有神通的嘛,介紹我認識認識,我手頭也有個殺人的案子要上訴。」
「還不一定管用呢,我可不敢亂介紹。」我擺擺手。
「哎呀,死馬當作活馬醫嘛!我那個案子要是救回一條命,家屬答應酬謝二十萬呢。」
我很煩他,站起身來把他往門外推:「我的案子還不知該怎麼辦呢,誰管你啊。你自己想辦法吧。」
高展旗一邊退一邊繼續說:「只要你能幫到我的忙,二十萬我和你三七開……對半開……你七我三……都歸你?」
我只是一味地推他,把他推出門后,我反手想把門關上,誰知他又用手把門抵住,很嚴肅地問:「鄒雨,你這些天沒事吧?」
「我會有什麼事?」我立馬否認。
「看你這幾天心神不寧,家裡還好吧?你媽身體沒事吧?左輝沒有糾纏你吧?」他設想了很多可能。
「沒事!沒事!」我忙說,然後繼續關門。
他不屈不撓地伸出腦袋,「鄒雨,如果有什麼事,別忘了我,我一直在你身邊。」
「高展旗!」我叫起來:「你別噁心我啦!」
他臉上顯出誇張的受傷的表情:「別人說謊話說一千遍都成了真理,為什麼我的真心話說了一萬遍,你還是不相信呢?」
「我相信,我相信,但你現在別煩我!」我用手將他的腦袋推出門去,這才把門關上。
回到桌前,我將那張易事貼夾在了電話本里。
日子一天一天正常地過著。
鄒月猶豫再三,終於去了致林物流上班,她的桌上,林啟正那張面目模糊的照片也不見了蹤影。
我手頭的搶劫案,上訴到了省高院,我也手持材料,得到了周院長一個小時的親自接見,他還喊來了刑庭庭長,共同研究案情,基本達成共識。
我還是會去打球,會去那家小店吃魚頭火鍋,也有兩次,去了天一酒店請法官吃飯。但我沒有再遇見林啟正。只有一次,我站在離他們公司不遠的路邊等出租,看見他的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牌照號全是6的黑色寶馬,後面照例跟著兩台車,在擁擠的路上分外招搖。
我和他的世界,原本就不會有什麼交集。
五月中旬,我拿到了高院的終審判決。法官部分採納了我的辯護意見,當事人被判死緩,這就意味著他與死神擦肩而過,只要服刑中表現好,十幾二十年後他將重獲自由。那對父母感激涕零,跪在高院門口中磕頭謝恩。我趕緊悄悄地走開了,不然也逃不了被跪拜的禮遇。
坐上計程車,我拿出手機,想給林啟正打個電話報喜。可轉念一想,他也許並不在意這件事的結果,甚至可能已經完全忘記了這碼事。為避免尷尬,我把電話撥到了助手的電話上,客氣地請他轉達謝意。助手客氣地應承了。
儘管我內心也有些企盼他會回個電話,問問詳情,但是並沒有任何迴音,果然如此,這本就不是他需要關心的事。
又過了半個月,我們所的鄭主任被評為了全國百佳律師,這個頭銜頗花了些努力和金錢,也是我們所的喜事,所以當他啟程去北京領獎的那天,我和高展旗代表所里同仁去送他。目送他進入安檢口后,我們轉身離開,忽見主任的小情人從我們身邊偷偷溜過去,原來主任趁機帶著小秘私會。我和高展旗心領神會,相視而笑。
轉頭,門口方向一群人涌過來,個個西裝革履,煞是醒目。然後,在人群中,我看見了林啟正,他著一身黑色的西裝,邊走邊與身旁的一位老者低聲交談。
與他迎面走過來,我心裡閃過無數念頭。
和他打招呼?
算了,他根本沒看見我。
還是打個招呼吧?
