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曉維公婆到來的第二個晚上周然仍沒回家吃飯,曉維與二老吃過晚飯後,又同他們一起去劇院看了一場表演。
「你說小然是不是故意躲我們?」吃飯時,周爸問周媽。
曉維趕緊替周然澄清:「爸,他最近真的很忙。」
周媽感嘆:「男人都這樣,拿著忙作借口,連家都不要了。」
周爸趕緊說:「吃飯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
天氣預報說今日多雲轉陰,演出散場后卻下起了雨,將一群群觀眾困住。雨下了很久也沒有要停的意思。
周媽的心臟有點小毛病,曉維怕她在擁擠的人群里站太久不舒服,冒著雨一路小跑到停車場去開車,從後備箱里取了備用傘將老人接進車裡。因為這個行動,她被周媽念叨了一路,周媽擔心體質一向不佳的她會淋雨著涼。
曉維果然回到家就有了些感冒癥狀。她在周媽的催促下洗了熱水澡,喝了周爸給她煮的紅糖薑湯,又在他們的監督下早早進了卧房。
已經過了晚上十點。曉維看了一會兒書,漸漸湧上困意。她下床開門,想去跟公婆道聲晚安。
門一打開便聽到周爸周媽的說話聲,音量很小,但穿透力很強。
「這麼晚了,不會有事吧?打個電話問問?」周媽問。
「他那是工作,別打擾他了。你去看看曉維感冒好點沒,有沒有發燒。」
「估計早睡著了。她睡眠淺,別把她又吵醒了。你也去睡吧,我在這兒等小然回來。」
「我跟你一起等。」
曉維打消了向公婆道晚安的念頭,省得他們又得嘮叨。她給周然打了個電話,壓低聲音說:「你能早點回來嗎?你不回來,爸媽也一直不睡。」
「再有半小時就回去了。你的聲音怎麼了?」
「路上小心,喝酒別開車。」曉維答非所問。
曉維找出周然的一套乾淨睡衣掛到浴室的架子上。她倒不是要討好周然,只是不想讓周然回來找睡衣時吵醒自己。
曉維躺在床上想,若換作以前,她寧可周然一夜不歸,省得半夜開門驚嚇到她。但是如今公婆在這裡,她不希望讓老人家擔憂多慮,所以周然還是早早回來的好。
曉維又在恍惚中回想起往事。周然從何時起開始夜不歸宿的?其實早些年的時候,他即使陪客戶到凌晨三點,累得睜不開眼,醉得說不清話,也一定會回家。
她又從何時起開始不再等待周然回家了?早些年,無論她多困,她也一定會巴巴地等到周然回來再睡。她等著給周然放洗澡水,給周然做夜宵。她熬夜的習慣也是那時候養成的。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現在想想,那時候就跟做戲似的,而且做得那麼真。曉維嘆口氣,翻了個身,排清腦中雜念,努力在周然回來之前讓自己睡著。
曉維上半夜總睡不沉,所以周然回家時,儘管房間隔音很好,但外面開門聲一響起,她就醒了。
公婆果然一直在等周然。她聽周爸說:「天天這麼晚,身體受得了?」
周然的聲線低沉,他的回答曉維聽不清。
周媽又說:「要工作就不要家了?工作難道不是為了家嗎?」
曉維依然聽不請周然的聲音。隨後公公說:「大半夜的,明天再說。別把曉維吵醒了。」
周然推門進屋,直接去了浴室,腳步聲和關門聲都很輕。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酒精味道。他晚上喝的是高度白酒,可能還有白蘭地。曉維從氣味中判斷著,她覺得自己很無聊。
周然一直沒開燈。當他拉開被子在她身邊躺下時,曉維呼吸得很平很穩,裝作睡得很沉的樣子。
「媽說你感冒了。好點了嗎?」周然問。
曉維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裝睡。她是背向周然躺著的,她不說話。
「這兩天晚上你一直陪著爸和媽,辛苦你了。」
曉維繼續閉著眼裝聾子。周然突然把手伸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曉維猛地伸手拍掉他的手。
「我請爸媽早點回家吧。他們本來也沒有什麼事。」
「不辛苦。我陪著兩位老人很開心。」曉維盡量冷冷地說,刻意地把以前掛在嘴邊的「爸媽」一詞兒換成「兩位老人」。但是在夜闌人寂的黑暗中,再冷的聲音也有一種模糊的溫柔。
「周末我可能要去外地一趟。如果他們繼續留在這兒,還需要你多陪陪他們。」
「好。」
「謝謝你。」
「不客氣。睡吧,很晚了。」曉維用被子蒙住頭,以示她不想繼續說下去。
隔日是周五,周然終於在晚上七點以前回家了。
周媽在廚房做她的拿手菜,都是些工藝複雜的菜色,據說從下午兩點就開始備料了。周爸則在一邊打下手。曉維想上前幫忙,以太過擁擠為名被推了出來。
菜上齊了,周然也回來了,並且帶回來一瓶好酒。只是他和曉維都吃得不多,令周媽好生失望。
說來奇怪。曉維與公婆在一起時,三人相處得輕鬆很愉快,可以討論同一個話題,可以看同一台節目。加上一個周然,氣氛就微妙起來,比如說,討論問題時要麼意見總是不攏,要麼就顯得過於謙讓妥協。
曉維及時地想起婆婆的愛好:「我們打麻將吧。」
他們押了小注。很久以來缺乏共同語言的周然林曉維,在輸牌這一點上卻很有默契,不動聲色地讓老人們贏得很漂亮。
「瞧我這好運氣,曉維,記得提醒我明天去買彩票。」周爸樂呵呵。
