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1
很久沒聯繫的燕子突然來電話,讓我馬上打開電視某個頻道,我說我沒電視,她氣得大叫:「這麼關鍵的時候,你怎麼可以沒電視?」
「我早不看電視了,線路都剪斷啦。」燕子聽了嗷嗷直叫,我笑,「出啥大事了,一驚一乍的,本·拉登抓住啦還是小布希遇刺啦?」
「關我屁事啊,妹妹我的電視劇播放啦!」她忍不住坦白了,我真的吃了一驚,說小丫頭片子出息啦!她抱怨,「老大,你啥時覺得我出息過?」
我趕緊道歉:「我啥時小看過你?我只是提醒你低調一點,可惜看不到你的風采啊。」
燕子說:「你說一下地址,馬上給你快遞一套光碟。」
「我沒有DVD,我哪有那閑功夫,老哥就一苦行僧,昏天黑地的。」
「那你過我這兒來看吧。」
「這合適嗎?你也是名人啦,我還能見你啊?要經紀人提前安排嗎?」我笑問。
「老大,你就別取笑我啦。」
「那得看多久啊,我還忙呢。」我有些猶豫。
「二十集,不過我只在第五集到第十一集出現。」
「哦,然後就死啦?」我笑。
「說啥呢,然後我就進瘋人院啦。」她狂笑起來,那感覺好像還沒出院。
換衣出門,坐老洪的車前往燕子住的學院南路,我還是第一次到燕子「家」。燕子穿著睡衣拖鞋就出來了,她素麵朝天,長發披肩,臉上多了些血色,漂亮性感了一些,也驚人地成熟許多。這是普通小區老樓一居室,簡單裝修,還算乾淨。桌上一台筆記本電腦最顯眼,燕子說剛買的。
「比我全部家當還值錢呢。」我室內瞅了一圈,「都明星了,住這兒也忒那個點了吧?」
「老大,這是我在北京的第十個家了,已經是最好的啦。你忘了咱們住地下室的光輝歲月啦?」燕子把我安排在客廳里帆布沙發上,拿出盒裝碟片,放進DVD,然後從冰箱里拿出幾罐「嘉士伯」。我調侃道:「現在長進了,啤酒都進口的了。」
「我們就別互相擠兌啦。」燕子說,我有些不自在:「你就這麼穿著睡衣啊?」
燕子看看自己的身子又看看我:「沒見過啊?我以前在地下室老穿啊,在家就喜歡這樣。——全看還是只看我那幾集?」
「每集多長?」
「四十分鐘吧——不算字幕廣告什麼的。」
「那還不得看到晚上去?」
「沒事,反正還有個Party,順子也來。」她突然嗔怒道,「老大,你就不願意為我花一丁點時間嗎?你叫我去喝酒,我哪次不是隨叫隨到挺身而出啊?」
「那是你好那一口唄。好吧,看著我們的革命友誼上。」我拉開啤酒,和她一干而盡。
這是一部現代都市情感戲,泛濫成災的那種,寫酒吧里的賣酒女郎這個群落。我說這角色適合你這個酒仙。燕子演一個在高檔酒吧里推銷洋酒的服務員玉嬌,周旋於各色人等之間,既要把洋酒推銷出去,還要處處防備顧客的不良企圖,同時還要時常打消男友的誤會,幾頭受氣,狼狽不堪。一次,幾個老闆和臟官提出賭酒欲行不軌,她見對方人多勢眾,婉言拒絕。幾人獸性大發,欲行強暴,玉嬌在掙扎中從桌子上拿起一把水果刀刺向赤裸的肉體,造成一死一閹一傷,玉嬌鋃鐺入獄。我吼起來:「操你媽!這是正當防衛!」
「劇本這樣瞎編,我也沒辦法。」她說,我納悶起來:「不對啊,你沒進瘋人院啊?」
「這你也信了?」燕子又從柜子里抱出一堆碟片,「知道嗎,我已經拍五部戲了。前三部都是群眾演員,第一部只有三分鐘的戲。」
「看看你的處女秀吧。」
「別了,你得拿著遙控板,一不留神就過去啦。」