還是算了吧,別打擾他和別人說話。
……
正在我猶豫時,他已走到我的面前,這時,他彷彿不經意間轉過頭,視線掃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逃不過,趕忙擠出笑容,「林總,你好!」
「你好!」他也微笑著點頭回復。招呼打完,兩人已擦肩而過。
有一段日子沒見,他似乎清瘦了些,在我面前又恢復了高高在上的陌生模樣。我的心情莫名地有些低落。
高展旗捅捅我,興緻勃勃地問:「誰啊?誰啊?」
我只好回答:「就是鄒月原來那個部門的林總。」
「林總?就是那個林……林什麼正?」
「嗯。」我也懶得幫他回憶,隨口答道。
他回頭又認真地看了看,嘆道:「真夠拽的!不過,這傢伙確實長得人模狗樣!」
這叫什麼形容詞,我橫了他一眼。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問我:「哎?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前不久你不還托我打聽他嗎?」
「不算認識,點頭之交。」我迴避重點。
「這種人,得和他把關係搞好,要能在他們公司撈個法律顧問噹噹,一年就不用干別的活兒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停車場,高展旗最近從別人手裡退了一台二手的本田車,寶貝得不得了,我上車前,他還囑咐我:「別急著上,把腳下的沙子跺一下。」
我懶得理他,直接坐進車裡。
車子上了機場高速,他把音響開得很大,放著慢搖樂曲,腦袋還隨著音樂不停地擺動,車子也跟著在路上擺來擺去。這純屬晚上泡吧的後遺症,我完全拿他沒辦法。
車子終於到了高速盡頭的收費站,我暗鬆了一口氣。突然高展旗大叫:「完了完了,前面有檢查的。」
我定睛一看,收費站出口遠確實站了許多交警,我說:「你又沒犯什麼事,緊張什麼?」
「我的車是走私車,沒手續的。慘了慘了。」
「你不是有牌照嗎?」
「那是借了朋友的,掛在上面。」
高展旗左看右看,想找個地方開溜,可是四周沒有任何路口,他只好硬著頭皮住前開過去。果然,一個交警走上來攔住車,敬了個禮,要看他的駕駛證和行駛證。高展旗先掏出駕駛證,妄想矇混過關。這裡只見另一個交警走上來和檢查他的交警耳語了兩句,然後,檢查他的交警再次向他敬個禮:「同志,我們懷疑你的這台車是走私車,請你下車,我們要把你的車扣走。」
這可真慘了。高展旗急忙下車和交警說好話,然後又到處猛打電話,想找到熟人打招呼。我也下了車站在車邊,一時也沒了主張,眼見交警的拖車轟隆隆地開過來,馬上要拖車了。
這時,一輛黑色的車子急剎在了我身邊,帶起一陣灰塵,我忙用手捂住口鼻。
車窗搖下來,我發現車裡是林啟正,他帶著一副墨鏡,端坐在駕駛位上,開口問我:「什麼事?」
「我朋友的這台車沒手續,交警要扣車。」我回答。
他點點頭,然後說:「那你坐我的車回市區吧。」
「不行,我不能一個人走。」我搖搖頭。
「很好的朋友?」他又問。
「一個所里的同事。」我說。
他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然後對著電話里說:「你過來一下。」
只見跟在後面的車上下來了一個人,跑到他的車前。林啟正問我:「就是這台車嗎?」
我點頭稱是。他對那個跟班低聲交代了兩句,跟班點點頭,走到旁邊去打電話去了。
林啟正轉頭對我說:「他會幫你的朋友處理,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要麼你坐我的車先走?」
還沒等我回答,高展旗也走了過來,邊走還邊朝我喊:「鄒雨,幫我想點辦法啊!」
我連忙對高展旗說:「林總在幫你出面呢,應該沒問題。」
聽到這話,高展旗的眼睛都亮了,加快腳步走到林啟正的車前,點頭哈腰地感謝道:「林總,太感謝了,太感謝了,我叫高展旗,是鄒雨的同事,也是老同學,現在在同一所律師事務所工作,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麼我能效勞的,你儘管發話。」說著就遞上了名片。
林啟正接過名片,客氣地笑了笑:「沒關係,大家都是朋友。」
高展旗連忙點頭:「林總,太謝謝了。下次專程請您吃飯,您一定要賞光。」
林啟正又客氣地點點頭,轉過來問我:「你怎麼辦?」
我知道他是問我坐不坐他的車走,我想了想,說:「不用了,我還是和他一起走吧。謝謝你,林總。」
高展旗又在旁邊說:「林總,下次一定要專程感謝您。」
林啟正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說:「小事一樁,不必太客氣。」說完搖上車窗,車子一轟油門,開出去很遠,又掀起一陣灰塵。
我連忙再次用手捂住嘴,高展旗卻在灰塵中感慨萬千:「寶馬750,好車!今天真是遇貴人!」
我轉身一看,那個助手也上車走了。我心裡正納悶,不是說要幫我們處理嗎,怎麼就走了呢。
突然聽見那邊的交警高喊:「哎,那台本田,走吧走吧,這次有領導打招呼,下次可別讓我再看見你!」
我和高展旗交換了一下眼神,擺平了,這個林啟正,真厲害!