「曉維,明天去給你買件衣服吧。」周媽也喜滋滋。
中間周然接過一個電話。他看了一眼,起身去陽台,很久沒回來。
周媽碼著一溜好牌等得焦急:「這是誰?大晚上的也不讓人安生。」
周然回來的時候面無表情。周爸問:「工作不順利?」
「沒事。我們繼續。該誰出牌了?」
另三人一齊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周然「哦」了一聲,亂扔出一顆牌。他的手機又響了。這次他直接關機。
才玩到十點,周爸就說:「小然連著兩天都回來得晚,連累得曉維也沒睡好。你們早點休息吧。」
「是啊,幸好你提醒。對了小然,明天是周末,你不用上班吧?我跟你爸還有曉維要去靈安寺進香。你能一起去嗎?」
周然猶疑了一下:「我明天要去X市一趟。一個校友的孩子滿月,大家一起聚聚。」
「這年頭小孩子滿月都要折騰這麼大動靜哇?X市離這兒有兩千公里吧?」
「他事業做得大,大家與他多少都有些業務往來。最近他手裡有項目,這次是找個名目大家一起談合作。」周然耐心地解釋。
「你出遠門應該早點說啊。」周媽有些失落。
「周然對我講過,我忘記告訴你們了。」曉維替周然解圍。她想起周然昨夜似乎說了這麼一句話,她當時並沒在意。
「我爭取明晚回來。周日我會留在家裡,明天就讓曉維再陪陪你們吧。」
「你不和曉維一起去?」
周然看向曉維:「你想去嗎?」
曉維朝婆婆笑一笑:「我不去。他們那些人聚在一起很無趣。」
「算了,我跟你爸也沒什麼事,你不用硬趕時間把自己弄那麼累。曉維不介意就好。」
「我不介意,工作要緊。」曉維立即說。
曉維與周然一前一後進卧室,為了洗澡順序先謙讓一番,最終曉維以洗得慢不願趕時間為由說服周然優先。
周然只用了五分鐘就出來了,而曉維進浴室后便懷著一顆小人之心落了鎖。她在裡面洗泡泡浴,磨蹭了很久才出去,她滿心以為周然已經睡了。
但曉維料錯了。周然正倚著床頭,在檯燈下翻一本她放在床頭的時尚雜誌。
曉維尷尬地立於原地。她如果再躺回沙發上就太矯情了,畢竟這兩天他倆都躺在一張床上,更別說以前。但是要她就這樣在他身邊躺下,她更不自在,那就像她在服軟似的。在公婆面前給他面子是一回事,私下裡是另一回事。
周然抬眼看了看她:「明天你們上山去進香,把車停在山下,從台階走上去吧。那條路開車很危險。」
以前他們每次去那裡都是周然開車。曉維雖然也有好幾年駕齡了,但車技只是尚可而已。
「我會仔細地開。媽心臟不好,讓她走那麼多台階更不安全。」
「明天我會早點回來。」
「你把事情辦完了再回。唐元那邊怎麼可能當天放你回來?」
「你怎麼知道是唐元?」
「除了他,別人也沒那麼大的架子能在這種時候請得動你。」曉維說。唐元是周然的師兄,據說與周然有著生死與共的革命情誼,如今在X市混得很牛。
「嗯。」周然應了一聲。曉維很少關注他的私事,他也很少對她講,不想她一猜即中。
「我記得唐太太生女兒時出了意外,把子宮切掉了。他又再娶了?」曉維隨口問。
周然不說話了,沉默半晌,看著早塗完護膚品卻仍然坐在梳妝台前的曉維:「你還不睡?」
「頭髮沒幹。」曉維從桌上拿起梳子梳頭髮。她的頭髮差不多晾乾了,但她用力不對,頭髮打著捲兒糾結成一團。她在鏡中看到周然的目光正投向她,越發沒耐性,用力梳下去,梳子上掛了一堆斷髮。
「我來吧。」當曉維專註於毀壞自己的頭髮時,周然悄然無聲地走到她身後。他接過梳子,替她把那一團頭髮慢慢地解開,不太熟練,但很有耐心。
周然把梳子還給曉維,曉維騰地站起來:「謝謝,我要睡了。」她脫掉浴袍,穿著她最保守的一套細棉布睡衣睡褲,迅速地鑽進被子里,仍然把背朝向周然。
周然也在她身後躺下。在黑暗中,他摸了摸曉維的睡衣後背上,那裡有微微的一點潮濕。因為曉維身上的水還沒全乾就換上睡衣了。
周然從她的睡衣下擺把手伸進去,替她隔開微濕的睡衣,把手掌平放在她的後背上。
曉維一動不動。當那隻溫熱的手滑過她的背和腋窩時,她突然緊緊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的下一步動作,她的指甲掐進他手背的肉里。曉維用另一隻手裹緊了被子:「周然,我很困。晚安。」
周然把手輕輕抽回來:「晚安。」
這一夜曉維沒睡好。她在夢裡又回到她曾經工作過的一塵不染的實驗室,實驗室里只有她一個人。當她整理清洗實驗器材時,耳邊有有細弱的啼哭聲,攪得她極度不安。她四下里尋找,從日落時分找到天黑,終於在垃圾筒里找到了哭泣聲的來源。在那堆即將被處理掉的實驗廢料中,赫然蜷曲著一個小小的嬰兒。曉維發著抖將他抱起,那孩子已經全身青紫,奄奄一息。
曉維在近乎窒息的緊張中醒過來。黑暗中她聽到了周然的呼吸聲,心裡稍稍平靜。她數著他的呼吸努力地再度睡去,恍恍惚惚又陷入另一個夢境。
這一次她在夢中回到小時候,穿著新裙新鞋,與父母到野外郊遊。那裡綠草茵茵,遍地野花,她興高采烈地追逐著蝴蝶一路奔跑,結果她迷路了。
無垠的曠野空無人煙,曉維喊到嗓子沙啞也沒人來找她。她蜷在一棵大樹下挨了一整夜。當太陽升起,她終於看見自己的父母從遠處走來。小小的曉維興奮地撲上前,而他們卻面無表情地與她擦身而過,手中牽著別的孩子,然後,她的父母分別朝向兩個方向走去。