「沒事,看看扮相也不錯啊。」我說著把碟片放進了影碟機,快進後退了好一陣,才把燕子揪出來。這是一部古裝戲,燕子演民女甲,青絲白衣,粉紅小臉,頗有幾分清秀。燕子興高采烈地陪老母在集市上看雜耍,突然匪騎兵來襲,局勢大亂,塵土飛揚中眾人扶老攜幼四處逃命。「燕子」母女被匪兵追到,老母被砍到在地,血流滿面。「燕子」被匪將躬身攔腰抱起,獰笑著呼嘯而去。「燕子」橫掛在馬上,拚死掙扎。
「這就完了,無始無終。」
「肯定是被弄去做壓寨夫人啦!」我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第三部依然是古裝戲,惟一不同是男人頭上一律辮子,露出前半截泛著青光的頭,一臉愚昧。這次她演的是青樓女子小倩,魅狐一樣站在吊腳樓的窗前對街上的男人們眉來眼去,打情罵俏,遇到個官人富商書生,還拋個手帕丟個繡球什麼的。男人們便一臉淫笑口水直流,屁顛屁顛地上樓去了。在一個衙內淫笑著脫光身子欲行好事時,穿著肚兜的燕子突然從枕頭下摸出一把匕首,狠命刺向淫蟲,淫蟲捂住襠部掙扎倒斃。一個藏在衣櫃里的男子出來將屍體抬走,送往孫二娘似的黑店。我一臉壞笑:「做人肉包子啊?——這就完啦?」
「完啦。」燕子搶過遙控板,問我,「你覺得我演得怎麼樣啊?」
「情節雷同,咋都是非正常人類啊?」我開玩笑。
「靠!演戲嘛。」
「比我想像得好,你算是打開局面啦。」我拿起酒罐,和她碰了一下,「祝你成功,再這樣下去,你不上《人精》——哦,《人精》沒啦,不被狗仔隊盯上不可能的,今天和這個天王上夜店,明天和那個名導鬧緋聞。」
「呵呵,還動不動就走光啥的!我已經上了很多報刊啦,不過還沒緋聞呢。」燕子呵呵大笑,從柜子上取出一堆報刊。果然她以「魅霞瞳」新藝名出現在娛樂版上,有生活照或劇照,篇幅不大,評價還不錯。在我的讚揚中,燕子眼睛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她打開一罐又一罐啤酒,和我大口大口地喝著。忽然,她問我:「老大,知道今天為什麼請你來嗎?」
「慶祝嘛!」
「有啥慶祝的?」
「你沒醉吧?你說慶祝啥?」我有些納悶了。燕子突然失控,大聲說:「我沒醉!這不值得慶祝!」
我問:「你怎麼啦?不是還有個Party嗎?」
「沒有,我騙你的。」她說,「順子也不會來,他小屁孩一個,我就不污染他了。」
「聽你口氣我好像不純潔啦。」我狐疑地看著她。燕子醉眼矇矓地看著我,露出打我認識她以來從未有過的女人氣質,她柔和而冷靜地說:「老大,我們是從同一個地下室出來的,你是個作家——或者可能成為一個作家,我才找你來聽我嘮叨,也算給你點素材。以前啥也不給你說,因為我也想當作家,現在一時半會顧不上啦,今天就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不要一分錢版權費。」
「你好像很有故事啊,除了那次許總請喝酒,我們分居也就三年不到吧。」我猶豫地盯著她。
「去你的,誰和你分居?」她撲哧一笑,又直勾勾地看著我,「你看我沒醉吧?」
「巴不得你醉了,酒後吐真言嘛。可是——這是你的絕對隱私啊。」
「靠!我願意說,你聽不聽啊?」她有些不耐煩了。
「那好,你說吧。」說的都不怕,聽的還怕?