兩人立馬鑽進車裡,揚塵而去。
(十二)
第二天的上午,我外出辦事後回到事務所,發現高展旗已經用劫後餘生的激情,把這段經歷在辦公室的每個人面前宣揚了一遍,當我走進所里,發現大家都用很景仰的眼神望著我,四五個年輕的女助理甚至跟著我進了辦公室,把我圍在了中間。
「鄒姐,林啟正是不是真的很帥啊?」「你怎麼認識他的?」「他是不是真的沒有女朋友啊?」「下次帶我們認識認識他吧!」……小姑娘們嘰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我都不知從何答起。
「你們發什麼神經?」我奇怪地問道。「怎麼都知道他?」
「當然知道,他是城裡最有名的鑽石王老五,英俊瀟洒,身家過億,有一次我一個記者朋友採訪過他,當場被他迷暈過去呢。」內勤小張說。
「對呀對呀,我的同學在他們公司里做事,說他們公司所有的女性都迷他迷得不得了,還有人為他自殺呢!」助理小陳在旁插嘴。
自殺!——我心裡一驚,難道小月的事傳出去了?我忙問:「誰啊,為他自殺?死了沒有。」
「好象沒有,那個女的想跳江,站在跨江大橋的欄杆邊,說要林啟正出面見她,110都出動了,女孩的父母啊、朋友啊都來了,怎麼勸也不行,非要見姓林的。」小陳繪聲繪色地說起來。
「然後呢?他來了嗎?」大家問。
「沒有,那個人真是冷酷,他拒絕出面,而且還要別人轉告那個女孩,說她這麼做很蠢。後來那個女孩真的跳下去了,被人撈上來送去醫院,不過好像沒死。」
「怎麼這麼沒有愛心,去勸勸她有什麼關係?」
「是啊,畢竟人家是喜歡他嘛,人命關天,真要是死了,他也會內疚啊?」
「可是如果他出面,救下來了,接下來怎麼辦呢,林啟正也有他的考慮。」大家議論起來。
我的心放了下來,轉念一想,小月那件事,難怪林啟正無動於衷,原來已經不是第一次。
這時,小姑娘的注意力又回到我身上:「鄒姐,林啟正有多帥,形容一下吧!」
我想了想說:「長得是不錯,可也不至於說帥到不行,就那樣吧!五官比較端正!」
大家對我的回答顯然不滿意。
「高律師說,比他帥一點,能讓高律師承認別人比他帥,可不容易。」小張說。
「那是因為林啟正幫了他的忙。」我回答。
「鄒姐,你怎麼認識林啟正的?介紹我們也認識一下吧?」「是啊,趁著他還沒對象,我們還有機會。」「鄒姐,你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結婚啊?」……
我走到辦公桌前坐下,兩手扶著桌面,用「潑冷水」的口吻對幾個花痴說:「妹妹們,我就大家的問題答覆如下,第一,我和林啟正是普通朋友,見面不超過五次,他當不當我是朋友還不一定;第二,林啟正已經有了女朋友,現在在香港,今年可能就會結婚,所以你們已經沒什麼機會;第三,不要做白日夢,考慮比較現實一點的對象,你們周圍未婚男青年就不少,比如高展旗之流。」
小姑娘們頗為泄氣,耷著頭走了出去,小陳邊走還邊嘟囔:「高展旗?!他哪裡看得上我們啊,他只看得上你。」
我真是沒話可說。這幫小女孩。
這時,高展旗從門口冒出了頭。
他走到我面前,用很神秘的口吻,說:「你猜我昨晚遇見了誰?」
「誰?本·拉登!」
「嘿,認真點。」
「除了本·拉登,你遇見誰都不奇怪。」
高展旗見我不吃他這一套,只好自己招供:「我昨晚在酒吧里見到了——左——輝!」
這個答案真讓我覺得無聊,「見到他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昨晚拖著我去吃夜宵,談了很久,兩個人都喝得暈乎乎的了。」
「在學校里,你們倆就是酒色之徒。」
「他跟我說,他沒和那個女的好了,兩個人早就分手了。」
那真是可惜。我由衷地想。當初不要老婆,不要財產,不要尊嚴,拼了一切去追求的東西,最終卻沒有得到,確實可惜。