曉維試著喊叫,但喊不出聲來。她要去追他們,但她的腳彷彿被釘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她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她自己的父母領著陌生的孩子遠離她,將她獨自一人留在曠野里。當天地間又只剩了她一個人時,她終於能哭出聲來。
她不知道在夢裡哭了多久。當她逃離夢境回到現實時,她正被周然抱在懷裡。周然拍著她的後背,搖著她的肩:「曉維,醒一醒,你又做噩夢了。」
曉維怔怔地看著他,彷彿看一個陌生人。
「別害怕,只是個夢而已。」周然像哄小孩子一樣哄著她,伸手想替她拭去眼淚。
曉維突然掙脫他,翻身下床。「我去洗臉。」她頭也不回地進了洗手間。
曉維早晨一睜眼,太陽升得老高,已經九點了。昨晚她把鬧鐘定在七點,可她完全沒聽見。
她匆匆地洗漱,速速換好衣服出房門。周爸在拖地,周媽在清理冰箱。
曉維赧然地向他們道早安。她與老人約好八點出發,而她睡過頭了。她還沒來得及道歉,周媽已從廚房裡探身出來:「曉維,你想吃雞蛋薄餅還是想吃炸饅頭片?」
「媽,兩片麵包一盒牛奶就可以了。爸,我來吧。」曉維試著接手公公的拖地工作。
「我正好當成鍛煉身體。快去吃早飯。」周爸捍衛著自己勞動的權利,把曉維直往外推。
「我定了鬧鐘,可我沒聽見。」曉維紅著臉解釋。
「那個呀。小然說你昨晚沒睡好,想讓你多睡會兒,所以他把鬧鐘鈴音關了。寺里下午去也一樣。你如果沒睡夠,吃點東西再去睡會兒吧。」周媽說。
「周然已經走了?」
「是呀,他六點半就出門了。」
曉維與公婆一行三人在中午時分到達靈安寺。靈安寺依山傍水,在蒼松翠柏掩映下十分肅穆。
周媽不是佛教徒,但她向來敬仰全天下的大神小神,對每一尊神都拜得很虔誠。曉維小心地扶著婆婆,也隨著她一路拜下來,恭恭敬敬,絲毫不敢造次。倒是那位退休后悉心閱讀佛學書籍的周爸,以堅定的無神論者自居,拒不拜佛。
送子觀音像前,周媽跪得格外久。曉維知道老人的心結,每回進香時見婆婆凝視著佛像無聲地蠕動雙唇,她心中都有難言的滋味。此時因為心中有鬼,那感覺更是五味雜陳。
「曉維,我有個朋友的朋友是中醫,對婦科調理很有研究。你下次回家去她那兒看看吧。」曉維陪周媽喝齋茶時,周媽說。
「媽,其實我……」
「你別誤解我的意思,孩子其實是個聽天由命的事情,我們不強求。但是你從兩回那以後身子一直弱,精神也不好,長久拖下去不是好事。你別不信,很多西醫解釋不清又解決不了的事情,中醫都有辦法的。」
「謝謝媽。」曉維點頭。
關於孩子這件事,她心中有愧疚。因為她的不小心,她接連失去兩個胎兒,也導致了她的精神一度抑鬱以及她與周然關係的漸漸冷卻,對此老人不曾有過半句的怨言,甚至沒在她面前表現出半分能刺激到她的情緒。後來孩子再也沒有來過,曉維與周然的關係越發地疏冷,她對孩子的想法也早已由期待變作了無所謂。是生理問題也好,心理問題也好,她根本不介意了。
「曉維,你跟小然……最近……」周媽有些難以啟齒地說,「是不是處得不太好?」
「沒,沒有啊。」林曉維回答的有點氣虛。
「曉維,我喜歡你這種性子,從第一回見到你就很喜歡。可是任何事情都有兩面,這樣的性子固然是溫和體貼,但有些時候……什麼話都藏著不說,一個人在心裡憋屈著,容易得病,對兩個人的關係也沒什麼好處。你說是不是?」
「嗯。」
「小然也是這樣的個性,哪怕心裡一百種想法,嘴上卻不肯說一句。你倆這一點,實在是像啊。」
聽到周然的名字,曉維更沉默。
「小然那孩子,是個好孩子。你別看他跟我們這麼生分……可是這些年來,他嘴上不說,但時時處處都想著你爸和我,很多事情都做在背地裡,不用我們領情,也不讓我們知道,這個我們心裡很明白。」
曉維低著頭擺弄腕上的手鏈,聽婆婆又講:「他缺點不少,不會說貼心話,不願順著誰的心思去做事,冷冷淡淡。可他也一直是個負責任又很長情的人,遇到事情從不推三阻四沒擔當,也從來不做喜新厭舊的事情。小時候他跟小夥伴一起闖了禍,他一個人擔,他用過的東西無論多舊了,都不讓我們扔。」
「是啊,很長情。」曉維低聲重複了一下。
她的聲音太小,周媽沒聽清,疑惑地等她重複。
曉維笑笑:「媽,我跟周然……沒什麼,就是吵了幾句嘴。」
周媽摸摸曉維放上桌面的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有什麼事說開就好了。我跟你爸當初,有幾年也天天都在鬧,鬧到日子沒法過,如果不是因為有小然,早就分了。你看,我們不也走到今天了嗎?現在回頭想想,當初那些破事兒都算什麼呀。人生難得老來伴,你爸這個人……」
「我又怎麼了?你又跟曉維編排我什麼了?」剛才掉隊的周爸一臉笑嘻嘻地出現了。這話題就這麼打住了,回程時再沒被提起。
晚上,周爸與周媽關了門嘀咕:「老婆子,你怎麼看出來你兒子跟兒媳婦最近有問題的?我覺著他倆比咱們上回來的時候處得還要好一些。」
「所以才有問題呀。他倆哪是會當眾恩愛給人看的那種人?這兩三天,曉維時時刻刻都在替小然說話,小然對曉維的關心也太明顯了點。就因為這麼刻意,我才覺得不對勁。」
遙遠的X市,著名的實業家唐元正在為兒子舉辦滿月宴。
唐元是比周然早幾屆的師兄,當年離大學畢業只差幾天,因為某些事沒拿到畢業證。這份挫折卻給了他拼搏的動力,十年下來,他已然擁有了呼風喚雨的能力,誰見著他也得客氣三分。