「你知道我為啥說不值得慶祝嗎?」
我搖搖頭。燕子站起來,引頸喝盡啤酒,將罐子重重摔在地上,再狠狠地踏上一腳,聲淚俱下:「因為這些所謂的成功都是我TMD睡出來的!」
儘管對這個表面光鮮背後藏污納垢的行業早有耳聞,也對她的下文有所預料,她說得如此突然,如此露骨,還是令我不知所措,畢竟這事就發生在我身邊,發生在我的「同居女友」身上。我想起遠在澳洲的溫雅,慶幸她逃離了這個光鮮的泥潭。
燕子又點燃一支煙,我沒制止,她以一句詛咒似的「這圈子真TMD不是人待的地方」開始了滔滔不絕的訴說……
燕子的故事就像毒藥摧毀了我,我想哭,想吐,想大喊大叫,想打砸搶,想殺人放火。燕子瘋子一樣抓緊我的胳膊拚命搖晃,嚎叫著:「老大,如果有一天我變成蕩婦,請一定告訴別人,我純真過!」
「一定一定。」我傻子一樣嘿嘿地笑,「如果有一天我變成流氓,也請你告訴別人,我也純真過!」
「沒問題沒問題,我可以證明你曾經和美女同居一室坐懷不亂,哈哈。」燕子淚眼模糊,臉上一塌糊塗,恰似銀幕上的漂亮瘋女人。
「因為老大是老太監,不能自拔。」我苦笑,拿過幾張紙巾給她,也清理自己的臟臉。
「老大,你說我是不是自甘墮落啊?」燕子躺在我腿上,猶如喃喃自語。我苦笑,黨有黨紀國有國法行有行規盜亦有道。你不過遵守了職業道德,應該給你頒發個行業勞模什麼的。
「啊——哈哈,唔——呼呼,你TMD真逗!靠!」
「你很快就會在鎂光燈下金光閃閃,露出你的大金牙。」我把她扶開,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被灌得如啤酒桶一樣的我頭重腳輕地漂蕩在空曠大街上,午夜冷風吹佛著頭部滾燙而心底悲涼的我。胃部驟冷,一陣痙攣,忍不住作嘔,就在街邊一旮旯草坪上翻江倒海。我淚眼朦朧搖搖晃晃地爬上薊門橋,再慢吞吞地爬上過街天橋。樹木光禿禿的,天幕黑魆魆的,城市已經入睡。車流稀疏,燈光微熙,寒意入骨。我迎著冷風哆哆嗦嗦地掏出「那活兒」,對著橋下排出被身體捂得熱氣騰騰的廢液,冷風吹散了水柱,噼噼啪啪逆風飛揚,似雨又似霧,車流沐浴而過。我搖搖晃晃下了天橋左側,這裡杳無一人,白天名利場的喧囂歸於死寂,頹敗花草上披著濃重的風塵與冷霜。
慘淡的光線下,燕子幽靈般的身子倏忽隱現。
2
為了幫我弄個北京戶口,小羽的舅舅果然將那個拐彎抹角的關鍵人物引薦過來。對這事我沒理由不重視,請客吃飯。按小羽舅舅的意思,飯局安排在一個不錯的肥牛火鍋城。他說天氣冷了,吃火鍋進餐時間長,可以從容套磁。
此人自稱老蘇,老北京,開著老款「奧迪」過來,挺和氣。點菜點酒水時,老蘇只要了一瓶普通「五糧液」一盒軟「中華」,其他堅持客隨主便,我就把任務轉交給小羽,原則是吃飽吃好。
寒暄幾句就直奔主題,小羽舅舅問老蘇,這事兒您有經驗嗎?老蘇沒直接回答,反問:「知道王大沖嗎?」
「啥名啊這是,還小蔥大蒜呢!」小羽舅舅笑著搖搖頭。我一邊擰開「五糧液」一邊問:「您說的是一年輕導演吧?」
「瞧,還是這位識貨。」老蘇呵呵一笑,「就他,以前沒名兒,就住我家地下室。我給辦的。」
我有些吃驚:「他那麼一成功人士,還在乎北京戶口?」
「哈哈,他算啥,比他有名的人多了去了。」老蘇熟練地把餐布鋪在腿上,「北京只有一個,任何牛逼哄哄的人到了北京,他也得夾起尾巴來;就是美國總統聯合國秘書長來,也得聽咱們安排不是?」
「那是那是。」我恭維道,又獻上一證據,「鴉片戰爭爆發原因之一就是洋人不肯給咱皇上行跪拜禮,目無天朝。」
老蘇再次誇我有見識,我小心求證:「現在戶口政策的趨勢不是越來越放開了嗎?」
老蘇拿出煙,我就像當初給康妮點煙一樣迅速服務到位,老蘇長吐一口煙:「不錯,中小城市戶口在放開,北京——,永遠沒戲,除非北京不叫北京了。」
「就叫北平啦。」我插嘴,老蘇說:「老弟,提個醒,千萬別在北京人面前把北京叫北平,准跟你急。就相當於你把皇冠給人家摘下來,就相當於——相當於——」
「把孔雀翅膀一把捋光了。」看他臉都憋紅了,我接了個茬。
小羽問:「北京戶口究竟意味著什麼?我這個北京人咋不覺著啊?」