「他還請我做說客,說想和你重修舊好。」高展旗終於說到重點。
我露出嘲諷的笑容。
高展旗馬上說:「我可沒答應他。」
「真好笑。」我不想再說此事,換了個話題:「昨天那事,你還好意思到處宣揚,自己買台沒手續的破車。」
高展旗搖頭感嘆道:「我現在才知道趨炎附勢的好處,這個社會,我們焦頭爛額的事,別人一個電話就解決問題,而且還不用親自打。」
我有些不悅:「你意思是說我趨炎附勢啰。」
「鄒雨,趨炎附勢在這裡不是貶義詞,而是現實社會生存的一條法則,就像是一條生生不息的食物鏈,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往上一個食物層靠攏。林啟正那種人,如果真能趨上附上,那我們日子就好過多了。」
「你也說得太玄乎,他不過是個做生意的人,一個部門經理。」
「你還不知道?他現在已經是公司副總裁了,超過了他哥哥。而且他們的家族背景很複雜,縱橫軍、政、商界,所以生意才會做得這麼大。」高展旗權威地評論。「林啟正前途無量。」
我嘆了口氣:「唉……別人有錢有勢是別人的事,我們還是安心做平常人好了。」
高展旗突然又問起那個問題:「你怎麼認識他的,好象關係還不錯?」
「沒有啦,小月原來在他手底下做事嘛,只是認識而已。」我搪塞道。
「哦……過兩天幫我約他出來吃飯吧,謝謝他。」
「他是什麼人?我們約他,他不會出來的啦。」
「試試看。我打聽過了,他們公司原來簽的那個法律顧問快到期了,也許我們可以爭取一下。」高展旗興緻勃勃地說。
「再說再說。」我回答。
——副總裁……日子會更辛苦吧,我突然在心裡想。和他雖然只有幾次相見,但總有些格外的熟悉和親切。只是,畢竟,都是些和他無關的人。
第二天是星期六,本來要去師大上課,但鄒天打來電話,說是要帶幾個朋友回來玩,我只好跟老師請了假,在家準備午飯。九點多鐘,我邀了小月一起去買菜,走到樓下,發現不遠處的一個工地人聲鼎沸,混亂不堪,走近一看,工地門口停著警車、救護車,還有記者的採訪車,裡面起碼聚集了上百人,都仰著頭望向空中。
「姐,這是我們公司的樓盤呢。」小月在旁邊說,拉著我走了進去。
我順著大家的視線看過去,只見高高的樓頂邊似乎站著一個人,而且還在來回走動。
民工討薪、跳樓威脅?——我腦子裡馬上浮現出這兩個詞。這時,一個女孩走過來和小月打招呼。
鄒月也和她打起招呼來,兩人聊了一會兒,鄒月回到我身邊:「她是總公司公關部的,她說樓上那個人原來是這個工地的民工,半年前幹活時從樓上摔下來,殘廢了,現在要求公司賠他錢。」
「那也不該找開發商,應該找施工單位啊!」
「大家都知道我們公司有錢唄。」
「算了,我們走吧。」我拉著鄒月準備轉身。
鄒月似乎不願意,硬著身子說:「姐,再看會兒嘛。」
「有什麼好看的,待會兒真的跳下來,多血腥啊,我們還得去買菜呢,鄒天他們就快過來了。」
「再看會兒嘛!」鄒月堅持說。
我只好隨著她站在那裡,又呆了五分鐘。遠遠看樓上,好象有些人爬了上去,在勸說那個意圖自殺者,我有很嚴重的恐高症,看到別人在高處走來走去都會感到恐懼。我催促鄒月:「走啦走啦,你什麼時候變得愛看熱鬧了,這有什麼看頭,他絕對不會跳,只是威脅威脅而已。」
見她還是不動,我扯著她的手往工地大門外走去。她很不情願地跟在我後面。
沒走幾步,突然一台車從大門口沖了進來,正剎在我們面前,牌照號碼全都是6的黑色寶馬。然後,林啟正從駕駛室的位置上走了下來。可能是周末的緣故,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藍色牛仔褲。
鄒月的手在我的手裡顫抖起來,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麼非要留在這裡看熱鬧。
林啟正徑直走到我們面前,看著我問:「你們怎麼在這裡?」