周然當年曾拼著得罪校方的風險力挺過他,又在他艱苦的創業之初以學生身份義務幫他打工,順理成章地被他視為好兄弟。當初若不是周然畢業后堅持和路倩一起回來,唐元本來早給周然留了位子。
唐元向他的各位朋友以及生意夥伴隆重地介紹他的二房以及二房為他生的兒子:「各位兄弟朋友,改日我若有個三長兩短,念在我們昔日的情分上,替我關照一下這娘兒倆。」現在有人笑有人噓。
二房與庶子露面一會兒便退下,餘下這群人吃吃喝喝,敘敘舊情,談談生意。
雖然只五桌,但服務員陣容龐大,一字排開。後來唐老闆手一揮,服務員全退了出來,集體留在員工休息室里隨時待命。領班一走,她們開始嘮嗑。
「包二奶養私生子,還搞得這麼高調。這世界真讓人絕望。」
「二奶?那女的好相貌好氣質,分明是知識女性。」
「知識女性就不當二奶啦?唐大亨的事迹你沒聽說過?他老婆跟他是青梅竹馬,二十一歲就嫁了他,現在孩子都上小學了。」
「我想起來了。他跟他妻子的故事,在那某某雜誌上登過,相親相愛不離不棄的典範呀。靠,這世界確實讓人絕望。」
休息室的另一角,另幾名更年輕的服務員也在小聲聊同一個話題。
「唐元看起來風度翩翩,怪不得X大某系花願意做小。頂著壓力給心愛的女人一個名分,真是有情有義。」
「神經病啊你,別污辱『有情有義』這個美好的詞兒行不?他對得起他的糟糠妻嗎?再說說他那位妾室,有學歷有美貌,何愁沒有好出路,怎麼就這麼作踐自己?」
「怎麼對不起他老婆了?他都已經不愛她了,還是沒跟她離婚,仁盡義至了。愛情有什麼錯有什麼錯?這男人長得體面又有錢,換成哪個女的也擋不住誘惑啊。」
「你自己願意你自己去,你少來代表全體女性。我可是要踏踏實實跟我家那位過日子的,從沒打算做被人斜著眼看的小三兒。」
「別假清高了。這社會笑貧不笑娼,只要你有錢有地位,誰敢斜眼看你,只有你斜眼看人家的份。再說了,聽說名校本科畢業要找個月收入三千的工作都得有買彩票中獎的好運氣。有份工作又怎樣?一周六天,一天九小時是常事,資本家根本不把你當人看。可是做二奶呢,一個月少說也有四五千,又不用天天上工。給誰幹活不是干啊,一樣都得低聲下氣的,一樣是伺候人。二奶那也是按勞取酬呀。」
「如果那男的沒結婚,隨便她去當二奶三奶四奶五奶的。可是人家是有婦之夫,有婦之夫什麼意思你知不知道?還按勞取酬?道德呢?道德擺在哪兒?照你這麼說,印假鈔的,做假藥的,販毒品的,都付出勞動了,都在按勞取酬!」
「吵什麼吵?外面都能聽見了!都閉嘴!不許在工作場合非議客人!」領班突然推門進來,一聲令下,屋裡頓時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領班出去,姑娘們又低聲地說起話來。
「噯,今天唐總送的那顆藍鑽可真漂亮,能讓我戴一天,我情願用半年的陽壽來換。」
「如果是你若戴在手上,人家會以為是人造水晶。」
「切,沒見過世面的。對了,你看見坐第一桌副陪位置的那位客人了嗎?是不是很帥?看起來跟唐老大關係很好的。但是唐老大平時請客時好像很難見到他。」
「那位周先生?他不是本地人。嗯,是很帥,還很年輕。」
「如果他說要養你,你拒絕得了?」
「滾,你言情小說看多了吧。」
「誰不想幹了站出來!」領班又一臉怒意地出現了。
宴會散席后,周然與唐元繼續喝酒閑聊。
「你二嫂怎麼樣?」唐元帶著一點醉意問。
周然笑了一下,沒說話。
「笑什麼?你直到現在都沒跟我說句恭喜。」
周然又笑了笑:「大嫂最近還好?」
「挺好的。前些日子帶著彤彤去美國了。」
周然靜默片刻:「她這些年跟著你也不容易。彤彤已經七歲了,她能理解這件事嗎?」
唐元重重地拍了拍周然的肩,大著舌頭說:「兄弟,當初我們說,出來玩的男人,最丟人的事情就是玩著玩著換了老婆,這話我一直記得。只要她願意,她永遠是唐太太,該屬於彤彤的,一樣也不會少。」他戳戳周然,「你這是在挖苦我,別以為我喝多了就聽不出來。」
「我只是好奇,你這種逢場作戲的高手,怎麼這次這麼認真。」
「周然啊周然,我跟你不一樣。你一路走過來,升學,就業,再創業,一帆風順,沒遇上任何挫折。可是我,這些年摸爬滾打,什麼倒霉事都攤上過。現在回頭一看,錢也有了,尊重也有了,但我丟掉的那些東西呢,比方說,青春和戀愛,找也找不回來了。像我這種人,能心動一回,那是可遇不可求。你知道這是種什麼感覺?就像重新活了一遍。」
周然碰了碰唐元手中的杯子:「那,祝你新生愉快。」
兩人出了酒店門口,唐元搭著周然的肩:「你先去忙你的。晚上我在新開的那家摘月樓訂了一桌,叫上珊珊?」
「我跟她早就沒什麼關係了,你別亂安排。我要乘傍晚的航班回去,我爸媽來了。」
「那就走吧走吧,不攔你當孝子。肖珊珊已經是過去式了?恐怕這姑娘不是這麼想的,人家為你守身如玉著呢,我那兒追她的小夥子前赴後繼,她從不正眼看一眼。」
周然沉默,不想跟他繼續聊這個話題。
「你這也算始亂終棄了啊,以後別笑話我。」唐元咧嘴笑,「說起來,珊珊那姑娘真是不錯,伶俐又不嬌氣,很有悟性,做事認真,我正打算升她的職。她犯什麼錯了?」
「沒什麼錯,就是太認真了。」周然平淡地說,引來唐元大笑。
「我昨兒見著路倩了,她也來了。你知道?」周然上車前,唐元又問。