「哎喲丫頭,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老蘇笑說,「北京戶口意味著啥,簡單說吧,面子、尊嚴和實惠。虛的咱就不說了,就說實的——小戈可能都知道了吧?」
我說:「基本都知道了,就業、買經濟適用房、子女求學。主要就這幾塊吧?」
「不止不止,可就這幾樣,你得佔多少便宜啊。」老蘇口吐蓮花,活像一個敬業的老鴇炫耀他的當家紅牌,「就業咱就不說了,但凡公務員或國企,您沒北京戶口,免談;連開個公汽出租當個交通協管都得北京人,這不是歧視——北京多大啊,外地人他認路嗎?再說買經濟適用房,你省一半,還不止呢;又說上學吧,您在外地考個北京三流大學可能也得脫層皮,在這兒,依您的天份,北大清華師大人大還不隨您挑啊?——哦,您是晚了,這福得您後代去享了。」
「這些全國人民都知道。」
「還有好處呢。」老蘇說,「出國容易啊,拿北京戶口辦的護照出國容易多啦,——您出過國嗎?」
我尷尬地說:「慚愧,除了爪哇國,哪兒也沒去過——哦,還有新、馬、泰。」
「新街口馬甸北太平庄,還是我帶她去的呢。」小羽當場揭露,「聽他瞎吹,銀河系他都夢遊過。」
我那老臉熱得就像電磁鐵板,都可以涮羊肉了。
「嘿,瞧這小倆口,絕配!」老蘇笑起來,嗆了一口茶,接著說,「您以後就知道啦,大使館簽證一開口就問您戶口在哪兒,一聽您打小地方來,簽證官琢磨啦,這人是不是要黑在他國家不回來啊?咱中國國情,他們也摸得門兒清啦。」
「再傻的鬼子進咱村了,也得變猴精啰。」我附和道,給他續上一支煙。
「可不嘛,這世界上誰敢跟咱比花花腸子小九九啊您說是吧?」老蘇滔滔不絕,「我這麼跟您說吧,如果把咱中國比成全世界,北京戶口就是美國綠卡——,還不止,得美國公民。」
「那上海戶口呢?」小羽插話,老蘇擺擺手:「上海戶口,也就一小日本綠卡。小日本再厲害,美國壓著丫的;上海再牛逼,咱北京是丫領導,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香港戶口好,那是個例外,代價也忒高,咱不說這個,您又不去哪兒——您媳婦不是北京人嘛?」
我連連點頭,摧眉折腰給老蘇添酒:「是是,我就喜歡死乞白賴地呆在北京,人都說全國有錢的一半都在北京,有名的一大半在北京,有權的就別說啦——公廁里站著撒尿的,十個有八個副處級;蹲著的一半正處一半副局。全國人民都嚮往北京,地球人都嚮往北京,連外星人盲流『非典』沙塵暴都來湊熱鬧。」
眾人笑。老蘇誇我:「老弟不愧舞文弄墨一騷客,已經有點咱北京人兒的范兒(註:「范兒」,北京方言,源於京劇,指技巧、風格,后引申為氣質、派頭。)了。」
「豈敢豈敢,咱不過關公面前舞大刀八戒面前打呼嚕痞爺面前耍流氓——班門弄斧班門弄斧。」我謙虛地說,「我呀,就是深受北京衚衕文化的吸引才來的,不過咱舌頭兒還是卷得不夠圓,兒化音發不好,現眼了。」
「讓小羽多教教啊,沒事兒,很快就不會『晃范兒』(註:「晃范兒」,北京方言,源於京劇,指不得要領,發揮失常。)啦。」老蘇繼續口若懸河,他純正的京腔京韻和油膩辛辣的唾沫星子一起飛舞,「別說咱中國人,現在多少海歸、甚至外國人哭著喊著要個北京工作簽證呢。上海好吧?有商業沒文化還娘娘腔,撐死了也就一買辦文化;咱北京都做了幾百年京城了,丫還一小漁村呢;深圳就更別說啦,也就一加工廠!咱北京要啥沒啊?多少人哭爹爹告奶奶來北京啊!您別看北京包容,您來納稅誰不喜歡啊是不是?您想變成北京人難著呢,處處限制您——您辦了暫住證吧?」
老蘇就像武林高手穩穩捏住了我的命根似的嘿嘿地笑,我慚愧地說:「是啊,從C到B,與時俱進啦,也可以裝——啦!」
「這不就結啦。」老蘇哈哈大笑,湊近我補充道,「老弟,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您哪天失業了,吃低保也比外地高几倍呢。——咱開玩笑啊,您哪會吃勞保啊!」
「那可說不準,不吃白不吃,何況我還納過稅呢。」
小羽舅舅忍不住了:「老蘇啊,這些您就別說啦,咱要是不懂,也不搬您這救兵啦。」
「行行,長話短說,咱誰跟誰啊。」老蘇簡單介紹了一些進京戶口政策,我面露難色:「這種人才標準我還有些差距啊,首先,我沒研究生學歷啊。」