「我們路過,來看熱鬧。」我回答。
鄒月在旁邊低聲地喊了一聲:「林總。」
林啟正將眼光轉到她身上,點了點頭。
這時,忽啦啦圍上來一大群人,開始向他彙報情況,他隨著那些人向工地深處走去,隱隱聽見他果斷地說:「把現場的人清空……找施工方的老總過來……。」
我轉頭看鄒月,她還在痴痴地望著林啟正的背影,看來這姑娘病還沒好。我用力扯扯她的手:「走吧,馬上要清場了。」
一路走到菜場,鄒月都是楞楞的,我也懶得理她,專心買自己的菜。當我正在魚攤前指揮魚販撈那條我看中的魚的時候,包里的手機開始唱歌。我估計是鄒天打來的,掏出手機接通后,直接放在了嘴邊,嘴裡還在對魚販大聲嚷嚷:「就是那條魚,就是那條魚……」
「你在哪裡?」電話里傳來似曾熟悉的聲音。
「我在外面,你哪位?」菜市場的嘈雜使我的音調提高了八度。
「我是林啟正。」
我嚇了一跳,趕忙轉過頭改用尊敬的口氣說:「林總,你好!」
聽到我這麼說話,旁邊原本魂不守舍的鄒月瞪大了眼睛。
「你可不可以到工地這裡來一下?」
「我?!」
「對,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那……那好吧,我就過來。」
「需不需要派車來接你?」
「不用不用,我就在旁邊。」
掛了電話,我對鄒月說:「走,回去一趟。」拎著菜,扯著她向市場外走去。魚販在後面高叫:「你的魚還要不要?」我這才想起那條魚,趕忙轉身付了錢,把魚拎在手裡。
鄒月走在我身邊問:「姐,是誰的電話?我們去哪裡?」
「林啟正,要我回工地去一下。」
「他怎麼知道你的電話?」鄒月極端疑惑地說,搶過我手裡的手機,翻來電號碼:「這不是他的電話呀!」
「也許是拿別人的電話號碼打的。」我搪塞她。
「他怎麼會認識你?」
「有一次遇到,朋友介紹的。」
「是哪個朋友啊?」
「你不認識。」
說著我們就到了工地門口。林啟正的助手在門口等著,見我們過來,趕忙示意看門的人打開了大門,然後把我們帶到了林啟正身邊。林啟正正在和幾個領導模樣的公安討論著什麼,助手走過去對他示意了一下,他轉身走到我面前,很鄭重地對我說:「有件事希望你能幫一下忙。」
「什麼事?」
「你帶律師證了嗎?」
「在我包里。」
「現在樓上那個人提出要見律師,如果調別的律師的話,起碼還要等二十分鐘,但是那個人情緒很激動,隨時可能採取過激行為,所以我們急需有位律師上去和他談一談。」他低著頭盯著我,誠懇地問:「你是我知道的離這裡最近的律師,你可以去嗎?」
這可真是將了我的軍,我抬頭看看那棟樓,大概在三十層高,人在上面,就只剩下一個小黑點,光是看著都讓我發暈。我問他:「可以在電話里談嗎?」
他搖頭:「不可能,見面才有誠意。」
我又看了看那樓頂,實在是沒有勇氣,只好不好意思地說:「我有點恐高,我怕我上去會說不好。」
他暗忖了幾秒,問:「能不能克服一下?旁邊還有很多人,不是只有你一個。」
我看著他,羞愧地搖搖頭:「我怕自己一緊張,反而會誤事。」
「那就算了吧,謝謝你。」他有點失望,轉身走了回去,對助手說:「你再催催陳律師。」助手回答說:「已經在路上了,還要一刻鐘。」
我和鄒月站在那邊,一時不知是否該悄悄離開。
這時,聽見公安的步話機里傳出焦急的聲音:「律師來了沒有?律師來了沒有?他很激動,已經站在屋頂邊上了!」
下面的領導對著步話機回話:「再等一下,就快到了。」然後對旁邊的人說:「讓消防隊做好接人的準備!」
一個站在我們旁邊的人悄悄地說:「有什麼好接的,那麼高摔下來,氣囊有屁用,早就成肉餅了。」
我看看林啟正,他半坐在一張桌子上,微皺著眉頭,手裡的手機又在不停的打開、關上。看樣子這是他焦慮時的習慣動作。
鄒月在我旁邊問:「姐,你認不認識住在這附近的律師啊?」
我仔細想了想,對她搖搖頭