周然搖頭,朝唐元擺擺手,告辭離開。
周然去醫院看望了他當年的導師,那老人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而他剛得知消息。
老人精神還可以,詢問了周然的工作近況,有些感慨:「沒想到你一心一意做這一行了。我一直以為,無論從個性還是從特長來說,你都是最適合做研究的。現在,你覺得做生意比做學問更快樂嗎?」
「我一直在適應。」
「你後悔過當初的選擇嗎?」
「沒有。我做事不後悔。」
「那就好,那就好。」導師輕不可聞地嘆氣。
周然從醫院出來已近黃昏。他招來計程車去機場。路上,他的助理打來電話,是他的私人號碼:「周總,不打擾您吧?您另一部手機關機。」
「沒事。你說吧。」
「那家公司願意再降三個百分點,希望我們立即簽約。」
「讓他們等,下周再說。」
「那我們的損失……」
「讓他們等。」
「明白了。還有,肖小姐,就是您的那位校友,今天一直試著聯繫您。」
「不要管她。」
周然在候機室把關機一整天的手機打開。手機上顯示了十幾個未接來電,還叮叮咚咚地發來一堆簡訊,皆出自同一人。
周然的手指在通話鍵上停留了一秒,恰在這時,那個號碼又響了起來。他等了足足五秒,終於接起了那個電話。
電話那端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周先生?」
「是我。」
「肖珊珊小姐今天上午胃出血,現在正在醫院。您如果方便的話,能來看看她嗎?」
「我知道了。謝謝你。」
他在候機室又坐了一會兒。當機場廣播通知他要乘坐的航班正在辦理登機手續時,他給林曉維去了個電話,告訴她這裡有一點事情,需要晚一些回去。
「好的,你忙吧。爸媽那邊我會跟他們說。」曉維語氣平淡。
「你們今天進香還順利嗎?」
「挺順利的。」
「多謝你陪著爸媽。」
「別客氣。」
機場距醫院有很遠的路,周然上了一輛計程車。司機的車座後面插著鮮花店的廣告,周然打電話訂了一束鮮花,請他們在最短的時間內送到某醫院某房間。
計程車司機說:「那家花店宰人厲害。我們順路經過很多花店,又便宜又新鮮,您親自帶進去多好。」
周然淡笑著說聲「謝謝」,沒採納他的熱心建議。
「哦,年輕人,搞神秘搞浪漫哇。」司機大叔意會。
這回周然連笑都不笑。
這家花店收費雖高,效率也好,當周然到了病房時,花已經提前一步送達。一大捧黃色鬱金香正在肖珊珊的懷中。她倚著床頭,手中掛著點滴。大片的耀眼的黃,映得她容貌姣好未施脂粉的臉越發地蒼白。
三年前,周然曾經為了一個項目頻繁地往返於他所在的城市與X市。某些必要的場合,他帶著肖珊珊,她是他的一位學妹,那時她還是大三學生。所有與周然相識很早交情頗深的朋友,在見到肖珊珊時眼中都有一份瞭然。這個氣質乾淨容顏秀麗的女孩子,與當年的路倩有著幾分相似。
此時,這位疑似路倩的替代品,神情有一些萎靡,直直地看向門口。半分鐘前周然從那裡慢慢地走了進來,雙手抄在褲袋裡,定定地站在那兒,安靜地等著她先開口,沒有再走近的意思。
病房裡沒有其他人。肖珊珊低頭看了一會兒花,又看向周然:「黃色鬱金香,花語是『無望的愛』。你想向我傳達的這個意思嗎?」
「我對花語沒研究,只猜想你可能喜歡黃顏色。」
「為什麼不選黃玫瑰呢?雖然黃顏色的花大多花語都不好,但『歉意的愛』,至少能讓我好受一點。」
「可以。我會讓花店天天送黃玫瑰過來,直到你出院。」
肖珊珊輕輕笑了一下,看起來倒更像要哭。她俯身把花放到病床旁的矮桌上:「謝謝你的花。這是你第一次送我花。應該也是最後一次吧。你不坐一坐嗎?」
周然仍然站在離她的病床很遠的地方。肖珊珊用沒掛水的那隻手指了指床邊的那把椅子。
周然走上前,將那把椅子向後一拖,坐距離肖珊珊一米多遠的地方坐下。他臉上表情意味不明:「從昨天中午開始絕食,喝酒,喝濃咖啡,所以今天上午被如願地送過來了。這種方式應該很受罪,為什麼不幹脆吞幾片葯?」
「自殺很懦弱,自殺未遂很丟臉。很久以前你告訴我的。」肖珊珊看著他的眼睛,眼神很不安,聲音很虛弱,「我知道這會讓你看輕我,可我只想見你一面。」
「一哭二鬧三上吊,每種方式對我都沒用。你應該知道。」
「可你畢竟來了。」
周然的眼底平靜無波:「我來是想跟你最後一次說清楚。當初我們就講好了,誰也不欠誰,好聚好散。我以為你是說話算數的姑娘。」
肖珊珊咬了咬唇,長長的睫毛已經沾了幾點水珠,看起來楚楚可憐:「就算你厭倦了我,至少也該當面跟我說清楚,當面跟我說再見。只是幾千里之外的一個電話通知,然後就再也不肯見我,這又算什麼?」
「結果不都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女人都注重形式。」肖珊珊抬手抹去眼角的淚滴,不讓它們滑下。
周然彷彿沒看見她的眼淚:「好,我們當面說清楚。當初你要跟著我,我說過,我不喜歡麻煩,也不會與我妻子離婚,這對你來說註定是一件沒有結果的事。我們還約定過,無論誰要離開,無論什麼理由,另一方都不能阻攔。這些,當時你都認同。那你現在出爾反爾,又是為了什麼?」
「我需要一個理由。」肖珊珊哽咽了一聲。
周然不說話。