老蘇撲哧一笑:「老弟,您是文人,《紅樓夢》里咋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嘛。」
小羽一臉茫然,她舅舅詮釋了一遍,大意是:說你是人才你就是人才不是也是,說你不是人才你就不是人才是也不是。老蘇糾正:「咱不是那意思,小戈不是專著嗎?」
小羽見縫下料:「出了幾本書,年底又有新書出版——學術類的。」
老蘇說:「這就有戲,同等學力處理嘛;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您看這事得怎麼運作?」小羽舅舅的同學說,老蘇低頭沉吟了十秒,抬頭說:「咱是哥們,我不要你一分錢,或者最多一點茶水錢汽油錢,這事兒有很多環節。首先我得給您找接收單位,現在編製多緊啊;然後找人事部門公安部門,完了找接收街道;對了,您這是按同等學力來,還得找教育部門。每一個環節里又有幾個小環節,衙門多著呢,拜完市一級拜區一級,拜完一把手還得拜具體經辦人,每一個環節都是攔路虎——我得燒香我得磕頭作揖我得跑路,您說對吧?」
小羽舅舅連連說是,我也點頭。小羽舅舅的同學說:「叔,您就直接說個數吧。」
老蘇猛吸了一口煙,伸出兩根手指頭,抖了兩下,又快速地收回去。大夥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拇指和食指組成的「八噶牙路」,而是食指和中指構成的V(勝利)。小羽問:「兩萬二?」
「去掉小數點兒。」老蘇冷靜地說。我和小羽舅舅愣了一下,小羽大驚失色:「啊——,要那麼多呢!您把他賣了也不夠啊。」
老蘇笑起來:「可能各位不太清楚行情,打聽打聽去。現在行情是二十五到三十萬,我說了我是一分不要。這是城八區的價格,郊縣可以少個七八萬,估計你也不樂意去。」
瞬間有些冷場,小羽傻傻地問:「如果按正常程序來呢?」
「那可沒譜。」老蘇呵呵一笑,「可辦可不辦誰給辦啊?人門檻都踏破啦。中國的事兒咱還不門兒清?」
小羽舅舅看了看我,我說:「這樣吧,我們回去考慮考慮。」
「行行,這個不著急,有事兒您說話。」老蘇善解人意,拍著我的肩膀做親密狀,「說實話,只要有錢,咱在北京沒辦不成的事兒。」
我一時得意,脫口而出:「老蘇啊,你看,咱買戶口的錢給您,您把天安門城樓那大腦袋換成我老爸,就一周,怎麼樣?」
老蘇大笑:「這事兒,難點兒。」
餘下的飯局,吃啥都覺得不香,說啥都覺得無趣。直到乖乖地買了單,奉上一條『中華』煙,點頭哈腰地把老蘇送上車,關上車門,在煙塵里向他揮手。這一頓飯帶禮物,空前也許絕後地花了我一千六。坐著小羽舅舅的「奇瑞」往回走,小羽舅舅問我:「冒昧問一句,這筆錢拿得出來嗎?」
我說股市被套,解套了應該沒問題。小羽很心疼的樣子:「那麼多錢就白送他們啊?買房首付綽綽有餘啦,您這車咱可以買三部啦。」
小羽舅舅說:「你就別拿舅舅破車來開涮啦。——不過丫是狠了點。」
「可不是嘛。」小羽撒嬌似的,「舅,您就不能讓他溫柔一刀嗎?咱既不是地主富農又不是買辦資本家。」
小羽舅舅說:「等等再說吧,估計也少不了幾個,撐死了去掉尾數。」
小羽看著垂頭喪氣的我,充滿憐憫地說:「誰讓你生在那小地方——還那麼窮啊?」
小羽舅舅責備她:「咋說話呢?我還想生在中南海生在白宮呢,由得了你嗎?」
餘下幾天,我通過各種渠道打探一番,老蘇沒誇張,少一個子也沒戲。買房子入戶根本不可能,要不楊星辰也不會暫住在他的高檔商品房裡了。
天下沒白吃的午餐,這世界一切都被標了價。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滴水一寸地都物有所值物有所主,就連這骯髒的空氣,也有狗娘養的專家說要收呼吸稅和放屁稅。為了自由,白人莊園里的黑奴要用命去拼;為了娶媳婦修房子,黑煤窯里的工人得用命去賭……為了從卑賤的首陀羅或吠瑟變成體面的剎帝利高貴的婆羅門(註:印度種姓制度的四個等級。),這筆錢也許值得。一個王八孵化物哲學家不是早說過——存在即TMD合理嗎?