突然,樓下的人發出驚叫,大家都向樓頂望去,只見那個人似乎在樓的邊緣來回地走動,還把一些磚瓦扔了下來,隱約聽見他在歇斯底里地大叫:「我要見律師!我要打官司!我要見律師!我要打官司!」
只聽見步話機里的人在大聲說:「他情緒很激動,我們無法靠近他,無法靠近他!」
「盡量拖延,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心一橫,把手裡的菜交給小月,走到林啟正面前說:「我上去試試。如果到了樓頂,我可以堅持住,我就跟他談。」
林啟正立刻站起來,說:「好!我陪你上去!」
周圍有幾個人馬上表示反對:「林總,你還是不用上去了吧,就在下面坐鎮指揮。上面危險!」
他對那些人擺擺手,轉頭對我說:「跟我來!」
我隨著他穿過磚石和黃土堆,上了一部施工電梯。施工電梯就架在幾根鋼架中間,四面都是用銹跡斑斑的鐵絲網勉強攔住。電梯啟動時,猛地一震,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我嚇得趕緊抓住旁邊的鐵架。
林啟正望著我說:「別緊張,很安全。」
我點點頭。看著地面漸漸遠離,我的心開始緊縮,手心在不停地出汗,根本說不出話來。
到了樓頂,電梯又以極大的聲響猛地停住。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這時,林啟輕輕拍拍我的肩說,「別往下看,跟我走。」說完先出了電梯,我也只好戰戰兢兢地跟著他下了電梯,沒走兩步,一個公安迎了上來,急促地問:「林總,這是律師嗎?」
我緊張地答不出話來,林啟正在旁邊回答:「是的。」
「快上快上,我們已經控制不住了!」他催促道。
林啟正低頭問我:「怎麼樣,你可以嗎?」
我鎮定了一下情緒,問:「人……人……在哪裡?」
公安用步話機向上指了指:「在樓頂上,跟我來。」
我們跟著他穿過整個樓面,突然發現,要上到樓頂的話,還得沿著一個木板橋爬上去,而那個木板橋幾乎完全懸在半空中。
我不敢走了,僵在了那裡。林啟正一直站在我旁邊,他沒有說什麼,似乎在等我做決定。
公安走了兩步,見我們沒跟上來,又返身走了回來:「怎麼啦?上去就到了,快點快點。」
我還是不敢走。公安拉住我的手,用力地把我往上拽,一邊拽一邊說:「膽子這麼小,怎麼當律師?!你這是去救命呢,還不快點!」
我就這麼被他生生拽上了樓頂,然後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在樓頂的邊緣來回走動和叫罵,有十幾個公安和民工模樣的人站在離他約20米的地方,不停地勸他,而他只是大聲說:「除了律師誰都不準過來!我要見律師,你們不讓我見律師,是剝奪我的人權,是要逼死我。我的律師怎麼還沒來?」
公安大聲對那個年輕人說:「別急別急,小劉,你的律師來了!」然後低聲對我說:「你只要想辦法把他引到中間一點的地方,我們就可以採取行動,把他控制住。」
所有的人都回頭看著我,樓房剛剛封頂,四周毫無遮擋,也看不到任何建築物,風吹得人搖搖晃晃,彷彿浮在半空中。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腦中一片空白,腳下像是踩著棉花,完全落不到實地。
但是事已至此,我知道沒有退路了,只好深吸一口氣,高一腳淺一腳向那個年輕人走去。
走到離她大約十米遠的地方,我停下來。「你好,我叫鄒雨,我是律師。」我的聲音顫抖著,但我努力自己看上去鎮定自若。
年輕人看著我,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你騙我,你這麼年輕一個女的,怎麼是律師?「
我想從包里翻出律師證來給他,可是手抖得太厲害,我竟打不開包的拉鏈。這時,突然從我身後伸出一隻手,接過我的包,打開了拉鏈。我返頭一看,是林啟正。看到他,我的心裡稍稍安定了一些,把手伸進包里,拿出了律師證。