「我從沒想過要你娶我,也不想糾纏你讓你煩。即使我知道你只把我當作替身,你的初戀,或者你的妻子,我也心甘情願。」肖珊珊的臉龐滑過兩道清淚,「只要你肯見我,怎樣都可以。哪怕一年只能見你一次面,一次只有兩小時,就夠了。但是不要把我完全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
「找個男朋友吧,然後你就會忘了我。」
肖珊珊繼續抹淚:「這話你已經說了三年多了。你第一次這樣講的時候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一定會不要我。我也一直想找到那樣一個人,可以幫我忘記你,可是過了這麼久,我再也遇不到一個人能夠像當初的你那樣,完全沒有私心地對我好。你又要我如何去接受他們?」
「二十四歲的人,不該用少女的眼光來看世界。」周然站起來,探身把桌上的面紙遞給她,「你覺得我是好人?一個有妻子的人,在外面又有了其他的女人。他既對妻子不忠,又沒打算為其他女人負責。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一個好人?」
肖珊珊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你應該明白這種男人,既然他從來沒打算與妻子離婚,那他對你再好也終究是自私的。另外你還要明白,如果有人願意為了你而拋棄髮妻,那這人更不可靠,因為你不能保證你一定會是最後一個。所以,珊珊,如果你要的是別的,錢,前途,都無所謂。但如果你要的是真情,就不該在已婚男人身上浪費時間,因為機率太低。」周然把一張銀行卡放在她的枕邊,「上次的支票你又寄了回來,我已經收到了。」
「我不要你的錢!你不要用銀貨兩訖來定義我們的關係!我與你在一起從來不是為了你的錢!」肖珊珊失控地喊起來,抓住周然的手,淚流滿面。
「拿著吧。我沒想過要花錢買你的青春,我只想在你孤身一人時能給你一點依靠,。」
「周然,」肖珊珊可憐兮兮地繼續抓著他的手,「如果你真的可憐我孤單,想送我一點東西的話,就給我一個孩子吧。你可以當作它不存在,我也永遠不會去麻煩你。我會用全部的力氣去愛它,請你……」
周然把肖珊珊的手指一根根撥開。肖珊珊看了看他的冷淡表情,沒勇氣再繼續說下去。
片刻后,周然斟酌著每一個字,低聲說:「珊珊,如果將來我有一個女兒,辛苦把她養大,一心期待她有更好的未來,而她卻要替一個有婦之夫生孩子,我想我會失望透頂,我會後悔當初生下了她。」他頓了頓,「如果你父親還活著,我想他會與我有同樣的想法。」
聽到「父親」這個字眼,肖珊珊大哭起來。
周然不勸阻,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又抽出幾張面紙,和銀行卡一起塞回她手中:「我要趕晚上的飛機,必須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我不要你的錢!」
周然嘆了口氣:「你怎麼就不明白,既然我已經決定將你劃出我的生活,那筆錢,你收或者不收,對我來說沒什麼區別,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不如善待一下你自己。」他帶上門,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電梯里,一位面容和善的阿姨正背著行囊,背包上掛著一個可愛的飾物,寫著XX護理的字樣。發現自己正被注視著,阿姨憨厚地朝周然笑笑:「先生,您有家人或朋友需要護理?」她遞給周然一張名片,小小的卡片上,姓名、電話、照片、收費標準一應俱全。
電梯到達一樓,乘客紛紛離開。周然問那阿姨:「今晚就可以上班嗎?」
「可以。我的病人明天出院,但是今晚他就提前回家了。」
周然取出筆和紙,寫下肖珊珊的病房號,從錢包里取出一千塊給她:「這位病人,需要住院五天。在她住院期間,麻煩你了。」
那位阿姨一臉的不知所措:「才五天,不用這麼多錢。」
「還有一件事拜託你,這五天請找家花店每天送一打黃玫瑰到病房。」
「黃玫瑰?不要紅色的嗎?……沒問題。」工作機會來得太快的阿姨,直到周然走遠也沒回過神。
周然在醫院門口招來計程車。「機場」。他上了車,頭都沒抬地說。
他給林曉維又撥了個電話:「凌晨十二點抵達,要一點才能回家。你勸爸媽早些睡。門不要反鎖,免得吵醒你們。」
「知道了。有人去接你嗎?」
「我自己開車,我的車停在機場。」
「你不用這麼趕,明天回來也一樣。」
「事情都辦完了,留在這裡也沒什麼事。」
「這邊下雨了。你開車注意安全。」
「好。」
「爸媽還沒睡,你要跟他們講幾句話嗎?」
「不用了。」
周然拿著手機發著呆。剛才林曉維在電話里說了很多的話,多到他不適應。以前他們只要兩句就搞定:「我X點到家。」「知道了。」或者索性是他下飛機后才通話:「我回來了。」「嗯。」
可能剛才他給林曉維打電話時,他父母正在旁邊聽著,所以曉維需要作戲給他們看。
周然在車上一條條地翻看手機簡訊。一百多條,有未接來電通知、電子報、廣告、客戶的問候、朋友發的黃段子,形形□……唯獨沒有林曉維的。周然刪掉所有簡訊,順便刪掉之前幾天肖珊珊的通話記錄。