「那個男的,別過來!」年輕人突然叫道。林啟正退了下去。
我把律師證舉起來,年輕人說:「你送過來,我要看是不是真的!」
我往他身邊走了幾步,遠遠地把證遞給他,希望能引他走近一些。
「你送過來。」他不上我的當。
我又往前走了兩小步,勉強把證遞到了他手裡。他拿過證,仔細看了看。
我站的地方離樓的邊緣不足兩米,甚至能看見樓下桔紅色的氣囊。我感到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呼吸急促而無力。
「鄒律師,你要幫我打贏這場官司啊?」年輕人終於相信了我。
「我還不清楚你的情況,你能和我說一說嗎?我一定會幫你!」我盡量保持著冷靜。
他開始語無倫次地說自己的經歷,我其實根本沒聽清他說什麼,我有大腦有一大半在恐懼中失效了。但我盯著他的眼睛,好像我聽懂了他的每一句話。等他說到差不多的時候,我打斷了他,我說:「你的案子很有希望,第一,你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是在工作中受傷的,第二,你的傷情已構成殘疾,這也有醫院的證明,但是你現在缺的就是工傷鑒定,如果沒有工傷鑒定,就不好計算賠償數額。」
「我沒有錢做工傷鑒定!我一分錢也沒有了!」年輕人悲傷地說。
「沒關係,錢不多,我可以借給你,我可以免費幫你打官司。」我安慰他。
「包工頭不會給我賠錢,他說不管我告到哪裡,都沒用。」他開始哭泣,但他的憤怒在消退。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可能,如果法院判了多少錢,他就得拿多少錢,不然法院可以強制執行。」
年輕人的布滿淚水的臉上現出希望。我繼續說:「小劉,聽姐姐一句話。人活著才有希望,如果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這話雖然老套,但是管用。他的哭泣聲微弱下來。
我向他伸出手,他猶豫了一下,向我走了過來,剛走過來兩步,後面的人就蜂擁而上,馬上把他走了。
此時,我殘餘的勇氣完全崩潰,腿一軟,蹲坐在地上。
有一個人走到了我身邊,我看見了藍色牛仔褲,我知道是他,他把手伸向我,對我說:「你幹得不錯,走吧!」
我抬起頭,他高高地站著,俯身看著我,陽光從他的身後射下來,很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臉,我帶著哭腔對他說:「我害怕,我不敢走。」
他蹲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很溫柔,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說:「沒關係,你哪裡都不要看,你就看著我,跟我走。」
他的手一用力,我跟著他站了起來。他就那樣一手拿著我的包,一手牽著我,向樓下走去。他走得很慢,走兩步就會回頭看我一眼,我乖乖地看著他的背,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那個樓頂。把我帶上電梯后,他回過身面對我,手一直沒有鬆開。因為人很多,我們隔得很近,我的眼睛正好看見他T恤胸口上的商標,一串Z開頭的字母,然後我再次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樹林里的味道。
電梯開始啟動,咣噹噹地響著往下一沉。我又禁不住大叫一聲。林啟正輕輕地笑了起來,低頭對我說:「把眼淚擦一下吧。」
我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滿臉都是淚水,趕緊抬手把臉抹乾凈。
「咚」地一下,電梯重重砸在了一樓地面。我們倆幾乎同時鬆開了手,他把包遞給我,說:「你的指甲該剪了。」我低頭看他的手,修長的手上面有幾個明顯的掐痕,我太用力了。
我走出電梯,終於踏上了實地。
鄒月迎上來,站在我面前。林啟正在我身後說:「我派車送你們回去。」
我忙轉身說:「不用,就在前面,拐彎就到了,不用送。」
當我面對他時,我發現他又變回了威嚴的樣子,他點點頭說:「好吧,今天辛苦你了,鄒律師。」然後轉身離開。
我和鄒月向工地外走去,林的助手追上來,遞給我一個信封。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笑著說:「誤餐費,林總交待的。」
我連忙推辭,但他堅持放在我手裡,並解釋:「今天每個來處理事故的人都有,你更應該有,鄒律師。」我只好接受了。
走到工地門口,突然後面響起喇叭聲,我們回頭避讓,身後一長串車陸續開了出來,林啟正的車在第三部,只見他關著車窗,戴著墨鏡,面無表情地經過我們身邊。
回家的路上,鄒月拎著菜,一直衝在前面。
我餘悸未驚,實在是趕不上她。等我進了家門,她已經衝進房間關上了門。
我隱隱知道她發火的原因,不外乎是因為姓林的。真是何苦?
但是中午的午宴看樣子是不可能了。我打電話給鄒天,他正在來的路上,我讓他把朋友帶到外面去吃。鄒天很失望,問為什麼,我簡單地回答了一句:「小月又在發神經了。」鄒天立馬明白,答應著掛斷了電話。
我剛把電話放好,鄒月「呯」地把門打開,用尖利的嗓門對我叫道:「誰發神經?誰發神經?」
我懶得理她,起身向房裡走去。她跟在我後面,繼續追問:「鄒雨,你和林總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回頭,用很輕蔑的口吻對她說:「什麼關係?愛人關係!怎麼樣?」
她快瘋了,拿起手邊的一個相架就準備扔過來,我用手指著她,嚴厲地說:「你扔一個試試看?!」
她被我吼住了,手僵在半空中,眼淚開始奔涌而出。看到她的樣子,我又有些不忍:「鄒月,你怎麼還是想不開呢?林啟正他是什麼人,如果你欣賞他,你就遠遠地欣賞,不就結了,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做些不可能的夢呢?」
「你為什麼認識他?」她還在堅持這個問題。
「說實話,為了你,我去見過他,所以才會認識他。」
「你和他說什麼了?你讓他把我調走?」
「不,何止是調走,我希望他辭退你!」
「你為什麼這麼干?」
「那我應該怎麼干,請他娶你?請他愛上你?」我不由提高了聲調。「你知道林啟正怎麼對我說的,他說他從來沒有給過你任何回應或鼓勵,那意思就是說,你完全是自作多情!」
看得出,我的話讓鄒月很難受,她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我並不想這樣傷害她,但也許只能「惡疾下猛葯」。
她轉身向房間走去,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來質問我:「你和他不熟,那他為什麼牽你的手,幫你拿包,還那樣……那樣看著你笑?」
我愣住了,被她看見了?但我馬上回過神來,大聲反駁道:「我恐高,我不敢走,他牽一下手有什麼關係?我幫了他這麼大的忙,他幫我拿一下包有什麼關係?你簡直是神經過敏!」我有意忽略了笑的問題。
我的氣勢壓倒了她,雖然她有些不服,但還是轉身回房去了。
我全身乏力,把自己扔在床上,不一會兒,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