早在曉維向他提出離婚前,周然已經中斷了他與肖珊珊的關係。只是這個一直很淡然很懂事的姑娘在分手這件事上,不如他所想的那麼乾脆利落。
最近忙得焦頭爛額的周然不願為這種小事分心,他冷處理,淡處理,一直拖到今天。
周然在機場外面遇上一位背著孩子看不出年齡的婦女,攔著他的路哀求:「這位大哥,孩子已經一天沒吃飯了,能給我們娘倆點錢去買個餅嗎?十塊……五塊也行。」
周然後退一步,以免有詐。但他也懶得糾纏,在那婦女又開口時,遞過去一張百元鈔票。
「您真是個好人,好人一生平安,一生平安。」那婦女語無倫次地深深鞠了幾個躬。周然直到飛機起飛時,還想著那憔悴婦女感激涕零的表情。一百塊錢就能成就一個好人的話,那好人也太容易做了。
他之所以對「好人」這個字眼兒如此敏感,是因為他今天去看了賀教授。這位老人家給他們上第一堂課時說:「同學們,『先做人,后做事』,這話永不過時。」
周然倚著靠背,揉著眉心,想想自己這些年在生意場上的表現,總結一下無非就是巴結逢迎強大者,打擊欺凌弱小者,然後從瓜分而得的好處里拿出一點零頭投資善事,賺好名聲。用合情合理的手段花最少的力氣取得最高的分數,一直是他擅長的,無論學生時代還是踏入社會。
他口碑一向不壞。但他算不算好人?很難說。
他不是好兒子,與父母的關係疏遠了多年;他不是好丈夫,與妻子走到如此陌路;他不是好朋友,他背叛他與李藍的同窗情誼,千里迢迢來祝福她的丈夫與另一個女人愛情結晶;他也不是好情人,剛才那個被他拋棄的姑娘,畢竟在他失意非常低落的時候,給過他很多的慰籍,他曾以她的保護者姿態出現,但現在,他顯然已成為傷她最深的那個人。
周然撫著有些疼痛的額頭,心想自我剖析反省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一向是善待自己的,跟別人糾結可以,但很少跟自己糾結。都怪他今天遇上的事都不太順心,讓他有點犯堵。
周然在飛機的低鳴聲中想起早已成為過去的某一年。
那時候,他進入事業最關鍵的時期,他與林曉維的關係也降到了冰點。他夜不歸宿,她不聞不問。那時他很不願回家,那時曉維也很不願意見到他。
起初周然只是逢場作戲地玩。所謂的玩,在周然心中,其實也是工作的一種。玩的程度取決於他交往的圈子是黑是白還是灰,也取決於他的規則與自制力。如果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合,會偶爾玩過火。
第一回玩過火,周然懊惱又羞愧。面對似乎不知情的曉維,他試著用善待她作補償。
他在接下來的兩周里儘可能早地回家,他計劃帶曉維出去散心。曉維不領情,她回應他的是比他更晚回家,拒絕他的一切提議,拒絕與他的交流。
周然現在想想很感慨。可那時候就是這樣造化弄人,他倆在岔路口上一次次擦肩而過。比如就在那不久之前,曉維曾努力向他示好,他心裡煩亂對她無視;待他轉頭想接受她的好意,她已經將好意收回了。
玩過火這件事很像吸煙,沒吸前都知道那東西是無益的,一旦吸上就無所謂了;第一口總是難受的,後來就漸漸習慣了。所以,面對曉維的漠然,周然也不再覺得這件事會讓他理虧了。他漸漸地將這視為理所當然,視為遊戲的一種。他需要做到的,只是將這種遊戲控制在他自己的規則內。
那時候唐元給他引薦了一個新項目。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每周都飛一趟X市。
遠離家園的地方顧及少,玩起來比較放得開。那天生意談得很成功,晚上在夜總會慶功時,來了幾個漂亮姑娘作陪。領班介紹,這是本市高校的女學生。
有人拉了其中一個塞到他身邊:「瞧瞧這一位長得有點兒像誰?」那姑娘就是肖珊珊,長得與當年的路倩有著五分相似,笑起來怯怯的,把做工粗糙的細肩露背短禮服穿得學生氣十足。
他們散場后,周然順理成章地帶了肖珊珊出去。她遲疑了一下,沒有拒絕。
周然沒帶她去飯店,而是請她邊吃冰淇淋邊聊天。
「你做這行多久了?」
「兩周。但今天是第一回出來。」
「學校若是知道你做這個,會給你處分。」
「我在賺學費。我欠學校的錢。」
「你父母知道會生氣傷心。」
「我沒媽媽,我爸病了。」
吃完冰淇淋,周然送她回學校,很意外地發現這是他的學妹。他把錢包里的現金分給她一半。
肖珊珊說:「你如果願意送我回夜總會的話,我還能再賺點小費。」
周然說:「既然你收了我的錢,今晚就該聽我的安排。回宿捨去睡覺。」
兩周后的某晚,他在一家飯店裡再次見到那姑娘。那姑娘熟練地端著盤子在他們的雅間里進進出出,一眼就認出他。她下班后在路燈下等周然,告訴他自己沒再去夜總會工作。她感謝他的告誡,因為後來有兩名女同學涉入一場案子,被學校開除了。
當周然有機會第三次見到肖珊珊時,已經是暑假。她穿著商家的廣告服,在一個國際展會上發傳單,用中文英文與日文為客人介紹產品。她做得很賣力,聲音已經沙啞。
周然承認,他在那一瞬間也許產生了時光倒流的錯覺。在他的大學時代,他也曾看著他當年的女友路倩這樣爭分奪秒地打工,在別的女同學逛街打扮的時候,她把賺錢當作世間最好的娛樂。
周然的動機也許很單純。他為這姑娘勤勞執著的賺錢精神所觸動,所以他問肖珊珊願不願賺一筆外快。他邀請肖珊珊作他的臨時翻譯,陪他去一趟日本談一筆生意。
肖珊珊陪他在日本順利完成任務,他們在國外一周相安無事。回國后的那一夜,肖珊珊借著酒意撲進他懷裡,周然拒絕過她,但他沒把理智堅持到底。事後他帶著這姑娘去買葯。這姑娘與他鎮定告別,就像當初他與曉維一樣。他們打算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
這樣的表現正合周然的意。但是他的良心偏偏在那時變得太好,當他知道肖珊珊的父親病情惡化時,他幫助了他們父女倆。又在肖父病逝后,幫她料理了後事,也給了無依的她一些依靠。再後來,他與肖珊珊就有了那樣的約定。
那個項目談成后,周然來X市的機會不再那麼多。他從不專程前來,有公務時才順便見一見她。肖珊珊也不纏他,她不怎麼要他的錢,她不提他的妻子和家人,她要的東西實在不多。
周然不介意逢場作戲,可是他並不主張與一個女人保持這樣長久的曖昧關係。只是面對這樣的肖珊珊,他甚至找不到抽身的理由,就這樣一天算一天。
周然毅然決定離開肖珊珊,是因為唐元刺激到了他。唐元在一次酒席結束后說:「怪了。那個珊珊,打眼一看長得像路倩,但相處下來,那副性子倒十分像曉維。」
唐元說的是醉話,卻炸了周然一頭冷汗。那天傍晚,他在肖珊珊的小公寓里,看著她穿著式樣保守的睡衣在每個房間走來走去;她收拾房間,越收拾越亂;她一邊翻著愛情小說一邊把電視台換來換去;她給他削蘋果,刀法很差;她為他按摩肩膀,力氣很小……的的確確,每一種行為,都令他有熟悉的感覺,彷彿是曾經屬於過他卻又被他遺落在某個角落再也找不到的東西。
周然知道自己判斷錯誤了。他一直把他與肖珊珊的相處,權當作對少年時代某些東西的追憶與補償,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可是當他猛然發現,他能從肖珊珊這裡找到的安心與熟悉感,正是當初他與林曉維剛結婚時的相處狀態,他只覺得荒唐透頂,他意識到自己做了極愚蠢的一件事。
這種心態微妙又複雜,令數理化高材生周然沒有勇氣去探究答案。
但是那天,本打算留在肖珊珊那裡的周然以第二天要回公司為借口,連夜乘了航班趕回家,就如同今天一樣。
到家后的周然輕手輕腳地開門進屋。他很幸運,門沒反鎖,可能是曉維忘記了。
他回到他和曉維的卧室。曉維睡覺怕光,所以他只打開落地燈。
曉維睡在床的一邊,微微皺著鼻子,睡得不算穩。她的眼角有微濕的痕迹,不知睡覺前又看了什麼讓她落淚的電影。
她身形單薄,只佔了大床的一角。但是床的另一側,堆滿了她的書和衣服,還有幾個布偶和靠墊,她根本沒給他留可以躺下的空間。
周然去浴室打開排氣扇,抽了兩支煙,後來他取了一床毛毯,在卧室的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他手腳很輕,但並非一點聲響也沒有。曉維一向睡得不沉,可是她完全沒有動靜。
周然不知何時在沙發上睡過去了。第二天醒來時,他之前蓋的那條毯子已經被他卷到身下,他的身上蓋了另一條被子,是曉維昨夜蓋的那一條。
床上的書、衣服和布偶都已經收拾乾淨了,彷彿昨夜這裡根本沒睡人。
沙發旁邊的茶几上有一張字條:「我們高中同學聚會,要在外過一夜。我後天回家。」
周然知道,他和曉維再一次在岔路口各走各路。
林曉維的確沒給他什麼可以試著重新修復關係的機會。她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漫不經心地拒絕他,冷淡地回應他。
有一天她的態度終於變得十分奇怪而友好,然後她說:周然,我們離婚吧。
「先生,您需要紅茶還是咖啡?」
一個柔柔的聲音自周然頭頂上響起,令他一時想不起自己剛才到底在做夢還是在回憶。不待他回答,另一個動人的聲音已代他回答:「給這位先生紅茶。」
「咖啡。」周然睜開眼。
「我記得你以前不喝咖啡的。」坐在周然鄰座的美麗女士一笑。
「習慣可以改。」他接過咖啡,朝空中小姐笑一笑,「謝謝。」
「很巧啊,周先生。」女士說。坐在周然臨座的,正是唐元所說也來到了X市的路倩女士。飛機起飛時,周然的鄰座沒有人。他在方才恍恍惚惚的半夢半醒中,不只一次地想起了路倩的名字。所以當他還閉著眼便聽見路倩的聲音時,他一時回不過神來。
「周然,你那是什麼表情?你見到我有那麼不高興嗎?」
「你見到我也不會太高興吧?」周然將熱咖啡一口喝掉大半。
「誰說的。他鄉遇故知,乃人生一大樂事。我高興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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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乙的「閑言淡語」——愛情的過錯
女聽眾006:我愛上一位有婦之夫,受到了很多指責。愛情難道有錯嗎?
丁乙乙:「愛情」本身無過錯,錯的只是某些在錯誤的時機或者用了錯誤的手段追求愛情的人。
女聽眾006:乙乙,我現在非常沒有安全感。
丁乙乙:我理解。別人的東西用起來總是不如自己的踏實。借來的尚如此,何況是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